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兹特写集-打错算盘的女帽头饰商。一则有关个人奢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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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米莉娅·马丁小姐脸色苍白,身材偏高,瘦个子,三十二岁——是坏心眼者会称之为相貌平常,而警察在报告时会说她很有意思。她是一个女帽头饰商和做女服的裁缝,靠她的生意过活,量入为出。如果你是一个年轻的女佣,而且像许多年轻的女佣一样要找马丁小姐,那你只要在晚上走到尤斯顿广场上近乔治街的德拉蒙德街四十七号,把你的目光朝一块黄铜门牌投去,那块门牌宽一英尺十英寸,长一英尺半,四角上各由一只大球形突出物装饰着。上面刻着:“马丁小姐,从事制造女帽头饰、女式衣服以及本行一切业务。”你只要在临街大门上响亮地敲两下;马丁小姐就会亲自走下来,她身穿式样最时髦的美利奴羊毛织的长外衣,在手腕上戴了根据最时髦的原则制造的黑丝绒手镯,还有其他最受人称许的那种雅致的小东西。

    如果马丁小姐认识来找她的那个年轻女郎,或者来者是经马丁小姐所认识的任何其他年轻女子介绍的,马丁小姐就会立即领她上楼,进入三楼前房,会同她聊天——那么和蔼,那么舒适——她是那么友好,实在不像是谈生意经。接着马丁小姐以明显的极为赞赏的态度打量了年轻女佣的身材和总的外表,然后说她如果穿一件袒胸短袖,在宽大的裙子下摆上打四个横褶,她必定会显得很美。女佣听了会表示完全同意这个看法,并在反映“太太们”的专横时表示义愤,说她们不准年轻姑娘在下午穿短袖衣——就是不准,凡是漂亮的任什么都不准,连耳环也不准戴,且不说把人家头发全都藏在极丑的帽子里。怨言结束之后,阿米莉娅·马丁小姐会隐隐约约地暗示,她暗自怀疑有的人是因自己的女儿而感到妒忌,不得不制止这些女佣的妩媚,唯恐她们会先嫁人,而且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她至少知道有两三个年轻的女佣嫁的人家比她们的太太的好得多,她们还长得并不很美。于是那个年轻女子就会对马丁小姐讲知心话,说她家的一个小姐怎样和一个年轻人订了婚,快要结婚了,她的太太对此事得意得简直教人受不了。不过她无须把头抬得那么高,因为那个年轻人毕竟只是个职员罢了。于是她们对一般的职员,特别是那个订婚的职员,表示了他们应得的藐视,又竭力自吹自擂、彼此夸赞一番之后,马丁小姐和年轻女佣便友好而又彬彬有礼地互道了晚安,一个回她的“住所”去,另一个回到她的三楼前房里去。

    要不是一连串意外的情况把阿米莉娅·马丁小姐的思想引到与女服或者女帽和头饰制造业迥异的活动范围中去,谁也说不上她会继续这种生涯多久,她与女佣们的联系会发展得多么广泛,或者她在她们的季度收入中最终会要求得到多少金额。

    马丁小姐的一个朋友与一个装饰漆工兼装饰工匠已经交往很久,最后(终于在被要求这么做的时候)同意指定让上述工匠成为幸福的丈夫的日子。婚礼定于某个星期一举行。阿米莉娅·马丁小姐是被邀请光临吃喜酒的客人之一。那是一次迷人的社交聚会。地点在萨默斯镇[1],婚宴设在一套房间的前客厅里。装饰漆工兼装饰工匠买了一幢房子——并非租下的房间,也不是那一类的粗俗房屋,而是一幢房子,共有四个美丽的房间,在过道底有一个可爱的小洗衣间——这是世上最方便的东西了,因为女傧相们可以坐在前客厅里接待来客,再跑到小洗衣间里去照料一下铜锅里的布丁和沸水中煮着的猪肉,然后再蹦回客厅里来,真是舒适到极点。客厅是多么漂亮啊!有基德明斯特的地毯[2]、六把崭新的藤制椅面的染色的椅子,在每个餐具柜上放着三个玻璃酒杯和一个平底无脚酒杯,壁炉台上摆设着一个农夫的女儿和儿子的塑像;那个女孩跌倒在一道围篱旁的阶梯上,男孩抓着干草叉的柄,对自己手上吐唾沫——挂着白色凸纹条格细平布的长窗帘——总之,一切都达到想象得到的最体面的程度。

    接下来谈一谈那顿晚宴。摆在餐桌的上端是烤羊腿,下端是煮羊腿,中央是一对鸡和猪腿;餐桌的四角各放着一壶黑啤酒,当中是胡椒粉、芥末和醋;蔬菜放在地板上;葡萄干布丁、苹果馅饼和小馅饼多得不计其数,更不必说乳酪、芹菜、水田芥和所有这类东西了。谈到客人们哪!阿米莉娅·马丁小姐本人事后有一次声称,虽然她听说过很多关于那个装饰油漆工匠的亲戚的事,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有一半这么体面。他的父亲是一位那么幽默的老先生,他的母亲是一位那么可爱的老太太,他的妹妹是一个那么媚人的姑娘,他的弟弟是一个有男子气概的年轻人,有那么一双眼睛!但是比起他的从白管道厅来的有音乐才能的朋友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和太太来,相形之下,这一切全都不足道了。装饰油漆工匠是有幸在为那个杰出机构的音乐厅进行装潢工作期间与他们熟悉起来的,聆听他们独唱好透了,但是当他们一同演唱《赤色暴徒,退去!》那段悲惨的二重唱时,如马丁小姐后来所评论的,确实“震撼人心”。那么为什么(如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所说),为什么第一流的戏院不聘请他们呢?如果人家说因为他们的歌喉不够洪亮,不能使全场观众都听得见,那么他的唯一答复是:他可以为自己能够使整个拉塞尔广场的人都听得见而下任何金额的赌注。客人们听了他们的二重唱之后,一致表示他这话完全可以相信:因此他们都说人们如此对待他们是可耻的。而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和太太也说是可耻的;于是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神色严肃,说他知道哪些人是他的恶毒的敌手,说他们最好小心别太过分,因为如果他们把他惹火了,他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把这问题提交议院审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活该,就该对这种人来个惩一儆百。”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便说他会考虑这事。

    后来大家的谈话恢复了先前的气氛,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认为自己有权利请一位小姐唱歌,而且在这权利得到承认之后,说他相信马丁小姐会给客人们赏脸,唱一支歌的。这个建议获得一致同意,于是马丁小姐显出种种踌躇的神情,轻轻地咳嗽几声,咽了一两口气作为准备,还作为开场白说道,让她当着这么伟大的音乐鉴赏家面前唱歌,实在害怕得要死啦。接着她便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啁啾声,歌中常常提到一个名叫亨利的年轻人,偶或唱出“发狂”和“伤心”的歌词。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一再打断她的歌声,突然大声喊道:“好极啦!”、“真迷人”、“多有才气”、“啊,了不起”等等。歌唱完时,他和他太太钦佩得了不得。

    “亲爱的,你可曾听到过这么甜美的歌喉?”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问他的太太。

    “从来没有,我亲爱的,确实从来没有,”詹宁斯·罗多尔夫太太答道。

    “我亲爱的,你是不是认为马丁小姐只要略加培养,就会很像马拉·博奈女士[3]?”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问。

    “亲爱的,这正是我所想的,”詹宁斯·罗多尔夫太太回答说。

    时光就如此消磨着;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用一根手杖敲着拍子,后来走到客厅门的后面,表演他那驰名的拿手好戏:模仿一些演员的台词、利器的声音和牲畜的叫声。马丁小姐又唱了几首其他的歌,一次比一次受到更多的称赞;而且连那个滑稽的老先生也开始唱歌了。他那首歌本来有七句歌词,可是由于他只记得头一句,便把头一句唱了七遍,而且显然极为自鸣得意。接着全体人员凭着各自独立的国民性唱起了国歌——全都毫不注意别人,自顾自地唱着。最后他们分了手,全都说从来没有度过这么愉快的夜晚;而马丁小姐则暗自拿定主意,采纳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的劝告,要赶快“露面”。

    说到“露面”,不论是演戏、演唱、社交或者开玩笑,或者其他任何事情,倒是都很好,主要有关的那人也会感到非常高兴,只要他或她能做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而且既经露面,就得一直露面,不得又缩回去。可是不幸的是,要做到这两点确实极其困难,在前一种情况之中,困难是究竟能否露面,如果你闯过了这些难关;在后一种情况之中,困难便是如何维持露面。两者的难度几乎相等,也都非同小可——这一点阿米莉娅·马丁小姐不久就发现了。奇特的情况(这情况仅涉及妇女)是阿米莉娅·马丁小姐的主要弱点是虚荣,而詹宁斯·罗多尔夫太太的最主要的爱慕则是衣着。从尤斯顿广场上近乔治街的德拉蒙德街四十七号房子的三楼前房传出凄惨的哀鸣声,是马丁小姐在吊嗓子。演出季节开始时,压低的咕哝声扰乱了白管道厅乐队的平静而尊严的外表。这是由詹宁斯·罗多尔夫太太盛装登台而引起的。马丁小姐不断地学习——其结果是不断练唱。詹宁斯·罗多尔夫太太不时免费教她——结果是一件又一件衣服。

    几个星期过去了;白管道厅演出季节早已开始了,正在进行着,而且已经过去大半了。马丁小姐忽略了裁缝生意,因此生意清淡下来;赚头几乎不知不觉地减少了。义演晚会即将来到;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应阿米莉娅·马丁小姐的热切请求,亲自把她介绍给那个主持义演的“滑稽演员先生”,后者满面笑容、和蔼可亲。他为这次义演特地谱了一支二重唱的歌曲,由马丁小姐与他合唱。那个夜晚来临了。在一间极大的房间里备有九十七份每份值六便士的掺水杜松子酒、三十二小杯掺水白兰地、二十五瓶浓啤酒和四十一杯尼格斯酒。装饰油漆工匠、他的妻子,以及一批经过挑选的朋友围坐在靠近一侧的乐队席的桌子旁。音乐会开始了。一位浅色头发的年轻先生身穿钉着亮闪闪的篮状钮扣的蓝色上衣,唱了一首感伤的歌曲之后,听众鼓了掌。另一位先生也穿蓝色上衣,衣上的篮状钮扣更亮,他唱了一首未必好的歌曲,鼓掌声却更热烈。接下来是詹宁斯·罗多尔夫两口子的二重唱《赤色暴徒,退去!》——掌声大作。朱莉娅·蒙塔古小姐的独唱《我是一个修士》(肯定只在这个场合演唱)——听众反应热烈。再接下来是别出心裁的滑稽二重唱——哈·塔普林先生(亦即那位滑稽演员先生)和马丁小姐合唱《一天的时间》。当滑稽演员先生以优美姿态把马丁小姐领上台时,装饰油漆工匠那帮人一起喝彩道:“好啊!好啊!”滑稽演员先生的好朋友们喊道:“开始,哈里。”乐队指挥把琴弓在乐谱架上敲了三下:“嗒——嗒——嗒。”交响乐奏起来了,不久便响起类似口技者发出的很轻的那种啁啾声,这显然来自阿米莉娅·马丁小姐内心的最幽深处。“大声唱呀!”一位穿白色大衣的先生喊道。“别怕使出劲来,老太婆,”另一个人大声嚷道。“嘶——嘶——嘶——嘶——嘶——嘶——嘶”那二十五瓶浓啤酒发出了响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装饰油漆工匠的伙伴们抗议了。“嘶——嘶——嘶——嘶”一瓶瓶的浓啤酒又响了起来,还伴着全部杜松子酒瓶和大多数白兰地酒瓶发出的声音。

    “把这些蠢鹅赶出去!”装饰油漆工匠那一帮人愤愤不平地嚷道。

    “大声唱呀,”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低声说。

    “我是在大声唱着的,”阿米莉娅·马丁小姐答道。

    “唱得再响些,”詹宁斯·罗多尔夫太太说。

    “我没法再响啦,”阿米莉娅·马丁小姐回答。

    “滚,滚,滚,”其余的听众嚷道。

    “好——啊!”油漆工匠那一帮人喊道。可是不顶用——阿米莉娅·马丁小姐离开了乐队,不像上台时那样彬彬有礼地走了,而且由于她没法大声唱歌,就此不再上台来。多亏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花了足足半个小时,模仿各种四足动物的叫声,他把脸都嚷得发紫了,人家还是听不见他的声音,这才使大家的兴致恢复过来。而且,直到目前,阿米莉娅·马丁小姐的兴致还没有恢复。做衣服赠给詹宁斯·罗多尔夫太太这事也没有恢复。詹宁斯·罗多尔夫先生过去以他作为专业的名誉担保马丁小姐所具备的歌唱才能也没有恢复。

    注释:

    [1] 伦敦一地区,在尤斯顿路、潘克拉斯路和汉普斯特德路一带。

    [2] 指英国基德明斯特市所产的两面花纹颜色相反的双面提花地毯。

    [3] 马拉·博奈(Marra Boni),意大利女歌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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