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兹特写集-沃特金斯·托特尔生活一页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众所周知,婚姻是一件大事。像一个人对掺水白兰地酒过分偏爱一样,它是一个人易于陷入、陷入后又发现极难从中摆脱的一种不幸。对于在这些方面胆怯的人,即使告诉他们说,这只不过是纵身一跃而下,随后一切就都过去了,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在老伯伊利[1],他们也照样这么说的,而且无论是处在这种情况中,或者是处在上述另一种情况中,不幸的牺牲者从这个保证中得到的安慰是不相上下的。

    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是由两种气质结合起来的一种罕见的人,有溺爱妻子的强烈倾向,又胆怯得要命,害怕结婚。他约莫五十岁;脱下鞋子穿着短袜量,身高四英尺六零四分之一英寸——我们说“穿着短袜”,是因为他从来不穿长统袜——胖胖的、脸色红润、衣着整洁。他看上去有点儿像理查森[2]的小说书上的蔓叶花饰,态度拘谨得像一条洁白的领巾,步态刻板得像厨房里的火钳,那样子要是让查尔斯·格兰迪森爵士[3]本人见了都会羡慕的。他靠年金过活,从一个方面来说,它很适合接受者——金额相当小。他每两周在星期一领取定期支付给他的款项;可是像一口八天上一次发条的钟一样,在头一个星期以后,大约一天终了的时候,他已经把钱花光,为了使这个比喻显得十全十美,他的房东太太把他的发条上紧了,他便以有规则的滴答声生活下去。

    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已长时期过着独身的生活,那种生活,单身汉说是幸福的,老处女却认为是该诅咒的;可是结婚的念头始终萦绕在他的脑际,从未终止。他深深地陷入有关这一永不枯竭的主题的冥想中,幻想把他在塞西尔街的小客厅转变成在郊区的一座整洁的房子——堆在厨房楼梯下的那半英担煤块突然变成三吨最上乘的沃尔森德[4]煤块——他那个法国式小床架变成了正式的结婚用四柱床——他又想象在壁炉另一边那把空着的椅子上坐着一位美丽的姑娘,她没有什么主见和意愿,却由于她父亲的遗嘱,拥有一大笔足以维持闲居生活的资产。

    有一天晚上,轻轻叩打房门的声音打断了这些冥想。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问道:“谁呀?”

    “托特尔,我亲爱的伙伴,你好吗?”一位矮个子、中年以上的先生声音粗哑地说,一面闯进房间来。他不答复对方的问话,反倒向他发问;接着双方一本正经地握起手来。

    “我告诉过你哪天晚上我会顺便来看你的,”矮个子先生说,他稍为挣扎和躲闪之后,才把帽子交给托特尔。

    “见到你真高兴,”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说,心里却巴不得他是“掉进”[5]这条街尽头的泰晤士河里去,而不是“顺便走进”[6]他的客厅。因为两星期的期限快要结束了,沃特金斯手头正紧呢。

    “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太太好吗?”托特尔问。

    “很好,谢谢,”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答道,因为这是那个矮个子先生特别喜欢的名字。停了片刻以后,那个矮个子先生望着壁炉左边那个铁架,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则朝空处死盯着瞧。

    “很好,”这样过了五分钟之后,矮个子先生又说了一遍。“可以说非常好。”他让自己的两个手心互相使劲摩擦,仿佛一心要从掌心擦出火花来似的。

    “你要喝点什么吗?”托特尔问。他问这句话时的心情有如一个不顾一切突然发话的人,他明知客人不告辞也吃不到别的什么东西。

    “哦,我不知道——你有威士忌吗?”

    “啊唷,”托特尔慢吞吞地答道,他这么做为了要赢得时间,“上星期我有些第一流的、烈性非常大的威士忌,可是都喝完了——因此它的浓度——”

    “完全没法证实;或者,换句话说,不可能证实了,”矮个子先生说完大笑起来,似乎因为威士忌已经给喝光而高兴极了。托特尔先生也笑了——不过那是绝望的笑。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大笑过后,微妙地暗示,既然没有威士忌,他也就不反对喝白兰地。于是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十分卖弄地点燃一根扁平的蜡烛,还将一把极大的钥匙炫耀一下,那是街门的钥匙,可是为了维持面子,偶然还充当一个虚构的酒窖的钥匙;他接着便走出房间,去恳求他的房东太太为他斟几杯酒,把酒钱记在他的账上。这一请求成功了——酒很快地就拿来了;——不是从“巨大的深处”[7],而是从毗邻的酒窖里拿来的。两个矮个子先生把他们各自的掺水烈酒搅匀,随后便在壁炉前舒舒服服地坐下——一对矮人,发表起各自的意见来了。

    “托特尔,”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说,“你知道我的作风——说话不加思考、坦率、想什么就说什么,说的就是我所想的,我讨厌拘谨的作风,对装模作样也受不了。前一种好比一件坏的化装外衣,光把人们的长处给遮盖了,却没有使短处显得好些;后一种就像是把一只长统白色棉纱袜子染成粉红色,使它像丝袜。——现在注意听我要说的话。”

    矮个子先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把一大杯掺水白兰地一口气喝光。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从杯子里呷了一口,把火拨一下,然后摆出极其注意的神态。

    “谈这件事无须乎吞吞吐吐的,”矮个子先生又说话了。“你想结婚,不是吗?”

    “呃——”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躲躲闪闪地回答;因为他哆嗦得很厉害,感到浑身突然震颤起来。“呃——我当然要的——至少,我想我是喜欢这样做的。”

    “这么答复不行,”矮个子先生说。“要讲得清楚、直爽——否则这事不谈了。你需要钱吗?”

    “你知道我需要的。”

    “你爱慕女人吗?”

    “爱慕的。”

    “那么你想结婚的啰?”

    “当然。”

    “那么你会结婚的。——就谈到此为止。”说完这话,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便捏一撮鼻烟吸进去,再给自己调制一杯酒。

    “我恳求你把这事讲得清楚些,”托特尔说。“说真的,作为有关的主要当事人,我不能同意就这么处理了。”

    “那么我告诉你,”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答道,他对这个问题热心起来,又由于喝了掺水白兰地而兴奋起来。“我认得一位女士——目前她和我的妻子待在一起——她对你正合适——受过良好教育;会讲法语,会弹钢琴;对于花卉、贝壳和这一类东西的知识很丰富;凭她的处理身后财产的遗嘱,每年可以得到五百英镑,而且有自由处置这笔钱的权利。”

    “我要向她献殷勤,”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说。“她不很年轻吧——是吗?”

    “不很年轻,对你正合适。——我已经这么说过了。”

    “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问。

    “天哪!我记不清了,”加布里埃尔非常镇静地回答说。“也许开头我就该注意到她戴着额前假发的。”

    “戴着什么?”托特尔不由自主地喊道。

    “就是那种在这儿有一排卷发的东西,”帕森斯用手指就在自己眼睛上方的前额上划一行横线来说明他的意思。“我知道那额前假发是黑颜色的;她的真头发是什么颜色我没法肯定;因为除非你走在她后面,瞥见在她的帽子下面露出来的头发,你是很难看得见的;不过我想是比前额假发浅一些的颜色——也许带点浅灰的色调。”

    看上去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好像有点儿疑虑。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察觉到了,因而认为要抓紧时间发动下一个攻势才保险。

    “喂,你恋爱过吗,托特尔?”

    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承认自己有过这么一段温柔的、可以非议的经历时,脸上上到眼睛,下到下巴,都一下子羞得绯红,而且各种色泽应有尽有,一起呈现出来。

    “当你是个年轻——对不起——当你年纪轻一点儿的时候,我料你提过结婚这个问题不止一次了,”帕森斯说。

    “我过去从来没有提过这个问题,”他的朋友答道,他被人怀疑有过这种举动,显然很生气,“从来没有过!你也知道,事实上对于这些问题我是持有独特的见解的。我并不害怕女人,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一点儿也不害怕;不过,我认为,按照如今的习惯,人们让达到结婚年龄的男人在说话和态度上享有过多的自由。而事实是,我从来也得不到哪怕一点点像这样的随便和自由;由于我总怕自己越轨,我想大概人家普遍会认为我这人刻板、无情。”

    “假如你是这样的人,我并不觉得奇怪,”帕森斯严肃地答道;“我并不觉得奇怪。不过,在目前这件事上你不成问题;因为这位女士的思想比你还要审慎严谨得多呢。上帝保佑你,因为她来到我家的时候,在她的卧室里挂着一幅肖像,上面画的是一个瞪着一双黑色大眼睛的男人;她认为完全不成体统,如果不把那画像取下来,她就怎么也不肯在那房间里睡觉。”

    “我也认为该这样,”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说,“当然啦。”

    “还有那天晚上——我一生从来没有笑得那么厉害过,”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又说道。“我顶着东风乘车回家,面部神经痛得很。咳,后来范妮——这是我妻子的名字,你是知道的——和她的这个朋友、我、还有弗兰克·罗斯在一块儿打纸牌,我开玩笑地说,等我去睡觉时要把范妮的法兰绒衬裙裹住我的脑袋。她立刻把纸牌一推,走出了房间。”

    “做得很对,”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说,“她不可能比这表现得更端庄了。当时你怎么办?”

    “怎么办?——弗兰克把牌摊在桌子上;而我赢了六便士。”

    “可是难道你没有因伤了她的感情向她道歉吗?”

    “一点儿也没有。第二天早上进早餐的时候,我们讨论了那件事。她坚持说,只要话里提到法兰绒衬裙就十分不成体统;男人不该知道有这种东西。我以有妇之夫的身份为自己辩护,说我是已结婚的人了。”

    “那么那位女士对此又怎么说呢?”托特尔感到极大兴趣,问道。

    “她改变了理由,说因为弗兰克是个独身男子,我那么说显然是不成体统的。”

    “她的思想多么高尚啊!”狂喜的托特尔大声嚷了起来。

    “嗬!当时范妮和我异口同声地说,她非常配你。”

    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听得这句预言,他那个圆脸蛋顿时闪现出平静的欢愉。

    “有一件事我可没法知道,”加布里埃尔·帕森斯站起身来要告辞时说,“我怎么也没法想象你们会有什么办法接触。因为,要是提起那件事,那位女士一定会惊厥过去的。”说完他重又坐下大笑起来,一直笑到力气都没有了。托特尔欠他的钱,因此他完全有权取笑他。

    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心中暗自担心这是他自己和这位现代的卢克丽霞[8]所共有的另一特性。不过,他仍然极其坚定地接受了第三天和帕森斯夫妇一同进餐的邀请;而且在客人走了以后,又独处一室时,还相当镇静地盼望着人家给他介绍那位女士呢。

    第三天升起的太阳在诺伍德[9]驿站外面还从没见过一个比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打扮得更整洁的人;而当公共马车在一幢像卡片纸板房子前停下时,作为一位绅士,他确实也从来没有在目的地下车时感到更尴尬或者更不自在。那房子安着假烟囱,草坪像一大张绿色的信纸。

    公共马车停住,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跃身而下——我们这么说,得请他原谅——他是神气十足地走下车来的。他说了一声“好了!”马车就以“短途”公共马车通常著称的从容不迫的优美姿态驶上了山。

    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把花园大门的门铃把手颤抖地拉一下。他试着更使劲地再拉一下,听得那个铃像火灾警报似的响起来,他先前的紧张情绪却并没有缓和下来。

    “帕森斯先生在家吗?”托特尔向打开园门的那人问道。他几乎听不见自己说的话,因为那个铃还当当当地响着。

    “我在这儿,”从草坪上传来一个喊声,——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就在那儿,他身穿一件法兰绒的短上衣,正拼命地来回奔跑着,从一个小门口跑到叠放着两顶帽子的地方,接着再从那两顶帽子那儿跑到小门口,另一位脱去上衣的先生则追赶着一只球,顺着这幢房子的空地跑下去。等到那位没穿上衣的先生在不到十分钟之后找到了球,跑回到两顶帽子的地方,加布里埃尔·帕森斯便停了下来。于是没穿上衣的先生非常大声地喊一声:“打!”随即把球投过去;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把球打出几码远,又奔跑起来,接着那另一位先生瞄准那个小门,可是没有击中;而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为自己跑完一段路之后,放下球棒去追那只滚到紧邻的场地上去的球。

    人们管这个叫做板球游戏。

    “托特尔,你进屋去好吗?”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问道,他走近托特尔身边,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

    沃特金斯·托特尔拒绝了这个建议,一想到接受这样一个建议就使他热得比他的朋友更厉害。

    “那么既然已经四点多钟了,我们就进屋去吧,饭前我还得洗洗手,”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说。“呃,我讨厌礼节,你们是知道的——蒂姆森,这位是托特尔——托特尔,这位是蒂姆森,他生来是当牧师的材料,不过我担心教会养不活他;”说完,他因这个老笑话嘻嘻地笑了。蒂姆森先生随随便便地鞠了一躬。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僵硬地鞠了一躬,于是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带路进了屋。他是一个制糖业阔佬,把粗鲁误解为正直,把无礼的率直误解为坦率耿直的态度;而除了加布里埃尔,把粗鲁误解为真挚的,大有人在。

    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太太在台阶上彬彬有礼地迎接了客人们,领他们进了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位外貌古板的极其无精打采的女士。她正是那种人,你对她们的年龄不可能做出贴切的推测;她的相貌在年轻时可能非常美,而且她的长相可能始终没有起过变化。她的脸上到处有少许香粉的痕迹,肤色像精美的蜡人的面部那么清澈,表情也像蜡人。她穿着很漂亮,为了炫耀,正在给自己的一只金表上发条。

    “利勒顿小姐,我亲爱的,这位是我们的朋友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我可以说,他是我们的多年老朋友,”帕森斯太太介绍河滨马路塞西尔街的斯特雷丰[10]的时候说道。那位女士站起身来,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沃特金斯·托特尔既庄严又诙谐地鞠了一躬。

    “出色而端庄的人儿啊!”沃特金斯·托特尔自忖着。她是他理想中的尽善尽美的、值得想望的女子。

    蒂姆森先生向前走去,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便开始恨他了。男人一般都会本能地发现情敌,而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觉得自己是应该恨他的。

    “利勒顿小姐,我可以请求,”那位牧师先生说,“我可以请求你对我的菜汤、煤块和毛毯赈济会作少许捐赠吗?”

    “我捐两个金镑,请为我登记一下,”利勒顿小姐答道。

    “你真慈善,小姐,”蒂姆森牧师先生说,“而我们知道慈善会掩盖许多罪行。请理解我这么说并非猜想你犯过许多需要掩饰的罪;请你相信当我说这句话时,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人,他需要赎的罪比利勒顿小姐所要赎的更少呢。”

    当这位女士对这句赞扬的话表示感谢时,她的脸上露出笑意,像是一种假装得不高明的兴奋表情。沃特金斯·托特尔顿时犯了罪,因为他巴不得查尔斯·蒂姆森牧师先生的骨灰平静地存放在他作为牧师所辖教堂的墓地下面,不管是在哪儿。

    “让我老实告诉你,”帕森斯刚洗干净了手、穿了一件黑上衣出现,他便插嘴道,“蒂姆森,我个人的看法是,你的‘赈济会’有点欺骗性。”

    “你太严厉了,”蒂姆森带着基督徒的微笑回答;他不喜欢帕森斯,但是喜欢他家的饭菜。

    “这话实在太不公正了,”利勒顿小姐说。

    “确实如此,”托特尔说。女士抬起眼睛来;她和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四目相对而视。她以可爱的慌乱神情把目光移开,沃特金斯·托特尔也这样——彼此都慌乱了。

    “嗨,”帕森斯先生继续提出异议逼着说,“把煤给一个没有东西煮的人,或者把毛毯给一个没有床的人,或者把汤给一个需要实质食物的人,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用呢?——这简直‘像人家需要衬衫,却给他送去褶边。’为什么不像我那样给他们一些钱,我认为他们应该得到钱的时候就给钱,让他们去买他们认为最适当的东西。为什么不这么做?——还不是因为这样一来你的施主就瞧不见自己的名字被别人用印刷体炫耀地写在教堂门上吗?——这就是原因。”

    “帕森斯先生,我真的希望你并非有意暗讽我瞧见自己的名字用印刷体写在教堂门上,”利勒顿小姐插进来说。

    “我也这么希望,”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又插进一句话,而且得到了她又一次的青睐。

    “我当然没有这个意思,”帕森斯回答说。“不过我想你大概不会反对瞧见你的名字写在教堂登记册上吧?”

    “登记册!什么登记册?”女士严肃地问。

    “哎呀,当然是结婚登记册啰,”帕森斯答道,他说了这句俏皮话,高兴得嘻嘻地笑,同时朝托特尔看了一眼。要不是就在这时刻报告已经开饭了,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想自己是会羞得晕过去的,也不可能想象这个笑话对那位女士会产生什么影响。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便作了空前的努力来献殷勤,伸出他的小手指。利勒顿小姐以处女的那种羞答答的神情庄重地接受了;以正当的姿态向餐桌走去,随即他们就被安排坐在一起。那个房间很舒适温暖,饭菜很好,寥寥的几个在座者的兴致还不错,大家普遍谈起来,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设法使他的邻座说出一两句冷冰冰的话,又同她一起喝了葡萄酒,他开始很快地安下心来。餐桌上的布撤去了,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太太借口自己正在照料孩子,喝了四杯葡萄酒,而利勒顿小姐则借口自己一点儿也不想喝,只呷了三四口。两位女士终于离开了餐室,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这才大大满意了,因为他已经向着他的太太又是咳嗽又是皱眉了半小时——而帕森斯太太非被迫喝下平常数量的酒是从来不会注意到这些暗号的,她为了避免惹麻烦,一般都是忙不迭地照办了。

    “你认为她怎么样?”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压着嗓门问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

    “我已经狂热地爱上她了!”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回答。

    “先生们,让我们为‘女士们’干杯。”蒂姆森牧师先生说。

    “女士们!”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说着把酒喝光。他信心十足,感到好像自己一下子可以向一打女士表示爱情似的。

    “啊!”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说,“记得我比现在年轻的时候——把你的酒杯斟满,蒂姆森。”

    “我这会儿才喝光。”

    “那么再斟满它。”

    “好,”蒂姆森说罢即刻使言行一致。

    “我记得,”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重新开始说,“我比现在年轻的时候,每次这样祝酒干杯总有一种多么奇怪的复杂感觉,我也记得,我总认为个个女人都是天使——是很优越的一种生物。”

    “你结婚前是那样想的吗?”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温和地问。

    “啊!当然是那样的,”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回答说,“结婚以后我可就不这么想了。我过去肯定是个没有骨气透顶的人,居然会有这种想法。不过,你要知道,我和范妮是在最最奇特、最最荒谬的情况下结婚的。”

    “如果允许我问的话,请告诉我,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呢?”蒂姆森问道;而他在过去的半年中,平均每星期已经有两次听过这个故事了。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心希望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以便有助于他的这一项新任务。

    “我是在后厨房的烟囱里度过我的新婚之夜的,”帕森斯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在后厨房的烟囱里!”沃特金斯·托特尔不禁嚷道。“多可怕呀!”

    “是的,不很舒适,”小个子主人答道。“事实上,范妮的父母是喜欢我这个人的,可是他们却坚决反对我当女婿。你瞧,当时我没有钱而他们有;因此他们要范妮挑选别人。不过不知怎的,我们还是发现了彼此的感情。我常常在一些我们共同的朋友举行的社交聚会上同她见面。开头我们在一块儿跳舞,交谈,调情以及诸如此类的活动;后来我总感到最称心的事莫过于坐在她身旁,那时我们之间的话并不多,可是我记得我往往很喜欢从左眼角瞅着她,后来我变得很痛苦和伤感,开始写起诗来,用起望加锡油[11]来了。最后我再也耐不住了,为了希望遇见她,我穿了一双紧靴子在牛津街向阳的一面来回走了一星期之后——而且那还是一个酷热的夏天,我便坐下给她写了一封信,恳求她设法私下里同我见面,因为我要她亲口把她的决定告诉我。我说我极其满意地发现,没有她我没法活下去,如果她不要我,我已拿定主意服氢氰酸,或者酗酒,或者永远移居外国,总之我要设法离开。于是我向人借了一英镑钱来贿赂那个女仆,让她递交那封信,她照办了。”

    “那么她怎么答复呢?”蒂姆森问道。他以前已经发觉怂恿人家反复讲老故事肯定会使讲故事者在结束时邀请大家吃饭。

    “哎呀,还不是通常那种答复,你是知道的,范妮作了痛苦的表白;暗示自己可能很快进入坟墓;又说没有什么事能够使她背离对父母的义务;恳求我忘掉她,去找个更值得我爱的人等等此类话。她说她决不会瞒着她的父母同我见面;并且恳求我次晨十一时不要试图到肯辛顿公园的一个特定区域去见她,因为到时候她会在那儿。”

    “你没有去,当然是这样的吧?”沃特金斯·托特尔说。

    “我没有去吗?——我当然去了。她在那儿,身边稍远处便是那个女仆,为的是防备骚扰。我们俩散步了约莫两小时;心里又甜又苦;然后正式订了婚。接下来我们便开始‘通信’了——也就是说我们每天大约交换四封信;在那些信里讲些什么,我现在可没法想象。每天晚上我不是在厨房里,就是在地下室里或者诸如此类的地方与她相见。好啦,事情就像这样继续了一段时间;我们彼此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深。最后,由于我们的爱情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又由于我的工资在那以前不久也提高了,我们就决定秘密结婚。范妮在前一天晚上去一个朋友家过夜;次晨一早我们就举行婚礼,然后一同回到她家里,显出可怜的样子。她要跪倒在老头儿的脚旁,用泪水沾湿他的靴子;我要紧紧拥抱老太太,唤她‘妈妈’,还要尽量用我的手帕。于是次晨我们确实结了婚;由两个少女——范妮的朋友——充当女傧相,又花五先令和一品脱的葡萄酒雇了一个男人充当父亲。可是遗憾的是老太太却把她出访拉姆斯盖特的归期延迟到次晨。由于我们最主要是依靠她,两人也就只好同意把我们的坦白交代推迟二十四小时。我的新婚妻子回家了;我则于结婚之日在汉普斯特德荒地上闲逛,一边咒骂我的岳父。到了晚上,我当然去尽力安慰我可爱的年轻妻子,向她保证我们的困难不久就会过去。那晚,我用我的那把钥匙打开了花园的大门,仆人把我领进我们相会的老地方——一间铺着石头地板的后厨房,里面有一口食具柜,遇上没有椅子时,我们总是坐在那口柜上谈情说爱。”

    “在厨房食具柜上谈情说爱!”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插嘴道,因为这事大大地伤害了他的体面观念。

    “啊!——在厨房食具柜上!”帕森斯回答说。“让我告诉你,老兄,如果你深深地陷入情网中,又没有地方谈情说爱,有这么个机会可利用,你是会高兴得要命的。不过,我想想看,我刚才讲到哪儿呀?”

    “在食具柜上,”蒂姆森提醒了他。

    “哦——啊!好啦,我在那儿见到了可怜的范妮,忧郁又不安。那个老家伙发了一整天脾气,使她觉得更加孤独;她的情绪非常低落。因此我对那事表示乐观,一笑置之,说与此情况相形之下,我们就会享受更大的婚后生活乐趣;最后范妮总算高兴了些。我在那儿待到十一点钟左右,我正在作第十四次告辞的时候,只见那个女仆赤着脚,惊慌失措地奔下楼梯来,告诉我们说,那个老恶棍——求上帝宽恕我这么称呼他,因为他如今已经死了、不存在了——正下楼来亲自灌啤酒准备吃晚饭,我料想是魔鬼促使他这么做的。据我确知,他已经六个月没有这样做了;而啤酒桶就在这间后厨房里。要是让他发现我在那儿,怎么解释也没用,因为他只要一激动,就会狂暴起来,决不会听我的。只有一个办法——烟囱很宽,原先是配合一个烘箱而造的;它笔直朝上延伸几英尺以后突然朝后弯,形成一种小洞穴。我的希望和好运——几乎是我们共同生存的手段——处在危急之中。我像一只松鼠似的连滚带爬地钻进去,蜷伏在凹处;当范妮和女仆把松木的烟囱板再堵在原处的时候,我瞧得见我那位没留神的岳父手中擎着的蜡烛的火光。我听见他灌啤酒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啤酒流得这么慢。他刚要离开厨房的时候,我正准备走下来,轰隆一声,那块该死的烟囱板掉了下来。他站住,把蜡烛和啤酒壶放在食具柜上;他是个神经质的老家伙,任何突发的响声都会使他生气。他冷静地说那个壁炉从来没生过火,于是差遣那个吓坏了的女仆到隔壁厨房里去取榔头和钉子,竟然把那块板钉死了,又在门外上了锁。因此我在新婚之夜,穿着早上举行婚礼时穿的浅色的斜纹细毛料裤子、花哨的背心和蓝色上衣,待在后厨房的烟囱里,底部给钉死了,顶部早先已经给增高十五英尺左右,为的是免得冒出的烟惹邻居生气。而在那儿,”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把酒瓶递过去的时候,又接着说道,“在那儿,我一直待到次晨七点半,才由女仆的情人,一个木匠,来使我破壳而出。那个老坏蛋把我牢牢地钉在里面,直至此刻,我仍然坚信除了木匠再无别人能使我脱身。”

    “那么帕森斯太太的父亲知道你们已经结婚的时候,说了什么呢?”沃特金斯·托特尔问,虽然他对玩笑从来就不领会,却总要把一个故事听到底才感到满意。

    “嗨,那桩烟囱的事使他感到很有趣。因此他立即宽恕了我们,并且拨一笔生活费给我们,直到他咽了气。第二天晚上我在他的三楼前房里过夜,比前一晚要舒服得多;因为,你也许猜得到——”

    “对不起,老爷,太太已经把茶准备好了,”一个中年女仆匆匆走进屋来,说。

    “在我的故事中扮演了那个角色的就是这个女仆,”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说。“我们一结婚,她就当范妮的佣工,从那时起一直同我们在一起。可是我想,自从那天早上她瞧见我给解救出来之后,就一点儿也不尊敬我了。当时她歇斯底里大发作,那以后她就常发这病了。好啦,我们去跟女士们待在一起,怎么样?”

    “好,如果你高兴的话,”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说。

    “当然,当然,”顺从的蒂姆森先生添了一句;于是三个人便朝客厅走去。

    大家喝完茶,又由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及时地传递了烤面包和茶杯,偶然还把它们打翻,随后他提议打桥牌。他们抽牌决定搭档——帕森斯两口子结成一方,沃特金斯·托特尔和利勒顿小姐结成另一方。蒂姆森先生由于自己是个牧师,对于玩牌戏的问题有所顾虑,因此只顾喝着掺水的白兰地,一边同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争论个不休。这个夜晚过得很愉快;沃特金斯·托特尔兴高采烈,利勒顿小姐对他的态度使他有理由感到高兴;在他离去之前,大家还相约在星期六一同去比尤拉温泉。

    “我想没有什么问题的,”加布里埃尔先生为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打开园门时说。

    “我希望如此,”他答道,同时把他朋友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

    “星期六你乘头一班公共马车来,”加布里埃尔·帕森斯说。

    “当然,”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回答。“肯定这么办。”

    可是命运却注定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在星期六没乘头一班马车来。不过有关他在那天的奇遇和求爱的成功情况,且听下回分解。

    二

    他们约定去比尤拉温泉作一次短途游览的那个星期六早上,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自鸣得意地在靠近“屋前草地”的那条十四英尺长的砾石路上来回踱着的时候,发问道:“汤姆,头一班公共马车还没有到,是吗?”

    “没有,老爷,我没有看见,”一个穿着蓝色围裙的园丁回答说,他为了每天挣一个两先令半的硬币和“膳宿”,自愿受雇来装饰花园。

    “已经是托特尔该到的时候了,”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沉思着说道。“啊,他可来啦,一定来了,”加布里埃尔看见一辆出租马车飞快地驶上山来,又接着说。他扣紧了晨衣的钮扣,打开园门迎接他期待中的客人。马车停住了,从车子里跳出一个男人,他围着带白点的褐色领巾,穿着一件粗呢大衣,一套褪色的黑衣裤,橙黄色的长统马靴,戴着帽冠很高的大帽子,这种帽子先前很少人戴,如今却深受绅士和叫卖小贩们的惠顾了。

    “是帕森斯先生吗?”那人一边看着自己手中一张短笺上的姓名地址,一边以询问的神气对加布里埃尔说。

    “我姓帕森斯,”制糖商答道。

    “我这儿带来了这张便条,”那个穿着有颜色的长统靴的人低声嘶哑地回答;“是今天早上来到我们房子里的一位先生让我送这几张短笺来的。”

    “我方才还在等那位先生来我家呢,”帕森斯说,一边拆开火漆封口。如同在六便士硬币上所看到的那样,封口上的印戳也有女皇陛下侧面像。

    “如果那位先生不是碰巧先到我们房子里来,”陌生人答道,“我相信他会来这儿的;可是我们决不相信任何绅士,非守住他不可——这一点毫不含糊,”陌生人滑稽地咧开嘴笑了笑又说道;“对不起,先生,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一旦进去了,我希望你能够——懂得我的意思,先生?”

    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对于即刻理解任何问题的能力并不突出,他只是很容易感冒[12]。因此他只是以极其惊讶的眼光向这个神秘的同伴扫了一眼,便着手翻开他送来的那封便笺。一旦翻了开来,就不难理解那意思了。原来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因欠了三十三英镑十先令四便士突然被捕,他在信上注明该信是发自法庭路附近的一个拘留所。

    “真是桩倒霉事!”帕森斯一边把便笺重新折起来,一边说。

    “哦!你习惯了也就不把它当回事了,”身穿粗呢大衣的男人镇静自若地说。

    “汤姆!”帕森斯考虑了几分钟之后大声说,“请就给我的车子架上马——告诉那位先生:我几乎将和你同时到达他那里,”接着他对行政司法长官的墨丘利[13]说。

    “好,”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官员回答说;接着以说心里话的样子说道,“我劝那位先生的朋友们来解决这桩事。你瞧,那只是桩小事,要知道,除非那位先生执意要出庭,几乎是不值得去等待当局发出继续拘留状的。我们的长官可警觉哪,他确实是这样。我从来不说他的坏话,也不说任何人的坏话。不过他什么都知道,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穿长统靴的先生发表的这一通雄辩的高谈阔论,对帕森斯说来特别易于理解,意思不够明白时,他就频频点头眨眼来作补充。说毕他又坐上马车,飞快地驶走,不一会儿工夫便不见了。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在小径上继续来回踱了几分钟,显然深深地陷于沉思之中。他似乎对自己深思熟虑的结果感到非常满意。因为他随即轻快地奔进屋里去,说他有急事要进城去;还说他已让送信人把这事通知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又说他们俩会一同回来吃饭。于是他匆匆穿上驱车外出的行装,坐上他的轻便双轮马车,不久就驶往坐落在法庭路库尔锡特街上所罗门·雅各斯先生的住宅。这个地址是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通知他的。

    如果一个人万分匆忙地前进时,怀着一个具体目标,而要达到那个目标又有赖于他走完他的旅程的话,那他途中所遇的种种困难不仅似乎多得数不清,而且还似乎是专为此而产生的。这句话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说法,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在他驱车途中对这话的正确性是有实际和痛苦的体验的。在很少有行人或车辆通过的街道上,有三种生物不让你稍微舒服或稍微快一些驶过——它们是猪、小孩和老婆婆。在我们描述的场合中,猪在尽情享用卷心菜茎,羽毛球从松木的小球板上飞将过来,孩子们正在街上玩耍;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抓着大门钥匙的妇女们偏偏要在马的跟前穿过街去。到后来把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惹得火冒三丈,由于一边“嗬——咿,嗬——咿”地驱赶马,一边诅咒个不停,嗓子都嘶哑了。接着当他驶进了舰队街时,那儿发生了“阻塞”,坐在车子里的人得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停留半小时,眼巴巴地羡慕着那些走得最慢的行人。为了疏通街道,避免混乱,警察们冲来冲去,抓住马的缰绳,把它们朝后推进商店橱窗里去。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终于驶进法庭路,向人问路后,找到库尔锡特街(因为这一带他不熟悉),不久他便来到所罗门·雅各斯先生的住宅对面。有十四个男孩为了想到他有可能需要他们帮忙,刚才从布莱克弗里亚尔桥的那一边就一直尾随着他。此时他把马和马车交给其中一人照管之后,便穿过马路去敲那住宅里面的一扇门,门的上部安有玻璃,还装着铁栅栏,如同这幢引人注目的大厦的窗户一样——但为了看上去舒服一些,都上了白漆。

    应声来开门的是一个面带菜色、红头发、绷着脸的男孩,他透过玻璃观察了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之后,便将一把大钥匙插进一个极大的木头瘤儿里去,它实际上是一把锁,可是由于这把锁同那些布满嵌板上的铁钉混在一起,使那扇门看上去像是长着许多瘤似的。

    “我要见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帕森斯先生说。

    “杰姆,就是那位今天早上来的先生,”从厨房楼梯顶端传来尖叫声,那是出自一个肮脏的女人,她刚抬起下巴,使它同过道的地板处于同一水平。“那位先生在咖啡室里。”

    “在楼上,先生,”男孩说着把门开得刚够帕森斯不用挤着身子走进去,一见他通过那个缝隙便特别谨慎地锁上门——“在二楼——左边的门。”

    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听了这个指示,便登上没有铺地毯的灯光昏暗的楼梯,在上述“左边的门”上轻轻地叩了几下,由于屋子里声音嘈杂,楼梯下面在油煎什么食物又发出嘶嘶声,使得叩门声听不见,他也就转动了门把儿,走进屋去。屋里人说他所访问的那个倒霉人刚上楼去写信,因此他有时间坐下来观察面前的景象。

    这是窄小密闭的简陋的房间,被隔成几个小间,像低级餐馆的公共休息室一般。肮脏的地板显然很久既没用板刷刷洗过,也没铺过地毯或者厚漆布;天花板已经让晚上照明的油灯火焰完全熏黑了。一张张桌子边上的灰色烟灰和散布在满是灰尘的壁炉箅子周围的许多雪茄烟蒂,充分说明为什么这地方弥漫着教人难以忍受的香烟气味。桌子上那些空玻璃杯和一片片半浸透的柠檬,以及桌子底下那些黑啤酒罐,证明光临所罗门·雅各斯家暂住的那些人经常耽酒作乐。在壁炉台上方有一面蹩脚的镜子,阔度约为壁炉架一半,可是为了保持均衡,炉灰被一个约为炉前地面一倍长的长满铁锈的火炉围栏框住。

    接着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从这个令人感到愉快的房间本身转移到室内的人物。在一个小间里有两个男人正在用一副很脏的纸牌玩牌戏,纸牌的背面有蓝色的,有绿色的,也有红色的——它们是从几副损坏了的纸牌中挑选出来的。玩这种牌戏的板是很久以前由哪个机灵的客人用小折刀和一把两叉的餐叉在这张桌面上划成的,桌面上按正确的距离凿出供木钉插入的那些必要的孔眼也是用这些刀叉完成的。在另一间小房里,一个结实的、相貌诚实的、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正在吃饭,那是他的妻子——一个同样顺眼的女人——装在篮子里给他送来的。在第三间小房里,一个有绅士风度的年轻人正压低了嗓子对一个年轻女人热切地说着话,后者的脸由一块厚纱遮住。不过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立刻认定是债务人的妻子。一个模样庸俗的年轻人,穿着极其时髦,在房间里来回踱着,嘴里叼着一支点着了的雪茄,两手插在口袋里,时不时喷出一口口浓烟,有时显然津津有味地就着一只一品脱壶喝一口,壶中物正在炉旁铁架上暖着。

    “再加四便士,真的!”玩纸牌的一个人大声嚷嚷,一边点着烟斗,在结束牌戏时对他的对手说。“人家会认为你的好运气是装在胡椒瓶里的,你随时要它都能把它摇出瓶来。”

    “唔,那运气不算坏,”另一个答道,这人是从伊斯林顿来的马贩子。

    “不,绝对不坏,”那个看上去很快活的人插嘴道,他已经吃完饭,正妇唱夫随地从他妻子用的同一玻璃杯里喝着热乎乎的掺水杜松子酒。和他共患难的那个忠实伴侣用一只很大的石制扁瓶子给他带来了许多反对戒酒的液体,那只瓶子看上去很像已经成功地为浮肿病人抽腹水用的那种半加仑壶。“你是个怪家伙,真的,沃克先生——要不要喝一口这个,先生?”

    “谢谢你,先生,”沃克先生答道,为了接受那个向他递过来的玻璃杯,当即离开他的小房间,朝另一个小房间走去。“祝你健康,先生,还有你这位好太太的健康。所有的先生们——和你们的太太,祝你们交上更好的好运。喂,威利斯先生,”接着那个爱开玩笑的拘留犯对抽雪茄烟的那个年轻人说,“今天你好像情绪不太好——可以说是被打翻在地上了。怎么回事,先生?决不要泄气,这你是知道的。”

    “哦!我没什么,”抽烟的人回答。“明天我将得到保释了。”

    “你真要走了吗?”另一个问道。“该死!但愿我也能这么说。我目前同‘皇家乔治’号兵舰一样灾难深重,被保释[14]的可能性也同它一样。哈!哈!哈!”

    “嗨,”那年轻人说了又突然停住,接着把嗓子提得很高,又说道,“看着我。你想我干吗在这儿待了两天?”

    “我猜想是因为你没办法出去,”沃克先生插嘴说,同时对大伙儿眨眨眼。“你并不完全是被迫来待在这儿的,只是你没办法不来。并非强制性的,你也知道,只是你不得不来——是吗?”

    “他这人岂不古怪?”那个请人喝掺水杜松子酒的快活的人问他的妻子道。

    “嗬,他就是古怪!”那位太太回答,这些闪耀着想象力的话使她十分激动。

    “嗨,我的情况,”这个不幸者皱起眉头说,把雪茄烟蒂扔到炉火里去,一边说明理由,一边不时把酒壶底敲着桌子,“我的情况非常特别。我的父亲是个财主,而我是他的儿子。”

    “这情况真不可思议!”爱开玩笑的沃克先生顺便说了一句。

    “我是他的儿子,而且受过高等教育。我没有欠人什么东西——值一分钱的东西也没欠,不过,你瞧,我听了人家的话,在一个朋友的一些票据上签了名——是一大笔款子的票据,可以说是很大一笔款子,而我没有得到任何报酬。结果怎么样呢?”

    “噢,我猜那些票据出去了,你进来了。承兑票据没有清偿,而你却被抓起来了,对吗?”沃克问。

    “确实是这样,”那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绅士答道。“确实是这样;因此我来到这儿,为了一件一千二百英镑的事给拘留起来了。”

    “你为什么不请求你的老爸爸拿出一笔钱来呢?”沃克的神态有点儿怀疑,问道。

    “哎呀!我的天哪,他决不肯的,”另一个用告诫的语气回答。“决不肯!”

    “咳,这真怪,确——实——怪,”那个拥有那只扁瓶子的人插嘴道,一边又调制了一杯酒,“至于我,也可以说至今已经遭难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在搞分送牛奶的工作时身体垮了;后来我当上了水果商,有一辆安着弹簧的货车。那以后我又搞煤和建筑行业——可是这许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来到这种地方的年轻人不是马上就又出去。而且总是由于自己曾经交给一个朋友一些票据而被拘留,为那些票据,他什么报酬也没有接受过——一点儿也没有。”

    “哦!老是有这样的呼声,”沃克说。“我可看不出它对事情有什么帮助;这就是使我这么生气的原因。嗨,如果一个人现在也能够用像他过去可能对所有的人说话时使用的那种既正直又有绅士风度的态度来说话,那么我对他的看法会好多了。”

    “哎,当然是的,”那个马商插进来说,这个原则同他对讨价还价和销售的概念完全一致,“我的看法也是如此。”

    引起这些话的那位年轻绅士对这些嘲笑正要怒气冲冲地给予应答,此时上述那个年轻人和一直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女人都站起来,正要离开这个房间,他们的谈话便被打断了。那个女人一直哭得很伤心,房间里不卫生的空气又影响了她那激动的感情和虚弱的身体,因此他们一起走出房间时,她的同伴必须扶着她。

    这两个人有着一种优越的神态,他们的外表具有在这样的地方不常见的东西,大家恭敬地保持沉默,直到装上弹簧的门呀的一声又砰的一声关上,宣布他们已经听不见屋子里的声音为止。后来这片沉默由那个过去的水果商的妻子打破了。

    “可怜的人儿!”她说,她喝了一口掺水杜松子酒来淹没自己的叹息声。“她很年轻。”

    “她也长得漂亮,”马贩子加上一句。

    “他为什么被拘留的,艾基?”沃克向一个人打听道,那人正在把一块满是芥末污渍的台布铺在一张桌子上,而加布里埃尔一眼就认出他是早上找过他的那个人。

    “是啊,”那个打杂的答道,“这是你听到过的最离奇的恶作剧了。他上星期三来的,顺便说一句,他今天晚上就被流放了——无论如何,这事与本题无关。你瞧,我一直为他的事情来回跑腿,设法从一些仆人们打听到他的一些事。就我对这事的理解,似乎可以作出这样的总结——”

    “说得简短些,老兄,”沃克打断了他的话,因为他从经验知道在穿马靴的人之中,这个人在叙述一件事时,是既不简洁又不清楚的。

    “别管我,”艾基回答说,“五秒钟以后,我就会结束,并且逃走的。这儿这个年轻绅士的父亲——你听着,人家是这么告诉我的——同那个年轻女人的父亲的关系一直坏透了,他们经常互相攻击;不过不知怎么地,他在一个大学老同学的家里与那个年轻女人碰上了。他见了她几次之后,就提出,如果她同意的话,他希望同她交往。好啦,她看上了他,正像他看上了她一样,因此我猜他们相处得很好;因为过了六个月左右他们结婚了。你听着,是瞒住两个父亲的——至少人家是这么告诉我的。后来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喔唷,他们气得简直要炸了!他们认为至少得让他们饿肚子。那个年轻绅士的父亲给他一个先令以后叫他滚,理由是他娶了个妻子,自绝于父亲;那个年轻女人的父亲干得更糟、更没天理,因为他不仅对她暴跳如雷,发誓永远不要再看见她,他还雇了我知道的一个家伙——你也知道这个人,沃克先生,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去买下那个年轻丈夫的票据。因为年轻的丈夫原以为他的老爹会回心转意,便用一些票据筹款,好暂时过日子;此外这个父亲还竭力使所有的人都反对他。结果是,他一直尽力付账,可是他没有想到在自己翻身之前就临头的事情很快就爆发了,于是被捕了。正如我已说过的那样,上星期三他被带到这儿来了。我想楼下有半打继续拘留状等待着他。我呀,”艾基补充说道,“干这一行当十五年以来,从来也没有见过报复心这样重的人呢!”

    “可怜的人儿!”那个煤商的妻子又喊了一声;接着又求助于那同一神丹妙药来制止一声叹息于未然;“啊!等到他们遭的难像我同我这里这个老头儿一样多的时候,他们就会像我们一样感到既来之则安之了。”

    “那个年轻女人很漂亮,”沃克说,“只是太娇弱了一点儿,不合我的口味——太瘦弱了。至于那个小家伙,就算他很体面等等吧,可是他太愁眉苦脸了,我不喜欢——太缺乏勇气了。”

    “勇气!”艾基大声说,他已经把一把绿柄的刀子同一把叉子不断地互换位置至少十二次了,这样就可以借口有事干,继续留在这个屋子里。“只要有什么需要他凶猛起来的事,他是有勇气的。可是,沃克先生,有一个像那样苍白的少女挨在一个人身旁,教人怎么鼓得起你所谓的‘勇气’呢?——见到他们两人待在一起,真教人难过——这一点可是确确实实的。我永远忘不了她头一次来这儿时的情景;他在星期四写信让她来——我知道他写这信的,因为是我替他发的信。那天一整天他显然烦躁极啦,晚上他下楼走进办公室,对雅各斯说:‘先生,为了同我的妻子见面,今晚可不可以让我不另付费用借用一下独用房间,只消几分钟就行?’当下按雅各斯的面部表情,他无异是这么答复:‘如果你不是一个谦虚的人,就把我狠狠揍一顿吧!’而由于那个住在后客厅的先生刚刚出门去了,他又已付了整天的租金,他便很严肃地说,‘先生,把独用的房间免费借给我们的寄宿人是违反我们的规定的,不过,为了一位绅士,我不在乎违反一次。’说完这话,他便转向我说:‘艾基,送两支发霉的蜡烛到后客厅去,记在这位先生的账上,’我照办了。好啦,不久一辆出租马车来到了门前,而且果然那位年轻太太坐在车子里,身上裹着一件似乎是看歌剧穿的斗篷,孤零零的。那天晚上是我开的门,因此马车到的时候我迎上前去,他则在客厅门口守候着——他浑身有没有在发抖呢?那个可怜的人儿瞧见了他,她几乎迈不开步子迎上前。‘唉,哈里!’她说,‘事情竟然搞得这么糟了!而且完全为了我,’说着把一只手搁在他的肩膀上。因而他就伸出一只胳臂搂住她的美丽的纤腰,缓缓地领她走一小段路进入房间,这样他才能把门关上,他极其和蔼温柔地说:‘嗨!凯特,’他说——”

    “你要见的先生来啦,”艾基突然中断了自己的话,并且向此刻正走进屋里来的、垂头丧气的沃特金斯·托特尔介绍了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沃特金斯带着一种消极忍耐的呆呆的表情向前走来,握住了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伸出来的手。

    “我想同你谈谈,”加布里埃尔说,他的样子明显表示他是不喜欢这些人的。

    “请这边来,”那个被拘留的人回答说,一边带路,向前客厅走去,在那儿,富有的债务人按每天两三个畿尼的代价享受奢侈。

    “好啦,我在这儿啦,”沃特金斯在沙发上坐下以后说;他把两个手掌按在膝盖上,焦急地看了看他的朋友的脸色。

    “对;你是可能待在这儿的,”加布里埃尔冷冷地说,同时把裤袋里的钱弄得格格响,眼睛朝窗外望着。

    “一共得付多少钱?”帕森斯尴尬地顿了一下之后问。

    “三十七英镑三先令十便士。”

    “你有钱吗?”

    “九先令六便士半。”

    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秒钟之后,才拿定主意要透露他所想出的计划。他习惯于做漫天讨价的交易,不过总是极力掩盖自己的贪婪。最后,他突然站住,说道,“托特尔,你欠我五十英镑。”

    “是的。”

    “根据我所看到的一切情形,我猜想你可能会继续欠下去。”

    “恐怕是的。”

    “不过只要办得到的话,你是坚持要还我的吧?”

    “当然。”

    “那么,”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说,“听着;我有这么个建议。你知道我的老办法。接受这个办法——是或否——说我接受或者说我不接受。如果你给我一张注明在你同利勒顿小姐结婚以后六个月之内付给我一百五十英镑的期票,那么我现在就替你把债还掉,把费用付清,再另外借给你十英镑。这加上你的年金,便完全可以使你好好地继续战斗。”

    “我亲爱的——”

    “等一等——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得立刻向利勒顿小姐求婚。”

    “立刻!我亲爱的帕森斯,考虑一下。”

    “得考虑的是你,不是我。她已经久仰你的大名,尽管直到最近才认识你本人。尽管她因未婚显得那么羞羞答答的,我认为她会极其乐意让自己立即结婚,越快越好。我的太太试探过她对这个问题的意见,她这么承认了。”

    “什么——什么?”在热恋中的沃特金斯迫不及待地插嘴道。

    “呃,”帕森斯回答说,“要把她承认的原话说出来可不容易,因为她们两人都是用暗示之类的方式进行交谈的。不过我的太太很善于判断这种事情,对我说,她承认的话等于说她并非没有觉察你的优点——事实上,等于说只有你才能得到她。”

    沃特金斯·托特尔倏地站起身来,打了铃。

    “为什么打铃?”帕森斯问。

    “我要当差的去把印花税票拿来,”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答道。

    “这么说你已经拿定主意了?”

    “是的,”——于是他们非常亲切地握手。期票给了——债款和费用付了——艾基所付出的辛劳也得到了满意的报酬。不久这两个朋友已经到了所罗门·雅各斯先生住宅的另一边,也就是外边——当他的客人发现自己又到了这一边时,大多数都感到十分高兴。

    “喂,”他们同乘马车向诺伍德驶去的时候,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说,“今晚你会有机会表白,一定得开口,托特尔。”

    “我会的——我会的!”沃特金斯英勇地答道。

    “我多么希望见到你们成为一对儿!”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突然说道。“多么有趣啊!”他大声笑个不止,这笑声使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发窘,使马惊恐起来。

    “瞧范妮和你的意中人,她们正在草地上散步呢,”他们走近房子的时候,加布里埃尔说。“注意,托特尔。”

    “你尽管放心,”沃特金斯朝那两位女士散步的地点走去的时候,果断地说。

    “托特尔先生来啦,我亲爱的,”帕森斯太太向利勒顿小姐说道。那位女士急速地转过头来,对托特尔殷勤的行礼回了礼,此时又出现他们初次见面时他所注意到的那种慌张神情,不过还夹杂着一种似乎略带失望或漠然的表情。

    “你瞧见她见到你有多高兴吗?”帕森斯对他的朋友悄没声儿地说。

    “哼,我倒认为她像是更愿意见到另外一个人,”托特尔回答。

    “呸,胡说!”帕森斯又压着嗓门说。“女人就是这么个作风,老的少的都这样。她们见到使她们动情的人在场是决不暴露自己欢乐的心情的。所有的女性都是如此,而且凡是活到你的年纪的男人都应该知道这一点。范妮在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承认的——瞧,有了妻子是怎么个情况啊。”

    “当然,”托特尔轻声说,他的勇气却迅速地消失了。

    “好啦,你最好要开始准备啦,”帕森斯说。他既然在这项投机中已经投了资,也就担任了指导者的职务。

    “好,好,我会的——过一会儿就办,”托特尔慌张失措地答道。

    “对她说点什么呀,老兄,”帕森斯又催促道。“该死的!向她问好,行不行?”

    “不行!等吃了饭再说,”忸怩不安的托特尔回答,他急于推迟那个不祥的时刻。

    “唔,先生们,”帕森斯太太说,“你们实在太有礼貌啦。你们答应带我们出去玩,却整个上午不露面,等到回来了又站在那儿交头接耳,理也不理我们。”

    “我们是在谈生意,亲爱的,今天早上是这笔生意缠住了我们,”帕森斯答道,同时意味深长地瞅着托特尔。

    “哎呀!今天早上过得多快啊,”利勒顿小姐看了一下金表说,不管是否需要,在隆重的时刻她总要上一下发条。

    “我倒认为今天早上过得慢极了,”托特尔温和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这么说才对啦——好啊!”帕森斯轻声说。

    “确实如此!”利勒顿小姐露出一种庄重的吃惊神态说。

    “小姐,我只能把这归咎于自己早上无法和你以及帕森斯太太待在一起。”

    他们一边进行了上述这一小段对话,一边由两位女士带头向屋子里走去。

    “你究竟为什么要在最后那句恭维话里把范妮也牵进去?”帕森斯和托特尔一同跟在后面走着的时候,前者问道;“这一来可影响了效果啦。”

    “嗳,不那么说可就太粗鲁了,”沃特金斯·托特尔回答,“实在太粗鲁了!”

    “他疯了!”他们走进客厅时,帕森斯对他的妻子悄悄说道,“因为过于害羞而疯了。”

    “天哪!”那位太太脱口而出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等事。”

    “你会看到我们吃的是地道的家常便饭,托特尔先生,”当他们都在餐桌旁就座时,帕森斯太太说,“利勒顿小姐不是外人,当然啰,我把你也当作自家人。”

    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表示他希望帕森斯一家决不要把他看作外人,同时暗自希望他那害羞的心情别那样使他感到自己是外人。

    “把盖子统统掀开,马撒,”帕森斯太太说,她正急切地指挥仆人更换场面。这一声命令得到了服从,于是在餐桌的上端展现了一对清炖全鸡,鸡舌等等齐全,在餐桌的下端则是小牛肉片。在餐桌的一边有两只盛着调味汁的绿色盖碗,以及同样颜色的长柄勺子,相对着放在一只绿色盘子里。在另一边是咖喱野兔,浇透了褐色卤汁,上面放着一片柠檬。

    “利勒顿小姐,亲爱的,”帕森斯太太说,“要我来帮你吗?”

    “谢谢你,不用了;我想我还是劳驾托特尔先生吧。”

    沃特金斯猛吃一惊——发抖了——伸过手去叉野兔——把一只平底无脚酒杯给打碎了。主妇原先始终堆满笑容的脸顿时发生了一种可怕的变化。

    “抱歉之至,”沃特金斯结结巴巴地说,同时在极度慌乱中给自己舀起咖喱、欧芹和黄油来。

    “这丝毫没有关系,”帕森斯太太答道,但是她的语调却分明表示这事关系再重大不过了——她命令正在餐桌下找寻玻璃碎片的当差不要再找了。

    “我相信,”利勒顿小姐说,“托特尔先生知道单身汉通常遇上这种情况,付出的利息是多少;最低的罚款是用一打玻璃杯赔偿一只玻璃杯。”

    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踩了一下他朋友的脚趾表示忠告。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一个暗示,意思是让他越快不当单身汉并且摆脱这种处罚就越好。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对这句话有同样的看法,于是便相当沉着地向帕森斯太太敬酒,这无论如何是十分不寻常的。

    “利勒顿小姐,”加布里埃尔说,“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我再高兴也没有了。”

    “托特尔,请你给利勒顿小姐斟酒,然后把酒瓶递给我。谢谢你。”(接下来便完成了点一下头,呷一口酒的那种以动作示意的通常礼节。)

    “托特尔,你去过萨福克没有?”屋主人问,他渴望讲出他那七则老生常谈的故事之一。

    “没有去过,”沃特金斯答道,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带保留性质的话,“可我去过德文郡。”

    “啊!”加布里埃尔回答,“许多年前我在萨福克遇到一件相当奇怪的事。你曾经听见我讲过这事没有?”

    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其实已经听见他的朋友讲过这个故事不下四百次了。不过他当然表示了极大的好奇心,还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想再听那个故事。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立刻打算不顾种种干扰,开始讲了。我们的读者谅必已经经常注意到,在这种情况下一家之主往往要遇到这类干扰的。我们将设法让读者们知道一下我们这句话的意思。

    “我在萨福克的时候,”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说。

    “先把鸡端走,马撒,”帕森斯太太说。“对不起,亲爱的。”

    “我在萨福克的时候,”帕森斯先生重新开始说,同时用不耐烦的眼光向他的妻子晃了一眼,后者假装没有注意到这种眼光。“这是几年前的事了,我因事到伯里圣埃得蒙兹城去。由于沿途得在几个主要地点停留一下,为了方便,我便乘坐一辆轻便双轮马车。一天夜里大约九点钟,我离开萨德伯里——当时是冬季;正下着倾盆大雨,风在路旁树丛中怒号,我不得不用一般步行的速度前进,因为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周围暗极了——”

    “约翰,”帕森斯太太用低沉空洞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别把肉汁溅出来。”

    “范妮,”帕森斯不耐烦地说。“我希望你把责备仆人的事推迟到更适当的时候办。真的,亲爱的,一直打断我的话,教人心烦。”

    “亲爱的,我并没有打断你的话,”帕森斯太太说。

    “不,亲爱的,你确实打断了我的话,”帕森斯先生抗辩道。

    “你太不讲理了,亲爱的!我得指导仆人;我可以绝对肯定,如果我只顾坐在这儿听任约翰把肉汁溅在新地毯上,明天早上你瞧见那污迹的时候,头一个挑剔的就是你。”

    “唔,”加布里埃尔以逆来顺受的态度继续讲他的故事,似乎他明白有关地毯的问题是无法招架的。“我刚才说的是,当时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实实在在告诉你,托特尔(他说这句话为的是要吸引那个人的不集中的注意力。因为后者瞧见帕森斯太太和马撒交换着机密话,又传递了一大串钥匙,便分了心),我实实在在告诉你,托特尔,我不知怎么地深深意识到自己处境十分孤独——”

    “把馅饼递给老爷,”帕森斯太太指挥着仆人,又打断了他的话。

    “喂,请别说话,亲爱的,”帕森斯非常生气,又一次提出抗议。帕森斯太太把双手和双眉都抬了一下,用演哑剧的形式向利勒顿小姐呼吁。“当我在路口转弯的时候,”加布里埃尔重新开始讲下去,“马突然停下来,怕人地用后腿站起来。我把马车停住,跳出车去,跑到马头旁,只见一个人仰面躺在路当中,双眼直盯着天空。我以为他死了;可是不,他活着,而且看上去完全是好端端的。他一跃而起,把一只手按在胸口,用你所能想象的最热切的眼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大声嚷道——”

    “请吃布丁,”帕森斯太太说。

    “唉!真没办法,”主人喊道,这下子他感到绝望了。“来,托特尔,来一杯酒。当着帕森斯太太是甭想叙述任何事情的。”

    这个抨击按通常的方式被接受了。帕森斯太太对利勒顿小姐谈论了她的丈夫;说一般男人性格如何急躁;暗示在这方面她的丈夫尤其恶劣,最后又暗示她自己务必是一个脾气空前好的人,否则必定无法忍受得了。说真的,她有时候不得不忍受的事情超过了任何在日常生活中同她接触的人所可能想象的。——这一来那个故事成了一个讨厌的话题了,因此帕森斯先生不想再细说,仅仅说那个人是个疯子,是从附近一家疯人院逃出来的。

    餐后撤席了;不久两位女士离开了餐厅;为了熏陶那个客人,利勒顿小姐在上面的休息室里很响地弹起钢琴来。沃特金斯·托特尔和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相当惬意地坐着聊天,直到喝光了第二瓶酒,于是后者提出一同到客厅里去,同时告诉沃特金斯说,他跟他的妻子已经商定一个计划,在喝完茶之后不久便离开,只留下他和利勒顿小姐两人在一起。

    “喂,”他们走上楼梯的时候,托特尔说,“你不认为我们把这事推迟到——到——明天更好吗?”

    “如果我让你留在今天早上我找到你的那个糟糕不堪的牢房里,你不认为更好得多吗?”帕森斯态度生硬地反驳道。

    “好啦——好啦——我只是提出一个建议罢了,”可怜的沃特金斯·托特尔长叹一声说。

    不久茶喝完了,于是利勒顿小姐把一张小工作台拉到壁炉的一边,在上面搁了一个木框架,那个框架活像一个没有马的陶制微型磨臼,不久她便埋头于用褐色的丝线编制挂表带了。

    “天哪!”帕森斯很逼真地假装大吃一惊,跳了起来,嚷道,“我竟然把那些该死的信给忘了。托特尔,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

    要是托特尔可以自由行动的话,除了他自己,他不会让任何人离开那个房间,不论那个人用的是什么借口。可是实际上,在帕森斯走出房间时,他不得不装出十分愉快的样子。

    帕森斯几乎还没有走出房间,马撒便把脑袋探进屋里来,说:“太太,请你来一下。”

    帕森斯太太离开了房间,小心地把门带上,于是沃特金斯·托特尔给单独留下来跟利勒顿小姐待在一起了。

    在开头五分钟里,房中一片寂静——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在考虑该怎么开始,利勒顿小姐则看上去什么也没有想。炉火不旺了;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把火拨了一下,放上几块煤。

    “咳!”利勒顿小姐咳嗽了一声;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以为那个美人儿讲话了。“请你原谅,”他说。

    “嗯?”

    “我以为你刚才说话了。”

    “没有。”

    “哦!”

    “托特尔先生,如果你想看书的话,沙发椅上有几本,”又隔了五分钟之后,利勒顿小姐说。

    “我不想看,谢谢你,”沃特金斯答道,接着他鼓起勇气又说道,连他自己对这股勇气都感到惊奇极了:“小姐,我是说利勒顿小姐,我希望同你谈谈。”

    “同我!”利勒顿小姐让丝线从手中掉下,让她的椅子朝后滑几步。“谈谈——同我!”

    “同你,小姐——而且要谈的问题涉及你的感情状况。”那位女士倏地站起身来,差点儿走出房间去;可是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温柔地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并以他们两人手臂连接起来所容许的距离远远地握着它。他是这样开头的:“请你不要误解我,也不要以为我才结识你不久就向你求爱是因为我自以为了不起——我毫无任何长处使我感到有权利要求你嫁给我。我希望你千万不要认为我自以为是,当我向你解释我是通过帕森斯太太了解到那情况——也就是说,是帕森斯太太告诉我——至少,不是帕森斯太太,不过——”说到这里,沃特金斯开始不知所云,而利勒顿小姐援助了他。

    “托特尔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帕森斯太太把我对一位男子的感情——爱情——我指的是敬意,告诉了你,是吗?”

    “她告诉了我。”

    “那么,是什么,”利勒顿小姐以少女的姿态转过脸去,问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要同我进行这样的谈话呢?你究竟怀有什么目的?我怎么才能增进你的幸福呢,托特尔先生?”

    应用华丽辞藻的时刻来到了——“那便是允许我,”沃特金斯猛地跪下来答道,他的这个举动折断了他背带上的两颗钮扣和背心上的带子,“允许我成为你的奴隶,你的仆人——一句话:毫无保留地把我当作可以倾吐你心里话的知己——我可以这么说吗?——这是为了增进你自己的幸福——我可以这么说吗,为了使你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和蔼的深情者的妻子?”

    “真是无私的人!”利勒顿小姐用一块有小孔饰边的白手帕遮住脸,大声说。

    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想道:如果这位女士了解一切情况,她对这最后一点就可能改变看法。他隆重地把她中指的指尖举到自己的嘴唇上,以尽可能优美的姿势站了起来。“我听到的话对不对?”他再次站立起来之后,以颤抖的声音问。

    “对的,”沃特金斯举起双手,抬眼望着天花板中央的那个花纹,那是为一盏灯而雕塑的。他以这种姿势表达了他的狂喜的心情。

    “托特尔先生,我们的情况,”那女士从那些小洞眼之一瞅着他,继续说道,“极其特殊,而且棘手。”

    “是的,”托特尔先生说。

    “我们认识的时间如此之短,”利勒顿小姐说。

    “仅仅一个星期,”沃特金斯·托特尔表示同意说。

    “哦!比这长,”女士以惊讶的语气喊了出来。

    “是啊!”托特尔说。

    “超过一个月——超过两个月啦!”利勒顿小姐说。

    “这可真怪啦,”沃特金斯暗自忖着。

    “啊!”他想起帕森斯曾经力言她先前已经听到过他的情况,因而说道,“我明白了。可是,我亲爱的小姐,请考虑一下。相识越久,现在就越没有理由推迟。为什么不马上确定一个日期来满足你的忠实的爱慕者的希望呢?”

    “有人一再对我说,这是我该走的道路,”利勒顿小姐回答说,“可是,托特尔先生,请原谅我的谨小慎微——请原谅我的窘态——对于这类问题我有特别的看法,而且我的确无法鼓起足够的勇气来对我未来的丈夫指定日期。”

    “那么请允许我来指定吧,”托特尔急切地说。

    “我希望由自己来确定,”利勒顿小姐害羞地说道,“但是不马上去求一个第三者的帮助,我是没法这么做的。”

    “一个第三者!”沃特金斯·托特尔想道;“我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是谁!”

    “托特尔先生,”利勒顿小姐接着说下去,“你向我提出了一个最无私的、仁慈的建议——我接受这个建议。请你马上替我送一张便条给——给蒂姆森先生,好吗?”

    “蒂姆森先生!”沃特金斯说。

    “在我们之间谈了这一番话之后,”利勒顿小姐仍然把她的脑袋扭过去,答道,“你该明白我指的是谁;蒂姆森先生,那位——那位——牧师。”

    “蒂姆森先生,那位牧师!”沃特金斯·托特尔不由自主地喊道,他感到无以言喻的幸福,同时对自己的成就也着实感到惊讶。“可爱的人儿!当然——此刻就去!”

    “我立刻去写,”利勒顿小姐说,一边朝房门走去。“托特尔先生,今天的事情使我非常激动;今晚我不会再离开我的房间了;我会让仆人把那张便条送给你。”

    “等一等——等一等,”沃特金斯·托特尔嚷道,他仍然很有礼貌地同那位女士保持一段距离,“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

    “啊!托特尔先生,”利勒顿小姐卖弄风情地答道,“等到我们结婚的时候,无论见到你多少次都不会嫌多,怎么感谢你也不会嫌过分。”说完她便走出了房间。

    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蓦地投身到一张扶手椅中去,做起将来如何幸福的甜蜜美梦,不知怎的他首先想到的是:“凭她的遗嘱每年可以有五百英镑的收入,而且有自由使用的无限权利”这句话。这次的会谈完成得非常成功,会谈的结果也极好,他几乎开始巴望她已经明确指定把那笔年金授予他自己了。

    “我可以进来吗?”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在门外探头进来问道。

    “请进,”沃特金斯回答。

    “喂,你办了没有?”加布里埃尔担心地问道。

    “还问我办了没有!”沃特金斯·托特尔说,“嘘——我要去找牧师啦。”

    “不可能!”帕森斯说。“你办得可真好啊!”

    “蒂姆森住在哪儿?”沃特金斯问。

    “在他舅舅家,”加布里埃尔回答,“在小巷那儿拐个弯就是。他正在等待分配工作,近两三个月来他帮他的舅舅办事。可是你干得真出色哪——我没想到你竟然能应付得这么好!”

    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正要论证可据之以求爱的理查森原则的无比优越时,却被马撒走进屋来打断了他的话,她手里拿着一小张粉红色的便条,折得像一顶化装舞会上戴的三角帽。

    “利勒顿小姐问候你,”马撒说,一边把那张便条交给托特尔便走掉了。

    “你注意到她的谨言慎行没有?”托特尔要提请加布里埃尔·帕森斯注意,说道。“让仆人转达问候,而不是爱情,呃?”

    加布里埃尔·帕森斯先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因此他便用自己右手的食指去戳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的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之间的部位。

    “喂,”由这个恶作剧而爆发出来的笑声平息下来之后,沃特金斯说,“我们马上走吧——别耽搁时间了。”

    “好极了!”加布里埃尔·帕森斯跟着说道;于是五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了蒂姆森先生的舅舅所住的别墅园门前。

    “查尔斯·蒂姆森先生在家吗?”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问查尔斯·蒂姆森先生的舅舅的男仆。

    “查尔斯先生在家,”仆人结结巴巴地答道;“但是,先生,他关照我说他不能忍受任何教区居民的打扰。”

    “我并不是教区居民,”沃特金斯回答。

    “查尔斯先生是在写布道稿子吗,汤姆?”帕森斯插嘴道。

    “不是的,帕森斯先生;他不是真的在写布道稿子,不过他正在自己卧室里练习大提琴,严格命令我不让别人来打扰他。”

    “告诉他是我来找他,”加布里埃尔答道,同时带头穿过花园;“是帕森斯先生和托特尔先生,有特别的私事来找他。”

    仆人请他们进入客厅,然后去通报主人。远处传来的大提琴呜咽声停止了;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接着蒂姆森先生出现了,他极其亲切地同帕森斯握了手。

    “你好吗,先生?”沃特金斯·托特尔非常庄重地说。

    “你好吗,先生?”蒂姆森回答。他的态度十分冷淡,仿佛不管他好不好他都丝毫不在乎似的,而实际上他也可能是丝毫不在乎的。

    “请让我把这张便条交给你,”沃特金斯·托特尔取出那顶三角帽,说道。

    “利勒顿小姐的便条!”蒂姆森说,脸色突然起了变化,“请坐。”

    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坐了下来;蒂姆森在看便条的时候,他始终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幅挂在壁炉上方的、蚝油色的坎特伯雷大主教的画像。

    蒂姆森先生看完便条从椅子上站起来,犹豫不决地看着帕森斯——“请问,”他以带着恳求的口气问沃特金斯·托特尔,“我们这位朋友对于你光临的目的是否了解?”

    “我们的朋友是我所信任的,”沃特金斯十分傲慢地答道。

    “那么,先生,”蒂姆森抓住托特尔的两只手说,“请允许我当着他的面,为了你在这件事上所起的崇高的作用,最真诚地感谢你。”

    “他以为我推荐了他哩,”托特尔想道。“这些人真该死!他们一心想的只是他们的酬金。”

    “我对于自己误会了你的意图感到抱歉之至,亲爱的先生,”蒂姆森接着说。“你真不愧是一位无私的大丈夫!很少男子会像你这样干的。”

    沃特金斯·托特尔没法不认为这最后一句完全是恭维的话。因此他相当急速地问,“日子定在哪一天?”

    “星期四,”蒂姆森回答,“星期四上午八点半。”

    “这可太早了,”沃特金斯·托特尔以一种既得意扬扬,又自我克制的态度说。“在那个钟点我几乎没法来到这儿的。”(他说这句话是出于开玩笑的。)

    “没关系,亲爱的老兄,”蒂姆森极其亲切地又同托特尔握了手,并且极其讨好地说,“只要我们能在早餐桌上见到你就行啦,你知道——”

    “嗯!”帕森斯嚷了起来,人的脸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他此时这种奇特之极的表情。

    “什么!”沃特金斯·托特尔在同一时刻也嚷了起来。

    “我说只要我们在早餐桌上能见到你,”蒂姆森重复了一遍,“我们就会原谅你没有参加婚礼,当然举行婚礼时你能在场是会使我们十分高兴的。”

    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摇摇晃晃地倚在墙壁上,眼睛死盯着蒂姆森,十分怕人。

    “蒂姆森,”帕森斯匆忙用左手臂拂着自己的帽子,问道,“你说‘我们’,你指的是什么人?”

    这下子轮到蒂姆森先生给愣住了,他答道,“呃——下星期的今天的那位蒂姆森太太呀:也就是现在的利勒顿小姐——”

    “别朝角落里的那个白痴瞪着眼,”当蒂姆森见沃特金斯·托特尔的脸上出现奇特的抽搐,惊奇得盯住了他时,帕森斯怒冲冲地嚷道:“请把那张便条的内容简单地告诉我。”

    “这张便条是利勒顿小姐写的,我同她已正式订婚五个星期了。由于她对某些事情有着特殊的顾虑和奇怪的感觉,以致我没能使婚约发展到我所渴望的那个结局。在便条中她告诉我说,她曾经试探帕森斯太太,看她是否愿意成为她的知己和媒人,而后者把这情况告诉了这位老先生——托特尔先生,于是他便用最仁慈、最微妙的措词,表示他愿意尽一切力量为我们效劳,甚至还同意传递这张便条,它包含着我白花气力,追求已久的诺言——对这一仁慈的行动我是怎么也感激不尽的。”

    “再见,蒂姆森,”帕森斯说毕急匆匆地带着给弄糊涂了的托特尔要走。

    “请你们别走——吃点什么,好吗?”

    “不了,谢谢你,”帕森斯答道,“我够饱啦;”于是便走掉了,后面跟着呆若木鸡的沃特金斯·托特尔。

    加布里埃尔一路吹着口哨,直到他们走过他的家门大约四百多米的地方才突然站住,说道:

    “你可是个聪明的家伙,托特尔,对吗?”

    “我不知道,”不幸的沃特金斯说。

    “我料想你会说这是范妮的错,是吗?”加布里埃尔问。

    “对于这件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困惑不解的托特尔答道。

    “算了,”帕森斯倏地转过脚跟,朝家里走去,并且说道,“下次你向人求婚,最好说得明明白白,别失之交臂了。而且下次你被关在负债人拘留所里的时候,就待在那儿,等我来接你出来吧,乖乖地听话吧!”

    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后来怎么样,或者在几点钟回到塞西尔街,则不得而知。第二天早上他的卧室门前放着他的靴子,但是房东太太作证说,他在过去二十四小时之中,既没有从卧室里出来,也没有接受过食物。这段时间过后,正当人们在厨房里商讨着行动方针,考虑去请教区助理牧师来破扉而入是否适宜的时候,他打起铃来了,并且要了一杯掺水牛奶。第三天早上,他照常执行了吃喝那套常规,但是一星期之后,他正阅读着晨报上结婚名单时,老毛病又发作了,从此他不再能完全恢复过来。

    在最后提到的那件事发生之后,又过了几个星期,在摄政运河中发现一具无名尸体。在那个人的裤袋里找出四先令三便士半、像是从一份报纸的星期日版上剪下来的一位女士举行婚礼的广告、一根牙签、还有一只卡片盒,要不是盒子里只有空白的卡片的话,人们就会确信它有助于验明这位不幸的先生究为何人了。沃特金斯·托特尔先生在发现这具尸体之前不久离开他的住所。第二天早上送来了一张至今没有付清的账单;一张至今没有取下的招贴不久就粘在他的起居室的窗上了。

    注释:

    [1] 原文Old Bailey,为伦敦中央刑事法院。

    [2] 塞缪尔·理查森(Samuel Richardson,1689—1761),英国作家、戏剧性小说的创造者。

    [3] 塞缪尔·理查森在1753年出版的小说《查尔斯·格兰迪森》中的一个讲究整洁及风度的人物。

    [4] 沃尔森德,英国诺森伯兰郡境内泰恩河畔一地名,该地区有煤矿。

    [5] 两处原文均是drop in,该词组有两种涵义:“掉进”和“顺便走访”。

    [6] 两处原文均是drop in,该词组有两种涵义:“掉进”和“顺便走访”。

    [7] 原文为vasty deep,在此指自己家中的巨大酒窖。因为在上文中托特尔先生炫耀的是一把巨大的钥匙,表示家中酒窖体积之大,不同一般。

    [8] 见126页注①。

    [9] 诺伍德,伦敦一个可爱的多树木的地区,富商多在此盖别墅。

    [10] 斯特雷丰(Strephon),菲利普·西德尼爵士(Sir Philip Sidney,1554—1586)所著《阿卡狄亚》一书中的牧羊人的名字。在英国诗中常用作情人的名字。

    [11] 望加锡油(macassar),一种植物性发油。

    [12] 此处原文为but(catch)a cold。上半句中“理解任何问题”的原文是:catch anything。作者在此将catch一词的两种涵义分别用于两个句子中。

    [13] 墨丘利(Mercnry):罗马神话中为众神传信并掌管商业、道路等的神。

    [14] 原文为bailed out,可以解释为(从沉船中)戽水出去,也可以解释为保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