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胡同对面幼儿园值班室的人,到藕香苑来喊秦臻去接电话,说有人找她,秦臻出去了没一会儿,便急急忙忙跑了回来,拉着静怡就往外走:“静怡,快快,是忆聪,是忆聪的电话。”秦臻激动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啊!”听说是忆聪的电话,一家人呼啦啦全跟了过去。
“忆聪,忆聪啊,我是妈妈,是妈妈。”静怡握着听筒,没等听见忆聪的声音,眼泪就下来了。“妈,妈!”忆聪在那边哽咽着,分明是强忍着哭泣的声音,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就听忆聪慢慢说道:“妈,你好吗?大家都好吗?过年了,给妈妈拜年啊,祝妈妈身体健康,平安快乐!”
“好,好,大家都好。忆聪啊,家里的事你妹妹也写信都告诉你啦,现在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忆风这次也考上了大学,大家都很好,就是你自己,要好好保重啊!你在那么远,妈妈也没法过去看你,照顾不到你,你自己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好自己啊。”静怡说道。
“我知道,妈,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妈,我已经离开卫生所调来县医院了,各方面环境都好了很多,您就放心啊。”忆聪的语气显得很轻松,“妈,弟弟妹妹都在吗?我同他们说说话。”忆聪说道。“哦,在的在的。忆丹,你哥哥要同你说话。”静怡说着把话筒递给了忆丹,心里隐隐觉得哪儿有些不对。
忆丹接过话筒:“哥,过年好,给你拜年了!”“过年好啊,忆丹。忆丹,哥离得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家里就靠你了,你要把妈妈、姐姐、妹妹他们都照顾好啊。爸爸同哥哥都不在家,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知道吗,哥就拜托你了!”忆聪抑制着内心的波澜,平静地嘱咐着。“哦,知道啦。哥,你放心吧,你不在家,家里还有臻姨同斯南叔叔呢,我们会照顾好妈妈的。”忆丹说完,把话筒递给了等在一旁的忆风。
“大哥、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都想死你了。嘻嘻嘻嘻,你回来,让我们见见你嘛。”忆风接过话筒,迫不及待地说道。“小妹,哥也想你啊,听妈说,你考上名牌大学了,真了不起,哥哥比不上你啊,以后你就是咱们家的荣耀啦。”忆聪说道。“哥,我还得谢谢你啊,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呢,你那学习笔记可是帮了我的大忙啦,嘻嘻。”忆风笑了。“小妹,到了学校要继续努力,为家里争口气,让妈妈永远为你骄傲。”忆聪叮嘱着。“嗯,知道了大哥,我一定记住你的话,不让妈妈失望。再见了,大哥……”
一家人回到了藕香苑,静怡一个个地问,忆聪都说了些什么?
忆丹和忆风都如实告诉了她。“没什么呀,都是一些问候和鼓励的话,特别叮嘱我们要照顾好妈妈。”忆丹笑呵呵地说道。“怎么了,静怡?有什么不对吗?”秦臻不解地看着静怡的举动。“我也不知道。唉,臻儿,要是斯南在家就好了,让他同忆聪说说话,他一定会了解到一些情况。这个忆聪啊,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静怡有些担心。
“妈,你多想了。这么多年,大哥他难得打电话,听到你的声音他是太激动太想你啦。他不是说,现在已经离开那个卫生所,到县医院工作了嘛,这是好事啊,他不会有事的。”忆丹说道。
“就是就是。静怡,今年哪我们家是喜事连连,忆聪也离开那个小地方去县医院啦,在县医院,像他那样‘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那可是宝贝啊,以后这忆聪,那就是专家呀。现在我们忆风,马上又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了,以后我们家可了不得呢。静怡,你想想,等忆风大学毕业出来,再当个什么领导,嚯,那我们藕香苑真是香满苑了,呵呵呵呵。”秦臻为了转移静怡的思虑,夸张地笑道。
忆丹他们见秦臻说得有趣,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静怡给秦臻这么一闹,又被忆风抱着她的胳膊大笑,便暂时把对忆聪的忧虑放下了。
半个月后,忆风要离开家去学校了,海星同她约好了一块走。
静怡他们一家人,一起把忆风送到了车站。这可是她心里最疼爱的小女儿,因为自忆风出生就没有见过父亲,静怡便一直觉得亏欠了她,那忆风从小就乖巧懂事,又知道惜护静怡,所以忆风要离开家,静怡心里是最不舍的,但静怡一向不露声色,所以从外表并看不出来什么。
来到车站后,见海星同他的父母已经在车站等着忆风了,又听说海星父母要亲自送海星和忆风去学校,静怡这心里安定了不少。
忆风上大学之后,藕香苑又重归清静之中。
“忆风这孩子,以后也就是一年两个假期才会回家了。”静怡站在院子里,有些落寞地叹息着。“静怡,这是好事,你该高兴啊。忆风去了上海,那多好啊,这孩子以后就有出息啦。不是还有海星在那儿嘛,别担心,你看那海星的父母,也很喜欢忆风呢,好事!”秦臻笑着把静怡拉进了客厅。
“是,有出息。有出息了,以后也就不会回来了。”静怡黯然说道。
“呵呵,静怡啊,你这可是偏心了。”斯南在一旁笑了,“以前忆聪忆丹他们离开,可没见你这么说过啊,哈哈哈哈。”“我这是老了,老啦!斯南,这忆风啊,一直就像小棉袄似的护着我,她这一走啊,不会再回来了。唉,小鹰长大了,要飞咯!”静怡略带感伤地说道。
“静怡,要是觉得院子里冷清,我们就想想办法把忆丹夫妻调回来,他们一家四口回来住,藕香苑就热闹了。”斯南说道。“斯南,不要麻烦了,不说我们没有那个本事,忆丹现在在厂子里也还挺不错的,就不去折腾那个了,就是辛苦如琴了,等孩子渐渐大了,上学了就好了。我没什么的,有你们两个在这儿,我已经很满足了。”静怡轻轻捏着胳膊,眼里透着落寞。
“斯南,现在就算他们四个都不在身边,还有忆珍在呢,他们一家也会经常过来串串,不冷清的。”秦臻伏在静怡的椅背后面,看着斯南玩笑道,“还有啊,那几个孩子都是我帮着静怡一块儿带大的,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而且我还同静怡天天在一起,我也不冷清。斯南,就你是孤家寡人,要说冷清,就是你冷清了,呵呵呵呵。”秦臻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臻儿。”静怡看着秦臻,欲言又止。
“臻儿、静怡,不开玩笑了,同你们说一个正事。现在,上面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给右派平反复职了,子琨的右派应该也会平反的,我现在要去盯着这件事了。”斯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们。
“哦,真的吗?斯南,那你也会复职咯?”秦臻问道。斯南点点头,“也许,静怡头上的那顶帽子,也会摘除。从现在开始,我可能会经常不在家了,你们不用等我,晚上给我留个门就行了。”斯南嘱咐道。
“好,好。”静怡同秦臻答应着,两双眼睛期待地看着斯南,如同面对着一轮朝阳,渴望那阳光早日照亮这凄冷的藕香苑。
现在来说说忆聪,自从五六年考上东北医学院以后,便是一门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在他大二的时候,静怡被带上了坏分子的帽子,当时学校并没有怎么为难他,但毕业分配时,即使忆聪的成绩优异,也没有资格去他向往的大医院了,他被分配到一个偏远小镇的卫生所工作,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忆聪当时并没有将实情告诉静怡,几年之后才慢慢地告诉了家里。
在小镇卫生所的那些岁月,不说当时的生活条件有多艰苦,就是做人都比别人矮半截,所里最苦最累的事情,永远都是忆聪的事情,值夜班、出急诊、下乡救人,甚至是救牲畜,第一个指派的就是他;而运动到来的时候,挨批斗、受训话、被歧视的也是他,这些苦和罪他都自己默默扛着,在给静怡的信里,没有吐露过一个字,长期的艰苦生活和精神压力,他的身体早已经垮了,只是缘于他坚强的意念与正当青春的年华,一时没有显现出来。
在大学的时候,忆聪曾经有一个心仪的恋人,那是隔壁班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忆聪在刚入学的活动中,曾与她有一面之缘,后来便一直默默地关注她,没过多久,忆聪知道妈妈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舅舅也被打成了右派,忆聪便把这个心思牢牢锁在了心底。到了临毕业前夕,忆聪却听说那个女孩投河了,原因是远在家乡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后,想不开在家里上吊自尽了,女孩在寝室哭了一天一夜,出去后便没再回来。从此,忆聪的那颗心冷得结了冰。
十几年来,忆聪一个人默默吞噬着苦水,在治病救人的医者之心里,享受些微职业给他带来的快乐。他在小镇上在村民心里享有很高的威望,他手中医治过无数的乡民,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到耄耋老人,都曾是他的患者,从轻微的感冒咳嗽,到无名的皮肤炎症,到危险的农药中毒,他都曾经亲手解除。似乎他是万能的,其实他只是一个骨科大夫,但这正是他高兴的地方,他所有的时间都扑在了工作中学习中,这十几年的摸爬滚打,练就了他精湛的医术,他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全科医生。
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医好自己的疾病。在他调去县医院之后,他对自己的担心得到了验证,他的生命大概只剩半年时间了。他隐瞒了这个消息,一直若无其事地工作着,并接手带了五个学生,他想尽快把自己的医疗经验传授给他们,能多帮助一些病人解除他们的痛苦,已经成为他最大的心愿了。他更不能让这件事情给静怡知道,他难以想象,这会给母亲带来多大地打击。
忆聪终于撑到了这年春节,他给家里打了这些年来的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电话。其实,忆聪调到县医院以后,就可以给家里打电话了,虽然家里没有电话,但忆风信中曾告诉过他,电话可以打到对面臻姨上班的幼儿园。但他不敢打,他怕自己忍不住会暴露,他知道母亲有多么聪明多么敏感,打多了电话,他一定瞒不住。所以,之前他只给家里写信。
那天,在听到母亲声音的刹那间,他的泪水喷涌而出,无论怎样他都控制不住了,足足有几分钟之后,他才可以平静地同母亲说话。
静怡哪里知道,这是忆聪在同她们诀别啊!
四月初的一天中午,小城的邮递员突然进门送来了一封加急电报,收报人是叶静怡,看电报发来的地址是忆聪所在的县医院,静怡的心紧缩起来。
签收之后,她急忙打开电报,见上面写着:“萧忆聪病危,速来。”静怡整个地呆住了。秦臻慌忙拉着静怡回到客厅坐下,自己跑出去打电话告诉了斯南,回来后陪在了静怡身边,哪儿也不敢去。
静怡的心里,此刻除了凄惶,还有母亲那颗在危险关头一定要保护好儿女的坚定的心。忆聪,我的忆聪,有妈妈在你的身边,你就不会有事了。你等着,妈妈现在就去接你,把你接回家就没事了。
好半天,静怡回过神来,看着秦臻说道:“臻儿,陪我去收拾东西,我要去接忆聪回来。”“好、好的。”秦臻见静怡一改往常的神态,凄凉的眼神里更透出一股锐气,使她不敢多说什么。
斯南接到秦臻的电话,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进门就喊着:“静怡、臻儿。”“斯南,在这儿呢,静怡在收拾出门的行李。”秦臻在房间说道。
斯南也顾不了许多了,径直走进静怡的房间,站在门口说:“静怡,忆聪是什么情况,你问清楚了吗?”静怡停下手中的东西,木木地摇了摇头。秦臻把那份电报递给了斯南,斯南盯着电报邹紧了眉头,“静怡,这样啊,你先收拾东西,我去打个电话,到忆聪的医院了解一下情况。等我回来,一定等我回来再做决定。”斯南说着看了看秦臻,秦臻点点头,斯南便急忙转身出去了。
等斯南再次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几张火车票。静怡和秦臻坐在客厅等着他,斯南脸色灰暗地站在门外,对她们说道:“静怡,车票我已经买好了。臻儿,快去收拾一下,我们俩陪静怡一起去。”说着扭头去了自己的房间。
秦臻慌慌忙忙地出来去收拾东西,静怡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三个人在车上坐了两天两夜,终于赶到了忆聪的医院,院长带着忆聪的五个弟子,在医院门口亲自迎接他们。
“院长,忆聪他现在怎么样了?”斯南握着院长的手问道。“啊、啊,你们这么大老远地赶过来,一定很辛苦了,先去办公室休息一下,喝杯热茶吧。”院长伸手做了一个请进的动作,没有正面回答斯南。
“院长,先领我去看看我儿子吧。”静怡看着院长说道,这声音虽轻,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果决。“哦,萧忆聪妈妈,那个,萧医生他——今天凌晨三点钟的时候,他已经离开我们了。”院长无奈地看着静怡说道。“啊,那他现在在……”秦臻忙扶住静怡,对院长问道。“在太平间。”院长不安地看着静怡,问道:“我们现在,去吗?”静怡轻轻点点头,脸色煞白。院长领着他们往太平间走去,几个学生跟在他们后面。
太平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忆聪安静地睡在里面。他们刚到门口,秦臻就忍不住开始哭泣了,静怡脸色苍白,一声不吭地往里走,斯南铁青着脸,让静怡和秦臻进去之后,伸手请院长他们在门外等候。
斯南和秦臻搀扶着静怡来到忆聪身边,秦臻已经支持不住,扑在忆聪身边号啕痛哭了起来。静怡泪流满面全身战栗,附身看着忆聪安静的面容,双手抚摸着儿子瘦削的身体,颤声说道:“忆聪,妈妈来了,妈妈接你来了。对不起啊儿子,妈妈来迟了,妈妈这就带你回家,忆聪,我们回家……”说着人就倒了下去,斯南见了,伸手一把托住了静怡,“静怡、静怡——”
这时,站在门外的院长他们听见声音一起进来了,几个人抬起静怡,放到了门外的推车上,急忙推着静怡,送去了医院的病房。
等静怡醒来,已是两天之后。
静怡睁开眼,看着眼前正在吊着的药水,看见秦臻红着眼睛坐在身边。“臻儿,这是?”静怡不解地指着药水问道。“静怡,这是在忆聪的医院。你晕倒了,院长让给你输些营养液。”秦臻轻声说道,静怡立刻记了起来,自己这是在哪儿,是来做什么的了。
“臻儿,忆聪呢?他——”静怡的眼泪下来了。
“忆聪他已经火化了,斯南今天去送他的。”秦臻哽咽着说道。“扶我起来,快扶我起来臻儿,我要去,我要去再看看我的忆聪。”静怡说着要坐起来,秦臻急忙按住了静怡:“别动,静怡。已经来不及了,一会儿他们就该回来了。你先躺着,等水吊完了再起来啊。”静怡没等秦臻说完,便把手上的针头拔了,她挣扎着要坐起来,秦臻见状只好把她扶了起来。
静怡下了床,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斯南就进来了。
斯南见静怡这样,忙问道:“静怡,你这是要去哪儿?”“斯南,忆聪、忆聪呢?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啊?”静怡紧紧抓着斯南问道。“静怡,忆聪已经不在了,今天,已经火化了——”斯南温和地应着,眼里满是伤痛。
“那他的骨灰呢,他的骨灰呢?”静怡问道。“骨灰在院长那儿。院长不想让你太难受,让先放在他那儿了。等你好了,我们回去的时候,就带着忆聪一起回去。”斯南说道。
“我已经好了,斯南,我们回去吧,带着忆聪回去吧。”静怡迫切地说道,在她的心里,这里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好的,静怡。”斯南痛惜地看着她:“好的,明天吧,我们明天就走,好吗?我总得去买车票吧,这个时间也没有车啊。静怡,你再躺一躺,我们明天就带忆聪回家,好吗?”
斯南对秦臻说道:“臻儿,把静怡扶回去。”说着两人一起把静怡拉回了病床,待静怡躺下后,斯南对她说:“我现在就去买车票,你先好好休息啊。”见静怡点了头,斯南才转身向外走去。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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