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没有经历过因被召不得不急忙上路而必然遇上的苦难?你接到你的事务所的通知——不管它在哪里,也不管你干的是哪一行——要求你立即离开所在城镇。你和你的家人立刻大大紧张起来;急忙差人去洗衣作;全家人都在奔忙;而你自己呢,怀着你所不能完全掩饰的体面感觉,出发到售票处买车票。在这儿,你初次突然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是无足轻重的——那儿的人又冷淡又泰然自若,就好像并没有什么人要离开本市似的,又好像一百多英里长的旅程算不了什么似的。你走进一间破破烂烂的房间,四周全是大张的招贴;房间的大部分被粗制的笨重柜台隔开,墙上装着一个个壁龛,活像活动动物园中安置小动物的、没有安栅栏的兽笼。有半打左右的人在办理牛皮纸包裹的登记手续,其中一个办事员把这些包裹一一投进上述壁龛里去,他的神态满不在乎,因为想起早上才买的那只毛毡制的旅行袋,心里感到十分烦恼。行李夫们像许多阿特拉斯[3],肩上扛着大包大包的东西奔进奔出。你在等着要询问一些必需知道的事情时,你心里纳闷,这些售票员在担任这个职业之前究竟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把钢笔夹在耳朵后面,双手放在背后,正站在火炉前,就像一幅拿破仑的全身肖像;另一个把帽子歪戴着,只盖住半个脑袋,正在一个本子上登记乘客的姓名,他那冷冷的神情惹得你无以言喻地冒火。当一个男人问他坐在车外一直坐到霍莱海德——而且一路处于严寒之中!——的车费是多少钱时,那个坏蛋吹起口哨来——他可真的吹着口哨呢!他们明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种族,显然对人类之中其余的人没有同情心,或者没有共同的情感。最后轮到你了,你付了车钱之后,哆嗦着问道:“我需要在早上几点钟到这儿来?”——“六点钟,”吹口哨的人回答,一边把你刚交给他的那枚一英镑金币漫不经心地扔进办公桌上的一只木钵里去。“宁可早点来,不要来晚了,”那个裤子给火烤得有点儿热乎乎的人添上一句,他那副心安理得、自鸣得意的神情,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是清晨五点钟起床似的。于是你走上街,在走回家的一路上沉思着人们由于习惯竟然变得如此残酷无情。
如果说有什么事比另一桩事更悲惨的话,毫无疑问,那便是被迫在烛光中起床。如果你怀疑过这一事实,那么在你动身的那天早上就会痛苦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前一晚你斩钉截铁地叮嘱仆人在次晨四点半钟来叩你的房门,于是你整夜只管打盹儿,每过五分钟就因梦见一台教堂大钟而蓦地惊醒,因为它的短针以惊人的速度转到钟面上的每个数字上。最后你给搞得彻底筋疲力尽,渐渐地沉睡了——你的思想变得乱糟糟的——整晚在你眼前“开走”的驿车,变得越来越模糊,到后来终于完全不见了。一会儿你成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正熟练而敏捷地驾驶着马车;一会儿你在杜克劳剧场里右边的先导马的背上表演;过了不久你又被紧紧地裹住身子坐在车子里,而且刚刚认出那个看守是你的老同学,甚至你在梦中还记得十八年前参加过他的葬礼。终于你完全失去知觉,接着被一种古怪的幻觉唤醒,仿佛自己获得了新生。你给一个制皮箱的人当学徒;至于你怎么会变得这样、为什么变得这样、在什么时候或者因什么缘故这么干,你是不会费心去问的;不过你的确在那儿给一只旅行皮箱的盖裱糊衬里。在后店堂里的那另一个学徒真该死,他锤打得多么响啊!——砰,砰,砰——他一定是个勤劳的家伙!你已经听见他干了半小时的活儿了,他始终不停地在锤打。砰,砰,砰,又锤了——这会儿他说话了——他说什么呀?五点钟!你使出全身气力,猛地在床上坐起来。幻象立即消失了;制旅行皮箱的店堂原来便是你自己的卧室,那另一个学徒则是你那颤抖的仆人,在过去的一刻钟里,他冒着即将敲断自己的指关节或者打破门板的危险,设法叫醒你,却是白费劲。
你着手尽可能快地穿衣服,那燃着长烛花的无精打采的蜡烛闪烁着亮光,足够让你瞧见你所要的东西并没有放在它们所该放的地方。由于你前晚过于紧张而把自己的一只靴子周密地包了起来,使你在此刻耽搁了一些时间。不过你一会儿便梳洗完毕,因为在这种场合你并不讲究,昨晚你把胡子刮了;于是穿上你的靛青珠皮呢大衣,围上绿色的旅行披巾,右手抓起你那只毛毡制的提包,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唯恐吵醒家中的人。公用的起居室里所有的东西都随便乱放着,到处都有前一天晚餐的面包屑,看上去却异常舒适,你在那儿停留一下喝了一杯咖啡之后,便拉开街门的链条和插销走到了街上。
雪化了,糟糕透了,冰雪全都化了。你朝牛津街远处望去,煤气灯光凄凉地反映在潮湿的人行道上,路上看不见任何小黑影使人相信会有出租的双轮或者四轮马车——就连那些马车夫也已经丧失信心回家去了。冰冷的雨夹雪和缓匀称地蒙蒙下着,它预示至少会持续二十四小时。湿气悬挂在屋顶和路灯柱上,而且像一件看不见的大氅粘在你身上。所有地下室前的空地都“进了”水,水管爆裂了,盛雨水的大桶满溢;下水道似乎在与时间赛跑,抽水机的把手自动向下倾,市场里二轮运货马车的马倒下了,没有人把它们扶起来,警察全身看上去好像有意被撒满了玻璃碎屑。到处有送牛奶的妇女艰难地走着,两脚都绑了一些布条,以防滑倒。不在店里过夜、而在店外又不让多睡的男孩子们重重敲着店门却叫不醒老板,他们冷得直嚷嚷——人行道上冰、雪和水的混合物厚达两三英寸——没有人敢于走得快些使自己保持暖和,即使有人敢于这么做也没能使自己保持暖和。
在你艰难地向金十字街走去经过滑铁卢广场的时候,听见时钟敲五点一刻,你这才发现自己被过早叫醒一小时。再折回家去呢,时间来不及;又没有门开着可以走进去的地方;因此除了继续向前走,别无他法。你这么走着,并且对自己、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非常满意。到达马车售票处时,你热切地朝那个场子望去,寻找前往伯明翰的快车;可是从所见到的情况看来,这辆马车可能早已开走了,因为并没有看见任何公共马车形状的车辆在进行出发前的准备。于是你漫步进入售票处,那儿点着煤气灯,炉火熊熊,与外边情况相比,显得很舒适;也就是说,如果有什么地方在寒冬清晨五点半有可能显得舒适的话,那便是这个地方了。那同一个记账人员以同样的姿势站着,仿佛你昨天看见他以后,他再也没有走开过。由于他告诉你说那辆马车在场子的那一头,再过一刻钟会开过来,你便把旅行包留下,朝“酒吧间”走去——并不抱有想让自己暖和一下的愚蠢念头,因为你认为这是决无希望的事,你只是想喝一杯掺热水的白兰地饮料,而且是等到水煮沸后喝的!这事又恰好发生在规定开车时间前两分半钟的时候。
正当你呷下头一口滚热的饮料时,圣马丁教堂尖顶传出了六点钟的头一响的当当声。两秒钟以后,你到了售票处,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内,那个酒吧间的侍者十分惬意地喝着你的掺水白兰地。马车已经拉出来,马已经套在车子上,一名看守和两三个脚夫正把行李堆起来,在售票处的台阶上跑上跑下,快得气也透不过来。几分钟前冷清清地一无动静的这个地方,现在一片忙乱,首批出售晨报的报贩已经来到。“《泰晤士报》,先生,《泰晤士报》,”“《记事报》——《记事报》——《记事报》,”“《先驱报》,太太,”“极其有趣的凶杀事件,先生,”“稀奇的赖婚案,太太,”这些喊声从四面八方传向你。车子里的乘客已经安顿在他们的窝里,车子外的乘客,除你之外全都在人行道上来回踱着使自己暖和些。其中有两个留长发的小伙子,雨夹雪使他们的头发活像被冻僵的老鼠尾巴;还有一个年轻的瘦女人,她又冷又恼火;一位老绅士情况如上;一个由大氅和军帽包起来的人物有意要表示自己是一名军官;这一群人全都用又大又硬的披巾包住下巴,活像是在吹排箫[4]。
“把布掀开,鲍勃,”马车夫说,他这还是初次出现,身穿蓝色粗呢大衣,背后的两只钮扣离得很远,不能同时都被人看到。“喂,先生们,”手里拿着乘客单的看守喊道。“已经迟了五分钟啦!”乘客们立即跳上车——两个年轻人猛抽着烟,活像两只冒烟的石灰窑,老绅士发出了怨言。那个年轻的瘦女人由别人帮忙,拉呀,推呀,好不容易才上了车顶,而作为报答,她却对人家一本正经地表示她坚信自己是休想再下得了车。
“好啦,”看守终于大声喊道,马车一开动他便倏地跳上车,并且随即吹起号角,以证明他的呼吸功能多么完善。“让它们跑,哈里,让它们自由行动,”马车夫喊——于是我们便出发了,轻快得似乎这天早晨,如同这辆马车一样,还很“不错”呢;我们急切地盼望着我们的旅程快快结束,因为我们担心读者早已盼望我们结束这篇文章。
注释:
[1] 指对犯人处以车磔的刑车。用这种刑车把人的肢体分裂,是古代的一种酷刑。
[2] 希腊神话中的帖撒里国王,他因向主神宙斯之妻赫拉求爱,受惩罚被绑在永远旋转的地狱车轮上。
[3] 希腊神话中双肩掮天的巨神。
[4] 排箫原文为Pan’s pipes;pan汉译为潘,是希腊神话中人身羊足、头上有角的畜牧神的名字。他喜欢吹奏自己发明的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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