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静怡用竹篮拎着前一天晚上祭奠时用的茶杯和供品,拿一块蓝花布盖了,来到祈缘寺。静怡去殿里请师父给吴清灵、吴有德俩人,念了超度的经文,还供上了长明灯,等一切忙完了之后,静怡才悄悄地回到了家里。
这回静怡的心里,总算是踏实了,她想着,过几天臻儿应该会好起来了吧?几天之后,秦臻慢慢地清醒,不再昏天黑地地昏睡了,又休息了一些天后,身体便恢复如初,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暂且不提。
到了六二年的夏天,忆春和忆风小学毕业了,两人都很高兴,终于可以去到向往已久的鹿亭中学读书了,这是小城新建的最好的学校,也是很多小学刚毕业的孩子们向往的地方。忆春这年已经有十六岁了,忆风也有十三岁了,藕香苑里一切依旧,隔壁东厢房,依然一直门户紧锁,静怡每个星期,都会开门进去打扫一次,扫完之后依旧把门锁了,忆春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这天,忆春和忆风在收拾房间,把一些不用的废旧书本整理出来,准备拿去废品站卖掉。理着理着,忆春看看狭小的房间、窄小的床铺,再望望窗外左边空着的东厢房,气哼哼地坐在床上不动了。
“怎么了,姐,快整理啊?”忆风看着突然停下的忆春说道。“要理你自己理,我懒得动。”忆春闷闷地回道。忆风见忆春的眼睛,怨恨地望着左边的东厢房,知道她又在生闲气了,便笑着说道:“姐,你干吗这么不愿意同我住呢?”“我才不想同你挤呢。你看看,我都一米六了,你也就比我矮一点儿,这床才这么点大,睡得我都难受死了。妈就是迷信,宁愿那房子空着,也不给我们去住。”忆春气哼哼地说道。“妈还不是为我们好啊?那屋子,要住你去住,我可不去。”忆风害怕地说道。
“胆小鬼。毛主席说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你同妈妈,都是封建迷信。怪不得妈妈的身份是坏分子呢,哼!”忆春低低地嘟囔着。“姐,你说什么呢,你这么能这样说妈妈?”忆风不干了。“我说错了吗,我说错了吗?你知道个屁,一点阶级斗争的意识都没有。妈做的那些事,可瞒不了我。”忆春不屑地对忆风说道。
“哟,这是怎么了,吵架啦?”这时子琨敲了敲门,站在门口看着这姐俩笑道,“看看,舅舅给你们带什么来了?”说着子琨举起手里拎着的网兜,里面是一些新鲜的莲蓬。“忆春、忆风,放假了,别老闷在家里。明天,舅舅拉车,带你们去郊外玩,去不?”子琨笑道。“好啊好啊,舅舅,我去我去。”忆风笑嘻嘻地来到子琨身边。“我不去,有什么好去的,一点都不好玩。”忆春说道。
“忆春,你不想去坟上捉蛇了?”子琨神秘地说道。“捉蛇?真的有吗?”忆春将信将疑地看着子琨。“舅舅什么时候骗过你。当然咯,去不去随你,舅舅不强求。忆风,明天我们去啊。”子琨笑着朝忆风眨眨眼睛。“嗯,好。”忆风开心地应道。忆春不高兴地白了忆风一眼,低声嘟哝道:“那我也去。”
第二天一早,忆春和忆风就来到莲花胡同和子琨一起出发。若是在平常,子琨这个时候早已经到郊外了,这天,为了带忆春、忆风出去玩,子琨便减了工作量,只拉一车,时间便绰绰有余了。
子琨拉着板车,忆风坐在车上,忆春跟在一旁走着,三个人说着话向城外走去。忆春走在子琨的侧面,长这么大,似乎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舅舅。忆春想好好看一看舅舅,故意略略退后了一些,这样可以不被舅舅注意到。
在忆春的记忆中,舅舅一直是个美男子,儒雅潇洒、活泼开朗。那时忆春还小,只记得自己同哥哥姐姐们一样,都特别喜欢舅舅,希望能常常见到舅舅,虽然那时舅舅因为工作太忙,很少来家。还有舅舅最喜欢的那个斯琴阿姨,忆春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
可是今天,忆春觉着,舅舅早已经不是什么美男子了,而是一个历经沧桑的中年人。他曾经白皙的皮肤,因常年日晒雨淋而黝黑粗糙;他的眼睛,不再如当年那般炯炯有神,却是充满了忧郁与哀伤;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因消瘦而变得尖锐;他曾经灿烂的笑容,因苦涩而变得那么牵强。
忆春记得,从莲花胡同回来后,曾经问过忆风,“舅舅为什么会拉板车了,原来不是在县政府工作的吗?”忆风说,她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知道舅舅被打成右派了,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忆风还叮嘱她,不要去问舅舅这些事,说是臻姨说的,大人的事我们少管。可是这一刻,忆春忍不住了,她一定要问一问舅舅,想听他亲口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舅舅。”忆春喊了一声,并快走两步和子琨走在了一起。子琨正和忆风说着话,听见忆春喊他,回过头来:“嗯,忆春,怎么了?”
忆春突然这么面对面地被舅舅看着自己,自己也看着舅舅,涌到嘴边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己的问题,会给眼前的这双眼睛,带来怎样的冲击,她不忍心看到这张亲切的面孔,再次受到伤害。
“嗨嗨,我走累死了。舅舅,还有多远啊?”忆春笑着说道。“哦,呵呵,要不忆春,你也上车坐着?马上就到了。”子琨关切地说道。“不用了,舅舅,我都这么大了。嗨嗨,快到了就好。”忆春笑了。
子琨拉着车,领着忆春、忆风,远远看见前面的大桥。子琨回头对忆春和忆风说道:“看,前面就是浮石潭大桥了。现在我们不下去看,等回来的时候,舅舅带你们下去,看西江里的那块大浮石。”“嗯,好的。”忆风开心地应道。
“舅舅,你看那河边的芦苇。噢,有那么多的芦苇,多好看啊。”忆风兴奋地指着远处成片的芦苇,“舅舅,你看你看。我记得好像有个诗人写过一首诗,叫《青纱帐—甘蔗林》,苏老师读给我们听过,写得可好了。舅舅,这里的芦苇看起来,是不是也很像青纱帐啊?”
“嗯,是有点像。忆风,想不到你们苏老师也喜欢诗歌啊。”子琨有些感叹,“我还记得小时候,你妈妈要求我背《春江花月夜》的情景。呵呵,背不会,你妈妈就不带我出去玩。”
“真的啊,舅舅?妈妈可从来没教我背过那些。”忆风有些失落。“忆风,忆聪、忆珍他们小的时候,你妈妈有空还教他们背过,后来,你妈妈忙不过来了,就没时间再教你们这些了。”子琨为了安慰忆风,含混地说道。
“舅舅,那你现在还记得吗?背两句给我们听听。”忆风调皮地说道。“呵呵,背了你也听不懂。”子琨笑着,慢慢吟诵起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舅舅,别背了,你们都有资产阶级的思想,这不好。”忆春皱着眉头打断了子琨。“姐,这有什么嘛,舅舅背得多好听啊。”忆风不高兴地看着忆春说道。
“呵呵,不背了不背了。忆风,还是不知道的好,忆春说得对,我们不能影响了忆春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子琨自嘲地说道,“看吧,前面就到了。一会儿舅舅干活,你们姐俩自己玩啊。”
到了小窑厂,子琨拉着车去装煤渣,让忆春、忆风姐俩自己去窑厂后面空旷的野地里玩去。忆春和忆风来到窑厂后面,嚯,好大的一片荒地,放眼望去,满是茂盛的野草野花,感觉特别惬意,不远处,还有好多个小土包子,稀稀拉拉地没什么野草遮盖,看着特别别扭。
“忆风,那就是舅舅说带我们来抓蛇的地方吧?”忆春指着那几个土包子说道。“什么?那个就是坟地吗?”忆风有些害怕地说道。“是啊,野地里的坟啊。别怕,我们过去看看。”忆春说着向坟地跑去。忆风犹疑地站在原地,看着忆春向前跑去。就见忆春,快到坟地跟前的时候,放慢了脚步,谨慎地往坟包边上走去,四处巡视了一遍,突然冲到土包子后面,向前一扑,然后慢慢站起身来,手里拎起了一条白花花的大蛇来。
“忆风、忆风,你过来。看,这是什么?”忆春得意扬扬地笑着。“我不去,我不去,你快扔了,吓死人了。”忆风害怕地喊着。“你怕什么?叫你过来你就过来,蛇在我手里,它又咬不到你。快过来!”忆春不容置疑地说道。“好好,我过来。”忆风慢腾腾地朝忆春走去。
等忆风快要靠近的时候,忆春举着大蛇就伸向忆风:“噢,噢噢,咬你咯、咬你咯——”忆春故意吓唬着。“啊——”忆风一下跳得很远。“哈哈哈哈。”忆春看着忆风被吓坏的样子,大笑起来,“你这个小笨蛋。哎哟,笑死我了,哈哈哈哈,你看看清楚,我手里拿的是什么好嘛。”
“什么啊,不是蛇吗?忆春,你不要再骗我了。”忆风站在那儿,小脸都吓白了。“你看看,你看看。”忆春向忆风走去。“别过来,你别过来!”忆风急忙向后退去。“不是蛇,笨蛋。是蛇蜕的皮,是蛇皮。”忆春说着继续向忆风那边过去。“真的吗?真是蛇皮?”忆风仔细一看,忆春手上拿着的,真是轻飘飘的一张蛇皮,忆风这才放了心,“姐,你坏,你吓我。”忆风说着往忆春身边走去,“我看看,蛇皮是什么样的。”忆风和忆春一块儿站在这群坟堆的中间,在阳光下,两人细细研究着这蛇皮的颜色。
“哈——疯子,你这个疯子。”突然从她们身后的土包子后面,猛地跳出一个人来。“啊——”忆风一声惊叫,躲到了忆春身后,忆春这回也给吓傻了,就见一个蓬头散发、衣衫褴褛之人,冲过来夺了忆春手里的蛇皮,转身就跑,一眨眼就不见影了,只有他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疯子,你这个疯子。”姐妹俩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骇,吓走了玩兴,心有余悸地连忙从荒地返回窑厂,来找舅舅。
当她们回到窑厂的时候,子琨已经装好了车,正在填写单子,准备马上就往回走。见他们姐俩回来,子琨笑道:“怎么样,后面好玩吗?忆春,看到蛇了没有?”忆风点点头又摇摇头,忆春木木地说道:“没有,没看到。”
“舅舅骗你们的,那后面根本没有蛇,不然舅舅还会这么放心,让你们自己去玩啊。”子琨笑了,接着又说道,“那好,现在我们回去了,你们俩在边上帮舅舅推着啊。”子琨抬起板车把手,把板车掉个头,弯腰向窑厂外面的大路上拉去。
却说苏瑛,这天被另一个女教师所邀,来到城外做客,恰好所到之地,就在浮石潭的附近。苏瑛早就听说,浮石潭里有块神奇的浮石,一直未能亲眼见见,这次有了这个机会,决意不能放过。苏瑛与女友打了招呼,说自己先出去转转,一会儿再回来。女友很善解人意,知道苏瑛定是想去看那浮石,便笑着点点头,嘱咐她早点回来吃午饭。苏瑛沿着河岸,一个人朝着浮石潭的方向走去。
八月的天空,正是万里无云、一碧如洗,虽然骄阳似火,但河边依然微风习习、野花烂漫。苏瑛自从那天遇见子琨之后,平常总是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牵挂,后来又听苏力说了子琨的境遇,知道子琨这么多年来,一直心系斯琴,对别人所说的都不予再考虑。苏瑛听了,不禁在心里感叹:“这世上,还真有如此痴情之人。”更是对子琨增添了恻悯之心。河边的芦苇一丛一丛的,萋萋苍苍,就像那诗里说的青纱帐,而苏瑛的眼前透过这片青纱帐,似乎又看见了那双忧郁的眼睛。
苏瑛一个人站在河边,正静静地看那远处的芦苇,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声音。“舅舅,我们去河边洗把脸吧?要是能下去游泳就好了。嘻嘻。”苏瑛回过头来,就看见忆风和忆春,一前一后地从公路上往下走来。
“咦,苏老师。姐,苏老师也在这儿。”忆风走到近前,一抬头看见了苏瑛,高兴地跑了过来。“苏老师,你怎么也在这儿啊?”忆风站在苏瑛面前问道。“萧忆风,难道老师就不能来这儿了吗?傻丫头。”苏瑛含笑看着忆风。
“不是不是。”忆风给苏瑛一问,闹了个大红脸,“我是说,真巧啊。苏老师,舅舅带我和我姐出来玩,顺便帮他推一车煤渣回去,到了这儿,舅舅说歇一歇,带我们来看浮石潭的浮石。没想到,老师你也在这儿呢。你看,舅舅,舅舅——快过来,我们苏老师也在这儿呢。”忆风说着,看见子琨下来了,急忙伸手向子琨打招呼。
子琨在公路边停好车,拿过拴在车把手上的毛巾,远远地跟在姐俩后面往河边来,听见忆风喊他,说苏老师也在这儿,子琨愣了一下,慢慢走到了忆风和忆春的身边。“呵呵,苏老师,你好。今天我带两个孩子出来玩,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啊。”子琨笑着和苏瑛打招呼。
“你好,巧啊。我今天给朋友喊来这边做客,一直想见见这浮石潭,就自己过来了。真没想到,就这么巧。”苏瑛大大方方地看着子琨,又问道,“我一直对这浮石好奇,它是真的浮在这水面上的吗?”
未知子琨如何作答,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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