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单马双轮轻便车漆得十分华丽——是鲜红色;我们随便到哪里——不论是城里或者伦敦西区、帕丁顿或者霍洛威,不论东西南北,——总能见到那辆红车子,撞上街角的柱子,在出租马车、运货马车、两轮运货马车、四轮运货马车和公共马车之间,钻出钻进,竟然能够通过不知什么不可思议的方法,从除了这辆红车子任何其他车辆都无法进入的地方钻出来。我们无限地喜爱这辆红车子。我们多么希望能在阿斯特利马戏场里见到它!我们敢打赌说,它在那儿的表演肯定会使整个剧团——扮演印第安酋长的、扮演骑士的、扮演瑞士农民等等的所有演员黯然无光。
有些人不喜欢费气力爬进出租马车的车厢,另一些人则不喜欢吃力地从车厢里钻出来,我们则认为这两种厌恶情绪都出于反常的心理和坏心眼儿。其实进入车厢的过程是很优美的;如果进行得好,它基本上具有情节剧的性质。首先,当你的眼睛从地面上抬起的时候,守在停车处的那十八个马车夫全都演起富有表情的哑剧来。接下来是你自己演哑剧作答——颇似一出小舞剧。四辆马车应你之需立刻离开停车场,拉车的那些马让车轮擦着路边石并在阴沟里嬉戏,动作十分优美。你选中了其中的一辆,便朝它奔过去。纵身一跃,上了头一层踏脚板;把身子略向右一转,便上了第二层;以优美的姿势低于缰绳弯下腰,同时朝左转,便进入了车厢。找座位毫无困难,因为你一撞了挡板便立刻被舒舒服服地送进座位里去,于是车就开了。
至于从马车里出来嘛,从理论上说,可能复杂一些,实行时也略微困难一些。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已经深入研究过,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把自己往车外扔去,碰碰运气,看自己能否恰巧两脚着地。如果你让马车夫先下车,然后把自己朝他身上扔去,你就会发现他会大大减弱你下跌着地时的冲力。如果你打算付八个便士,在还没有平安下到人行道之前,切莫提出来,也别让车夫瞧见这些便士。想省那四个便士是下策。因为马车夫对你有很大的支配权。他认为自己不存心加害于你就意味着应该收小费。然而,如果你要去较远一些的地方,那么就完全无需教导你下马车的技巧,因为在你还没乘完三英里的路程,就可能会给轻快地扔出车去。
我们还不知道有任何拉出租马车的马能连续跑三英里路而不倒下来的记录在案的事例。那又怎么样呢?完全是一种刺激。在这个精神混乱、普遍地委靡不振的时代,人们愿意为刺激而慷慨解囊;那么,在哪儿能以更便宜的代价找到这种刺激呢?
现在且回过头来谈谈那辆红色出租马车吧;它是无所不在的。你只要走到霍尔本或舰队街或任何交通拥挤的主要大道,亲自去判断一下。你几乎还没有转入那条街,就已经瞧见一两只旅行大衣箱躺在地上;一根被连根拔起的柱子、一只帽盒、一只旅行包和一只毛毡制的手提包好看地散落在街上。套在出租马车上的一匹马站在一旁,淡漠地朝四下里望望;一群人高兴得又是呼喊又是尖叫,把他们涨红了的脸贴在药房的玻璃窗上凉凉。“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你能告诉我吗?”“只是一辆出租马车,先生。”“你知道有人受伤吗?”“只有乘客受伤,先生。我瞧见他转弯,我就对另一个人说:‘那是个十足的小蠢货,他把马赶得快极了,不是吗?’‘是呀,’那人说道,接着他们撞在柱子上,车里的乘客便像砖头似的飞了出来。”难道我还有必要说它就是那辆红马车吗?或者有必要说那个嘴上叼着麦秆,若无其事地从药房里走出来,镇静地爬进那个窄小的驾驶座,策马疾驰而去的便是领有执照的、红马车的车夫吗?
这辆红马车无所不在的情况,以及它对执法者本身的管笑的肌肉所施加的影响令人惊讶之极。你走进伦敦市长官邸的法庭,只见整个法庭笑声一片。市长大人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对自己所说的笑话直笑得前仰后合,霍布勒先生脸上每一根血管都笑得鼓起来。这有几分是由于市长说的滑稽话,不过多半还是由于他自己的笑话所引起的;警察和警官们则义不容辞地兼因霍布勒先生和市长的话而欣喜若狂;连那些尊敬地望着牧师助理面容的贫民们也试图露出笑容来,因为连后者的脸色也变得从容了。一个面容枯槁又带口吃的高个子男人费劲地告发那个红马车车夫怎样欺骗了他;车夫则与市长和霍布勒先生彼此开着小玩笑,这使得除原告之外所有的人都快乐非凡。结果法官们被红马车车夫天生的诙谐逗得乐极了,竟然会减少他的罚金,于是他登上红马车疾驶而去,抓紧时间去欺骗其他的人了。
这个红马车车夫既然像其他许多哲人那样,对自己的道义准则的力量深信不疑,势必常常置社会上好恶与舆论于不顾。一般说来,他也许倒是宁愿把一个乘客平平安安地带到他的目的地,而不愿让他翻倒在地——也许他更情愿这么做,因为那么一来他不仅可以得到钱,还可以得到胜过某个厉害的对手的乐趣。可是社会以罚款的手段对付他,因而他得以自己的手段来对付社会。这就是红马车车夫的一套道理。因此,等到车子跑了半英里路之后,乘客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要把钱准备好,他便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乘客;如果乘客拿出八便士来,他就会被赶下车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们这位朋友是在一个雨夜,在托特纳姆法院路上。他正同一个穿绿上衣的喋喋不休的小个子先生争得面红耳赤,相互进行人身攻击。可怜的家伙!他的借口可大呢。他说自己收取的并没有超出应得的车费十八便士以上,因而怒不可遏也就理所当然了。他们争执得非常激烈,最后那个喋喋不休的小个子男人在心里计算一下路程的距离以后,发现自己已经多付了钱,便宣布了不可改变的决心,声称次晨要把他“关起来”。
“喂,注意听,小伙子,”小个子先生说,“明天早上我要把你关起来。”
“呸!你会吗?”我们的朋友冷笑着说。
“我就是要这么干,”小个子先生答道,“你只管记住我的话就是。如果我活到明天早上,你就会后悔莫及。”
小个子先生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怒冲冲地吸了一下鼻烟,他那坚定不移的意志、义愤填膺的话语在红马车车夫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只不过他仅仅犹豫了一瞬间,便很快拿定了主意。
“你要把我关起来,是吗?”我们的朋友说。
“是的,”小个子男人用更激烈的语气回答。
“很好,”我们的朋友说,一边很镇静地卷起袖子。“这一下子得关三星期。很好,要到下个月中旬才期满。再过三星期是我的生日,我可以领取十英镑。在那个日子之前,我与其自己付吃、住和洗衣的钱,倒不如让郡里去开支;那么就来吧!”
因此没有二话,红马车车夫就一拳把小个子先生打倒在地,接着以世俗彬彬有礼的态度向警察自首并要求予以拘留。
没有结局的故事是不足道的;因此我们可以这么说:我们确实知道,后来他的吃、住和洗衣问题全得到解决。我们是偶然获悉实情的。获悉经过如下:上述事情发生之后不久,我们前往米德尔塞克斯郡的教养院,去参观禁止犯人相互交谈的制度的实施情况。我们为了要寻找这位久违的朋友,极其焦急地注意了那儿所有“赶车的”。可是遍寻无着,我们开始以为那位穿绿上衣的小个子先生谅必发了慈悲。此时我们正穿过监狱隔离区中的一个菜园,由于听到显然从墙那头传来的歌声而吃惊。歌声充满情感,唱的是悲切的歌曲《我的帽子周围》,当时这支歌正开始被公认为我们民族乐曲之一。
我们吃了一惊,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院长摇了摇头。
“可悲的家伙,”他答道,“悲惨得很。他坚决拒绝驾驶;因此经过多次审问之后,我不得不下令予以隔离禁闭。他却说他非常喜欢那样,看来也的确如此,因为他仰面躺在地板上,一天到晚唱滑稽歌曲。”
我们是否有必要向大家补充交代一下——说明我们并没有想错,那个滑稽歌手正是我们极力寻找的朋友,红马车车夫?
打那次以后,我们一直没有再见到他,不过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位了不起的人是我们所认得的一个运水夫的远亲。因为有一次我们正走过他所管辖的出租马车停车场时,瞧见他静静地站着看一个高大的男人好不容易地钻进一辆出租马车。见他已经完全坐停当,便轻快地走上前(一如他的同行们惯常这样做),举起手来碰一下帽檐致敬,然后好像理所当然似的要求付给运水夫一枚铜子。但是这个乘客并不是个慷慨的人。他对这个要求感到愤慨,因而说道:“钱!为什么要给钱?是不是就为了你跑过来看看我吗?”“唷,先生!”运水夫报以平静而得意的微笑,回答道,“这可至少值两个便士。”
后来这个运水夫在社会上获得很显著的地位;我们对他的一生有所了解,而且常常想把我们所确实知道的事情说出来,目前也许是这样做的最好的机会了。
且说威廉·巴克先生……,因为这是那位先生的名字,且说威廉·巴克先生出生于——可是又为什么非得讲他出生的地点和时间呢?为什么要去查看教区总账中的记载,或者去窥探妇产科医院中卢客娜[1]之谜呢?威廉·巴克先生确实诞生了,要不然就决不存在他这个人。既有儿子——必有父亲。既有果——必有因。对于最怀有法蒂玛[2]般的好奇心者来说,经这么一解说谅必可以满足了吧;假使还不满足,那么很抱歉,对这个问题我们再也无法提供更多的证据了。有没有可能找到更令人满意的、或者更严格地遵照议会方式的途径呢?没有可能。
同时我们也得承认,我们同样无法写下这位先生源自父亲的这个姓名“威廉·巴克”,确实是在什么时期或者通过什么特定的过程,竟被讹称为“比尔·布尔克”。在巴克先生所特别致力从事的那个行业的成员中,他获得很高地位和不小的名声;他们一般以人所熟知的“比尔·布尔克”,或者以带恭维的“叫人恼火的比尔”来称呼他,后者是一种开玩笑而富有意味的绰号,说明巴克先生有了不起的“惹怒别人”的才能,使那些由公共马车到处运送的女王陛下臣民怒气冲天。关于巴克先生早年的事,我们知道得很少。而且就连那一点事都是含糊不清、难以置信的。他主要的特性似乎是不专心一致、意志不坚定、爱喝黑啤酒、热爱所有本性爱流浪的游手好闲的人,这与许多其他最伟大的天才们有共同之处。教区免费学校闹哄哄的声音也好,阴暗的郡监狱中的宁静也好,都同样丝毫改变不了巴克先生的气质。任什么也约束不了他对于变迁的热爱,任何惩罚也抑制不了他那天生的胆量。
如果可以公正地说巴克在年轻的时候有什么弱点的话,那也只是一种可爱的弱点——爱;那是一种最最全面的爱——爱女人,爱喝酒,也爱手帕。它绝不是一种自私的感情,它不限于他自己的所有物,而过多的人却视为禁脔。不;它是更高尚的爱——是一种普遍的道德原则。它一视同仁地运用到别人的财产上去。
在这种博爱主义中颇有动人之处。更动人之处是我们获悉这种博爱所得到的只是很冷淡的报答。布街、纽盖特、米尔班克[3]对一般的善行的报答都很差,这种善行是通过对所有创造出来的东西的难以抑制之爱表现出来的。巴克先生是这样感觉的。在同最高司法当局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会晤之后,他便在政府同意之下离开他那不领情的国家,并由它负担费用前往一处遥远的滨海之地;在那儿,像另一个辛辛内塔斯[4]那样从事开荒和耕地——那是一种安静的职业,七年期限几乎不知不觉地就这样消逝了。
至于到了我们刚提及的期限结束时,英国政府是否需要巴克先生回到这儿或是不需要他再居留国外,我们便无法弄清楚了。不过我们还是倾向于赞成后一种立场,因为他回国以后并没有被提升去担任什么公职,而是到干草市场的拐角去任职,在那儿他充当出租马车停车场的运水夫助手,他以这种资格坐在靠近路边石的两只桶上,脖子上悬挂着一块带有号码的铜片,是由一根厚实的链条系着的,踝骨节围着一圈干草,样子很古怪。据认为,他这样坐着对人性作各种观察,这对于他后半辈子中的活动起了很重要的影响。
巴克先生担任这项工作没有多久之后,头一辆公共马车出现了,把公众的注意力引到新的方向去,并且阻止了许多出租马车向任何方向行驶。巴克先生才智非凡,他通过以第一辆公共马车为其组成部分的这一制度的发展,立刻看出了它最终对出租马车和停车场,进而也对运水夫所造成的一切危害。他也考虑到自己必须选择更有利可图的职业。他那灵敏的头脑立刻觉察自己在下列方面大有作为:诸如诱使易上当的年轻人、迫使孤弱的老年人乘错公共马车,并把他们带走,直到他们陷入绝望而愿意每人被勒索六便士为止。借用一下他那天然优美的比喻来说,便是:“直到他们走投无路,不得不吐出铜子为止。”
不久,一个能实现他朝夕梦想的机会来到了。出租马车停车场上谣传正在制造一辆公共马车,将从利森树林驶到河边,再转入牛津街和霍尔本;行驶在帕丁顿路上的公共马车迅速增多,这鼓励了这一想法。巴克先生向可靠方面暗地里小心翼翼地探询着。传说是正确的,“皇家威廉”号公共马车将在下星期一首次行驶。这真是了不起的事件。车夫由一个以冲劲足而闻名的、有事业心的马车夫担任,他曾经与三个被车轮碾过的孩子的父母达成过协议,最近又为了撞倒一个老妇刚完成以劳役代罚金的工作;而那个生气勃勃的老板由于了解巴克先生的资历,他一来报名便把收车费的缺让他来担当。公共马车开始行驶了,巴克先生穿上一套崭新的衣服,进入一个崭新的活动领域。
如果要概括说明这位非凡人物给公共马车制度带来的改进——逐步的,然而是确确实实的,那就得占用比我们所能专用于这一不完整的回忆录多得多的篇幅了。大家把后来变得那么普遍的习惯做法归功于他当初的建议——他建议第二辆公共马车的车夫要紧随着头一辆公共马车,见到它的车门一打开,便把自己车子的辕杆要么朝那车门冲去,要么朝凡是想上那辆车的先生太太冲去。这是一项幽默而滑稽的发明,充分显示出这位了不起的人物的一举一动之中突出表现的独特见解和勇猛精神。
巴克先生当然是有敌手的;在社会生活中谁又没有敌手呢?可是就连他最厉害的敌手都无法否认这个事实:他把要去河边的老太太、老先生往帕丁顿送,把要去帕丁顿的往河边送,其人数比在这条路线上行车的其他六个人所送的都多。不管怀有恶意的人如何佯装怀疑这种说法的正确性,他们却很明白确有其事,知道他曾经把丝毫不想去任何地方的各种老先生、老太太强行送往这两个地方。
不久之前有一个收车费的人以高尚的方式使自己大为出名,他让一个商人站在踏脚板上——公共马车则始终以最快速度行驶着——直到他把那人狠狠揍一顿为止。他出尽了气之后才终于把那人扔出去。这个收车费人正是巴克先生。那个因自己被驱逐出一家公共娱乐场所而受辱的义愤填膺地踢了老板的膝部致死的人,一定也是巴克先生。我们说一定是他,是因为此举非同寻常,决非出自具有普通头脑的人。
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都已载入纽盖特历书。我们但愿能将这一大胆的英勇行动算在巴克先生的账上。但是很抱歉,我们不得不说这并不是他干的事,但为了家族的荣誉,我们可以加一句:但愿这是他的兄弟干的!
巴克先生对人性的了解是在执行他的职务中更微妙的细节时绝妙地表现出来的。他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乘客要去哪里,于是便喊出那个地名,对于公共马车的真正目的地却只字不提。他能看准哪一种老太太会因被推进和拉出车子这样的过程而慌张起来,以至于等到发现自己在哪儿被放下车来时,已经太晚了。遇上哪个乘客暗自决定“明天早上要把那个收车费的关起来”时,他凭直觉就知道在那人心中的想法。对女用人们,他总是百依百顺,把她们安顿在车门旁,一路上同她们谈个没完没了。
人的判断从来不是一贯正确的,因此巴克先生在对胆怯和克制力进行实验时,偶然也挑错了对象,于是他便被警察局召去,而且不止一次地被下到牢里去。不过,像这样小小的惩罚是无法制服他那奔放不羁的精神的。事情一过,他又以毫不减弱的热情再度担负起他的职责。
我们用过去时态叙述了巴克先生和那个红色出租马车车夫的事。唉!巴克先生现在又不见了;而且他们所属的那个阶级的人也一个个很快地不见了。在我们出租马车的挡板下面出现了改进的东西,改进还深入到我们公共马车里的最深部。污垢和粗斜纹布衣服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洁和号衣。当人们普遍变得有礼貌时,俚语都会给忘掉。那个开明、雄辩、明智、渊博的团体——伦敦地方行政官也将失去一半的乐趣和一半的工作。
注释:
[1] 卢客娜(Lucina),罗马神话中的朱诺(Juno)作为婚姻保护神的别名之一。
[2] 法蒂玛(Fatima),法国神话故事中一个专杀妻子的人“蓝胡子”的第七个妻子。她因发现丈夫的秘密而免遭其杀害。
[3] 这些都是囚禁犯人之处。
[4] 卢修斯·奎因修斯·辛辛内塔斯(Lucius Quineius Cincinnatus,公元前519?—前439?),罗马帝国政治家、将军。他在家犁地时被召去率军杀敌。十六天完成任务后又解甲归田。他被认为是正直和勤俭的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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