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静怡让秦臻去称了一点肥肉,把家里舍不得吃的霉干菜拿了些出来,精心烧了一瓷缸霉干菜烧肉带去给子琨。秦臻又去莲花胡同子琨的房间里,收拾了一包子琨过冬的棉衣棉裤,翠儿和斯南也都让秦臻给子琨捎了一些吃的去。斯南嘱咐秦臻:“去了农场,千万不要乱说话,东西一定要亲手交到子琨手里,告诉子琨,好好劳动,不要多想,我们在家里等着他回来。”
劳改农场在离小城五十里外的山区,秦臻搭了一辆送货的便车,一路颠簸着来到了农场。下了车四处望去,都是连绵的黄土坡子,一片荒凉,秦臻看见远处依稀有一排房子,便拎着包裹向那边走去。一路的沟沟坎坎,秦臻心里庆幸着,幸好没有下雨,不然这土路上除了泥巴还是泥巴,那可就受大罪了。
没等秦臻走到房子跟前,就见屋里出来一个人,个子不高,黝黑的脸庞,他皱着眉头问道:“哎,你是干什么的?”待秦臻走近了,黑脸人看清是一个面目姣好的青年女子,态度便温和了许多。
“你好,同志,我是来看我表弟的,他身体不太好,我不放心。”秦臻见了忙堆起笑容说道。“嗯,他叫什么名字?”黑脸人问道。“叶子琨。”秦臻道。“叶子琨?你是他表姐?”黑脸人直勾勾地盯着秦臻。“嗯,是的。”秦臻看着那人脸上的表情,又问道:“同志,叶子琨他现在在哪儿?”“哦,那你自己去吧,在那片农田过去以后的最后面,有一间屋子,你表弟就在那儿,你自己去吧。”黑脸人迟疑地说道。
秦臻感觉有些不对:“同志,叶子琨怎么了?”“你去吧,去了你就知道了。”黑脸人说道,“嗯,我姓贾,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再来找我。”“哦,谢谢。”秦臻顾不上再问什么,急急忙忙朝他指的方向找去。
好不容易,秦臻找到了孤零零立在田间的泥墙草房,有三间屋子,子琨睡在中间的屋子里。屋里什么都没有,地上铺了一张破旧的草席,草席上铺了一床破棉絮,子琨就睡在上面,身上盖着薄薄的棉被,边上有一个水瓶和一只碗,子琨睡在地上,人事不知。
“子琨,子琨。”秦臻放下手里的东西,扑到子琨身边,一摸子琨的额头,头上身上都是滚烫的,她忙拎起水瓶,水瓶是空的。秦臻没办法,来到外面,看到另外两间屋里堆的都是杂物,其中一间里面有一个简陋的灶台,上面还有一口上锈的铁锅,秦臻也管不了许多,将杂物推到一边,拎起铁锅来到外面的水塘,用塘边的石头将铁锅擦洗干净,舀了一锅水,在灶膛里点着杂柴开始烧水。等水烧开了,秦臻倒了半碗开水凉了凉,扶起子琨来喂他喝,子琨一口气全喝干了。秦臻拿出棉衣棉裤,压在子琨身上,让子琨睡好,看这情形秦臻想着,还是去找找那个贾同志,请他帮忙想想办法。
秦臻再次来到场部办公室,那黑面男子正坐在里面喝水,见秦臻来了,似乎在他预料之中,他斜眼看着秦臻说道:“来啦。”“你好,贾同志。”秦臻赔着笑脸说道,“叶子琨在发烧,我又没带药,请问农场有医生吗?”
“他们这些老右,可是来这儿劳动改造的,不是来享福的,哪还有医生伺候他们?”老贾鼻子里哼哼道。“那,贾同志,叶子琨怎么办?他已经烧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再这样下去,我怕。”秦臻急得眼泪下来了。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我们这里这样的情况多了,又不是只有叶子琨一个,前两天才死了一个,叶子琨和他是一个房间的,也许叶子琨是被他传染的吧,所以我们让他一个人单独住在那里了,不要再传染给别的人。”老贾斜睨着秦臻说道。
“啊,传染,是什么病啊?”秦臻问道。“不知道,也许是伤寒一类的吧,我们也不清楚。到了这儿,一切都听天由命吧。”老贾冷冷地说道。
秦臻听说是伤寒,当时就凉了半截。伤寒,可不是闹着玩的,看来如果今天不是自己来了,子琨就给他们丢在那里等死了,秦臻的眼泪又下来了。在秦臻的心里,静怡和子琨的生命,可是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任何时候,只要自己在他们身边,就会不顾一切地想着去保护他们。因为她知道,静怡对她也是如此的。
所以秦臻想,这次无论怎样,都要想法救子琨,可不能再有事了。
秦臻看着老贾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扑通跪在了老贾面前:“贾同志,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帮帮我,救救我弟弟,我会报答你的。”“哎,哎,这是怎么说的,快起来,快起来。”老贾假惺惺地说着,伸手把秦臻从地上拉了起来,那只脏手有意无意地从她的胸前掠过。
“唉,你看你说得这么可怜,我也是一个软心肠的人啊,看不得女人哭的。不过,帮你也只能是悄悄地帮啊,不然我也要倒霉的,你可得一切都听我的。”老贾压低声音说道。“嗯嗯,我听你的。贾同志,只要能救子琨,我都听你的。”秦臻说道。老贾看看外面没人,转身进里间用报纸包了一包东西出来交给秦臻,“这个,你先拿着回去煎水给他喝,等晚上我再送点药来给你。你先过去吧。”“哦,好。”秦臻紧紧抓着纸包,赶紧回去了。
回到破草房,子琨闭着眼睛在屋里说胡话,秦臻打开了老贾给的纸包,见里面是一大把葱,“这,这不是糊弄我吗?”秦臻很生气,将葱扔在地上,坐在子琨身边哭了起来:“子琨,这可怎么好呢?你可不要吓唬臻姐啊。”
这样哭了半天,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便把老贾给的葱,掰了一把,连根一起洗了,加水放在锅里,熬了两碗汤,热辣辣地端给子琨喝了,又把带来的所有衣服,一起严严地压在子琨身上。到了晚上九点多钟,秦臻听到有敲门声,打开门正是老贾。
老贾用篮子拎了一点米,一点咸菜,还带了一小瓶消炎药,他告诉秦臻:“明天,继续用葱煮稀饭给子琨喝,让他把汗发出来,再吃一些消炎药,看看能不能退烧,只要烧退了就没有大碍。若是还不行,我也没有办法了,就看你弟弟自己的命了。”秦臻看着老贾,想想自己对这个病什么也不懂,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到处乱问,只有听他的了。秦臻对老贾点点头:“谢谢你,贾同志,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按你说的做了。”
“嘿嘿,我们这都是土方子,也有这样治好的,也有治不好的,就看各人的命了。”老贾笑笑说道,“来,你同我到隔壁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老贾拉拉秦臻的袖子,推开门拉着秦臻去了隔壁。
隔壁屋里黑漆漆的,秦臻什么也看不清,老贾关上门,拉着秦臻来到一个草堆前,一把将秦臻扑倒在草堆上,秦臻没有反抗,这是早已有心理准备的,为了救子琨,只能将自己豁出去了。眼泪顺着秦臻的脸颊,无声地淌了下来。
秦臻在子琨身边整整守了三天三夜。这三天,老贾每天晚上都会送些吃的来,看看子琨的情况,告诉秦臻第二天怎么做,最后满足地离去。三天以后,老贾不再来了,子琨的烧也慢慢退了,人渐渐清醒过来,秦臻很欣慰,见子琨的身体还很虚弱,心情又很悲观,便又待了三天,一边照顾子琨,一边宽慰开导子琨。三天以后,老贾开始催着秦臻赶快离开,说农场已经是破例又破例了。秦臻见子琨已经基本没有什么大碍,告诉子琨家里的一些情况,把临来时斯南嘱咐的话转告给子琨,又宽慰了他一番,便起身回城了。
再说静怡,自从被打成坏分子,每天清晨都要去扫大街之后,静怡便沉默了,基本不再言语。
想当年,靖辉在没有给自己任何交代的情况下,悄然离去,将这一大家子留给了自己,那时只觉得心里被什么撕裂了,痛得滴血,可是那痛只是在自己的心里面,你可以将它悄悄掩藏了,别人并不会知晓。如今,这是把自己抹黑了,当了丑角还要晾到大街上,这可是什么也掩藏不了了,是血是痛都得忍着,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将自己变成一个隐形人,不声不响、不言不语,最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样才能将对自己和家人的伤害,降到最小。
静怡将平日里穿的颜色略微鲜艳些的衣服,全都收了起来,或者给了秦臻,或者改了给忆风穿,自己从此便只穿两种颜色——青(深蓝)和黑,而且她的衣裳从来都是自己做的,上衣一直保持着三十年代固定的装束——斜襟褂子。
那秦臻去农场看子琨,静怡原想着她最多两天就会回来,没想到她竟然在那儿待了一个星期,静怡估计子琨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秦臻回来后,只是略略说了说子琨的情况,她告诉静怡,子琨的身子太弱,加上心情不好,身体有些不舒服,她不放心,所以在那儿多陪了几天,现在子琨已经没事了,让静怡放心。
以静怡对秦臻的了解,这一定是子琨非常不好,秦臻怕自己担心,才这样轻描淡写地说说。可是,即便秦臻将实情都告诉了自己,又能怎样呢?眼下自己这样的境况,想顾也顾不了啊!还是相信臻儿吧,只要子琨身体没事,别的就随他去了。
冬季的小城,年年都有大雪,最冷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屋檐上都吊满了冰凌。以往这个季节,孩子们放寒假了,静怡和孩子们早晨都爱焐在被窝里,迟迟地再起床,反正也不妨碍什么。那样的日子,如今只能在脑海里想想了。现在每天凌晨四点,静怡便起床将自己收拾整齐了,倒杯热水喝得身上暖和点,然后便得拿起靠在院墙边的大竹扫把,出门去了。
平常的日子,大街小巷里只是一些枯枝败叶、瓜皮果屑什么的,并不难扫,不过是角角落落里多费一些时间罢了,到了下雪结冰的日子,才是最难的。静怡除了带上大竹扫把,还要带上一把铁锹,要把街上和胡同里的冰雪铲扫干净,扫出一条路来,方便大家早晨上班行走。最难的便是连续下大雪的日子,你前面扫完了,回头看看后面,又是厚厚的一层积雪了,遇到这样的日子,静怡几乎一整天都没得休息。
这天凌晨起来,静怡一开门,便看见院子里积了厚厚的雪,天上还依旧扯絮般不停地下着,静怡戴上帽子、穿上胶鞋,拿起扫把和铁锹,出门从巷子口往街上一路铲去。到了早晨八点多钟,才把街道和胡同一个来回铲下来了,看看居委会门口的那条小马路上,早已经又是一层积雪,人来人往的,路上踩踏得黑乎乎、湿答答的,特别不好走。
居委会里一个值班的胖女人,看见静怡站在路边休息,便气昂昂地走了过去:“还不快扫,你这个偷懒的坏分子,看不见这路上这么脏啊?站在这儿偷懒。”胖女人油腻的手指,快指到静怡的鼻子上了,满嘴唾沫星子横飞:“你们这些四类分子,就是死不悔改,连这样最轻的劳动改造都要偷懒,我看你是想去劳改农场吧?”静怡不与她分辩,拿起铁锹继续清扫。
秦臻早晨起来后,看到漫天大雪,就知道静怡今天的日子不好过,也不能回来吃早饭了。到了八点多钟,秦臻安排忆风她们吃完早饭,自己用瓷缸装了一些热热的泡饭,用忆风小时候的旧棉袄裹了抱在怀里,去给静怡送早饭,正巧遇见了刚才的那一幕。
秦臻走过去,不由分说夺下静怡手中的铁锹扔到一旁,拉着静怡站到路边,把瓷缸往静怡手中一放,说道:“四类分子怎么了?四类分子也是人,也要吃饭,也要休息,就算是机器,也要加油呢。静怡,先吃早饭,你看你这头上身上,全都湿了。”说着用手掸去静怡身上的积雪。
那个胖女人原本已经往回走了,见秦臻如此行为,走过来一巴掌打掉了静怡手中的瓷缸:“谁让你吃饭的?我看你胆子不小,还不快扫雪。”秦臻一把将静怡拉到自己身后:“你这是干什么?存心欺负人啊!”说着弯腰从雪地上拾起了瓷缸,幸好有棉袄包着,泡饭没有洒掉。“给,静怡,吃你的早饭,不就是扫雪嘛,我替你扫。”说着秦臻再次把瓷缸递到静怡手上。还没等瓷缸落到静怡手中,胖女人早就抡起拳头,一拳把瓷缸打出去很远,这回棉包已经松了,瓷缸盖飞了出来,瓷缸里的泡饭全洒在了地上。
秦臻挣红了双脸,攥紧了拳头:“你,你这是什么作风,这么野蛮?你在居委会就了不起啊?欺负她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冲我来啊。”“臻儿,回去吧,别吵了。”静怡在秦臻耳边轻轻说道,转身过去拾起了铁锹,自去扫雪去了。“哼,算你识相。”胖女人斜了秦臻一眼,轻蔑地说道。
“你这个土匪、王八蛋。”秦臻终于忍不住了,“啪”给了胖女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你、你、你敢打我。”胖女人一手捂着脸,一手揪住了秦臻的头发,两个女人打作一团,揪到了一块,秦臻虽然和胖女人差不多高,但秦臻瘦弱,在肥硕健壮的胖女人面前明显吃亏,脸上、颈子上被胖女人挠了好几爪子,一道道的血印子,火辣辣地疼。秦臻急中生智,亮起嗓子喊道:“打人了,打人了,居委会打人了。”
静怡在一旁看她们打了起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听秦臻这么一喊,赶紧跑到居委会去喊人:“打架了,外面有人打架了。”居委会里另外几个工作人员急忙跑了出来,把她二人拉开了。
“把她抓到居委会去,她竟敢帮着坏分子,为虎作伥,把她抓起来!”胖女人捂着脸气咻咻地说道。
“你们看,这就是你们居委会的工作作风吗?”秦臻指着自己的脸和颈子说道,“现在是新社会了,不是旧社会,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怎么说的:不许打人和骂人。你们居委会的同志,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打骂普通群众,虐待正在劳动改造的人,不允许她吃早饭,把她的早饭打翻在地上。”秦臻指着泼翻在地的瓷缸说道,“这是什么工作作风,和旧社会的土匪、恶霸有什么区别?”
“这是你干的?你怎么能这样,快回去,好好反省今天的事情。”居委会的一位老者,把胖女人训斥了一番,让她离开了现场,又转过来对秦臻温和地说道:“小秦同志,你消消气。你看,我已经批评她了,她不是我们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同你一样是普通群众,是来协助我们工作的,我们大家的目标是一样的,都是要把我们这个国家建设好,回去我会教育她,让她改变工作作风的。”
老者说着又对站在一旁的静怡说道:“不过叶静怡,你作为劳动改造的监督对象,要自觉主动地汇报思想,好好劳动,不能怕吃苦,这样才能提高政治思想觉悟,争取早一天站到人民的队伍中来。”静怡低着头无声地站在一旁,秦臻走到不远处拾起了瓷缸。
居委会的人走了,秦臻也回去了,静怡一个人拾起铁锹,默默地继续铲雪。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变小了,细细密密的雪花,依然不停地飞舞着,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刺骨的寒风一阵阵地刮着,静怡的头上、身上慢慢地全白了。
藕花残处秋影残,低头容易抬头难。
霜叶满天风又雪,滴碎冰心缟衣单。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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