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弼时交往纪实-“党相信你”——丁玲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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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弼时同志没在一块工作过,更没在一起打过仗,我们是文武两分的。但是,我是想他的,很怀念他。

    弼时这位同志太容易接近了,没有一点儿首长架子。我碰到他是1936年在定边绍沟沿。那时,长征结束后,在定边进行自卫反击,打胡宗南,他和彭总一块在前方。彭德怀同志是前敌总指挥,他是政治委员,杨尚昆同志是政治部主任。我是跟杨尚昆同志一起上的前方,住在政治部宿营的那个村子里,弼时同志到这里来开会,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开始见到弼时同志时,我有点儿怕他。他的样子蛮严肃,两个眼睛很有神,两撇短胡子,很有威风。可一接触他,他却显得非常平和,很容易接近。他和我谈起旧事,他是长沙明德中学的,我是长沙周南女中的,两校间只隔一条小巷子,两个学校在那时都是比较有名的。就这样,我们很随便地谈起来了。我过去习惯和搞写作的文人交谈,和红军首长谈话的机会很少,所以总是首长谈得多,我只注意听。对毛泽东主席我是尊重他,喜欢他的。他博学多才,待人谦虚,我同毛泽东在一块,就听毛泽东讲。和弼时同志在一起却不一样,他总喜欢问,而且根据你讲的一再提问。我本来比较单纯,也很少世故,不懂得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在他面前更是什么顾虑都没有了,就把心里话都很坦然地倒了出来,他使你敢说,你也就什么都敢对他说。我想,这是他长期做群众工作所养成的好作风吧。他使群众对他感到可亲、可敬、可以信赖。我和他随便什么话都淡,当然,谈的不是打仗,而总是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一些事情。

    还有一个很特殊的现象,我一直叫他“弼时”,这在当时红军里是很少的。那时同志们一般都叫他“任政委”。我初到根据地,不懂这些,似乎也不习惯这些。但我称呼毛主席,称呼周副主席,都很自然,也很亲切。后来,在延安文协工作,我常到洛甫那里开会,对洛甫还加个“同志”,可对弼时同志从来就叫名字——“弼时”,不称他职务,也没加“同志”。后来,我发现了这样不好,就对弼时同志说:“我这个人太乌七八糟了,应该叫你‘政委’或‘弼时同志’。”他说:“这有什么要紧,叫我名字有什么关系?”他这人就是这样,使人感到亲近,不计较这些。这是他的一种作风,他认为我们是同辈人,是平等的。这是一种很好的作风。

    也许是杨尚昆告诉他,我的那匹马不好。我从保安出发,临行时后勤部门分给我一匹马,是首长交代的。我是个刚刚从白区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从没骑过马,司务长分给我的马是一匹瘸马,我不敢骑,更不忍心骑。途中宿营,我到弼时那儿玩,只隔三四里路。我们一边走,一边聊天。到了马房,他说:“丁玲,你选一匹吧,这两匹马都是我的,看你要哪一匹?”我说:“随你给我一匹,我又不懂好坏。”于是,他就把驮行李的马给了我,因为这匹马比较老实,不欺生。后来行军,我和总部一块往南走。他的那两匹马习惯在一块儿,离不开。他那匹马走在前边,我那匹马就一定要赶上来。那时,前方的指挥员我都不认识,我觉得弼时同志容易接近,所以一路便跟着他。一路上,他教我骑马,讲马的习性,帮助我,照顾我。一到宿营地休息,他就坐下来看书,读列宁的《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当时,同我们一起行军的还有一个从白区来的男青年,也是知识分子。我们从保安出来,都不懂得要带党的组织关系,所以,在前方没有参加组织生活,像做客一样。但是和同志们都很亲近。这样一直到了甘肃的一个县,我就同他们分开了。我说,我住在司令部里没事干,你们又很忙,我到下面去吧!他们就把我介绍到聂荣臻同志那里,又到贺老总那里。

    后来,史沫特莱来了,总部把我叫回来,陪同她去延安,我在总部又待了几天。临走时,弼时同志说:“丁玲,你把那匹马带回去吧!”说了好几次。我那时不懂得马的重要,心想,要马干什么?我说:“我和史沫特莱一起坐汽车去,那马怎么带?”他说:“你要的话,我就派人送去。”我说:“太费事了,不要,不要。”后来,到了延安,长期生活在延安,常常下乡,我才知道马的重要。要下乡,要到工厂,动不动就得找总务科借马。这是一点小事,弼时实在是为我着想。他非常能体贴人,细致得很,对人非常负责。

    当时,他和彭总在一起,工作很紧张,一到宿营地就挂地图、看电报,忙极了。可是,生活很艰苦,部队吃得很不好。他和彭总那里的伙食办得也不好,贺老总那里,比他们搞得好些。那时津贴很少,一个月他们每人5元钱。彭老总的钱由警卫员替他管。彭总有胃病,警卫员就给他弄点炒面糊,冬天有时买只鸡做给他吃。但彭总总要问,是不是从老百姓那里买来的?违反群众纪律没有?我跟着弼时走一路,没见过他的警卫员给他买鸡吃。他自己是不大花钱的。我陪史沫特莱回延安时,他还交给我5元钱,让我带给陈琮英同志。他对陈琮英特别好,陈琮英对他也很体贴。我曾听说,弼时同志被捕,她为了营救,冒着危险到处奔走。有一次,我和陈琮英一起住延安中央医院,弼时同志几乎每天中午都抽空来看她,很耐心地坐一会,轻言细语地谈一会儿才走。

    大约1937年年底前后,我常带着西北战地服务团在前方工作。那时,常请朱老总和弼时同志来给我们团员讲课,讲抗战形势,讲马列主义。弼时同志是政治部主任,我常去向他汇报工作。有一次,我在演出费里报了点浮账,记不得是几元钱,有炭火费、钉子费等。他就问:“你们不是有烤火费吗?为什么还领炭火费呢?”我说:“当然有,那是在老百姓家里,办公用的,这炭火费是在露天舞台、后台用的,后台冷,演员化妆需要烤火。”“你们演出,住室的炭火不就省下了嘛!”接着他又问:“钉子干什么用?”我说:“挂幕布。”他又说:“钉子用过后不是可以拔下来带走嘛!”我说:“钉在木头里可不好拔哩!”那时,八路军就是这样艰苦,这样节约。我们的演出费很少,在农村演一次,才花二三块钱,可弼时同志的工作作风那么细,那样严肃认真。

    关于我的事,他没有不清楚的。1940年有人告诉我,康生在党校说:丁玲如果到党校来,我不要她,她在南京的那段历史有问题。这话是康生1938年说的,我1940年才知道。我就给中央组织部长陈云同志写信,让康生拿出证据来,怎么能随便说呢?我要求组织给我作个结论。因为我来延安时并没有审查过,组织上便委托弼时同志做这件事。弼时同志找我谈话,我一点也没感觉到他是在审查我。他叮叮当当地问我,他过去也是这样叮叮当当地问的。我们像聊天一样,谈得很仔细。后来,中央组织部对这段历史作了结论,陈云、李富春同志亲笔签名,结论做得很好,我非常感激。

    1943年,我在党校学习时参加了审干,那时康生又搞什么“抢救失足者”,白区来的知识分子很少逃得过的,也把我“抢救”了一下,可没给我另外作结论。审干后,我挺忙,一直在乡下,写文章。1945年,日寇投降后,中央办公厅批准,我们延安组织文艺通讯团到东北去。离开延安前,我去看弼时和陈琮英。他俩留我多住几天,给我安排了一间客房,还找了张弹簧床。我说我没有这个福气,一夜没睡好。可他们自己睡的是硬板床。临走的时候,我跟弼时同志说,1940年陈云同志给我作了结论,可审干时又把我“抢救”了一下,没有给我甄别,这问题到底该怎么办?弼时同志说:“你放心地走吧,到前方大胆工作吧!党相信你。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都知道的。”他这样跟我讲了,那我就什么事情都不管啰,很放心啰。他向来讲话是负责任的。

    我觉得我很愿意经常见着他,因为他总使你高兴、放心。在延安的时候,人家都说:“丁玲怪得很,轻易不到杨家岭来的,就是来了,别的首长家不去,就到弼时家去。”那个时候,就是在别的首长家里开会,碰到要吃饭了,我就又到弼时家去了。陈琮英做湖南菜给我吃,大头菜蒸肉,在延安就是好吃的啦!

    进北平以后,我还到香山去看了一次弼时同志和毛主席。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就不找他了。我不愿去打扰他们,因为他们太忙了。

    弼时同志在北京逝世时,我去他家凭吊,我哭得很伤心。李伯钊劝我说:“你哭得那么伤心,琮英又要哭了。”我觉得他对同志真是负责任,真是关怀。他的逝世,使我感到特别悲痛。

    我一直想写他。让我讲他的事情,我讲不出多少,也许是旁人写文章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但是我对他有一种感情,所以,心里一直有这个愿望。

    (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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