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俊文手记-当年采访贾平凹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那时他还不着名

    我采访着名作家贾平凹的时候,他还不着名。

    那是1979年的上半年,我的住处和贾平凹的住处只隔一条街。我家在西安市西五路南边的陕西省广播电视厅家属楼,贾平凹住在西五路北边的陕西人民出版社家属宿舍。论步行,几分钟就可到达。采访很方便。

    我第一次见他时,只见他住在很可怜的小房里,是出版社家属套间的一个小厨房。大约有四五平方米的样子。窗朝南,光线充足;虽然小,却安静。他只身一人住。房子里只能放下一张桌子一张床。没有其他人干扰,是理想的写作的地方。

    我们俩当时虽然住得近,但采访他很不容易。我今天采访他的时候,他低头写作。我看他忙,说改日再来。我第二次采访他时,他仍然低头写作。我说话时,他虽然抬起了头,但一时答不上话来。他的思绪仍然沉侵在作品里头。我又说,咱们住得近,不急,下次再说。就这样,我和他相约四五次,才正式采访。当时有人说,您四十多岁的人了,采访二十来岁个娃娃,还这么难!我说,话不能这样说。咱们动笔杆子的,要能理解人家。你正在写作时,不是也怕别人打扰么!只有被采访的人思绪好,有谈话兴趣时,采访效果才能好。

    果然,我这次只采访了两个小时。贾平凹平时不善言谈,但是这一次不同。讲起他的创作经历,娓娓道来,滔滔不绝;谈兴浓时,手舞足蹈;特别是谈到《满月儿》里的爱情描写时,面部也显示出天真得意的神色。这两个小时,没有虚言,顶我和其他人谈一个星期。采访好似沙里掏金。你要掏出许多沙子,才能筛选出一点金子。而采访作家,是金中选金。你捞一把,沙子很少,一层金子,让你喜出望外。虽然事前相约很费时间,但是谈起话来,收获却大。因为他知道你需要什么,他就给你什么;甚至在约他谈话的时候,他就开始了构思。所以这次采访贾平凹,收获很大,写作很顺利。

    通过这些年的采访,我有这样一个体会:采访农民、工人和一些不善言谈的人时,往往要下工夫挖掘写作的内容。采访的过程很费时。有时住在他家里,白天黑夜地谈话、采访。挖掘出来一点内容,记录下来。积少成多,直到材料挖掘够了为止。而采访作家、科学家和一些善于谈话的人物时,和对方约谈很费事,往往三次、四次约不到。人家太忙。但一谈起来,效率却极高。三锤两梆子就把问题解决了。因为这些人概括力强,废话少。记者需要什么,对方很快理解,能谈到点子上。不需要你费心去启发,去诱导。采访起来很轻松,很省事。

    这次采访贾平凹,只两个钟头,就采到了足够的内容。我一口气写了一万多字。送贾平凹审时,他没有改动,我原文发给了编辑部。

    我当时写信给编辑陈贻富同志,建议分为两次节目播出。陈贻富同志接受了我的意见,编成了两次。但是组长和主任看了以后,“认为还是一次用为好,这样主题集中,中心突出。”陈贻富同志1979年10月10号给我来信转达了组长和主任的意见,说,“现在还是一次用了,请谅解。”他还通知我:“贾平凹稿,安排在(1979年)10月17号广播。”

    到了1980年元月23日,陈贻富同志又来信,给我报告好消息:“应青年听众要求,元月27号重播贾平凹的稿件。”他还在信中说:“记者部要评八零年优秀稿,我把您写的贾平凹稿推荐上。据说,第一轮选上,但还要筛选一次。”

    我以后才知道,那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第一次参加中国记者协会举办的“全国好新闻”评选。评选结果,有两篇稿子获奖。一篇是中央台新疆记者站王桥写的消息《铁木尔宣读论文》,另一篇就是我写的通讯《凹则不平,刻苦攀登──介绍青年作家贾平凹的事迹》。这两篇稿件获得“表扬奖”。当时的奖励只分为“获奖稿”和“表扬奖”。不像现在,分为一、二、三等奖。尽管如此,我这篇稿是中央台第一次在全国获奖的通讯稿,(也是我国广播电视系统第一篇在全国正式评选中获奖的通讯稿),受到了台里不少人的赞扬和羡慕。贾平凹同志对这个稿子也满意。他当时听了后,给我说:“写得有味儿。”晓江同志在《记者通讯》发表专文,称赞我写的贾平凹稿,是“自强不息坚忍精神的赞歌”,“写出了对人民的深厚感情”。北京广播学院的教材《通讯》讲义中,多处将此稿作为范例,给学生进行讲授。

    当然,这个稿子还有很多缺点,主要是:对贾平凹的思想写得深度不够,稿子的结构较为松散,篇幅长了些,等等。尽管如此,这次采访贾平凹,在我的记者生涯中,画上了色彩艳丽的第一笔。

    二、被删掉的部分原文

    当年的贾平凹稿,写了一万多字,很长。分为两次节目,也用不完。何况最后压缩成了一次。回想起来,我感谢青年节目的组长和青少部主任。他们的意见,使稿件更精萃,更富有竞争力。

    现在,我将当年写的初稿中未用上的一部分,即他的写作“秘诀”,原文照抄于后:

    贾平凹进步这么快,有没有秘诀?有,两个字:勤快。眼勤,手勤,脑子勤。

    他读的书很多。古今中外,如同海绵吸水。吸来为我所用。他读书有系统也有重点。比如说读孙犁的作品吧,凡是孙犁写的,不管文章、小说、散文、评论……凡是形成文字的,他都读了。不光读一遍,最少也读二三遍。别的文章中提到孙犁喜欢的书,他也看了。孙犁当年编的《晋察冀一日》,全翻看了。孙犁同时代人写的一些类似孙犁的作品,他也看。

    不光读,每本都要做笔记。这就是手勤。贾平凹的笔记是各式各样的。人物、语言、性格、情节、结构,他把这些集中起来看,看有哪些特点,只记特点。

    他的笔记还记一些知识性的东西。有些读者来信,觉得他知道的东西多得很,问他多大年龄,好像啥事他都干过:果林里,猪场里,科研站,竹子园,放羊,喂牛,破竹子,拧绳子,经历十分复杂。在《竹子和含羞草》里,有一段破竹篾。他对这种活儿不熟,就借来一本《篾工知识》。工具的名称,破竹的顺序,劳动的姿态,木、剪、斧、锯、破、编、撕等等,他都记下来,不敢马虎。《满月儿》中的燕麦和小麦杂交,是烽火大队的真实事情。

    手勤的第二种,是写生活琐记。主要记一些生活细节。每天出去,有感而写。有的当时写个纸条,回来贴在本子上;有时回来追记。1978年春节的一天清晨,他和几个朋友到城外去,坐在树林里休息。闲聊中,他的视线透过树枝,猛然发现树梢挤在一起,全是平的。他马上把眼前的景物记下来,回家贴在《生活琐事》本子上。他写道:

    晨景:树都向上争长,树枝在半空中织成绿的云层,那直直的,光光的树干,像大厅的柱子,又像浮萍的根须。从树干中看过去,河流在地平线上打折。每一个打折处,分岔出无数支道,全是光亮的。河岸的草丛里,攒拥着无数的黑点,那是牧牛,偶然看见那衬在天幕上的弯角。

    手勤的第三种是:干。

    在去年7月,贾平凹回到商洛山区。一天,他到山阳县去看同学,偶然看到社员们在拧草绳,编草鞋。他兴趣浓得很,站在一边看人家怎样拧,怎样织。他原来计划当天要回到县上,这时临时改变了主意:不回了,学拧绳。7月的太阳,毒得要命。他穿个背心,顶着炎阳,边拧边问。拧了一下午,又累又热,满身流汗。拧了好几十根。回来不久,他就把这次劳动中获得的体验写到作品中去了。1979年2月16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他的小说《罪证》。他写到:

    我们进去,大嫂正坐在院子中搓单股龙须草草绳。那灵巧的手儿,嗤嗤地,龙须草就在她怀里跳跃,立刻就变成细绳儿,无穷无尽地爬满了她的腿上,脚上,然后又站起来绕线团;偌大一堆草绳,绕成了大西瓜样了,又绕成一个小圆瓮儿了,外紧内松,只要牵出头,那线团就像魔术似的抽不尽绳来。

    吃罢饭,我坐在桌前吸烟,她便到院子的月光下合绳。合绳是很美妙有趣的活计,但劳动强度很大,两手特别吃力。我看着看着,不禁想,她一个寡妇人家,日日月月这般合绳,这绳里拧进了她多少的心思?她那颗年轻的心,已经被拧成什么模样了呢?

    眼勤,手勤,滴滴点点,日积月累,贾平凹慢慢成熟起来。

    最重要的是脑勤。贾平凹写小说,思考时间长,动笔时间短。常常是想的形象出来了,清楚了,热得很了,然后动笔,一气呵成。比如写对话吧!他追求尽量简练一些,生动一些。他感到自己写时,不由得就写成知识分子的语言。为了改变这种状况,他狠下工夫,自己揣摩,设身处地写。他常常把两个人物对话,想成好多种,排列在一起,然后再挑选最合适那个人物的身份的。为了写好人物对话,他有时走在路上,也不由自主地对起话来。这个一句,那个一句,一个人要学两个人的口气,表演两个人的动作,好像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他常常和几个爱好文学的朋友在一起,彻夜谈论作品。谁有新的构思,说出来,共同商量,互相帮助。谈到作品中的人物对话时,你当张三,我做李四。两个人就讲开了。对话的语气、表情都要带上,该吵时吵,该笑时笑;吵要吵个脸红脖子粗,笑要发自内心,符合人物身份。他们对讲一阵,讨论一阵,反驳一阵,直到满意时为止。

    以上是当年我的原稿未能用上的部分。我觉得今天发表出来,仍有价值,所以照抄了下来。贾平凹的经验,对初学写作者,会有点好处的。

    三、他成了中外闻名的着名作家

    贾平凹自小爱好文艺,勤奋刻苦,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飞快地成长,飞快地进步。

    他此后如同倾泻江河一样地发表作品。他的小说,有短篇,有中篇,更有长篇,一篇又一篇不停地发表,一篇又一篇地连连获奖。他的小说,有不少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占领了影视阵地。他的散文,一篇盖过一篇,篇篇写得出众,不少篇章被选为大、中、小学的课本,成为青少年的必读物。他还创造了大散文的全新的概念。这些年月,听说他有了病,我很担心。我不能理解,凭那瘦弱的身体,怎样能积聚这么大这么多的能量。他用他的作品叩开了广大读者的心扉。他以自己的实力,打出中国,走向世界。他已经成为读者公认的着名作家。如今,你提起贾平凹,能有几个人不知道?

    我不是追星族。他成了着名作家,我很少再找他。那次采访他后,我们很少见面。我和贾平凹一样,见了朋友,表面凉,心里却热。我们之间的友谊是深厚的。以后见过几次面。但见了面说话却不多。我们维系关系的纽带是作品。这些年,不论哪个报刊,凡是我看到有贾平凹的作品,或是评论他作品的文章,我都要尽量找来阅读。和他当年读孙犁一样。我感到这也是一种享受。

    我最近一次和贾平凹见面,是上个世纪90年代的一天上午。那天,我们去采访同一位企业家。我去得早。我的录音机已经打开,正在录音。此时贾平凹和《美文》的副主编来了。他们去的目的大概是为了办好《美文》。录音中途停下。我和贾平凹打招呼。老朋友见面,分外热情。但都没有说多少热情的话。好像两只热水瓶,心内亲热,但都不用过分热的语言来表达。贾平凹给介绍过我以后,一再给那位副主编说:“老贺是中央台的记者,我的老朋友,以后每期《美文》都给他寄。”我听了平凹的这些话,心里热乎乎的。他还向我要了两张名片,给了那位副主编一张。又嘱咐照名片上的通信地址给我寄。那天,我内心体会到我们多年未曾见面,但感情依然。我相信他的心!

    1996年12月,我退了休,离开了工作岗位。今后见平凹的机会不多。贾平凹才过不惑之年,来日方长。我祝愿平凹在我国的文学园地上,更辛勤地耕耘,创作出更加灿烂的作品。我最后送给贾平凹一句话:

    别说路途远,迈开脚步走,辉煌的前途无止境!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