我作过一幅画,画面上有一颗火红的石榴炸开了,红红的颗粒给我一种饱满、凄艳的美感,石榴上卧着一只绿蚂蚱。我给这幅画起名为《生命的绽放》。
在汶川大地震一周年之际,我随中国作家采访团来到北川县城,站在废墟上,望着废墟下面的红色,望着点燃的红蜡烛和红牌子,我忽然想起来北川前作的这幅画——《生命的绽放》。我画画喜欢用红色,即使是画葡萄,也喜欢用朱砂点缀在一颗颗葡萄粒上,它们红得凄美,红得让人心疼。朱砂是药材,也有避邪之功能。三十四年前,我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我被邻居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时候,天亮了,见到的就是红色,到处是鲜血。我想,去年此时的北川县城,一定也是充斥着鲜血和死亡。当我走在北川县城的废墟上,踩着灰蒙蒙的石头,抚摸着一块块儿断壁,神经是疼痛的。如果当年是麻木,那么现在则是疼痛;如果说当年是肉体痛苦,今天则是精神疼痛。人生若把痛苦的神经择净,剩下的自然都是幸福了。我沉醉于精神上不知道痛苦的怪病,享受着虚幻的幸福时,却发现了幸福的另一种悲哀,麻木的现代生活可以享受吃喝,可以享受荣华,可我们却无法享受生命中最动人的激情。因为那时生活中只有疲劳,没有激情。当走在北川县城的废墟上时,我看见了红色,这是由红蜡、红牌子组成的红色,让我重新感受到了一种暖意,一种疼痛,一种震撼。那敏感的痛觉却疼出了生命的激情、生命的绽放。那红色的牌子上写着:“放轻你的脚步,放低你的声音,给逝者一片安宁。”牌子旁边,香火缭绕,一片红蜡烛静静地燃烧着,悼念者的脸庞被映红了。我为死难者献上一朵黄花,眼泪唰地下来了。眼泪是生命的甘露。我想,祭奠者的眼泪都是甘露。
“你对着废墟说几句,跟你妈说几句。”一个身穿羌族服装的汉子对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儿说。小男孩儿好像没有听见父亲的催促,一边在红蜡烛上点燃冥纸,一边默默地流泪。我们在他们身边守候了很久。“那就给你妈妈唱一支歌。”那羌族汉子又轻轻地说。小男孩儿还是没有唱。孩子的脸很沉静,却被烛光映红,像炸开的“红石榴”。我激动地猜想,小男孩儿在想什么?除了思念逝去的妈妈,还想什么?孩子是沉痛的,孩子也是诚实的。不说话,不唱歌,却让他幼小心灵更加诚实。其实,许多诚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诚实也是生命的绽放。
直升机来了,我抬头张望,看见一片片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这时候,小男孩儿才抬起头望了望天空。
我跟随众人往县城的腹心地带走去。东倒西歪的楼房,满目疮痍,惨不忍睹。这样的废墟我不陌生。我惊异的还是掩在废墟上的红色。细一瞧,泥石流埋着一辆破碎的红色轿车,车身只露出一点点儿。这一切又让我想到了那幅画。
残破的车身旁,有一块儿滚石。滚石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太太呆呆地坐着,像坐化的僧人一样,一动不动。我走近了,被老人的目光震撼了。她目光坚毅、理智,但内心却涌动着死去活来的故事。经打听才知道,老人在悼念地震中死去的儿子。那辆被泥石流埋住的红色轿车,就是她儿子的车。儿子的尸体和车都埋在泥石流下面。在我们到来之前,老太太点燃了红蜡烛,又焚烧了亲自为儿子糊制的红色纸轿车。她喃喃地说:“他太爱这辆红色轿车了。”红色的车常常被北川人用于接送婚礼中的新娘。儿子刚刚参加完一位朋友的婚礼回来,就地震了。她默默地呼唤着儿子,好像儿子能开着红色轿车回家来。“红色”就是她的信念,她的寄托。
无论一年前的今天,还是一年后的今天,走进北川县城收获的往往是悲伤,那是因为大自然无情地伤害了人类。但是时隔一年,人们悲伤的程度发生变化了。人间用“红色”的爱,弥合了一些悲伤。忏悔和感恩使我们心灵变得宁静。老太太如此平静,让我惊讶。一年前的她会这样平静吗?我分明看见,老太太的目光盯着被泥石流掩埋的红色轿车,望着露出的那一抹红,眼里满是忧伤。那“红色”似乎就是她的整个世界,是她赖以生存并充满幻想、希望和温暖的世界。命运给她带来了悲惨,也赐给了她唯有悲惨才会体会到的最深沉的爱。老人孤独地望着,回味着逝去的美好,还有疼痛。
我想,灾难都是以人类文明的进步作补偿的。没有疼痛人就不会感恩,不会努力,不会发奋;没有疼痛也就不会渴望尊严。我永远不会忘记,北川县城废墟上的红色。我有了还想画一幅画的冲动,画面里石榴像火球,飞旋于废墟之上,超越世俗,向远方飞奔。唯有飞奔才会留下遥远的脚印。我仿佛看见,北川新城的那一片红色,唯有那里,才能迎接、亲近和拥抱生命绽放的光芒。
废墟上的风筝
——唐山大地震记忆
我有两个生日。
一个是我的出生日,一个是1976年的7月28日。那一年我十四岁。在第二个生日里,我经历了20世纪人类最大的灾难之一的唐山大地震。这是唐山人的蒙难日,也是所有活下来的唐山人的重生日。
地震的前一天,我们学校放假,那一天,我在旷野上奔跑,而今发亮的旷野,永远属于梦中的仙境。童年的芳草地上,撒下了我最初快乐的时光。我喜欢奔跑,我还喜欢在奔跑中捕捉野物。比如捉野兔,放学后,我背着背篓到野地里挑菜,当时我家养着十只小白兔儿。兔子能卖钱,用卖兔得来的钱维持我上学的费用。
黄昏的时候,我的背篓已经装满了苣菜,准备回家的时候,忽然看见一片野兔从我身边跑过。不知道那一天田野上为什么出现那么多野兔。我扔下背篓,急忙跑着追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捉到一只兔子。回到家,母亲说:“你是属兔子的,对兔子要友好。不然要遭报应的。”我笑着对母亲说:“您这是迷信,打兔子与我属兔有什么关系呢?”母亲叹息了一声,摇着头,继续整理刚刚搭好的鸡窝。
野兔还是被母亲用锅煮了,也被我们吃掉了。那天姑姑和表姐都在,晚上,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兔肉。母亲给鸡窝搭了个棚子。鸡窝搭好了,可是九只母鸡就是不上架,不进窝。我满院子跑着追鸡,腾起满院的尘土,母亲生气地说:“别逮了,不上架就算了,跑不远的。”我有些气恼地看着烦躁不安的鸡们。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地震的前兆。我家住在离县城不远的唐坊镇上。小镇大多是平房,姑姑和表姐来镇上看病,也住在我们家。晚上有电影——《看不见的战线》和《侦察兵》,都是老片子,对门的小伙伴儿刘四新招呼我去看电影,他知道我是个电影迷。今天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看电影,我摇头说:“你去吧,老片子,我不想看。”刘四新自己悻悻地走了。
母亲奇怪我的行为,“过去为了看电影,深夜跑到外村去,今天送到家门口来,倒不想看了”。我也奇怪,是鸡不上架影响了我的情绪?不是,就是当时的情绪不对头。天气闷热。我呼吸着热风,浑身被汗水浸着。我到后院鱼塘里,洗了个澡,看见鱼塘的鱼一下一下地向上蹿着。有一条鱼竟然跳到我的头顶,跳几下,飞过去,让我体验了一回鱼从头顶飞过的感觉。我抓住一条鱼,好奇地看着,笑着,又慢慢将它放回水中,并不知道可爱的鱼儿在警告我,几个小时之后,就将有一场灾难来临。
我从鱼塘里爬出来,回到院里,四周一片漆黑。一切都是静静的,我无聊地看着天空,没有一颗星星,十分疲倦地回到房间睡觉了,太热,我使劲儿挥舞着蒲扇,母亲也给我扇风。姑姑和母亲什么时候睡的,我全然不知,自己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灾难到来之前,据说有一道蓝色的地光,后半夜三点多钟,母亲刚刚从外面看鸡回来,说看见地光,雷鸣电闪的样子,以为要下雨了,就赶紧进屋。还用毛巾擦了擦我额头上的汗珠,我没有醒,是地震给我摇醒的。大地处于一种强烈的痉挛中,先是猛猛地跳几下,然后又左右摇晃着,我听到一种从没听过的撕裂声。“哐哐”,时间很短,只见墙上的水泥片生硬地砸在我的身上、脸上。母亲和姑姑喊着:“坏啦!”母亲护着我的身子,有一块儿砖砸在母亲的右眼旁,马上就流了血。母亲不顾自己,使劲儿护着我,把我搂在怀里。只听姑姑说:“往外跑啊!”姑姑和表姐就跑到窗前,母亲也拽着我来到窗前,窗子摇晃得厉害,一下子把我甩了出去。我们再爬起来,我正要跳的时候,母亲忽然一把拽住我,窗前的院墙就轰地倒下来。我多亏没跳,否则会被厚厚的院墙埋住。
我没跳,灾难也没轻易地放过我们。轰隆一声,房顶的檩木和砖块就砸了下来。房顶落下的一刹那,我们都被震倒了,多亏有一只箱子放在土炕的东头儿,房顶直接砸在箱子上。我们被埋住了,但有一个小小的空间。我们都活着,艰难地呼吸着,感觉着。刚刚震完的十分钟,大地是异常的沉静,没有一点儿声音,我们都蒙了。过了一会儿,妈妈颤抖的手渐渐摸过来,乱抓着我的头:“明山,你没事吧?”我小声说:“妈妈,我没事儿。妈,这是怎么啦?”还没等妈妈回答,就听见外面的人喊:“苏联打过来了。原子弹,赶紧找武器。”我听出是住马路对面的何大树喊的,他是镇上的民兵连长。妈妈看了看姑姑,疑惑地问:“真是苏联的原子弹?”我想了想说:“不会,我们参加挖防空洞时候,听老师讲,原子弹威力大,我们压在里面也不能活着。”这时,外面就有人喊:“是地震啦!大地震啊!天塌地陷啊!”
地震,就是地震!这魔鬼,无情无义的魔鬼!这时我对地震有了最刻骨铭心的仇恨。我还能活吗?妈妈在里面鼓励我,让我坚持,然后自己喊着:“救人啊!”我也想喊,母亲不让我喊,怕我消耗精力。我喘息着,想哭了,母亲不让我哭,说哭也会伤神的。我憋足了气,使劲儿往上拱了一下,砖石坚固得很,檩木上还有一颗钉子扎了我一下,我又缩回来。我马上想到白天打死兔子的事情,立刻沮丧地想我不能活了。母亲不是不让我伤害兔子吗?可我又不甘心,我刚刚十四岁,生命就这样完结了吗?我还小,我没活够,我要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就下雨了,不断有水滴落下来。维持我们呼吸的空气的空隙就要慢慢被雨水填平。那时,我们会被憋死的。我已经感觉呼吸艰难了,嘴唇咬破了。母亲和姑姑大声喊着,呼救着。回想当时,鼻腔里火辣辣的,喉咙口像是塞着一个泥团子。我想把喉咙里的泥团子抠出来,可我几次伸手,手臂都不能回弯。我曾绝望过。在绝望之前,曾出现一个幻觉。我又跳到了后院的鱼塘里,水面上泛着蓝莹莹的光,仿佛是目光迷惘的眼神或盛满泪水的花瓶。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花瓶。花瓶漂泊在水面上,显得很高贵、柔和、缥缈。这种蓝色是不是象征着无边无际的无限和寂灭?
我知道,我快要走了。我留恋也好,伤感也罢,都没用,也就是一口气的事情,就看上帝的手怎样拨弄我了。阎王爷开眼,并没有收留我。即使我杀了兔子,也没有惩罚我。快到中午的时候,邻居们纷纷赶来了,很快就扒出了我们,我没有受伤,可母亲的腿和眼窝在流血。姑姑用一个布条子给母亲擦眼角上的血。我们哆嗦着躲在院里的黄瓜架旁,感受着恐惧的余震。母亲默默地说:“你的爸爸,也不知怎么样了?”当时爸爸在三十里地外的稻地“五七干校”集中学习。稻地是个古镇,离唐山二十里地,事后我才知道,父亲所在的稻地是整个地震的震中。
呼救声不断,我请求母亲让我到别的人家里救人。母亲摸摸我的头和身子,见我身上真的没伤,就点头答应了。我走前,母亲从黄瓜架上摘下一根黄瓜,让我吃了,管饿又解渴,救人好有劲儿。我大口大口地吃完黄瓜,就飞快地跑了出去,跑过默默的裂缝,看见裂缝里往外冒着黑水,水里夹杂着沙粒,我跑过高低不平的废墟,加入救人的行列。我跟着大人们救活了十几个人,也帮着大人拖出十几具尸体。我的手指流着血,但是自己已经没感觉了。到处是死尸,到处是哭声。我看着破烂的世界,感觉换了一个天地。累得不行了,就软软地跪倒在地上,身边就是一个死人的腿。
当时人的眼光不是长远的,而是现实的。我刚刚站立起来,母亲就来找我,听说陡河水坝给震裂了,水库的水位比我们的陆地高出十米,有三千六百万立方米的储水量,一旦崩塌这里就要变成一片汪洋,得赶紧往铁路上跑。母亲告诉我的时候,我看见许多人家,扶老携幼,纷纷往铁路方向跑。母亲、姑姑、表姐拽着我,也跟着往铁路方向跑去,心里想象着大水冲过来的惨景,老天难道真的不让我们活吗?不被砸死,还要被淹死吗?
往铁路上跑的途中,我看见镇上的理发师黄顺,平时他爱唱京剧。黄大叔推着一架小排车,车上盖着什么东西。他神情木然,慢慢地朝铁路相反的方向推着车,我和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往铁路上跑?黄大叔看了我们一眼,默默摇头,推着车继续走着,我细一看,破毯子下面露出三只脚来,一问才知里面盖着四具尸体。他的一儿一女,他的妻子和母亲都震亡了。他孤寡一人了。他的嘴嚅动着,摇晃着,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第二天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满头黑发全白了。过去听人说一夜白了少年头,我不信,这次我亲眼看见了,黄师傅的头发白得像是棉花,或是像雪。后来我在他理发馆理发的时候,没听见过他再唱京剧。
来到铁路上,看见歪歪扭扭的钢轨上聚集着好多幸存者,还有伤员和死尸。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是我们镇上的电工,他没有穿短裤,救了那么多的人,天亮才知道没穿着东西,就从坑边拽来一片宽大的倭瓜叶,用小铁丝系在腰上,遮挡住神秘的部位。伤残人待在铁路上,我和能动的人一起,又加入救人的行列。晚上,水库大坝的险情排除了,听说有解放军一个排跑上水库大坝泄水,由于没电,泄洪闸提不起来,战士们就用钢丝绞车摇,其中一个战士被绞掉了一只胳膊,大闸被提起来了。
天黑如墨,我们回到家里。哪有家?只是废墟。我们吃着扒出来的绿豆糕,等待着父亲的消息。救人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惦念着父亲。这里,离我们不远的公路上,烟尘弥漫,马达轰鸣。解放军十万救灾部队,摇晃着向唐山开进。仓促、混乱、火急火燎的。有一部分军人留在了我们镇上。飘飞着红十字旗的医疗车队也开来了。我冒着余震的危险,从废墟里扒出了父亲的袖珍收音机,一打开,竟然还能发出声音。听见新闻联播在播新闻:唐山丰南一带发生了七点八级强烈地震,还说病榻中的毛主席听见这个噩耗,都哭了——当时有不少人,哭泣着举着拳头高喊:毛主席万岁!在一个伟人最后的时光里,还在做着一生中最早立下的誓言:“拯救人民”。废墟中的唐山在他的心中。许多年以后,新唐山依然留着那殷殷温热。谁知道,两个月以后,毛主席他老人家就离开了我们。有人说,唐山人是给他老人家做伴儿的。据说新中国刚刚成立的时候,毛主席唯一亲笔题词的市级党报,就是《唐山劳动日报》,现今还在用着主席的题字。唐山人一直引以为豪。
我想骑自行车去稻地找父亲。母亲不放心,让我再等等,其实母亲也是心急如焚。这时候,乡下的姑夫来了,姑夫骑车去父亲学习的“五七干校”找父亲。姑姑则到祖宗的坟头上,烧纸祈祷。姑姑说祖宗显灵了,说我的父亲还活着。我和母亲听了非常高兴。到了后半夜,父亲顶着细雨回来了。母亲和姑姑都觉得是祖宗保佑着他的后人。其实,当时的父亲是很危险的,他所在的干校是震中,住的是集体大宿舍。地震的前一天,有位老干部怕风,要求与父亲换床,父亲就换了。父亲换到了紧挨门口的地方,一震,父亲就被悠出房间,甩到了外面的菜地上。那个老干部被砸死了。父亲还抢救了很多的人。后来我一直追问姑姑:“你给祖宗上坟的时候,感觉到什么信息了呢?”姑姑说:“感觉在心里是说不出来的。”也许是迷信,但我们对祖先的崇敬与迷信无关,它是我们的精神起源。
前面我提到的对门小伙伴儿刘四新,我想说说他的不幸。他喊我看电影,我没去,他是我们扒出来的。震后的第五天下午,我们看见直升机来了。飞机在没有开通的铁道线上盘旋。有人喊:“飞机空投压缩饼干,还有大饼。”我们饿了,粮食压在废墟里的确扒不出多少。我和孩子们好奇地追着飞机,准备抢上一些食物。尽管有民兵维护秩序,还是控制不住混乱局面。我和四新眼看着飞机向下俯冲过来,就飞跑过去,四新比我跑得快,黑乎乎的袋子一个个往下落着。谁知,不幸的惨境发生了,我眼看着一个袋子落在四新的头顶上,噗的一声响,四新就被砸在地上了。我和民兵赶到的时候,扒开他身上的饼袋,四新已经死了。死时,他的脖子没有了,脸是扁的,紫颜色,没有一滴血。再扒开饼袋,大饼已经馊了,不能吃了。我很伤感地喊来四新的家人,跟着把他掩埋了。
我还是个孩子,当时干的都是大人的活,拉水、建简易房,自己学会了木匠活和瓦匠活。我们家震后的房子是我垒起来的,我们学校的房子都是我们这些孩子建造起来的。我感觉,我过早地长大了,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当时我们班共有五十一个人,等到学校见面的时候,有少一半儿的同学震亡了。老师点名的时候,没人喊到的,这个人就是走了。我们木了,说谁谁死了,就像今天说谁上外地出差一样平静。其实。平静是表面的,我们内心在流血,眼睛里含着泪。班长死了,最后是老师代替班长喊了一声:“起立!”我们默默地站起来,低头向遇难的同学默哀。下课的时候,我们到河边采摘了一束束白色的野花,分别放在遇难同学的桌子上,深深地向他们鞠躬,祈祷他们能在另一个世界里,组成一个新的班集体。
我的同桌小勇胳膊上缠着黑纱。他跟我讲起他父亲的死。他家里的房子没有全部散架,本来他父亲拉着全家跑出来,是那台缝纫机,诱惑着他的父亲重新跑进去。父亲跑进去了,刚刚抱起缝纫机,余震发生了,父亲被压在新的废墟里没能再跑出来。
有一个老人,在学校的废墟上放起了风筝。走到跟前,我认出他是我们班贾志旺的爷爷。贾志旺跟着老师守校,震亡在学校里。他爷爷给他做的风筝,他还没用过一次,爷爷坐在孙子的坟头旁,给他放风筝,还默默地说着话:“志旺,志旺——”
我们看着风筝,开始重建家园。有时候,生命的理性在意识里藏得很深,那一刻,我们望不到生命的旗帜。这只风筝,就好像是我们生命的旗帜。
唐山是凤凰城,古有凤凰栖落大城山山头的传说。凤凰是唐山人民心中的吉祥鸟。可是凤凰飞走了,在这个漆黑的暗夜里,痛苦飘落了。唐山有二十四万人震亡,几十万人伤残,七千多户人家断门绝烟,也使我们幼小心灵出现了一次巨大的断层。要弥合这个断层,得要多长时间?需要多少人间的爱?当时全国人民都支援唐山,唐山的伤员被运送到全国各地,唐山的孤儿有了依靠,政府在省城建立一个育红学校,我的一个老师就被临时抽凋到那里。我目睹了唐山人送别孤儿的场面。
刚刚修复的唐山火车站广场,三千多孤儿默默地站在那里。他们身上都别有一个布条子,登记着姓名。我看见一个孩子腕上戴着两块儿手表,就问身边的老师,老师说:“一块是他妈妈的,另一块是他爸爸的。”还有一个孩子脖子上挂着一个缝纫机机头,这可能是他们家的全部家当了。我还看见大一点儿的孩子怀里抱着刚刚满月的孩子,孩子手腕上的条子是空的。市里的一个老领导,颤抖着来给孩子们送行,他摸摸孩子的头,抱抱孩子,亲亲他们的小脸蛋儿,最后颤着声音喊:“你们是唐山的子孙,永远是我们唐山的儿女,眼下我们没条件,先送你们走,等新唐山建成了,我亲自到省城接你们!”说完,他身体一晃,吐出一口鲜血,仰天倒地。我眼看着老人倒下去了,直挺挺地倒下去了。人们把老领导抬上了汽车。当时,孤儿队伍里乱了,哭声一片,火车缓缓开进来,孤儿十分有秩序地上车,火车为老领导,为唐山死难者鸣笛三分钟。事后,我才听说,那个老领导医治无效死去了,医生含着眼泪说:“他是为孤儿而死的,他已经身受重伤,内脏出血,他没吭一声,默默地组织抢救孤儿以及他们的安置,硬活了一个多月,已经是个奇迹了。”
我去远处拉水,还看见了那惨烈的一幕:埋尸场。在唐山与我们丰南县之间的三角地有一个砖窑,砖窑常年取土,挖出了一个深深的大坑。解放军的一个连队在这里负责掩埋尸体。由于尸体腐烂了,解放军戴着防毒面具,尸体也装进塑料袋里。我记得一个个头儿不高的解放军叔叔,手里摇着一面旗子,这面旗的颜色是很难辨清了,反正它在我眼里是黑色的。这位解放军叔叔嘴里含着一个哨子,他一吹哨,手里的小旗就使劲儿一摇,哗哗一响,工兵连的战士就把尸体往坑里铺一层,密密麻麻。解放军用铁锹往尸体上扬洒着石灰。空中有一架直升机喷洒着药物,白色的药物像夏天早晨的浓雾。我眼里的飞机就像一只飘荡的风筝。我木然地看着,心中没有恐惧,只是在断裂。后来我听说,这个解放军一挥手,就有一万具尸体埋进大坑。这个大坑总共埋着十六层。十六万人的亡灵在这里安歇。
人生的意义就是把个体的天然悲剧演成喜剧。家的意义同样是把悲剧演化成喜剧。给家酿成悲剧的意外有万千种,可是地震是对家造成破坏力的最大的一种。地震以摇荡的形式突兀地开始,许多个家庭都是以残缺的哀伤朦胧地结束或是夭折。当新的家庭再次组合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灾难的阴影,走出这个阴影要经历多长时间?需要多少爱?
我还目睹了无数个幸福家庭在灾难瞬间的毁灭、挣扎、互救和组合的感人情景。
我对家庭的印象里,似乎女人与家的联系更紧密一些。对于男人来说,对待幸福应该就像对待女人;对于女人来说,认识家庭似乎就是认识男人。有这样一个家庭,有这样一个女人,地震中经历了非同寻常的磨难。她与恋人刚刚从知青点返城结婚,组成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他们的爱曾让那么多的人羡慕。男人是开滦煤矿的技术员,他那天在井上值班,而女人也在医院值班,她是医院的护士长。地震爆发后,男人没有砸在废墟里,可女人却因为救护一个产妇,砸在废墟里,压了四天四夜。她受了重伤,还用仅剩的一瓶葡萄糖水喂活了怀里的那个婴儿。当解放军把她扒出来的时候,她因喉咙塞着一团儿泥而窒息。男人抱住她的尸体,含泪把她送到万人坑统一掩埋。天下起了大雨,男人走了,雨停之后,解放军在掩埋坑里,突然发现她还活着,因为雨水冲掉了她喉咙里的泥团儿。军人就赶紧把她送到飞机场,送往武汉治疗。男人不知道她还活着。此时,女人的妹妹也刚刚结婚,她的男人也在劫难中死去了。在她妹妹受伤、痛不欲生的时候,得到了姐夫的帮助。而他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为了照顾姐姐留下的孩子,也为了弥补震后的创伤,他们很快就组合成了一个新家庭。这是一个真实的现象,唐山当时有好多破损家庭重组十分迅速。半年后,姐姐出院回到唐山,见到这个情景,简直让她无法接受。妹妹就想离开“姐夫”,让他们走到一起来。可她不愿意再破坏他和妹妹的幸福,就举手宣誓做了儿童村的妈妈。
我们看见的是两个家庭:一个是充满奉献意味的大家庭。一个是组合后愧疚不安的小家庭。他们互相搀扶着、安慰着,寻找新的爱的支点,用人间的大爱来弥补灾难造成的创伤。
当我采访这个姐姐的时候,问她为了妹妹或者孤儿而牺牲爱情的时候,是如何想的?她只说:“如果家庭是七巧板的话,爱情只是其中的一块。虽然我的新家庭没有了爱情,可并没有丢失了爱。我喜欢这些孩子们,孩子们也是爱我的。是我们共同的爱,支撑着我们的幸福!”
她的这番话使我很感动,让我们看到了人类战胜灾难过程中的伟大的爱。家庭不仅仅是单一的模式,也不仅仅是欢乐的抚摸,不仅仅是生儿育女,从某种程度上说,家庭就是一种感觉。
无尽的人海中,你我他,相逢、相聚和相知,却又分离。你想念缘分吗?那是一种美丽而温暖的牵系,你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他的眼睛凝视着我的家庭。你知道吗?你我他,谁也走不出家庭的幸福,走不出祝福和思念。
还有一个家庭,这是一个特殊的家庭。唐山电厂的一名女工,在地震前与男友相亲相爱,地震的前两天他们领了结婚证,就要到天津旅行结婚。因为她的男友是在天津海河边长大的,对家乡十分有感情。他们本来买好了地震那天晚上七点钟的火车票。他们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因为她家里有事,而更改日期回到家里。谁知,夜里就把这个刚刚建立的小家庭给毁灭了。男人当场被砸死了,从废墟里扒出来时,男人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车票。女人保留着那张车票,痛不欲生之后,毅然离开了这个城市,到了天津,举行了一次没有新郎的旅行结婚仪式。她抱着男人的骨灰盒,站在海河边默默地对他发誓:“我要留在这个城市生活,永远不嫁,永远陪着你。”说着,她的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
果然她就没再嫁人,单身生活到今天,抱养了一个地震孤儿。她感觉自己有了个家,别人也以为她有个家。她原来在纺织厂工作,如今下岗了。她说自己的家很好,因为他们真正地爱过一次,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不虚此生!人们为她这个家庭而惋惜、而钦佩、而感动,也对灾难有着本能的控诉!
纯洁的爱只以爱为目的,以爱组合的家庭是纯洁的。女人对第一次的爱终生不忘,而男人对新近的爱特别倾心,我们有时就想,如果活着的是那个男人,他也会像这个女人这样吗?不是让人们在情感上撕裂自己,梦中一样可以寻找家庭的芳香。
既然有爱来叩门,家庭就必须做出回答,家庭就像一本印刷好了的曲谱,任由男女演唱者自己来填词,这个词就是热爱和珍惜。我们的家庭面临的威胁还少吗?幸福的家庭拒绝地震,被地震摧毁的家庭依然幸福。因为我们人类有不朽的精神,有不朽的爱,它以足够的智慧来补偿那欠缺的一角,来慰藉和抚摸不安的灵魂。
没有欢乐的日子,有家就是欢乐。人是不朽的!
经历这场灾难的人是不幸的,经历这场灾难的人又是幸运的。我看见了人间的友好、互助的光辉。生命最可贵的精神,在灾难中怆然复活。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经历,我常常对大地进行诅咒式的祈祷,由谁来开拓不幸灾难的救赎之路呢?就不幸而言,没有公道;就颤动而言,大地不会停止。有消息说,我国已进入了地震活跃期。1998年,张家口坝上的张北尚义地区发生了地震。我去了,坝上粗粝寒冷的风,卷起漫漫黄尘,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们对大地请问:“你的心脏是不是有裂痕呢?”生命最常见的表情,渴望弥补大地心脏的断层。你为什么常以无序、顽固的颤动对待每个生灵?我多想游走于裂痕之间,捧起一片新土,将裂痕耐心地对接好。
人的意愿与大地的颤动无关,谁能挽留安宁?就像人不能留住逝去的岁月一样。当我们抚摸一块儿残砖、一道地逢、一方断壁时,觉得是在破译灾难的谜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滋生。只有爱,人间的大爱,整个弥漫了那个颤动的黑色日子。
今天走在张北震后的土地上,我们忽然看见村头简易房前放风筝的孩子,他们在断裂的土地上快乐地奔跑着。一个老人眯着眼睛看着风筝,目光里是沉静和安详。孩子们的激情在风筝的飘荡中延伸,他们童真的目光超越了地平线。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地震的幸存者。我为他们祝福。过了一会儿,放风筝的孩子,将风筝的绳索拴在树杈上,风筝是高高飘扬的,可在我的眼里,却忽然飘落了。我揉揉眼睛,看见孩子们默默趴在土地上,好像是静听着什么。他们在聆听什么?我猜测,他们是在听地声。经历过地震的孩子都习惯听地声。没有颤动之前,是听不到地声的,大地同样沉睡着。如果有声音,也是去日循环过来的声音。这声音压抑太久,爆发时是那样强烈。是当年的地声带给了我耳鸣。生活的渴望将这恐怖的声音化成新的声音,将那个稍纵即逝的颤动凝固成永恒的风景。大地是神,不可随意去冒犯神;大地是物,也请你展开仁慈的风度吧,造就生命的瑰丽,给我们以生命的意义。还是让我们祈祷安宁吧。从吉祥的景色中,我似乎看到了大地反省的眼神。
祝愿我们永远生活在平安的环境里,别让地震毁灭我们美丽的梦。让吉祥的风筝飘荡在碧蓝色的天空。
因为唐山,所以这样活
唐山人怎么个活法?不仅国人想知道,就是到了国外,也常常碰见友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原因是,唐山人经历过1976年7月28日的大地震。我想借这个短文来谈一谈唐山人今天独特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独特性格,来分析一下唐山地域文化的独特性。
唐山北依燕山,南临渤海,是座工业企业云集、经济发达的重要工业城市。有人称唐山是凤凰城。凤凰之所以成为唐山人心中的吉祥鸟,是因为古有凤凰栖落凤凰山头的传说。唐山既有凤凰的清秀明丽,又有冀东平原的质朴和粗犷。所以,唐山人的穿着不土气,虽然不如北京人,但是基本上与北京同步。因为是工业名城,唐山人穿着既有劳动人民应有的特征,又有时髦、端庄、清美一面,可以说是刚柔并济。刚,则豪放泼辣;柔,则多情如水。比如,唐山话的形象代言人,表演艺术家赵丽蓉老师,她身上的性格特征就是质朴、豪放、泼辣和幽默。而唐山籍的歌手于文华,她的外表和歌声都给人多情如水的感觉。
食,可是唐山一大特色,唐山人非常看重吃。唐山麻糖、万里香烧鸡和棋子烧饼就非常有名。吃与酒相连,唐山人喜欢吃、能喝酒。这可能与开滦煤矿有关。历史上的唐山是一个小荒村,皆因开滦煤矿的开发,才渐渐发达起来。旧社会下煤井的工人,生命没有保障,上井后大吃大喝,并不管日子的长久。今天,唐山作为“资源”大市,经济发达了,人们更是喜欢吃喝。大酒店开一家火一家,很多酒店如果不提前订桌,绝对没有位子。我的一位导演朋友来唐山,想让他的儿子在唐山举行婚礼。我随他到大酒店,一打听稍微像样的大酒店婚礼宴已预订到2006年底了。为什么北京人到唐山办婚礼?原因是京沈高速路便捷,一个婚礼车队开过来,在唐山吃得好,价位比北京便宜。说起婚礼,唐山一家开矿的老板孩子结婚典礼一时成为网上话题。这个婚礼十分讲排场,动用二十八辆奥迪A8车队,车队往返唐山至北京的时候还用重金包了高速公路。请来了央视著名节目主持人给主持婚礼,从香港租来了英国皇家用的东西。有记者问这个老板,老板美其名曰“拉动内需”。国外富翁生活节俭,多做些慈善事业。国内富人还没有这个意识,唐山富翁更为欠缺慈善意识。如果偶有慈善之举的富人,也别有目的。
唐山大酒店火爆,小酒店也火。连我们可怜的去处“黑蓝书吧”也改成小酒店了。在这里我简单介绍一下“黑蓝书吧”,这是我朋友王洪城开的一个专营正版、高品位书的书店。它在渤海浴池右侧一个角落,当年它的出现,像一盏灯火,照亮了这个古老的工业城市的夜空。书吧不大,环境却是精致、优雅、高贵。买书人可以在这里喝茶聊天。老板王洪城是一个有高学历、有志气的读书人。开业之初,我就替他捏一把汗,他问我为什么这样?我说:“唐山不是文化城市,唐山不配有这样的高档书店。现在看书人太少,尤其是高档书,人们匆匆忙忙挣钱,忙着创业,忙着喝酒,忙着买好房、好汽车。”言外之意,书吧很难维持下去。果然美丽的它被小酒店取代了。老板到北京打工去了。在唐山大多数百姓视野里,也许没有人知道“黑蓝书吧”,但它的消亡让我伤感。我们唐山是诞生评剧、皮影和乐亭大鼓的地方啊!今天的“文化”气息被烟尘和铁粉、水泥遮盖了,被酒气遮盖了。
再回来说喝酒。唐山人喝酒,喝急酒。南方人喝酒慢慢品,唐山人有东北人喝酒的特征,“感情深一口闷”。唐山人喝酒豪爽,与工业城市性格有关。酒里有唐山人的个性,有唐山人的志气,有唐山人的活法。酒文化与工业文化挂钩,能够修炼人的。唐山人的好品格不仅仅在醉意蒙眬的那一刻,而是在天长日久的自然流泻。唐山人喝着酒就把钱挣进腰包里了,唐山人的智慧、张扬、坚强、觉醒以及乐观幽默的人生态度,是由唐山文化深深浸入骨子里的。
唐山人的住,也有可说的地方。唐山的房价是河北省各城市最高的。新开发的房子,均价也跃过每平方米四千元。旧房子也超过每平方米三千元。我身边的朋友常常谈论,“唐山人真是疯了,这么个城市,还发生过大地震,房价怎么这么高?”有人回答,说唐山经济发达了,有钱人多了。这不能说是唯一原因,要知道,唐山有钱人多,穷人也不少。我还要从这个地域文化入手分析分析。因为唐山文化的根是开滦文化。光绪年间,开滦煤矿被英国人霸占过,英国人在这里盖了好多小洋楼,大地震时倒了一些,但今天赵各庄矿还有当年留下的几栋洋楼。从那时起,唐山人就在居住方面上见过世面。矿主住洋楼,下井工人在井下黑了几天,上来就有间亮堂漂亮的房子住。地震后,唐山人从简易防震房走出来,内心最渴望的就是住上好房子。尤其这两年,这地方没怎么摇晃,人们的胆子就大了起来,楼房越盖越宽敞,越盖越高。一个朋友对我说:“大胆住高楼吧,大地震千年不遇,咱们总赶上?如果再震,即使没砸死,活着出来我也自杀,那老天也太不公平了!”我听后一笑,这是唐山人的幽默。但给我一些思考:唐山人心理抗灾能力很强,往往生出逆反心理,对待生活的态度不如其他地方认真、死板,他们非常豁达、开阔、灵活。目前这个价位在唐山可以了,不会掉,涨太多也不会。大平方米、豪华装修的房子诱惑着唐山人,给唐山人一个美丽的现实,一片安宁的阳光。他们会被沉醉,但唐山人还会在沉醉中觉醒……
最后要说说唐山人的“行”。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话题。唐山人拥有好汽车,在全国是出了名的。奔驰、宝马、劳斯莱斯、奥迪A8等等好车、名车,随处可见。听说迁安一个老板到北京亚运村车市买汽车,他刚到时土里土气的口音还让卖车的人蔑视了一番。后来迁安老板说:“这种奔驰的车你们有几辆?”卖车人说有两辆。迁安老板说:“我全要了。”卖车人很是惊讶,更让他没料到的是,迁安老板要预定三辆,他说自己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他自己开一辆,四个孩子每人要一辆。卖车老板大悦,他那里经常碰上唐山来的买车人,每当碰上唐山口音人来买车,老板先让试车,试完车还宴请一顿。现在有一种说法,只要国内进口一种名车。一个星期后唐山大街上准能见着了。一个西安网友说,他们那里有多少辆宝马X5,唐山网友风趣地回击说,在唐山宝马X5已经是桑塔纳了。唐山人喜欢开名车,已成为风气。当然,开好车、名车是要有经济实力的,普通人家也拥有大量普通汽车。要思考这一特殊现象还得回归文化。
车是载体,纵观商品经济来看车,车是小世界,小世界却有着人生的大追求。唐山人喜欢运动、喜欢享乐,人的享乐品之一便是“车”。车帮助他们拓展生存的空间,增强生命的活力。同时,名车也给他们赚足了“面子”。唐山人好面子。如今在唐山人心目中,名车象征着一种身份。好车、好牌照闯红灯,连交通警察都不截。这现象当然不好,但多少透出人的一种心态。如今是物化的商品社会,唐山人经历过“大难”,应该有“后福”。“后福”里有他们的汗水和信念,他们懂得创造、懂得生活,无论遭受怎样的打击和困难,都能容忍,都能奋争,都能保持昂扬向上的心境。
说唐山的衣食住行,大多是冲有钱人说的。唐山是河北首富,可唐山还有穷人。一些下岗工人、进城农民工日子过得也十分艰难。唐山穷人与别处穷人活得也不一样,这种享乐攀比心理也一直影响到穷人阶层的生活方式。我认识一位朋友,夫妻下岗,丈夫赌博。家里住着震后的旧房子,还硬撑着买了一辆别克轿车开上了,丈夫嗜赌、喜欢好车,为了给汽车还贷走上了犯罪道路。还有的人片面追求住房大平方米,当上了“房奴”。穷人家漂亮姑娘瞄着有钱人家的公子,不惜丢了尊严去追求,还有的当了大款的情人。年轻人搞对象问的第一句话:“他家有矿吗?”或问:“有厂子吗?”如果有,别的条件都可以让步,如果没有可能就不见面了。追风的消费心理是唐山人的习惯。比如说超市,唐山有家乐福等大型超市多家,家家都火,原因是穷人都进超市消费来了。弄得一些露天小市场步步萎缩。
在这告别灾难的三十年里,人的躯体,像一座桥梁,人、神、鬼在这些桥上来来往往。人的生命过程,亦像一座桥,一辈子为人子或女,为人夫或妻,为人父或母。就是说,人总归要寻找“精神的家园”。旧有精神家园被地震摧毁了,自然要建立新的家园。人类得以繁衍,是因为有爱。唐山人这些年也一直用爱来弥合地震带给心灵的创伤。人要回归精神家园也是真情、真爱。我常听有钱的唐山老板说自己有多么孤独,说自己孤独的富人其实并不孤独,而是空虚。有钱了,身边有朋友、妻子、情人,美女如云,鲜花、掌声,怎么说孤独?其实质是缺文化滋养,精神空虚罢了,缺少真情和真爱,难怪有人慨叹:我穷得只剩下钱了。我们体会有文化底蕴的人走向孤独是真孤独,神圣才是真正的孤独,真正的孤独者不言孤独。文化如水,是滋养人灵魂的。唐山这个诞生“评剧、皮影、乐亭大鼓”三枝花的地方,属于燕赵文化的一脉。唐山大地震对唐山人文化心理影响非常大。抗震精神是唐山人民精神生活的一笔宝贵财富,这笔财富的源头是抗震,财富的终点是创造经济上的奇迹。也就是唐山地域文化的独特性。唐山三十年来的变化说明了这一点儿。如今党和政府带领唐山人民进行新的创业,一个美丽、富饶的和谐社会在这里诞生。唐山人享足了“后福”之后还会用文化滋养“穷”的心灵。这个城市制造过一个个的梦,更能制造一个个新的觉醒。
城市拓荒者
——我看“黑蓝书吧”
今天快节奏的城市生活,使我们充分享受着现代文明带来的幸福。可是,当我细细品味生活的时候,却惊异地发现,我们生活在城市巨变的前夜,真正的巨变尚未来临。
巨变前夜的躁动,更让我们感到如今的城市还缺少点儿什么。难道只有练歌房、桑拿浴、保龄球和股票交易厅才是我们城市文明的象征吗?我看显然不是!我们每每从这些地方走出,努力回忆着里面的情景,但是那些内容总是模糊不清。渴望和厌倦并存,就像坐在电视机前的渴望和厌倦一样。当唐山“黑蓝书吧”走进我的视野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当今的人应该读点儿书、读点儿好书。
读书像回首往事一样,永远美丽,因为它不仅仅是一句许诺。有人说,保持健康的最重要条件不是营养而是勤劳,那么,保持人的精神健康的最重要条件不是勤劳而是思想。思想从何而来?那就是读书。
“黑蓝书吧”很小,在渤海浴池右侧的一个角落,不细心的人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可它的出现,却像一盏灯火,照亮了这个古老工业城市的夜空。这个城市很富有,这个城市又很荒芜。“黑蓝书吧”是这巨变前夜的拓荒者,它吸引了无数读书人,从那里买书,在那里读书。对书籍痴迷的人是那里的常客。理想的光芒照亮了读书人久久等待后的茫然,使他们的生活充实而有了依托。
在“黑蓝书吧”开业的最初时间,我由诗人赵彬介绍,认识了小书店的主人王洪城先生。这个有着高学历的小伙子,长得清秀雅气,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个书生。他是个读书人,如果他是个工人或是农民,就不可能有这样的举措了。我喜欢这个小伙子,从内心钦佩他,同时也为他捏着一把汗。我就称他为城市的拓荒者。他以一个特殊的角度揭示着城市、社会和时代。为什么?因为他和“黑蓝书吧”出现在唐山,尴尬和荣耀是共存的。唐山有这样高档的书店,本身就是奢侈的。换句土话说,唐山不配有这样好的书店。不是我这个写书人贬低唐山的读者,而这确实是客观现实。现在的人忙着挣钱,忙着创业,忙着喝酒。好多人以忙为荣,忙是成功的前奏,尽管有的人也忙不出个什么好结果,反正没有忙着读书的。孤立无援的恐惧侵袭着小书店的肌体。王洪城的拓荒精神便在于此,他感染了我,也将会感染许许多多的读者。
“黑蓝书吧”的环境是诱人的。精致、优雅而高贵。买书人可以在这里喝茶、聊天。在这里,我看见一些记者、教师和学生形成了一个文化沙龙。我在刚刚创作的一个长篇小说里如实记录了“黑蓝书吧”的环境。古人读书是非常讲究环境的。环境是一种气质、是一种美德,因为它不仅表现出我们对世界的欣赏和品位,也会给我们的身心带来温馨和轻快。用自己的体悟、自己的感怀和自己的视角享受它。你会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读书是人生一大乐事。
读者队伍需要培育和引导。虚妄和繁复、抗争和获取,都在魔术般地变幻着,在我们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王洪城和他的朋友们把钱财投入到这里,是想收获效益,同时也是在寻找自己的快乐和享受。他是个读书人,一个有志气的青年知识分子。享受里包括对别人的贡献,不付出辛劳又能如何得到这些快乐呢?正如一个诗人所说,读书人是一盏灯,用一份小小的热量,照亮并唤醒人间的欢乐、神圣和美好,化解痛苦和忧愁。这是人生质量的最佳证言。
人是不朽的,人在城市中发出绵延不绝的灵魂的声音,人生活在城市里的智慧是靠读书获取的。文化的特殊荣光是振奋精神,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自豪和希望。城市是丰富多彩的,个体生命也是千姿百态的,面对人生的大河,我们渴望从小小的“黑蓝书吧”里感受生命神圣的韵律。
劫难后的唐山人
说起唐山人,就无法躲开那次大地震。
有时候,生命在我理性、炽热的视线里,藏得很深。那一刻,我们望不到生命的旗帜。只有生命不屈的断层,还有废墟上生命灾难的舞蹈。二十年前的7月28日,是我们唐山人的蒙难日。强烈的地震,把我的家乡变成血与泪浸染的废墟。
这一年,我十四岁。当亲爱的邻居们,把我从废墟里扒出来时,已是震后的第二天了。唐山是凤凰城,古有凤凰栖落山头的传说,凤凰一直是唐山人心目中的吉祥鸟。凤凰飞走了,深深的暗夜里,飘落着,在人类最痛苦的时候。让百万人的心灵,出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巨大断层。
我感觉,这一刻,把我的生命分为两层。二十年过去了,那个悲惨的瞬间,已消隐于岁月的风尘。可是生命和心灵断裂的痛苦,依旧牵引着我的思绪,去寻找留下苦难的故事,让生命的脚步声复活在春天的纸页里。
看看今天的日子,是灾难后的安宁?是觉醒,是伤感,还是喜悦?抗震纪念碑像四只伸向天际的巨手,是这片土地不屈而成熟的嘱咐。我想理解生命,找到一老一少的幸存者,以音乐的方式,弥合生命的断层。
杨煜,是我的兄长、朋友。他已是很有成就的音乐家了。震前,他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地震夺去了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的生命,留下他一人弹奏着哀伤的曲子。从1983年开始,他以全部生命和心血创作《C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我看见他总谱的扉页上,重重地写着“献给唐山多灾多难的土地,献给家乡不屈的生命”。在纪念抗震十周年之际,他的这部作品连同他与枫春、韩溪共同创作的交响大合唱《唐山,烈火中再生的凤凰》一并进入中南海怀仁堂演出,中央电视台向全国现场直播。看着画面,听着音乐,杨煜哭了。他对我说:“那一刻我感到生命的断层弥合了。好似偿还了一种夙愿。”我终于听懂了他的心音。
经历这场灾难的唐山人,把灾难当作人类生存命题来思考的人并不很多。但是他们更加珍惜安宁的生活和人间的爱。每年清明节,唐山往往有落雨,人们默默对死者进行祭奠,在大街小巷的十字路口,他们焚烧寄托哀思的冥纸,连雨和风都是黑色的。但他们心灵的断层弥合了。在焚烧冥纸的地方,我找到了地震孤儿党育苗。在大地震中,失去父母的孤儿有四千二百零四人。这些孤儿,当时年龄小的还在吃奶。年龄大一点儿的也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当时,党育苗才是六个月的婴儿。
党育苗如今已长大成人,在唐山市路北区民政局工作。1991年春节晚会上,江泽民总书记接见的唐山孤儿便是她。震后育红学校收养了五名婴孩儿,两个大的一周岁,三个小的才六个月。校党委和阿姨商量,为婴儿们起名党育红、党育苗、党育新。她们都姓党,是党的女儿。党育苗收到党育红从维也纳寄来的一盒录音带。她深情地听着,默默地哭了。她说,她们三姐妹很早就分开了。党育红被外国人收养,成了维也纳青年歌唱家了。这盒带便是她唱的歌。不久,她又从维也纳为唐山的姐妹们捎来了自己的新照片,这声音、这照片,弥合了她们心灵的断层,使命运沉淀为黄金。
一曲音乐,凝聚了人类抗争灾难的思考和精神。眼睛告诉心灵的故事是不会忘记的。生命可贵的精神,在生死涅槃中怆然复活。在死神投下阴影的地方,岁月中的每一步,都是生命之轮看得见的转动。我手中的笔如何抒写这生命文本,如何追寻这场灾难?随想,有时会撷来生命的真滋味,更加懂得爱。
劫难使唐山人更加懂得爱、珍惜情了。记得那年南方发大水,中央电视台有个综艺节目,是著名演员赵丽蓉与巩汉林演的一个小品。赵丽蓉的满口浓烈而亲切的唐山话,使唐山话更为广泛流传了。这个小品是讲唐山人为水灾地区灾民捐物、捐钱的事,唐山人看后感到很真实。外界以为赵丽蓉的话是标准的唐山口音了,其实不全是,那是昌黎、滦县、乐亭一带的口音。赵丽蓉是唐山滦县人,她的口音味道浓烈是有地方基础的。有一次我在河北涿州参加“何申、何玉茹作品研讨会”,会上说了几句心里话,参加会议的作家、教授汤吉夫老师笑着说:“听见你发言,就感到赵丽蓉来啦!”我听后就笑了。我问他,“唐山话是不是挺好笑?”汤老师说:“不,很亲切。”有时我就想,经历了大地震的唐山人有后福吧,唐山人出差到哪里,哪里就询问这场灾难,活下来的人总有那么一种侥幸心理,说自己命大福大,边说边感激当时全国人民的支援。二十年过去了,唐山人仍不会忘那份殷殷深情啊!
1996年7月的一天,我从唐山抗震纪念碑前走过。得知上海医疗队又来唐山了。当年就是这支医疗队救护唐山伤员。我就过去感受那些激动人心的场面。一位叫崔凤秀的大妈听说上海医疗队来唐山就诊,她见到医疗队的医务人员就喊恩人,然后泣不成声。她们一家人还奉上一面锦旗:“双来双生二十载,恩深情重难忘怀”。当时我不知内情,一问才知道,是上海医疗队医务人员在大地震中为怀孕的崔凤秀接生,接下双胞胎。当时难产,医务人员可费尽了心力。家人当时为两个孩子起名,老大部双来,老二部双生。如今老大部双来在远洋宾馆工作,老二部双生职高毕业也走上工作岗位了。那年南方发大水,他们一家以部双来、部双生名义向南方发水灾区捐助了二百多元钱,钱不多,也算是唐山人的一点儿心意。这次见到上海医疗队来人,他们除了谢恩,医疗队临离开唐山时,他们全家又送给上海医疗队十斤麻糖。麻糖是唐山的特产,上面裹着蜜,她们全家的意思是祝愿上海亲人甜甜蜜蜜。“十斤”代表她们作为唐山人的实心实意,并祝他们今后生活十全十美。可见,经历过劫难的唐山人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精神的洗礼,传递着、回报着人间的爱。像这样关于劫难留下的感人故事,在唐山真是太多太多了。
打开岁月的栅栏,一边是我们经历过的往事,凝固了爱的姿态;另一边是通往明天幸福之殿的大门。唐山人格外喜欢“福”字。最近我把自己的一部长篇小说取名《福镇》,由此改编的电视连续剧也叫《福镇》。逢年过节,唐山人在门上、窗上贴“福”字。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唐山人愿幸福永远环绕这方土地。在携手共度的人生旅途上,实现唐山人独有而珍贵的愿望……
唐山,一个凤凰起舞的地方
故乡唐山是我人生路上的一盏灯,是情怀,是我生命中的重要养分。眯眼一想,那个城市的特征就活在眼前了。
这座城市里有两座山,一座是她的标志,一座是她的名字。一只凤凰妈妈,带着三只小凤凰,来到人间去寻找适合自己生活的地方,在飞经这里的时候,一只小凤凰被优美的景色所吸引,于是从天而降。因此,这里也被称为“凤凰城”。在游人如织的凤凰山公园,遥看那座凤凰化作的山,踏着石径和隙间蓬勃而出的小草,脚下的深层地带,是千百万年生成的太阳石,这只凤凰借助炽热的火焰不断获得新生。大地震的涅槃尤其证实了这个神话,一个凤凰起舞的地方。那时候这座山还没有名字。当年唐太祖李世民东征曾屯兵于此,便用国号赐名为唐山。唐山既有凤凰的清秀明丽,又有冀东平原的质朴和粗犷。
凤凰是有尊严、品格和精神的。所以,我们常常从唐山人的尊严、品格和精神上寻找这个英雄城市的灵魂。我小时候在美丽的煤河岸边长大,听说煤河是运河,专门来运唐山的煤炭。我向往唐山那个神秘的地方,后来听说那里不仅有煤,还有钢铁、有陶瓷、有水泥。这个工业城市,孕育了工业文明。工业是唐山的特色,光绪八年,唐山拉响了中国近代工业的第一声汽笛,中国第一台蒸汽机车、中国第一袋水泥、中国第一件卫生瓷,等等,从此诞生。由此也培养了唐山人的工业性格。工业性格特征就是质朴、豪放、泼辣和幽默。唐山女人是刚柔并济。刚,则豪放泼辣;柔,则多情如水。过去在我的想象里,唐山的颜色应该是黑的。可是恰恰相反,唐山的城市是白色的,比如白色陶瓷、比如亮丽的小洋楼。
唐山人的穿着不土气,虽然不如北京人,但是基本上与北京同步。因为是工业名城,唐山人穿着既有劳动人民的特征,又有时髦、端庄、清美一面。食,可是唐山一大特色,唐山人非常看重饮食。以唐山麻糖、万里香烧鸡和棋子烧饼最为有名。饮食与酒相连,唐山人喜欢喝酒。这可能与开滦煤矿有关。历史上的唐山是一个小荒村,皆因开滦煤矿的开发,才渐渐发达起来。旧社会下煤井的工人,生命没有保障,上井后大吃大喝,并不管日子的长久。今天,唐山作为“资源”大市面临着经济转型,经济发达了,大钢铁、大港口、大石油,渤海湾的曹妃甸这棵梧桐树,还招来了首钢这个“金凤凰”。唐山人建设了自己的科学发展示范区。
有了这种刚毅的城市个性,唐山人才顺理成章地战胜了灾难。唐山也像汶川一样,是因为灾难而被世人记住的地理名词。1976年7月28日的唐山大地震,使二十四万同胞遇难,一座百年工业城市毁灭了,那是一个凤凰涅槃。我也是其中的幸存者。我看见了泪水,看见了人性的光辉。爱的珍宝、温暖的互助,来自我们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它所有携带爱和智慧的能量,胜过地震的威力,让唐山人从废墟上站立起来,重新获得高贵的尊严。不能忘记,灾难面前唐山人民曾经是那么镇定、从容、坚强,他们有举重若轻的强大忍耐力,更有走出阴霾的神奇创造力。因为有这场灾难,唐山人对生命格外尊重,每一个灵魂里都有音乐,每个人的生命深处也一定绽放着一朵鲜花。纵然这鲜花是秘密的,纵然这音乐已经逝去。因此,我们不用苦难来纪念苦难,不用眼泪来纪念眼泪,面对废墟,我们栽上朴素的小花,穿过时光,我们添上今夜的烛光。生命是一场劫难中最应留下的东西,生命是度过黑夜的最终依靠,生命值得舍生忘死去维护,生命是奇迹和祈盼的源头!
我记得,每年的“7·28”夜晚,天空已经亮出一片星星。在唐山城市的街头、路口会燃起一堆堆的祭奠震亡者的冥纸,在明亮街灯的辉映下,纸火显得幽暗而飘忽。第二天,大街上会留下用粉笔或砖头画出的圆圈和一片片的纸灰。有人说,这是唐山街头一道独特的风景,这是唐山人心灵上的伤疤,这道伤疤承载了大地震带给我们的所有苦难和悲伤。逝去的人哪里知道,正是他们的离去,给众多亲人带来永久的痛苦。一个人的痛,无数人的痛,最终完成对痛的超越与升华。因经历了毁灭,才更加珍惜拥有;因目睹了死亡,才更加热爱生命;因感受过博爱,才懂得感恩。这次汶川大地震,引发唐山人深深的悲痛,在悲痛中爱心奔涌,怀着不愿回首的悲壮驰援汶川。
唐山人民在汶川救灾中创造了几个第一:唐山市政府组织编写的《唐山抗震救灾经验专报》第一时间被送往灾区,四川省委书记刘奇葆激动地说:“这个对我们很管用!”唐山医疗队和抗震救灾抢险队是第一支到达成都的外地医疗队和抢险队;唐山向灾区派出了第一支由心理专家和地震孤儿组成的心理咨询志愿服务队;短短几天,唐山人为灾区献血八万毫升。迄今为止,国内民间个人最大捐款一亿一千万元,出自唐山地震孤儿张祥青之手;唐山民间捐款两亿四千万元,加上张祥青的捐款,总数超过了三个亿,位居全国地级城市之首。唐山孤儿的心理救助队到汶川之后,灾区乡亲们的眼睛模糊了,泪水涌了出来。他们熟悉那温暖的怀抱,熟悉那快人快语的声音,这让他们想起表演艺术家赵丽蓉。
天若有情,天亦感动。唐山人民的爱心和善举,不仅需要善良、力量,更需要有大的勇气!所以说,唐山人不仅仅是感恩,还有流传不息的燕赵侠风以及中国人同心赴难的民族美德。如今是物化的商品社会,唐山人经历过大难,应该有后福。后福里有他们的汗水和信念,他们懂得创造、懂得生活,无论遭受怎样的打击、困难,都能容忍,都能奋争,都能保持昂扬向上的心境。唐山既有厚重的一面,又有飞扬的一面。地震时矿井里损失很小,说明没有损伤根脉,因为有根脉精神就不会倒,有了精神,是什么样的奇迹都可以创造的。抗震精神使这个城市有了生命,有了灵魂,有了出神入化的魅力。
现在看来,灾难都是以文明进步作补偿的。昨天并不仅仅是一种残酷的毁灭,还有一种沉潜,一种积蓄。唐山人沉醉在自己的幸福和骄傲之中。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我们都感觉有一种巨大的光源,正是唐山的自身照耀,点燃了我们的生活、点燃了我们的灵魂。我仿佛看见唐山这只美丽的凤凰重新凌空起舞了。
燕赵大地的根脉
说到燕赵大地的根脉,就让我们想到河北人文精神。有根脉,精神就不会倒,精神还会在历史传承中充盈着新的力量。
回顾燕赵历史,我们有着无限的感慨和自豪。有个普遍的说法,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其实,何止慷慨悲歌?早在两百万年前,这里便有了人类聚居,考古学家发掘的阳原泥河湾古人类遗址就是证明。至今尚存的新石器时代的仰韶文化遗址更是遍布太行山东麓。在武安磁山文化遗址发掘的人类七千年前,从事农牧业生产和打制工具留下的陶窑、鸡骨遗骸,堪称世界之最。在文化方面,神话传说传递着燕赵远古先民的历史和文明,反映了燕赵大地开天辟地的艰难和勇敢;河北有一个古今人物传说的文化层,文化层中的历史人物都有辉煌的传说,如秦皇岛与秦始皇的传说。历朝历代发生在河北的历史事件数不胜数,比如,秦始皇方士徐福以寻找长生不老药为名东探海疆,在盐山一带招募培训童男、童女和百工,携带五谷良种和大量财宝为日本列岛带去中国文明。悠久的文明史,在河北发生的历史故事中最具代表性的有:赵氏托孤、燕筑黄金台、荆轲刺秦王,将相和、韩信背水一战、戚继光抗倭、沙丘兵变,等等。自古以来,就有燕赵儿女不堪列强入侵,以河北威县沙柳寨拳师赵三多创建的义和拳为主,举起“扶清灭洋”的大旗。在抗战时期,地处华北腹地的河北,几乎县县、村村都有抗战的传说和故事。比如“狼牙山五壮士”“冉庄地道战”“雁翎队的传说”,等等。河北人民敢于斗争,勇于开拓,强国富民的民族精神、思想力量之重,无不显示着燕赵儿女的个性和品质。
因经历了毁灭,才更加珍惜拥有;因目睹了死亡,才更加热爱生命;因感受过博爱,才懂得感恩。这次汶川大地震,河北人民积极行动起来了!这些经历过唐山、邢台、张家口张北县大地震的特殊省份,在悲痛中爱心奔涌,怀着不愿回首的悲壮驰援汶川。
天若有情,天亦感动。河北人民的爱心和善举,不仅需要善良、力量,更要有大的勇气!所以说,河北人民不仅仅是感恩,还有流传不息的燕赵侠风以及中国人同心赴难的民族美德。河北在建设沿海经济强省,要“三年大变样”,这里有河北新人文精神的滋养,用汗水和信念创造新生活。河北人懂得创造、懂得生活,无论遭受怎样的打击、困难,都能容忍,都能奋争,都能保持昂扬向上的心境。河北既有厚重的一面,又有飞扬的一面。找其根源,就是因为它有根脉,精神就不会倒,有了精神,是什么样的奇迹都可以创造的。河北人文精神使燕赵大地有了生命,有了灵魂,有了出神入化的魅力。
无论是唐山大地震,还是汶川大地震,抗震精神都是一脉相承的。汶川大地震,生命中最宝贵的精神在灾难中怆然复活。三十二年前的唐山,留下了抗震精神,今天的汶川,是对唐山抗震精神的深化,是对民族心灵的净化与强化。其实,唐山伟大的抗震精神也是河北人文精神的一脉。正像钱理群先生所说:“我们这个时代需要,并正在形成的三大精神。一是以生命至上为核心的仁爱精神;二是以多元社会、文化并存为核心的宽容精神;三是社会参与和承担的责任意识。”因而建设一个更加人性化的仁爱中国,建设一个国内各民族团结和世界和睦相处的礼仪中国。抗击灾难带给我们的精神资源,是在两次大灾难中,我们的人民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非常宝贵。是的,灾难改变了我们很多很多!也许这是灾难留给我们最大的精神财富吧!有人说,这次地震对我们的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心灵经历了一次洗礼,灵魂得到了升华。在灾难的考验面前,在真、善、美的感召下,相信有越来越多的人会反省自身,不断认识自我,不断提高自己。领导的改变、政府的改变、人民的改变,最终让我们的国家改变。这样的改变正在不知不觉地发生,并且有如春雨润物,潜移默化地、长久地产生影响。这种精神能量是无法估量的!
因为有西柏坡,红色是石家庄的品格。西柏坡让我们怀想那逝去的流金岁月。石家庄没有把红色僵化,而是非常灵活自如。实事上,红色文化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们重新述说的时候还有几种可选择的余地,正是这种选择,才显示了红色文化的力量,那红色,像石家庄的爱心一样炽烈。前不久,汶川抗震英模报告团的同志到石家庄做报告,他们参观了西柏坡。我们一下子读懂了,为什么我们的人民这样团结,为什么悲痛即刻转化成爱的凝聚?是因为红色文化在我们的土地上世代繁衍,生生不息。红色与人有了心灵感应,西柏坡,这个红色的小村向我们招手,彼岸不是虚空、不是境界,而是一座超级的能量供应站,是河北人文精神的源头。
奥运会就要在祖国首都北京举行了。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骄傲!因为河北所处的地理位置,燕赵儿女以什么样的姿态迎接奥运?河北人民心里都有这样的呼喊:保北京安全,保奥运安全,保奥运成功!为中国加油!这一历史荣光,为弘扬民族优秀品德和思想,弘扬我们河北的人文精神提供了空间和舞台。
河北的人的勇敢、开放、超越的个性和品质已经升华为一种不朽的人文精神,融入河北人民的血脉,成为燕赵文明新的灵魂,向世界展示出大爱的力量,展示出燕赵儿女战天斗地的崭新风采!如果历史的传说是一种偶然,那么英雄的中华民族和不屈的河北人民,则用这样一种必然告诉世界:一个民族和一方土地所拥有的坚强意志和它选择的勇敢面对,是任何力量也无法摧垮的!燕赵儿女是最强大的!这就是燕赵大地留给人类历史的核心价值和永恒思考!
有关地震的话题
我是唐山大地震幸存者,很久不愿提起这段伤痛了,但是,汶川大地震又勾起了我对唐山大地震这段惨痛经历的记忆。
1976年7月28日凌晨三点多钟,一道蓝光闪过,在大地剧烈的痉挛中,我和母亲就被埋在废墟里了。我们呼喊着,母亲不让我喊,怕我消耗体力。不久就听见外面的呼救声,大雨就落下来了。维持我们呼吸的空气的缝隙就会被雨水填平。我明显感觉呼吸的艰难,伸了几次手,手臂却不能回弯。母亲的眼角被砖头砸破了,流着血。我曾经绝望过,在绝望之际还出现过幻觉,我仿佛望见了后院的水塘,水面蓝莹莹地闪光,很像一个蓝色花瓶。花瓶漂在水面上,高贵、缥缈而虚幻。这种并不吉祥的蓝色是不是象征着无限和寂灭?几个小时过去了,上午十点左右,邻居们把我和母亲从废墟中扒了出来。我没有受伤,很快就投入到救人的行列里。灾难来临时,人的互救非常重要。救人的黄金期里,由于道路和桥梁受到严重破坏,外界救援人员进来是需要时间的。这之前互救是多么重要!我就是得益于乡亲们的互救,同时我还参与救援救活了好多人。这次汶川大地震,由于道路很难打通,自救互救也同样取得了成效。
我看到,这次在汶川大地震中国家的反应速度还是很快的。时间就是生命,从党中央、国务院到各地方部门,从解放军、武警部队、消防官兵到公安干警,从专业救援队到普通志愿者,从各级领导到人民群众,为抢救成千上万的生命,争分夺秒,与死神开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竞速。在汶川这样恶劣的救援环境中,我们的党和政府都实施了强有力的救援,当我看着电视画面中军人抬出一个个幸存者,我的眼睛都是湿润的。那个被废墟掩埋了七十五个小时的小学生被军人救出时,情不自禁地向子弟兵敬少先队礼。1976年要达到这样的救援能力是不可能的。汶川地震后外界马上就知道了,当年唐山地震后,是开滦矿工李玉林开着矿山救护车开车去北京中南海报信的。
纪念唐山抗震三十周年时,凤凰卫视《口述历史》栏目找我做一个关于地震的节目,我又把这些情景过电影似的复述了一遍。震后的第四天下午,我看见我所在的唐坊镇上出现了抢险的军人和医疗队,还有直升机空投食物。记得当时,我仇恨地震,地震真是魔鬼,无情无义的魔鬼!我从电视画面中看到,汶川地震的幸存者也有这种仇恨心理。潜意识里在说,我们好好地生活着,地震,你凭什么这样无情地破坏我们的生活?当时我还小,不知道唐山坐落在断裂带上,汶川也同样在断裂带上啊!
当时我还算是孩子,抢险救灾时干的都是大人干的活儿,拉水、建设简易房,还学会了木匠和瓦匠。我们家震后的房子都是我亲手垒起来的。我感觉自己过早地长大了,一下子好像苍老了。我们班上的同学震亡了一半。还有,我看见过那一幕,唐山与丰南的三角地埋尸场,这是一个深深的大坑,砖窑是常年取土形成的。解放军的连队在这里掩埋尸体,一个解放军嘴里叼着一个哨子,手上摇着一面小旗,他嘴里的哨子一响,手中的小旗一摇,就有一具具的尸体投进大坑里,密密麻麻的。后来听说,总共有十多万个亡灵在这里安歇。解放军用铁锹往尸体上扬洒着石灰。空中盘旋着飞机在喷洒白色的药物。我眼里的飞机就像一只飘荡的风筝。我木然地望着尸体,想象着多少鲜活的生命在这瞬间走了,留下多少残缺痛苦的家庭?当新的家庭再次组合起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灾难的阴影。走出这样的阴影,是需要爱,需要时间的。
为了让劫后余生的人得到家庭温暖,唐山当时组织撮合了好多临时家庭,这种特殊时期的重组家庭有它的时效性。街道办事处的好心人,在震后两个月就组合了一批家庭,当时的情景非常感人。可是,毕竟两个人的磨合期太短,匆忙了一些,后来还有好多家庭散了。我希望汶川震后汲取这样的教训。我为了创作唐山大地震的电视剧《唐山绝恋》采访了近百个组合家庭,其中一个女人的丈夫和女儿在地震时震亡,她走进了组合家庭,很快又走出重新组合的家庭,去天津国际儿童村做了妈妈。她说经历过大难的人,应该活明白了,走出家庭的小爱去寻找人间大爱。她要把爱献给没有父母的孩子们。这次汶川大地震后,我们唐山去了好多志愿者。其中有一些是做心理诊疗的,经历过大难的人现身说法,还是很有意义的。有今天的新唐山,就一定会有明天的新汶川。这次汶川大地震我们政府救灾更加人性化了,增加了心理救护,我觉得很重要。我们国家经过三十年的改革开放,综合实力强大了。无论是通信、运输,还是救援能力都大大增强了。经过运输,前期解决了食品和水,人们在抢险忙乱过后,失去亲人的人们就会安静下来,安静期特别悲痛。在电视画面里我们看到这样一位医生,他是来这里旅游的广东人,一家九口人都在汶川震亡了。他带着外伤和内伤治疗伤员。记者问他为什么这样坚强?他说:“那么多人还压在废墟里,他们需要我。现在我还不到哭的时候!”所以他在用忘我的工作,甚至是疯狂的工作来补偿着什么。像他这样的人可敬,他也是人不是铁,过去这段时间,他的精神仍需要呵护,需要精神的搀扶,需要爱来慰藉和抚摸悲苦的灵魂。
2004年,我担当编剧的反映唐山大地震的电视连续剧《唐山绝恋》开机了。我身边的唐山朋友是不理解的,甚至在播出的时候也不愿看。我理解他们,失去亲人太痛苦了,他们不明白过去那么多年,重提唐山大地震,而且拍得那么惨烈有必要吗?我说:“我们需要锻造一种精神,一种抗震精神,我们英雄的唐山人民创造了今天的经济奇迹,靠的还是‘患难与共,百折不挠’的抗震精神。”今天,我们每天都在牵挂着,每天都被感动着,在汶川抗震救灾的生命大营救中,同样形成了一种伟大的抗震精神。同时,我还有一个想法,借助这样一个灾难中的爱情绝唱故事,给观众介绍一点儿地震的前兆反应以及防震、抗震的小知识,让我们珍惜宝贵的生命,学会如何应急避险。让我欣慰的是,去年广西卫视播出这部电视剧的时候,好多观众给我来信,探讨这些神秘而简单的小知识。我们的大地并不是太平无事,它潜藏着巨大的危机,汶川大地震就证明了这一点儿。我们平时多一点儿忧患,多一点儿警示,当大难来临的时候我们会从中受益的。人是渺小的,但在与灾难的抗争中,人又是伟大的,是有所作为的。在唐山和汶川这两场悲壮的人与灾难的较量中。我们分明看到了人的智慧,看到了人性的光辉。日本学习防震知识就从娃娃抓起,一些小学经常举行防震演习,教育孩子们地震到来时不要慌乱,保护好头部,从容有序躲避,有的学校还利用模拟地震晃动体验感受地震,这是有好处的。在电视画面里,我看到北川的一个死里逃生的男孩儿,他用课本上学到的一点儿防震知识,躲过了这一劫难。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当然我们会想,能够提前预测大地震多好?我们知道上天容易入地难。科技发展到今天,我们依然很难准确预测到地震。但是我们用生命和鲜血却锻造出了一种抗震精神。我们后人应该从唐山大地震和汶川大地震中汲取经验和教训。这样的认知饱含着我们的艰辛和血泪。
无论是唐山大地震,还是汶川大地震,都让我们看见了党和政府的力量,看见了人间的友好,看见了互助的光辉,生命中最宝贵的精神在灾难中怆然复活。地震是我人生中的重要经历,我们常常对大地进行诅咒式的祈祷,由谁来开拓灾难的救赎之路呢?我们问大地,你的心脏是不是有裂痕呢?你为什么以无序、顽固和剧烈的颤动对待我们每一个生灵呢?我们多想游走于裂痕之间,捧起一片新土,将裂痕坚固地对接好。我们抚摸一块块儿残砖、一道道地缝、一方方断壁,觉得这些就是破译灾难的咒语。于是,生命的目光超越了大地。我们从吉祥的景色中,似乎看到了大地反省的眼神。
景若在,梦就在
我们生长在长城根儿的游人,游览长江的心情是很激动的。举世瞩目的长江三峡工程,又使古老的长江再度辉煌。1996年初冬,我和我们“三驾马车”的另外两个老兄何申、谈歌受湖北《芳草》杂志社的邀请,乘船游览了长江三峡风光。我到长江漂流还是第一回。小时候,我在课本里读到刘白羽先生描写长江的散文,便对长江神往了,这条发源于青藏高原的大江,汇千川百河,鬼斧神工地劈开崇山峻岭,席卷巴山蜀水,一泻千里东流去。
由于没到白帝城,船从宜昌出发,过大三峡时已到夜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算是游小三峡了。第二天的黎明,我们的游船从四川的巫山镇出发。初冬了,可小三峡两岸的景色还是那么迷人。巫山小三峡是龙门峡、铁棺峡和滴翠峡的总称。来前听人讲,小三峡的绝妙之处就是它的小巧秀雅,状若盆景,兼有“三峡之状,桂林之美”。今天亲眼所见,果然名不虚传。导游小姐陌生的口音是那么亲切。我觉得眼前山奇雄,峰奇秀,滩奇险,水奇清,峡奇幽,石奇美。一段水一片景,一重浪一重天,仿佛是欣赏一幅立体感极强的优美画卷。
船过龙门峡,我真的看见了龙门,峭壁指天,雄壮巍峨。游船驶过龙门大桥时,我想象着三峡工程大江截流后,这里水位上涨之后的样子。当西岸绝壁上一个个方孔展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没等我去问询,百花文艺出版社的王俊石老师就说:“这里是古栈道遗迹。”我马上联想到《三国演义》里烽火连天的古战场。这些方孔,孔距五尺,排列均匀,栈道绵长,主干起于龙门峡,沿大宁河绝壁,北经巫溪县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日月是百代的过客,人世的沧桑,如过眼的云烟,如今去而复来的只有游人了。在这一脉具有特殊历史、社会和文化风情的地方,我不仅看到了古栈道的遗迹,还能隐约看到悬棺、船棺,还有富有传奇色彩的野人传说。我们听到了激越高昂的巫山民歌。这些都是我们人的思想载体,载动我们对历史人生的感悟,载动这些人文盛景带给我们无限的乐趣。我觉得这个世界的美是针对丑而生的,没有丑陋的风景,只有丑陋的眼睛。丑也能丑出魅力,看来美丽并不是我们人类唯一的王牌,大自然的永久魅力是一种天然的和谐所产生的震撼心灵的力量。这里的风光是常被人赞美的,当人类赞美大自然的时候,竞争和选择同样是它的生存核心。一条十分残忍的规律,这里同样是机会和生命力决定生存。我们不止一次看见岸边大树下黄色的岩菊,为了争取阳光拼命地生长,其弱者不得不最后倒下的凄凉场面。我们人类不是这样吗?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得不面对那既成的一切,就构成了命运的序曲和基调。不要屈服于命运,其理由是命运通常并不怜悯失败者。
在我们思古怀旧的情绪中,游船就驶到了青狮守龙门。转过山脚就是青狮守护的“九龙柱”和“灵芝峰”。柱旁有一柱若蘑菇状的石峰,形如伞,传说是神女为百姓治病所种的灵芝。
游船出了龙门峡,便到铁棺峡了。铁棺峡的流水是很急的。这时西岸一块儿黑褐色的巨石映入眼帘,然而我这时却注视着船边的水。这里的江水十分清澈,我想起《论语·雍也篇》中的两句话:“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的名字就是爷爷翻弄《论语》时起下的。由此我想到了人生。在这美丽的大自然面前,我们应该怎样生活呢?人为幸福而生,正如鸟为飞翔而生一样,飞翔就像梦,紧紧抓住梦,如果梦消亡了,生活就成了一只折翅的鸟,不能飞翔。心若在,梦就在,梦告诉我们,声声呼唤理想的人,也许是心灵空虚的人。其实,人生的道路要自己走。世界很大很大,就像这小三峡的景观,容得下我,也容得下你,还容得下他。
水是小载体,叠映着小三峡的小世界。纵观宇宙看小三峡,的确是小世界,小世界里有着人生的大境界。人的生命力的强大,总是与水有关,激流帮助我们不断拓展生存的空间,我们的命运与流水同行。面对人类的流水,富有创造的精神便是这流水的韵律。这里不是有着人生的启迪吗?
到了滴翠峡,两岩翠竹摇影,四季不衰,泉水飞花溅玉。在河心,一眼望去,东岸一山形如牛。相传很早以前,这头牛正埋头吃草,无意间被牧童一鞭打去,此牛为之一惊,尾巴掉了,便形成了这般的激流险滩。透过水帘洞再看卧牛山,又使我生出许多联想。卧牛山的成因,有许多值得思考的东西,牛掉了尾巴,为什么不走呢?最悲惨的失败是功亏一篑。懒惰,横亘于成功的道路上,起初不过是些坡岗,到后来,就成为不可逾越的崇山峻岭了。我想,埋头吃草的老牛,虽然带来了美景和传说,但是它的行为是值得研究的。命运之神本来就赐予得很少,一切都赖于争取,甚至滴翠峡的这种美丽也是大自然从魔鬼手里夺来的。
过了一会儿,游船就到达了两条河的交汇之处马河渡口。我们的船还要继续前行,去古镇大昌。马渡河是大宁河东岸的一条支流,河道狭窄,峡谷悠远,天开一线,峰峦叠翠,飞瀑流泉,古朴静宜。它的下游也有三个峡谷,赢得了小小三峡的美称。小小三峡引发了我的思考。美景是古老的,也是现实的,它能够通向人的心灵。我们虽说没有去小小三峡,可它给我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它也许比巫山小三峡更美吧?美丽永远飘在我们的前头。这不一定是事实,但一定是信念。不论美景渴望观看还是渴望理解,爱是唯一的可能。在这里,我看见了一面斜斜的山坡上,长满了不同颜色的山草、花朵、青竹,它们都以不同的方式热爱着太阳。
在这些景观面前,我发现了自己的渺小。大自然有灵魂吗?它的灵魂与人的灵魂,一同在太阳下曝晒,然后就发现,所谓我们的渺小,也是指灵魂的渺小。
中午赶到古镇大昌。我们有一种春天的感觉。小镇长近四里,镇西是古城。素有“一灯照全城,四门可通话,堂上打板子,户户听得见”之说。被游人誉为“袖珍古城”。走在大昌的街道上,尽管气味儿杂乱,可将它与小三峡连在一起来考察,也就品出大昌的美感来了。小三峡之行,使我感到钻进了一条古老而深邃的精神峡谷,人只有进入广阔的精神领域,才能真正体会大自然的秀美和世界的无边无际。
美丽是值得思考而无法回避的。
小三峡的美丽我会记住,但是人类心灵的美丽还有待于寻找。寻找是很艰难的,再艰难也要找下去。我们沿小三峡漂流的理由也许只有一条:旅游!可是人在大自然的美丽中战栗的理由会有上千条,我想对于众多的游客来说,游小三峡已成为我们探索生命和世界的精神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游小三峡会更新我们的血液,更新我们的世界观。热情而单纯的预期,一再使我们误入歧途,可是游小三峡的辉煌一瞬,正是大自然被我们当作图腾崇拜的时候。我们此时看到东方再现了维纳斯的秀美与典雅。
回来是顺流,心想回家之路,必经玫瑰园。人生的路啊,有顺流也有逆流,顺流的时候要尽情地享受,逆流的时候要把握好方向。
天下最大的“庄”
都说石家庄是世界上最大的“庄”,这个庄就是个“万花筒”,说不尽,猜不透。我在这个庄里生活几年了。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方,因为它的质朴和丰富。
有人说河北省会石家庄没有历史,我倒觉得她很有历史。李春建造的赵州桥,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桥之一。那个阴雨绵绵的上午,我第一次登上心仪已久的赵州桥,感觉历史的通道一下子打开了,历史上的石家庄人,冲破了自造的樊篱,聪明才智放出了光彩。这里还有着十分悠久的文化历史,唐代的马球表演、乐伎表演,北宋时期的宫词演唱都曾在古城正定留下千古余韵。如今还广泛流传着跑旱船、踩高跷、跑竹马、舞龙灯、狮子舞、霸王鞭等民间艺术,井陉的“拉花”、无极“官伞”、正定的“常山战鼓”等民间歌舞,可谓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有这些民间文化的滋养,我觉得石家庄会强壮起来。
我有时候夜归,走在黝黑的暗道上,会发现这个城市的路灯很明亮,像一双双眼睛,我会产生一种被人惦念的温暖感。这让我想起石家庄的爱心。这是一个富有爱心的城市。当年唐山大地震,石家庄人给唐山孤儿建了一所育红学校。那么多老师、阿姨对孤儿非常热心,让唐山人感觉到温暖。这次汶川大地震,石家庄又接收了好多四川伤员,待伤员像自己的亲人一样。伤员伤愈要离开了,石家庄好多市民涌上街头,人们用眼泪送行,这久违了的场面让我动容。石家庄人深井一样的爱,就像阳光一样透明。
气候一直是笼罩在石家庄人头顶挥之不去的阴影。这里是一个高压槽,夏天气候闷热,是我国有名的“火炉子”。石家庄人为了治理大环境,在城区里挖了一条美丽的护城河,来缓解石家庄的气温和空气。我们走在河边,感觉它就是从远方流来的河,从高架桥、绿树、蝉鸣与阳光里,那个迷蒙的所在,奔流而来一条大河。除了闷热,石家庄还是个比较干旱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也许由于气候的原因,这里成了全国有名的“浴都”。石家庄投资上亿元的洗浴城就有十几家,比较有名的“天鹅湖”“龙世界”“碧海云天”,等等。石家庄人似乎也习惯了到洗浴城洗浴,有的还带着家人和孩子到那里去洗浴。其实洗浴城已经超出洗浴范畴了,人们可以在里面餐饮、看电影,阅读图书,健身,等等。有个朋友对我说:“到了石家庄,先带我去洗个澡!”我笑了,人们在逐渐认识洗浴文化了。
说到石家庄,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石家庄的红色文化。我们自然而然地会忆起革命圣地西柏坡,新中国从西柏坡走来,也从石家庄走来。石家庄人以西柏坡革命圣地而自豪,紧紧围绕“红色精神”的铸就和弘扬做足文章。就像命运交响曲,三大战役那几声敲打命运的重击,反复叩问着我们胜利的根基。红色是石家庄的品格。仅仅听一听“知红色内涵、看红色传统、做红色后人”这样的主题,就够让我们怀想那逝去的流金岁月了。石家庄并没有把红色僵化了,而是运用得非常灵活自如。实事上,红色文化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们重新述说的时候也有可选择的余地,正是这种选择,才显示了红色的力量。红色是一种高尚的风景。那红色,像石家庄的爱心一样炽烈。
我们跟随着当代红色队伍,去寻访那壮怀激烈的历史风尘,踏上当年一往无前的足迹,感受红色文化的厚重,我们追念红色的勇敢,是对心灵的抚慰,讴歌西柏坡红色精神,是对新中国的赞美。前不久,汶川抗震英模报告团的同志,到石家庄做报告。他们参观了西柏坡后就一下子读懂了,他们为什么这样团结,为什么悲痛即刻转化成爱的凝聚?是因为红色文化在我们的土地上世代繁衍,生生不息。红色与人有了心灵感应。西柏坡,这个红色的小村,向我们招手,彼岸不是虚空,不是境界,而是一座超级的能量供应站,是一种红色精神的源头。
这座城市的模样,已经刻在了我的心上。有时在街边走,无论脚步匆匆,还是清闲地散步,我的目光总在寻找。偶尔,就会发现一座非常壮观的高楼,或是什么建筑,一点儿也不土气。如今,他们打出了“三年大变样”的口号。英雄的石家庄已经快速崛起,原因是他们继承了红色精神,继续豪迈地前行了。
那片雾散尽了,春天真的来了。我感觉到,石家庄有一种尊严、有一种气魄,彻底摆脱了“庄”的自卑,她真是有实力傲视人间了。
倾听港城的奥运涛声
大海像一台机器,为我们的生活车出很多零件,比如成功与失败,比如欢乐与悲戚,比如光荣与梦想。奥运也一样,带给我们的是光荣与梦想。
这是我们热爱大海的原因。万里长城犹如一条腾飞的巨龙,“龙头”入海处就是秦皇岛。秦皇岛可以说是北方海港的缩影,它把美丽的北戴河揽在自己的臂弯里。奔腾的海水在这里凝聚,包容万物的气势感动着我们。因公元前215年,中国的第一个皇帝秦始皇东巡至此,并派人入海求仙而得名。同时也留下了有关秦始皇的动人故事。我们今天关注秦皇岛,是因为她是我省唯一的奥运协办城市。
北京奥运会还没有开幕的时候,秦皇岛的奥运足球大战就已经拉开了帷幕。在8月6日到16日的奥足赛期间,来自美国、韩国、意大利、日本、新西兰等国家的三百多名运动员,数千名相关人员和秦皇岛热情的观众云集于此。秦皇岛是中国重要的港口城市,是华北、东北和西北地区重要的出海口。已有百年历史的秦皇岛港,水深港阔,不冻不淤,是一个现代化的港口。从外观上看,秦皇岛是年轻的,她像含露的花蕾,又像慈爱的母亲,以自己善良的天性、宽阔的胸怀,为生活在这里的人民源源不断地奉献着乳汁。
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秦皇岛昌黎读书,与同学们常常到秦皇岛海滨玩。当我们站在波涛澎湃的岸边,聆听着渤海水拍击礁石的不绝声响,看着一望无际辽阔的大海,我们的内心有无以言表的情感在荡漾,是快乐,是兴奋,是庄严,是肃穆。潮水给我们激情,当潮水退去的时候,留下了辽阔和豪迈,笑送那潮水疯狂的溃败。我就想,海滩每天都做着同一件事情,迎接潮起潮落。
我们能感觉到,这个城市脑海里浮游着的梦。那是她自己都不愿说出的梦,真实而又虚幻。秦皇岛睁开眼睛看见了我,微笑了,与我默默地对话,我感觉到了她的分量,正是这时断时续的记忆构成了她的思想。海纳百川虽说是她的胸怀,也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留下的,我渐渐明白,反反复复的潮水是一种过滤,从她那强健的身心过滤废物,留下一些真的东西。那就是一种城市的力量和精神,那就是文化。我们的奥运也是一样,淘汰浮华虚假,留下真纯的的东西。
秦皇岛有着博大的历史文化。北戴河金山嘴秦始皇行宫的发掘,就体现了宫廷文化的辉煌和神秘。魏武帝曹操北征,途经秦皇岛时就写下了《观沧海》,这是我国古诗坛豪迈派的代表作。当年李大钊在碣石山避难,遥望秦皇岛,写下了千古文章。同时这里还有深远的宗教文化和丰富的民间文化。这些文化的结合,构成了秦皇岛自己的文化脉筋,推动秦皇岛人从遥远的历史走来,走向美好的明天。我相信,来自各国的足球运动员会喜爱这个地方的,他们会从这里获取力量的!
位于北戴河海滨东北端的鹰角亭是观日出的最好地方。在辽阔的海岸线上,沙滩和礁石相互交错;海湾和岬角依次排开。沙滩松软洁净,堪称北方第一。礁石造型奇形怪状,引发游人无限遐思。海湾浅浅、碧水涟涟,浴场沙软、潮平,显出自己天然的景色和韵味。可是,热情而单纯的预期一再使我们误入歧途。所以我说,美丽不是秦皇岛海的灵魂,美丽也不是足球的灵魂,我感觉足球的恒久的魅力,是来自一种撞击心灵的力量。
观看足球,我们获取的是一种进取精神。而到海边观鸟、观日出,我们似乎获得了一种博爱精神。有一种力量在冥冥中改变和造就着一切。我忽然懂得了,大海的心永远都像一座美丽的城堡,储藏着美丽的梦,蕴含着无尽的爱。世界上有一样东西,我们给予他人的越多,我们反而拥有的越多,那就是爱……
体育有竞争,更有爱。比如在海滩上捉小蟹,是我们的乐趣。我们的目光随螃蟹而动,且渐渐放大开来,我们欣喜地发现海滩上有无数的小螃蟹。岂止是小蟹,还有海蛏、小螺、小鱼虾以及叫不上名字的海生物,都是大海的馈赠。这些东西马上便召唤来海鸥和其他水鸟,引来许多兴致浓浓的赶海人。他们在享受大海的同时,也感受着秦皇岛的美丽。我们站在海的门口,高举着博爱的灯火,寻找着海与陆地的真情链接。
对奥运足球赛的许多印象、许多憧憬,总是到节骨眼上就冒出来了。我们的兴趣、我们的祝愿、我们思想的光亮,从奥运深处淌出来了。我们选择注视足球,用心来欣赏足球的热情和成功,用意念分享它的喜悦,用足球的心与大海的心一起碰撞、交融。大海的喧嚣没有终结,我们对它的追问和求索就不会终结。终点的未知是足球的魅力,也是我们终日守望足球的动力,未竟的诱惑,让我们心甘情愿地沉迷于秦皇岛海边的足球……
走进清明上河园
当生活失去了缓慢的优雅,当生命的激情向坚硬的钱币缴械,当街市间流淌的人影掩饰不住疲劳时,我们是多么向往古人的宁静和优雅。今年秋天,我随中国作家协会开封采风团来到古都开封,感受到了久违了的宁静和优雅。
最早知道开封,还是从一幅名画《清明上河图》开始的。读过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对古开封就有了详细的了解。当然那是历史了,今天开封的魅力在哪里呢?当我们走进大相国寺,走进开封汴绣馆,走进清明上河园,我们感受到了开封的神奇。若论建筑特色,清明上河园既无龙亭的皇家威仪,也无铁塔的傲指苍穹,甚至也没有相国寺的雍容华贵,然而就是在这既缺王者至尊,又缺佛道飘逸,甚至还缺少私宅的灵秀中,清明上河园却以它自身独特的魅力深深地吸引了我。
清明上河园再现了古代开封的繁华,许了现代中国人一朝步入画卷,一日梦回千年的承诺。在园中我们看到许多传统节目,如包公出巡,古乐器演奏、舞蹈、曲艺节目等。其中,格外受欢迎的是船上露天古装武打剧,说的是民众杀死北宋腐败官员,救出被捕同伴儿的故事。我们一边品茶一边观看表演,感觉犹如置身在画面中。看过这些,我买了两幅清明上河园的绢画。可见,一幅名画所蕴涵的深远的艺术魅力,恐怕这是画师张择端本人也没想到的。它的魅力之一是描绘的普通人的幸福世相,而不是帝王将相的生活。我走在清明上河园欣赏清明上河图画作时,感觉有一个画外的我和另一个画中的我,画中的我便是理想中的我。回首历史云烟,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祥瑞之气,灵秀之气,民生之气。它们裹挟着我,簇拥着我,直到把我融化进去,去享受它的博大、深远、温暖和祥和气息。
在刺绣馆里,我见到一位正在刺绣的小姑娘。她用灵巧的手正在绣一幅清明上河图,她就像画中的人物活脱脱走出来了。她说,她愿意干这样的工作,好像每天都在跟古人对话,虽然没有声音,却知道画中人在说什么,喊什么,那是太平盛世的祥和之声。不论是这幅画的原创者张择端,还是眼前刺绣的小姑娘,他们都共同创造了一个艺术的世界。我想,任何艺术都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掌握的,不下非常功夫,是不可能在艺术上达到非常境界的。这时的感觉确实很美妙。当我走进清明上河园,站在六米高的张择端塑像前,他手捧的就是为后人留下千古之谜的神品——《清明上河图》。据说,张择端绘制的另一幅“神品”为《金明池争标图》,画的是北宋时开封的另一景观金明池开池盛况。现在,那儿正在原址上修建金明池公园。据说,最早萌发“把名画变成现实,并能给开封带来一派繁荣”这一念头的是开封的一位外地游子、八一电影制片厂的著名导演翟俊杰。我赞叹翟导的好点子,可称金点子,我也赞赏开封的领导有这个气魄,把这个“金点子”变成现实,这是流芳百世的功德。
我曾去过大观园,还到过杭州“宋城”,但到清明上河园,总感觉此处独特的地方多于其他地方。园内服务员穿着宋代服装,上至园内巡视的皇帝嫔妃、迎宾仪式上的达官贵人,下至园内经营各种行业的富商小贩、平民百姓,一律着宋代服饰,古朴典雅,五彩缤纷。他们穿插点缀于现代游人之间,煞显好看。远远地,我望着撑船的船公,柜台的老板娘,河边结伴儿而行的村姑,人群内横冲直撞的阔少,甚至桥头的乞丐,他们各自做自己的事,很专注,很务实,不是在表演节目,而已经成为这座园林的有机组成部分。让我们来细细品味。我就想,做好身边的事、眼前的事,比考虑遥远的事更重要。其实,这座园林正是有了这些才活脱脱有了生机。美好的景观,绝不是想象出来的,而是靠干好手边的事一点点儿创造出来的,只有懂得了这一点,我们才不会被自己对未来的担心所困惑。
《清明上河图》是一幅长卷,宽不足一尺,长一丈六。如果完全按图布局,那么园林将是“一”字长龙,这样,既不符合中国园林布局,又会给游客带来不便。我们惊叹清明上河园设计者既忠实于原图又高于原图,把园林设计成了“如意结”(又称中国结)形,以虹桥为中心景区,向四面八方延伸。东为主体广场:圆形水池、巨型宋船、东码头;再往东,迎门照壁及张择端塑像;往北,依次为中央舞台、演兵场、跑马场、斗狗场、游艺活动区;往南,则有醉杏楼、文绣院、仿古驿站、毡房、大水车、住宿休息区;往西,则更为繁华,工艺一条街、小吃一条街。这次来开封品尝了各种美味小吃,可谓绝吃。目前,四区共建了八景,按东、南、西、北依次为“翰林神品”“汴河乘风”“虹桥飞渡”“汴绣天工”“平桥观鱼”“上善编钟”“喧嚣河市”等等,生机盎然,灵光四溢。这时我想,这种按照现代游客思维建立的园林,是大胆而有创意的。我们走进园林不是为了考古,而是来感受艺术之美,体会属于自己的美,如果硬拿古人的美来古板地照搬,就会走入迷途,离美越来越远。
当年第一次看《清明上河图》,让我感受最深的还是河市。下虹桥南侧西行再折向北,沿汴河蜿蜒二百米,店铺鳞次栉比的便是河市一条街了。事实上,清明上河园的河市街应该从东大门南侧算起,穿过东码头区,南下过虹桥,再西行北折,呈“S”形,前后蜿蜒一千多米。只是前段有两处中断(码头与虹桥),后段不但集中,而且一边沿河,一边临市,河市的特征更为明显罢了。河市街店铺多为便利店,现在卖的多是旅游纪念品、仿宋工艺品、游戏用品、日用品等,毕竟是为当今游人所开。北宋东京的河市,买卖交易的商品可比这繁荣多了。鱼市、肉市,金银铺、彩市铺、漆器铺、珠子铺、车马行、茶店、纸马店,再加上为大宗粮、盐、矾、茶等交易所建的众多官商交易行,把汴河上下渲染得沸沸扬扬,热热闹闹。
一千多年以前,受车的载重量与速度之限,水路交通便成了当时交通大动脉,那么用当时的话来说就应该是“要想活,先靠河”。这里面的“活”字有两层含义,一是“活命”:中国乡、村、城、镇靠河者居多,原因自然是因为水是生存第一要素;二是“灵活”: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当然有其为游玩、巡察方便的因素在内,但不可否认,这条世界上最长的人工河,当时乃至今天,仍起着沟通南北、繁荣经济的重大作用。
正如前边介绍“东京码头”时所说,汴河两岸,简直成了寸金宝地。
《清明上河图》中对河市的描绘是花了很多笔墨的,包括前面提到的“土造水榭”“近水楼台”,几乎可以说“争相攀附”“比肩接踵”。
清明上河园毕竟是个园林,所以河市一条街只简略表现了一下“临河而市”的布局,喧嚣繁忙自然比不上当年。但话又说回来,如若真如当年那样“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游人又觉得太闹、太乱了。园林经营者当然也不会像当年宋朝臣子那样横征暴敛、欺行霸市。经营者高人之处在于,河市一条街要想与全国各地的风景点儿都有的旅游品一条街有所区别并办出自己的特色来,关键在于“在商不言商”,以文化品位及参与活动来吸引游客,才真正能把园林商业街办出新意义上的繁华来。
图中的汴河,走了一个横“S”形,它的上游在哪里?在城内呈何种走势?与哪条江河相连?这条纵向景深延长线,只好留我们观赏者去想象了。也许,我们会想到它最早的雏形——浚水,会想到曾经辉煌的前身——鸿沟,也许又会想到沙河、官渡、莨荡渠、汴河……直至经千年修行后终成正果的具象——通济渠。这一切可能历时千年,但在我们观赏者眼中,却可能在瞬间完成交替幻化,眼看卷上涛声阵阵,思接千载风波烟云。这是清明上河图的魅力,也是清明上河园的魅力,更是今天开封的魅力。
清明上河园呈现给我们的是自由、和谐、祥瑞和爱的表象,掩饰了历史与现实的残酷纷争。掩饰之后的美丽和宁静,也是生命所需要的。走进园林,我们就会让智慧、意志和情趣充满心间,激荡我们心中的热情。可以忘却自己,却忘不了这片美丽的园林,历史与现实碰撞出的亮光,照彻了我们久久等待后的茫然……
访美散记
应美国洛杉矶华人作家协会的邀请,我有幸成为中国作家协会访美代表团的成员,在美国度过了难忘的十五天。
飞机降落在洛杉矶机场正是7月9日下午三点。首先感到的是洛杉矶气候很舒适。我们一行人住在了胡桃假日饭店,傍晚参加欢迎晚宴时穿上西装都不觉热。晚会上,华人作家和美国作家共到了六十余人。他们中大多数人刚刚参加完欢庆香港回归大游行,脸上带着喜庆。洛杉矶华人作家协会周愚会长举杯致欢迎词说:“在香港回归祖国之后,我们迎来了中国作家代表团。天涯若比邻,我这位在台湾长大的人,每时每刻都盼望华夏子孙的团聚。”洛杉矶作协曾于1994年由当时的会长肖逸先生带团前往中国访问,1996年再度成行,而中国作协代表团是在1995年初首度来美的,我们这次是中国作家代表团第二次访美。
代表团团长、著名作家袁鹰介绍说:“我们这个代表团的组成是老、中、青三代。我与天津作家柳溪七十三岁,金坚范、陆天明、胡辛等人五十多岁,而迟子建、关仁山三十多岁,简直是一部活生生的中国文学近代史。”然后袁鹰团长向洛杉矶华人作家协会赠送一幅长卷书画。我们在宴会前看到了一家中文书店和画店,使我们觉得有太阳的地方就有中文书籍。吃饭时,周愚会长告诉我们,洛杉矶不但中文书店应有尽有,许多华人作家的作品还上了国际互联网络,这样就缩短了作家与读者间的距离,让美国和欧洲各地的读者都能读到他们的作品。他希望中国作协能够定期提供好书、好文章,使网络上的文学作品更丰富。柳溪很兴奋地说:“将来把我们满意的作品提供给你们。”柳溪是我们的副团长,她本名叫纪清岚,是清朝大学者纪晓岚的第六代孙女。袁鹰团长介绍中方团员时,顺口说出我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洛杉矶作家和美国作家立刻询问我唐山大地震的情况和今天的新唐山。著名新武侠小说作家肖逸坐到我身边,认真地问:“你真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我点头一笑。柳溪在一旁说:“这小子是出土文物。”我愣神儿的时候,肖逸先生介绍说:“洛杉矶是个多地震的城市,人们对地震特别敏感。”我这才明白,我们坐车行驶在洛杉矶的高速公路上,看到的多是矮层建筑,就连我们住的假日饭店也是木板墙。
饭后作家们互相赠书。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洛杉矶华人作协的残疾作家潘天良先生。他送给我一本精美的散文集《居美随笔》,我也将刚刚出版的中篇小说《大雪无乡》送给潘先生。潘先生是广东潮州人,身残志不残,他在洛杉矶一家保险公司做业务经理,业余时间坚持文学创作。周愚会长称潘天良的散文是“从笔尖传达新移民的心声”。潘先生的散文文笔洗练老到,流溢着思乡爱国的情怀。他对美国社会的认识也客观公正。他在文章中告诉我们美国人的守法、和蔼和宽松自由的一面,同时也指出美国不公正、盗匪和抢劫等黑暗的一面。潘先生感慨地对我说:“我们这一代旅美华人进入美国这个‘大熔炉’,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不幸的是当初创业之艰难,有幸的是我们中国人终于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任何一个人,由长久生活的母国移往他国,意味着一切都将从头开始。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面对的不仅是一个陌生的环境,还有不同肤色人种、不同的生活习惯和不同的语言文字。这时他们必定有许多依恋、许多憧憬和许多感慨。当他们一旦接触了陌生的土地和人,必然有新奇的经历、新的观感和新的思索,便有了他们的文学。
在交谈中得知,像周愚会长、潘天良先生一样,所有华人作家都是业余创作。为此,他们都十分羡慕我们这些专业作家的写作时间和环境。在现实中告别的都在回忆中相逢,在加快中告别的都留在了文字中。他们觉得劳动是生存,文学便是希望。我觉得这些作家都是善良而透明的。这些生长在异国他乡的生命树,用许多奋斗的汗与泪浇灌,还要忍受季节的绿肥红瘦,终究不曾向命运低头。只有拼搏才有笑看天下的那一天。他们的行为告诉我,如何珍惜光阴和友谊。人生光阴的一段长河里,有一瓣恒久的心香。
去好莱坞环球影城参观回来,我们全体到女作家曹天芳家吃晚宴。年轻漂亮的女作家曹天芳用烤肉、鸡尾酒招待我们。曹天芳家住的别墅坐落在铺满草坪的小山顶,站在小院的游泳池旁就能望见整个洛杉矶的万家灯火。曹天芳与她的丈夫是台湾移民。她不满足于洋房、汽车的豪华生活,喜欢文学创作。我问她:“这样富有的家庭,你幸福吗?”曹天芳微笑不答。陆天明显然对我的提问感兴趣,凑过来听曹天芳回答。曹天芳说:“人拥有了物质享受并不是最幸福的,人一定要有精神追求。”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加入洛杉矶华人作家协会了。在院里吃完烤肉,风就凉了,我们都进了曹天芳家豪华的大客厅。大家聚集在大厅里,开始进行文学交流。
这时,潘天良先生坐在我和陆天明身边,他悄悄对我说:“你的小说我读了一篇,感觉人物活,生活气息浓厚。你《大雪无乡》里边的潘老五,是不是写我呀?”我知道潘先生跟我开玩笑,就问他看得懂吗?潘先生说,他对中国大陆体制有了解,恐怕真正的美国人就难读懂了。我点点头,从他嘴里得知,我们中国文学并没有走进美国读者中。我们从电视和报纸上了解美国,可美国传媒并不客观地报道当代腾飞的中国。这种隔膜是由来已久的。潘先生又对我身边的陆天明说:“你送我的长篇小说《苍天在上》读了一部分,你们走后再细读。”陆天明说,《苍天在上》并不是他最好的小说,他自己比较满意的小说是《泥日》,《苍天在上》是反腐败题材,也有它存在的意义。这部作品拍成了电视剧,曾在日本、美国、加拿大等地播出。在场的一些华人作家说看到过。潘先生十分感慨地说:“反腐败是百姓关心的问题,哪个国家腐败,就很难做到经济腾飞,墨西哥就是一个例子。”
最后一次晚宴是我们回国的前一个晚上。中国驻洛杉矶总领事冯树森先生将我们请到他家中。这是我半个月以来吃到的一顿最地道的中国饭,同时也宴请了周愚、肖逸和潘天良等洛杉矶华人作家。两地作家再一次畅叙文学和友情。第二天下午,当我们坐上飞机看到《侨报》,我们的照片和活动内容,都登在了上面。
由于篇幅限制,虽然我们访问了洛杉矶、纽约、华盛顿、费城、拉斯维加斯和尼亚加拉大瀑布,但我只能写三次晚宴。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相聚和分离,都能使我们把温馨的回忆装在心里。两岸华人作家拥有共同的理想,一个梦、一则故事都热爱祖国、忠实于生命,为我们的创作孕育着力量,将五颜六色折射到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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