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兹特写集-痛痛快快地过上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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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门和皮西亚斯[1]无疑是有他们自己特色的好人;因为前者随时都极其愿意为朋友充当特别保释人;后者则因他总是准时地在紧要关头出现,就像号角按时吹响那样分秒不差,相比之下,几乎毫不逊色。可是他们性格中的许多特点已渐渐过时了。如今人们因债务被监禁时是很难找得到像戴门这样的人了(除了那些虚假的保释人,而他们的代价是半个克朗);至于那些皮西亚斯,在如今堕落了的时代里的不多的几个,则有一种令人遗憾的习惯,那就是:在他们的出现可能具有不折不扣的经典性质的当儿,却偏偏溜之大吉。然而,如果说这两位豪杰的行为在现代已经找不到与之媲美的例子,他们的友情倒是能够找到相当的范例的。在一个方面,我们有戴门和皮西亚斯;在另一方面,我们有波特和史密瑟斯;而为了恐怕我们无知的读者从没听说过后述的这两个名字,我们最好能使他们同这两个名字的主人熟悉一下。

    托马斯·波特先生当时是在城里工作的一个职员,而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也是在同一个城里的职员。他们的收入很有限,可是他们的友情是无限的。他们俩住在同一条街上,每天早上在同样的时间里步行进城,每天都在同一家蹩脚的饭馆里进午餐,每晚都在一起狂欢。最亲密的友谊关系使他们结合起来,或者,就如托马斯·波特先生感人至深地所说的那样,他们俩是“忠贞不渝的伙伴,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是”。在史密瑟斯先生的气质中有一种浪漫气息,一丝诗意,同时又闪现着痛苦。还有一种他自己既说不上怎么会有的、也弄不懂究竟是什么样的意识——这种气质在与波特先生那十分突出的随随便便、冲劲很足、业余扒手般的神态对照之下,尤为显著。

    他们俩各自在性情方面的特点,在各自的服装上也显示出来。史密瑟斯先生在公共场所通常穿外套和皮鞋,围一条黑色窄颈巾,所戴的褐色帽子的两侧卷得高高的——而波特先生则偏偏避开这些特色,因为他立志要打扮成那种驰名的“小家伙”,也就是驿车乘客的派头,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花钱买一件钉着木制钮扣的蓝色粗呢上衣,是根据消防队员服装的款式而制的。他穿了这件衣服,再加上一顶花盆加垫盆形状的浅顶帽子,在小拉塞尔街上的“海神之子”酒店和其他各种公共场所、各种时髦场合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波特先生和史密瑟斯先生彼此相约,在他们领到季度薪金以后,他们联合并作伴来“花费[2]那个夜晚”——这里显然用词不当——如众所周知,“花费”一词并不用于夜晚本身,而是应用于该人在上述场合可能碰巧拥有的全部钱财;而且他们也相约,在上述那个夜晚,他们要“痛痛快快地过一个夜晚”——这可是富有表情的措词,其含意是从明天早上借来几小时,把它们加到前一天晚上的时间里去,把这整个制造成一个合成的夜晚。

    季度清账日终于到来了——我们说“终于”,是因为季度清账日就像彗星一样没有规律:当你得付出许多钱的时候,它移动得奇快;当你只能得到一点儿钱的时候,它就移动得奇慢。托马斯·波特先生和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按照约定的时间会面,作为那天晚上聚会的第一个内容,他们共进了晚餐。那是一顿精美而舒适的晚餐,包括接连端上桌来的四块猪排和四只腰子,在两旁各配有一壶真正烈性生黑啤酒,还有一叠叠各种面包和一片片楔形的干酪。

    餐桌上的桌布被挪去以后,托马斯·波特先生吩咐侍者端来两份他的最上乘的苏格兰威士忌酒以及热水和食糖,两支他的“味最淡”的哈瓦那[3],侍者照办了。于是托马斯·波特先生便着手调制他的掺水烈酒,点燃他的雪茄烟;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也这么做;接着托马斯·波特先生打趣地建议首先为“废除所有一切办公室”(并不包括挂名职务,但要包括账房间)而干杯,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立即热烈欢呼,一口吞下了酒。他们就这样继续谈政治、喷雪茄烟、呷掺水威士忌,直到“份儿”[4]——这种称呼再适当不过——都光了,这被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所察觉,立即吩咐再来两份最上乘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和两枝味儿最淡的哈瓦那。于是那些“份儿”不断地进来,淡味儿的哈瓦那不断地呼出去,直到由于喝呀、点雪茄呀、喷烟呀,又由于桌子上的陈年烟灰和雪茄烟上的油腻,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开始对于哈瓦那的淡味儿产生怀疑,又深深觉得自己仿佛是背对着马匹坐在一辆出租马车里。

    至于托马斯·波特先生,他偏要不断地大声笑出来,并且口齿不清地自动宣称自己“蛮好的”。为了要证实这一点,他有气无力地向身旁的那位先生预约了那份晚报,可是却发现要在各个栏目里找新闻,或者要清楚地确定报纸上究竟有没有分栏是件难事。于是慢慢走出户外寻找月亮,又回进屋来,由于抬头望天过久而脸色苍白。他看见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已经睡着,便用种种不自然的欢笑来表示自己的高兴劲儿,随后把脑袋靠在胳臂上,也呼呼入睡了。当他醒来,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也跟着醒了,于是他们俩一致十分严肃地认为,他们在吃猪排的同时,吃了那么多腌核桃,实在愚蠢,因为大家都知道它们会使人眩晕和瞌睡。真的,多亏威士忌和雪茄烟,不然天晓得他们会遭到什么样的灾殃呢。接着他们喝了些咖啡,付了账——那顿饭十二先令二便士,十便士的零头作为小费赏给了侍者——共计十三先令——然后为过一个痛快的夜晚而出发探险了。

    此时恰好八点半钟,因此他们认为去伦敦城剧院买舞台边门的半价座位是再好不过的事,并且也就这么做了。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在结账以后变得十分富有诗意,他推心置腹地告诉托马斯·波特先生,说自己内心预感到自己即将瓦解了,这使他们在路上步行时不感沉闷,随后他便入睡了,脑袋和双臂以优美的姿势垂在包厢座位前面,成了剧院的装饰品了。

    这就是谦逊的史密瑟斯的文静的举止,这也就是苏格兰威士忌酒和哈瓦那对这个有趣的人物所起的愉快的作用!可是托马斯·波特先生则一心要人家认为他是个“精明鬼”、“行动快”[5]等等,显出十分不同的作风,他开始走得确实非常迅速——终于快得使观众们不耐烦与他齐步前进了。他刚踏进厅内时,还只是一本正经地吩咐边座的先生们“发作”,同时还提出另一要求,让他们马上“联合起来”,观众对这两个要求都以在这种场合中最为风行的方式加以回答。

    “给那只狗一根骨头!”一个只穿衬衫、没穿外衣的男人嚷道。

    “你在哪儿喝过半品脱的三等啤酒了?”另一个也嚷道。

    “成衣匠!”第三个尖叫道。

    “剃头店的店员!”第四个喊道。

    “把他撵出——去!”第五个怒吼道。与此同时,许多人大声赞同要托马斯·波特先生回到他母亲怀抱中去,用普通的用语来说,便是:“滚回家找他娘去!”

    对于所有这些辱骂,托马斯·波特先生报以不胜轻蔑的态度,他每次听得别人提及自己的外貌,便把他的浅顶帽子朝一边压得再歪一点儿,双手叉腰站着,像演戏似的摆出一副挑衅的神态。

    由这些各种不同的声音作为即兴伴奏的前奏曲结束后,第二首曲子又开始了。托马斯·波特先生由于没受到惩罚,胆量更大,继续进行着前所未有的荒谬之极的举动。一开头,他模仿那个主要的女歌手的颤音;接着,又对着舞台上的蓝色火焰呻吟;看见幽灵出现时,便装出被吓得发抖的样子。最后,不仅对舞台上的对话不断地出声加以评述,还竟然把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也给吵醒了。后者听得他的同伴在吵吵嚷嚷,由于对自己在哪儿或者人家要他干什么都摸不着头脑,为了要学一个好榜样,立即发出持续不断的嚎叫声,观众们从未听见过那么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怪般的叫声。他们这样做实在过分了。四处响起了“把他们撵出去!”的怒喊声。只听得像脚在地上滑来滑去和有人被猛推撞在护壁板上的声音,还听得匆促的对话:“出来不?”——“不出来!”——“你就得出来!”——“我不会出来!”“把你的卡片给我,先生!”——“你是个坏蛋,先生!”诸如此类的话接着骂起来了。一阵鼓掌声表示观众们对此举的满意,接着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和托马斯·波特先生发觉自己被人以惊人的速度投到街上去,在他们飞快下降的整个过程中,他们的脚一次也不用着地。

    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生就是这样一个慢条斯理的人,在他最近这次被驱赶的过程中,行动确实太快了,这冲劲至少够他维持到下一次季度发薪日,因此他与他的同伴一从米尔顿街一带地区出来,便开始转弯抹角地大谈特谈睡眠的种种妙处,还间接地隐约提到应当回伊斯林顿去,并在各自的临街大门锁上试试布拉马高级钥匙[6]的作用。可是托马斯·波特先生气派豪迈、独断独行。他说他们出来是要痛痛快快地过上一个夜晚的,因此就得这么办。于是精神面貌的四分之三是迟钝、四分之一是忧郁的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绝望地同意了。他们便走进一家酒店去取得帮助他们过一个痛快的夜晚的物资。他们看见酒店里有许多年轻女人、形形色色的老先生以及许多到处坐的出租马车的车夫和双轮出租马车的车夫,他们都在一起喝酒聊天;托马斯·波特先生和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喝小杯的白兰地和大杯的苏打水,一直喝到他们开始对不论一般事物或者任何特定事物的概念都模糊了。他们自管自喝够了酒之后,开始请所有的人喝酒。他们余下的娱乐是目睹乱糟糟的混杂在一起的事物;其中有脑袋和脚跟,有被打得发青的眼圈和蓝色的制服,有泥浆和煤气灯,有厚实的门和石头铺的地面。

    接下来,一如模范小说家所富有表情地告诉我们的那样——“一片空白[7]”!次晨那片空白被“警察分局”这几个字所填充了,而那个警察分局又被托马斯·波特先生、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和前晚他们在酒店的大部分同伴所填满,他们都只穿各种衣服的较少的一部分。在警察局里宣布的一些情况使法官大为愤怒、使观众大为惊讶,内容涉及有一个罗伯特·史密瑟斯怎样受一个托马斯·波特的唆使和帮助,在好几条街上,于不同的时间,击倒并殴打了五个男人、四个男孩和三个女人;上述托马斯·波特怎样凶恶地获得了五个门环、两个门铃的摇柄和一顶无边苏格兰圆帽;他的朋友罗伯特·史密瑟斯怎样以每句五先令的行情,发出了至少值四十英镑的诅咒;用怕人的尖叫声和谎报火警来吓唬拥挤地住在一整条一整条街道上的女王陛下的臣民;损毁了五名警察的制服;此外还干了种种其他多得不胜枚举的暴行。治安法庭法官对他们适当地严加谴责之后,以法律的通俗名称“酗酒”之罪,处罚托马斯·波特先生和罗伯特·史密瑟斯先生各五先令;对他们所犯的十七次殴打罪,以每个受害者四十先令计,另外从轻罚款三十四英镑,并且准予向控诉人说项。

    他们恳求了控诉人,于是在随后的那个季度,波特先生和史密瑟斯先生尽可能赊账度日;而尽管那些控诉人表示十分愿意以同样的条件每星期再挨打两次,可是从此再也没有人发觉他们又在“痛痛快快地过上一个夜晚”了。

    注释:

    [1] 戴门(Damon)和皮西亚斯(Pythias)是罗马传说中的一对挚友。皮西亚斯因阴谋暗杀叙拉古的国王狄奥尼修斯,被判死刑,但是他需要时间来处理一些事,于是戴门便以自己的性命担保他的朋友必将归来。后来皮西亚斯果然守信回来,就此获得特赦。

    [2] 原文为spend,针对钱财而用时,意为“花费”;针对时间而用时,意为“度过”,作者在此故意不顾其后一种涵义,旨在突出“花钱”这一情况。

    [3] 哈瓦那是古巴的首都,在此指用古巴烟草制成的雪茄烟。

    [4] “份儿”,原文为go,它作为动词的一个含义是“光了”。

    [5] 原文为fast goor,含有“胡来者”之意。

    [6] 约瑟夫·布拉马(Joseph Brama,约1748—1814)发明的一种钥匙。

    [7] 原文为all was a blank,其实际含义为:“什么也记不得了”,或“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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