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兹特写集-布卢姆斯伯里[1]的命名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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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允许作者声明,本特写的出版先于滑稽笑剧《命名仪式》的初次上演]

    尼科迪默斯·邓普斯先生,或者如他的相识对他的称呼“高个子邓普斯”,是单身汉,身高六英尺,五十岁;死灰色的脸,坏脾气,古怪而且心肠坏。他只在不幸时才感到幸福;当他最有理由感到幸福的时候,却又总感到不幸。在他的生活中唯一真正的乐趣是使他周围的人不愉快——那样他才真正称得上是享受了人生的乐趣。他为一个年薪五百英镑的银行职位而受苦,在彭顿维尔[2]租了备有家具的二楼住房。当初他租了这住房是因为它俯临邻近一处墓地的凄凉景色。他对每一块墓碑的正面都很熟悉,葬礼也往往似乎激起他最强烈的同情。他的朋友们说他脾气乖戾——他则坚持说自己是神经质;他们认为他是个幸运儿,但是他却断言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虽然他冷酷无情,虽然像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是不幸的,他并非完全不受感情的影响。他想起霍伊尔[3]便不由得肃然起敬,因为他本人是一个玩惠斯特牌的出色而沉着的好手,他对一个没有耐心而烦躁的对手总是高兴得暗自笑着。他崇拜希律王[4],就为的是他对无辜者大肆残杀;如果要知道他比较憎恨的是什么,那就是小孩。然而几乎不能说他特别憎恨什么,因为他大体上对一切都不喜欢;不过也许最使他反感的是出租马车、老太婆、关不上的门、音乐业余爱好者和公共马车的车夫。为了要阻止所有无害的娱乐,他捐款给“消除罪恶会”;又捐大量的钱支持两位卫理公会巡回传教士,因为他亲切地希望,假如任何人在今世是享福的,也许可以用对来世的恐惧使他们感到痛苦。

    邓普斯先生有一个结婚才一年左右的外甥,而且他还称得上是他舅舅的宠儿,因为他是他的舅舅运用他那制造痛苦才能的一个极好的实验对象。查尔斯·基特贝尔先生的个子瘦小,脑袋很大,相貌豁达而欢愉。他看上去像一个变得衰弱的巨人,只有一部分的脑袋和脸庞已经恢复;他的一只眼睛斜视,这使得任何与他交谈的人无法知道他究竟朝哪儿望着。看上去他双眼盯着墙壁,却又把你瞪得难堪极了;总之,人们是没法使他的眼睛转向他们的,也许是出于仁慈的天命,这种眼睛才没有感染力。除了这些特征之外,还可以说查尔斯·基特贝尔先生是曾经娶过妻子、还在贝德福广场大拉塞尔街为自己租下一幢房子的那种最老实而讲究实际的小人物。(邓普斯舅舅总是把“贝德福广场”漏掉而代之以“托特纳姆法院路”那几个可怕的字。)

    “不,舅舅,哎呀,你一定得——你一定得答应当教父,”有一天早上,基特贝尔先生说,这时他正同他那位可尊敬的亲戚坐在一起谈话。

    “我不能,真的我不能,”邓普斯答道。

    “唔,可是为什么不能?杰迈玛会认为这样很不和善的。不费什么事的呀。”

    “至于费事,”世上最不快活的人再回答说,“我是不在乎的;可是我的神经所处的状态——我受不了那仪式。你知道我是不喜欢出门的。——看在上帝面上,查尔斯,别这么玩弄那个凳子,你会使我发狂的。”原来基特贝尔先生完全没有注意他舅舅的神经质,紧抓住书桌,让他所坐的办公凳子的三只脚翘起来,用另外一只凳脚在地板上画圈子,已经有十分钟之久。

    “请原谅我,舅舅,”基特贝尔感到很羞愧,猛地放松了抓桌子的手,把那三只摇来晃去的凳脚放回到地板上,那股力量足以使它们戳穿地板。

    “得啦,就别拒绝了。如果是个男孩,我们得有两位教父,这你是知道的。”

    “如果是个男孩!”邓普斯说,“你为什么不能马上说究竟是男孩不是?”

    “我会很乐意告诉你的,可是如果孩子还没有出生,我是不可能保证说生的是女还是男。”

    “还没有出生!”邓普斯跟着也说一句,一线希望使他那阴郁的脸亮了一下。“好哇,也许是个女孩,那样你就不需要我当教父了,再说,如果是个男孩,也许还没有等到给他命名,他已经死啦。”

    “我希望他不会死掉,”那个就要当父亲的面容严肃地说。

    “我也希望如此,”邓普斯表示同意,他显然喜欢这个问题。他开始高兴起来了。“我也希望如此,可是在孩子刚生下两三天内,常常会发生令人悲痛的病。听说痉挛是极其普遍的,而惊风几乎是不足为奇的。”

    “哎呀,舅舅!”小个子基特贝尔叫了起来,吓得透不过气了。

    “是呀,我的女房东——让我想想看——上星期二生孩子,生了个极棒的儿子。星期四晚上保姆把他抱在膝盖上坐在火炉前,他还是好端端的。突然间他的脸发紫,怕人地抽搐起来。他们马上把医生请来,尽了一切力量抢救,可是——”

    “多可怕呀!”吓得直哆嗦的基特贝尔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孩子当然是死啦。不过你的孩子可能不会死,假如是男孩而且竟然活到给命名的那天,那么我想其中一个教父得由我来当。”邓普斯显然是由于对自己所预期的事充满信心而变得和善了。

    “谢谢你,舅舅,”他的焦虑不安的外甥说着热情地紧握他的手,仿佛得到了他什么重大帮助似的。“也许我最好还是别把你刚才说的事情告诉我的妻子。”

    “呃,如果她意气消沉,也许你最好别把那件教人伤心的事告诉她,”邓普斯回答说,整个故事当然是他编出来的。“不过你让她在思想上做最坏的准备或许也只是尽一个丈夫的责任罢了。”

    这事过后一两天,当邓普斯正在他经常去的小饭馆里看晨报的时候,看到了下面这一段报道:

    出生:本月十八日,星期六,在大拉塞尔街,查尔斯·基特贝尔先生的夫人生了一个儿子。

    “是男孩!”他猛地把报纸朝下一按,喊道,把侍者们吓了一跳。“是男孩!”不过他随即恢复了镇静,因为他的眼光接触到死亡通告上一段记载婴孩死亡人数的文字。

    六个星期过去了,由于邓普斯没有从基特贝尔家接到什么信,他正开始自以为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却让下述这封短简消除了他的怀疑,并且使他感到难过:

    大拉塞尔街。

    星期一晨。

    亲爱的舅舅:

    我亲爱的杰迈玛已经走出她的房间了,你将来的教子也长得棒极了。开头他很瘦,不过现在个子大得多了,而且保姆说他一天比一天胖。他很爱哭,肤色很奇怪,这使我和杰迈玛感到很不安;不过由于保姆说这是正常的,又由于我们对这些事情还一窍不通,也就相信她的话了。我们想他将是个机警的孩子,而保姆说他肯定会是这样,因为他从不睡觉。你不难相信我们全都非常快乐,只是我们由于休息不够,感到有点儿精疲力竭,因为他使我们整晚睡不好。不过保姆说这种情况在头六个月到八个月是意料中的事。他已经种过牛痘了,但是由于手术做得不熟练,有些玻璃小碎片同疫苗一齐种进了手臂。这也许是使他闹脾气的部分原因;至少保姆是这么说的。我们打算在本星期五,十二点钟,在哈特街圣乔治教堂给他命名为弗雷德里克·查尔斯·威廉。请最迟在十一点三刻光临。在当天晚上我将请少数几位朋友来家里,当然我们希望你光临。很遗憾,可爱的孩儿今天显得有点儿烦躁不安;恐怕是发烧了。

    查尔斯·基特贝尔谨禀

    又及:我又打开这封短笺来告诉你,我们刚发现小弗雷德里克烦躁的原因。他并非如我所担心的发烧,而是由一根小针引起的,是保姆在昨天晚上无意中扎进了他的腿。我们已经把它拔出来,他显得安定些,可是仍然哭得厉害。

    几乎无须说明的是:对于这位患疑病症的邓普斯来说,看了上面这封有意思的短简并不使他怎么宽慰。无论如何,他的诺言是收不回来的了,因此他对这事便持顺从的态度——也就是,摆出非常痛苦的面容;并且为这个基特贝尔婴孩买了一只漂亮的大银杯,还让店里当场在杯子上雕上了姓名的四个开头字母:“F.C.W.K.”字母上带着常见的那种未经整形过的葡萄藤般的花饰,最后再雕上一个偌大的句号。

    星期一天气晴朗,星期二天气很舒服,星期三与前两天不相上下,星期四比以前更好;在伦敦竟然有接连四天好天气!出租马车的车夫们变得有点儿像闹革命似的;十字路口的清道夫开始怀疑有没有上帝了。《每晨先驱报》向读者报道说,有人听见坎登镇一位老媪说,这季节有这么好的天气,“在最年老的居民的记忆中是空前的”;而且在伊斯林顿的多子女、低工资的职员们脱下他们的黑色高帮松紧鞋,不屑于带上曾经是绿色的伞,自鸣得意地穿着白色长统袜和刷得干干净净的布吕歇尔半高统靴[5],步行到城里去。邓普斯用不胜轻蔑的眼光瞅着这一切——他的胜利眼看就要来到了。他知道如果一连四个星期好天气,而不是四天,他出门就会下雨。他感到一种阴郁的快乐,因为他深信星期五会是坏天气——而且果然如此。“我就料到会是怎么样的,”星期五早上十一点钟,邓普斯在伦敦市长官邸对街转弯的时候,说。“我就料到会是怎么样的,这事与我有关的,这就够了;”毫无疑问,这一天的样子是足以使一个比他自己的心情愉快得多的人沮丧的。从八点钟开始,一刻也不停地下着雨;所有在坚普赛德来来往往的人看上去全都又湿又冷又脏。各种被遗忘了的和已收藏很久的雨伞都用上了。出租马车飞驶而过,乘客像悬挂在拉德克利夫夫人[6]的城堡中的一幅神秘图画一样,被严密地禁锢在两块发亮的白布帘子后面。拉出租马车的马像蒸汽机似的冒着水汽。没有人想去站在门口或拱门下面;他们痛苦地相信那是毫无用处的;因此全都急匆匆地赶路,乱糟糟地你推我撞,咒骂个不停,汗流浃背,活像在严寒的早上,爱好溜冰的人们用手按着木头椅子在蛇盘带引[7]上滑来滑去似的。

    邓普斯停下来了;为了命名典礼,他打扮得衣冠楚楚,所以他没法考虑步行。他想:如果雇一辆双轮马车,他肯定会给溅得一身雨水,而乘出租马车,以他的节约观念来看,又太昂贵。对面街角上有一辆公共马车守着——这可是一件铤而走险的事啊——不过他从没听说过公共马车翻倒或者失去控制,而且假如那个车夫真的把他撞倒了,那么他也可以回敬他一下,把他痛骂一顿。

    “喂,老爷!”那位年轻的先生唤道,他充当“乡村的伙伴”的车夫,“乡村的伙伴”是刚才提到的那辆车子的名字。邓普斯穿过马路去。

    “请这边来,老爷!”一辆名叫“去吧”的公共马车的车夫把他的马车一下子就横在他对手的车门前停住。“请这边来,老爷——他的车子已坐满人了。”邓普斯踌躇着,于是“乡村的伙伴”开始对“去吧”大肆谩骂;可是“内皮尔海军上将”的车夫却用一种最符合各方心意的方法解决了这场竞争,他伸手搂住邓普斯的腰,把他朝自己马车的当中部位猛推进去,他的马车刚驶来,里面正缺少第十六个乘客哩。

    “行啦,”“海军上将”说,于是那辆车便像开足马力的救火车隆隆而去,里面载着绑架来的乘客,以一只半弯曲着的脱靴器的姿势站着,随着车子每次的颠簸,倒过来,倒过去,那模样就像五朔节那天安排在手拿铜勺子的女子前面的那个花屋中的人[8]。

    “看在上帝面上,我该坐在哪儿呀?”这个可怜的人问一位老绅士道,他已经跌倒在他的怀中第四次了。

    “除了我的胸膛,任何地方都可以坐,先生,”那位老绅士用不高兴的口气答道。

    “也许驾驶员的座位更适合这位先生坐,”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律师的书记员提议说,他穿着一件粉红色衬衫,脸上露出假笑。

    邓普斯东倒西歪地挣扎着,终于设法挤进了一个座位,那个座位是处于一个关不上的窗子和一扇必需打开着的门之间的地方,这对他有点儿不利,此外,他还得紧挨着一个全身湿透的乘客坐,那人没有雨伞,已经在雨里走了整个上午,简直像是在盛满雨水的大桶里泡过一天似的——只不过更水淋淋的。

    “关门不要那么使劲,”车夫让四个乘客下车后关上门,邓普斯便对他说;“我很容易紧张——这样关门会毁了我。”

    “刚才有人说什么没有?”车夫探过脑袋来问道,装出他没有听懂那个要求的样子。

    “我叫你关门不要那么使劲!”邓普斯又说一遍,说时脸上的表情像纸牌中的梅花杰克在痉挛。

    “啊唷,这扇门的情况很怪,先生,不使劲就关不上,”车夫答道:接着,为了证实这句话,他把门开得很大,使出极大的劲再把门碰上。

    “对不起,先生,”坐在邓普斯对面的一个古板的小老头儿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说,“对不起;请问你在雨天乘公共马车的时候,有没有注意过,五个乘客中有四个总带着大布伞,伞柄上端没有把手,伞柄下端没有大铜钉?”

    “哎,先生,”邓普斯听得钟打十二下,答道,“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不过经你这一提,我——喂!喂!”这时公共马车正飞奔,穿过德鲁利街,他关照过车夫他要在这里下车的,于是这个受虐待的人便喊道:“车夫哪儿去啦?”

    “先生,我料想他在驾驶台上,”上文提到过的那个穿粉红色衬衫的年轻绅士说,那像是一件用红墨水划上一道道平行线的白衬衫。

    “我要下车!”邓普斯用微弱的声音说,由于他刚才费劲喊叫,现在声嘶力竭了。

    “我看这些马车夫就是自讨臭骂[9],”那个律师的书记员说,他因自己这句俏皮话感到十分高兴。

    “喂!”邓普斯又喊了。

    “喂!”乘客们都跟着喊起来。公共马车驶过圣贾尔斯教堂。

    “停住!”售票员说;“我真的忘记这位先生是要在多里街[10]下车的——喂,先生,请快下车,”他又说道,一边打开门扶邓普斯下车,态度镇静得仿佛并没有出什么差错似的。这一来把邓普斯气得失去了他那种玩世不恭的镇定。他气喘吁吁地说:“德鲁里街!”那嗓音像是一个初次洗冷水浴的男孩子的。

    “多里街,先生?——是的,先生——靠右手第三个拐弯处便是,先生。”

    邓普斯怒不可遏;他抓起雨伞就大踏步走了,下定决心不付车费。出于奇怪的巧合,那个车夫碰巧持有恰恰相反的意见。要不是赶车的得法而又完满地使它告一段落,天晓得他们会争吵到什么地步呢。

    “喂!”那个可敬的人在驾驶台上站了起来,用一只手撑在马车顶上,弯着身子喊道。“喂,汤姆!告诉那位先生,如果他这样愤愤不平的话,我们就让他免费乘到埃德奇尔(指的是埃德格瓦尔)路,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再让他在多里街下车。不管怎样,他总不会反对这么做的。”

    这个论点是无可辩驳的;因此邓普斯付了那引起争执的六便士,而且过了一刻钟便走上大拉塞尔街十四号的楼梯。

    一切都表明他们正在进行准备,以便在当晚接待“几位朋友”。有两打外加的平底无脚酒杯和四打外加的玻璃酒杯刚送到,放在走廊里的石板上,看上去混浊而不透明,里面还有一些草屑。在楼梯间有肉豆蔻、葡萄酒和杏仁的浓重气味。覆盖在楼梯地毯上的布已经掀掉,在头一个楼梯平台上的维纳斯雕像,看上去好像因为自己右手擎着那支混合蜡烛而感到害臊,那支蜡烛与这位爱神被灯烟熏黑的衣饰形成了美丽的对照。看上去又兴奋又忙乱的女仆把邓普斯引进一间前客厅,厅内家具布置得十分优美,各张桌子上有许多小篮子、纸衬垫、瓷制的更夫、粉红和金色的粘贴簿、封面五彩缤纷的小册子点缀着。

    “啊,舅舅!”基特贝尔先生说,“你好吗?请让我介绍一下——杰迈玛,我亲爱的——我的舅舅。我想你以前见过杰迈玛的,是吗,舅舅?”

    “有幸见过,”高个子邓普斯答道,可是他的口气和表情都使人怀疑在他一生中究竟体验过“有幸”这种感觉没有。

    “我可以肯定,”基特贝尔太太无精打采地笑了笑,又轻轻地咳了一声,说,“我可以肯定——嗯——查尔斯的——任何朋友——嗯——更甭提亲戚,是——”

    “亲爱的,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小个子基特贝尔说,看上去他是凝视着对街的一些房屋,可是实际上却是充满深情地望着他的太太;“谢天谢地!”他痴笑着说出最后这几个字,还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惹得邓普斯舅舅生了气。

    “简,叫保姆把婴儿抱下来,”基特贝尔太太对仆人说,基特贝尔太太是一位又高又瘦的年轻女子,头发是浅黄色的,脸蛋儿特别白皙——她是那种年轻女人,尽管你弄不懂为什么,她们总教人想起冷的小牛肉片。仆人出去了,保姆进来了,怀中抱着一只奇小的包裹,由一件有白毛皮装饰的蓝色斗篷包着——这就是婴儿。

    “喂,舅舅,”基特贝尔先生的神态得意非凡,一边说一边把盖住婴儿的小脸的那部分斗篷掀开,“你认为他像谁?”

    “嘻!嘻!对呀,像谁?”基特贝尔太太说,她伸出手臂挽住丈夫的手臂,抬头望着邓普斯的脸,尽力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天哪,他多么小啊!”和蔼的舅舅喊了起来,装做大吃一惊,直往后退,装得很像。“真是小极啦。”

    “你这么认为吗?”可怜的小个子基特贝尔惊恐地问。“同先前相比,他现在可是个巨人哪——不是吗,保姆?”

    “他真乖,”保姆把孩子紧紧抱一下说。她回避了这个问题——并非对于隐瞒事实有顾虑,而是由于她不能放过从邓普斯得到二先令半的机会。

    “唔,可是他像谁呢?”小个子基特贝尔问。

    邓普斯望着他面前的这个粉红色的一小堆东西,这时只顾动脑筋要想个最妙的办法来伤害这一对年轻父母。

    “我真的不知道他像谁,”他很明白基特贝尔期望他怎么答复这个问题,然而却这么回答了。

    “难道你不认为他像我吗?”他的外甥带着明明知道的神气问道。

    “哎呀,根本不像你!”邓普斯答道,他那强调的语气是不会被人误解的。“根本不像你——哎呀,当然不像。”

    “像杰迈玛吗?”基特贝尔有气无力地问。

    “呵,不;一点儿也不像,对这种事情,我当然是不善于判断的;不过我真的认为他更像我们有时候在墓碑上看到的那个吹着喇叭的小雕像!”保姆冲着那个孩子弯下身子,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声,不让它爆发出来。而爸爸和妈妈则看上去几乎同他们和蔼的舅舅一样痛苦了。

    “好吧!”失望的小个子父亲说,“再过些日子,你就可以容易些说出他像谁了。今晚你看见他时,他就不用斗篷包着了。”

    “谢谢你,”邓普斯觉得格外感激,说道。

    “喂,亲爱的,”基特贝尔对他的妻子说,“我们该走了。舅舅,我们得在教堂里会见另一位教父和教母——就是对街的威尔逊先生和太太——他们是少有的好人。亲爱的,你把围巾围好了没有?”

    “围好了,亲爱的。”

    “你真的不再要一条围巾了吗?”不安的丈夫问。

    “不要了,亲爱的,”可爱的母亲答道,一边挽住了邓普斯向她伸过来的手臂;于是为数不多的这伙人登上了要把他们送往教堂的出租马车;邓普斯为了给基特贝尔太太解闷,详细地大谈麻疹、鹅口疮、长新牙和孩子容易患的其他使人感兴趣的疾病的危害性。

    典礼历时约五分钟,中间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牧师得在不到一小时内去离城相当远的一处地方吃午饭,还要举行两个顺产感谢礼、三个命名礼和一个葬礼。因此两位教父和一位教母答应,正如小个子基特贝尔所说的,“比立刻还要快”地同魔鬼和它的一切恶行以及“所有那一类事情”断绝关系。于是,除了邓普斯把孩子递给牧师的时候,差一点儿使孩子掉进洗礼盆这一事件之外,整个典礼以通常那种有条不紊、理所当然的方式完成了。到了下午两点钟,邓普斯带着一颗沉重的心再次跨进银行的大门,并且痛苦地确信自己已经被人正式邀请去参加一个晚会。

    晚上到了——邓普斯的浅口无带跳舞皮鞋、长统黑丝袜和白领带也到了,这些东西是他叮嘱男仆从彭顿城送来的。这个垂头丧气的教父在一个朋友的办公室里打扮自己,再从那里意气消沉地出发,由于天气已经放晴,夜晚还算不错,他也就步行去大拉塞尔街。他慢吞吞地踱到切普赛德街、纽盖特街,走下斯诺山,再走上霍尔本山,神态冷酷无情得像军舰的船头雕饰,他每迈一步都发现一个使他不快的新原因。当他正经过哈顿路拐角处的时候,一个显然喝醉酒的男人朝他直冲过来,当时凑巧有一个绅士风度的年轻人离他很近,幸亏由他一把抓住了他,才没有被撞倒。这一冲击非但使他衣冠不整,而且使他的神经大受扰乱,以致他几乎站立不稳。那个绅士扶着他的手臂,非常和蔼地陪他一直走到弗尼瓦尔客栈。邓普斯几乎是有生以来头一次产生了感激和讲究殷勤礼貌的感情;于是他便同那个绅士风度的年轻人互相友好地致意,然后分了手。

    “在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些好心人啊,”愤世嫉俗的邓普斯继续朝他的目的地走去的时候沉思着。

    嗒,嗒,嗒——有一个出租马车的车夫模仿贵人仆从的样子敲着基特贝尔的门。此时刚好邓普斯也走到了门前,只见从马车里走下来一位头戴有边黑天鹅绒大帽子的老太太、一位身穿蓝色上衣的老绅士和三位相貌同那位老太太一模一样的女子。她们身上都穿着粉红色连衣裙,鞋子的颜色也和衣服很相配。

    “是个大宴会哪,”闷闷不乐的教父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倚在屋前空地上的栏杆上叹息道。过了好一阵子,这个可怜的人才鼓起勇气去敲门,门开后,他看见基特贝尔的近邻,那个蔬菜水果商,一身漂亮的穿戴(他是以七先令六便士的代价受雇来充当侍者的,不过单凭他那一双小腿的价值就要比这高出一倍呢[11]),又看见走廊上的灯、楼梯平台上的维纳斯雕像,再加上许多谈话的嘈杂声和一只竖琴、两只小提琴的奏乐声,这一切都使他确信自己的推测是有充分根据的。

    “你好吗?”小个子基特贝尔说,他的样子比过去更忙乱,他刚才从后面的小起居室里冲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开塞钻,裤子上撒满了许多木屑微粒,看上去像是许许多多引号。

    “天啊!”邓普斯说,一边走进上述起居室,把随身带在上衣口袋里的鞋子取出穿上。他看见七只刚刚拔出来的软木塞和数目相等的细颈盛酒瓶,更吃惊了。“楼上有多少客人呀?”

    “哦,不多于三十五位。我们已经把地毯搬到后面的客厅里去,把钢琴和牌桌放在前面客厅里。杰迈玛认为我们最好在前面的起居室里布置一顿正规的坐着吃的晚餐,因为还要发表演讲等等。可是,啊呀!舅舅,怎么啦?”小个子见邓普斯穿着一只鞋站着,把脸歪得十分可怕,一面搜索着口袋,又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是钱包吗?”

    “不是,”邓普斯把手先伸进一个口袋,接着又伸进另一个口袋,回答说,他的声音很像苔丝狄蒙娜[12]被枕头闷住嘴的时候发出的那种。

    “是你的名片盒?鼻烟盒?你住所的钥匙?”基特贝尔以闪电般的速度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继续问下去。

    “不是!不是!”邓普斯突然喊道,仍然急切地把手伸进空口袋里。

    “不是——不是——你今天早上提到的那个大杯子吧?”

    “是呀,那个大杯子!”邓普斯沉沉地坐到椅子上,答道。

    “你怎么会弄丢的?”基特贝尔问。“你能肯定已经把它带出来了吗?”

    “带出来的!带出来的!我完全明白了!”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于是跳了起来;“我真是条可怜虫——我生来就该倒霉的。我完全明白了;是那个绅士风度的年轻人干的!”

    在邓普斯说了上面这句话半小时之后,那个蔬菜水果商把这位略微恢复正常的教父引进客厅时,以洪亮的声音通报道:“邓普斯先生来了!”

    “邓普斯先生来了!”——大家都朝门口望过去,邓普斯走了进来,此时他感到十分不自在,就像躺在砂砾小路上的一条鲑鱼所可能感到的那样。

    “又见到你,很高兴,”基特贝尔太太说,她丝毫没有觉察到这个不幸的人的慌乱和痛苦的心情;“请允许我向你介绍我们的几位朋友。这位是我的妈妈,这位是邓普斯先生——我的爸爸、我的妹妹。”邓普斯把那位母亲的手握得紧紧的,仿佛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似的。接着面向小姐们鞠了一躬,又背向身后一位绅士再鞠一躬,对已经不停地鞠躬达三分钟十五秒的那位父亲,却毫不理睬。

    “舅舅,”小个子基特贝尔挑选了一两打人给邓普斯介绍过后,说,“你一定得允许我带你到房间那一头去给你介绍我的朋友丹顿。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家伙!——我相信你会喜欢他的——请这边来,”邓普斯像一只驯服的熊似的温顺地跟着走去。

    丹顿先生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他相当轻率冒失,而思想却很贫乏;他备受众人、特别是十六到二十六岁(包括十六岁和二十六岁的在内)的年轻女子的欢迎。他模仿法国号的声音惟妙惟肖,他唱滑稽歌曲的本领是无与伦比的,能以最讨好的方式对偏爱和爱慕他的女子们谈空洞的琐事。不知怎么,他竟然以大才子闻名,因而只要他一开口,凡是认得他的人便放声大笑起来。

    介绍按照规定的形式进行了。丹顿先生鞠了一躬,又摆出一种极为滑稽的样子,把手中的一块女用手帕扭动着。大家都笑逐颜开。

    “今天很热,”邓普斯觉得必须说话才对,便这么说了。

    “是的。昨天更热,”才华横溢的丹顿先生回答。——大家都笑起来。

    “先生,我十分高兴地祝贺你头一次以父亲的身份露面,”他继续对邓普斯说道——“我指的是教父的身份。”年轻的女子们笑得前仰后合,先生们则乐不可支了。

    普遍的赞美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并宣布保姆带着婴儿来了。

    年轻女子们立即全体冲了过去。(女孩子们在众人面前总是非常喜欢婴儿的。)

    “啊,宝贝!”一个说。

    “多可爱啊!”另一个用极度热烈赞美的低沉嗓音喊道。

    “多逗人疼爱啊!”第三个跟着说。

    “啊!多可爱的小手臂!”第四个说着,拉起一只手臂和拳头,其形状和大小同一只拔光了毛的鸡腿差不多。

    “这种事你看到过没有呀!”一个卖弄风情的娇小女子恳求似的对一个穿着三件背心的绅士说道,“你可看到过没有呀!”这女子穿着很大的腰垫[13],很像一张法国石版画中的人物。

    “我从来没看到过,”她的爱慕者拉起他的衣领说。

    “哦!保姆,一定要让我抱抱他,”另一个年轻女子叫喊道。“宝贝!”

    “保姆,他会睁开眼睛吗?”另一个装出完全天真无知的样子。总之,这么说就够了:未婚女子一致公认他是个天使,已婚女子则nem.con.[14],同意他肯定是她们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婴儿——除了她们自己的婴儿。

    人们兴高采烈地又跳起四对舞。大家普遍认为丹顿先生跳得极好,超过了他平日的水平,几个姑娘唱《我们曾相逢》——《我在小商品市场见到她》——以及其他同样带伤感和有趣味的民歌,使宾客们为之陶醉,并且赢得了爱慕者。正如基特贝尔太太所说那样:“小伙子们十分亲切,姑娘们没有错过机会;当天晚上可望过得非常好。不过邓普斯可不在乎,因为他胸有成竹——打算按他自己的作风开一个小小的玩笑——因此他几乎感到快活了!他在玩纸牌,一分也没有得到。丹顿先生说他不可能丢分,因为他本来存心要输光的[15]。这句话引起哄堂大笑。邓普斯随即用一句更妙的笑话反驳他,可是除了男主人,其他的人一个也没有笑,男主人似乎认为他有责任对所有的笑话都要笑到自己的脸发紫才是。只有一件事美中不足——乐师们奏乐不如人们所期望的那么有劲头。不过其原因也得到了令人满意的说明;因为据当天下午从格雷夫森德来的一位绅士说他们似乎整天受雇于一艘汽船,他们几乎不停顿地一路演奏到格雷夫森德,接着又一路演奏回来。

    那顿“坐着吃的晚餐”出色极了。桌子上放着四座用麦芽糖做成的神殿,可惜在开饭时已经溶化了,否则确实很美;还有一架水车,它唯一的缺点是不能转动,却在桌布上碾过去。而且还有鸡鸭、牛舌头、蛋糕、甜食、龙虾色拉和瓦罐红煨牛肉——应有尽有。小个子基特贝尔不停地吩咐拿干净的盘子来,可就是不拿来;于是要干净的盘子的绅士们就说没关系,他们可以用女士的盘子;基特贝尔太太便称赞他们骑士风度,那个蔬菜水果商东奔西跑,跑到后来他觉得要挣这七先令六便士的确不容易。姑娘们不敢多吃,生怕那一来会显得不浪漫了,而已婚的女子们则放开肚子吃个饱,生怕自己吃得不够多。喝了不少酒,大家有说有笑,相当热闹。

    “嘘!嘘!”基特贝尔站起身来,神气十足地说。“亲爱的(他这是向坐在餐桌那一头的妻子说的),招呼好马克斯韦尔太太和你的妈妈,还有其余的太太们;我相信先生们会劝小姐们斟满她们的酒杯的。”

    “女士们,先生们,”高个子邓普斯像《唐璜》中的那个鬼魂,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极其阴沉的声音和沮丧的腔调说,“请你们把酒杯都斟满,好吗?我很想祝酒。”

    接下来是一片死般的寂静,个个酒杯都给斟满了——所有的人的表情都很严肃。

    “女士们,先生们,”不吉祥的邓普斯慢吞吞地继续说,“鄙人”——(这时丹顿先生模仿法国号发出了两声很响亮的音调,把那神经质的祝酒人吓了一跳,并使他的听众捧腹大笑)。

    “安静!安静!”小个子基特贝尔说,一面竭力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

    “丹顿,安静些,”坐在桌子对面、同丹顿特别要好的一个朋友说。

    “女士们,先生们,”邓普斯稍为恢复常态,又开始说起来了。他并不感到很困窘,因为他一向是个演讲的能手——“根据这类场合中既定的惯例,鄙人,作为弗雷德里克·查尔斯·威廉少爷的一个教父——(说到这里,演讲者的声音颤抖起来,因为他想起了那只大杯子)——冒昧起立,提议大家干杯。我几乎没有必要说,是为了这位年轻先生的健康和昌盛,是为了他早期生活中的这件特殊大事,我们大家才在这里相聚庆祝——(鼓掌欢呼)。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不可能设想,我们这儿的朋友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能够不经历一些磨炼、相当多的苦难、剧烈的折磨和重大损失,尽管我们全都衷心祝愿他们万事如意!”——说到这里,这个奸诈的叛徒停下来,从口袋里慢慢地拉出一条长长的白手帕——几位太太小姐也照样这么做了。“我最诚恳地祈祷,同时最热切地祝愿,他们能够长时期免受这些磨炼(传来了那位外婆清楚的啜泣声)。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晚上我们聚在一起为这婴儿的命名举行庆祝,我希望同时也相信他不会因过早衰亡而离开父母的怀抱(几块白麻手帕使用上了),而且他年幼的、目前显然很健康的身体,也不会因为缠绵的疾病而消瘦。(说到这里邓普斯用讥讽的目光向周围扫了一圈,因为在太太们中间表现出很大的震动。)我相信诸位会和我一样希望他会成为他父母的安慰使他们得福佑。(“说得对,说得对!”还听得见基特贝尔先生的啜泣声。)可是万一他不像我们所能希望的——万一将他忘记自己对父母所该负的责任——万一他们不幸体会到这种令人烦恼的真理,那就是说‘一个忘恩负义的孩子不知要比蛇的利牙还要可怕多少倍’”——听到这里,基特贝尔太太用手帕掩住双眼,由几个女子陪着冲出房间,在走廊里大发歇斯底里,她的丈夫被丢下来,也陷入了几乎同样糟糕的状态,大家则普遍对邓普斯产生了好印象;因为人们毕竟都最喜欢感伤的场面。

    几乎无须补充说明,这件事结束了这个夜晚的和谐气氛。不多一会儿工夫前人们要的是尼格斯酒、晚会蛋糕和夹心糖,如今要的却是醋、氨水和冷水。基特贝尔太太立即被送到她的房间里去了,乐师们不再奏乐,调情也停止了,客人们慢慢地都走了。邓普斯在忙乱刚刚开始的时候告辞了,他以轻快的步伐,怀着(对他来说)一颗欢乐的心,步行回家。住在他隔壁房间里的女房东自动发誓说,她听见他锁上房门以后,就发出了他那独特的笑声。可是她这么硬说实在不可信,何况她的话还具有明显的、说明它不真实的有力证据,因而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相信它。

    自从我们已谈过的那个时期以来,基特贝尔先生的子女又已增加了好多个;如今他有两男一女;而且正如他期待着的那样,要不了多久,还有一个要加入到他兴盛的后裔中来了,他正急于要为即将举行的命名典礼找一位合适的教父。不过他拿定主意那位教父非具备两个条件不可。其一,那人必须通过庄重的誓言来约束自己,不在晚宴以后发表任何演讲;其二,那人绝对不得与那个“世上最不幸的人”有任何关系。

    注释:

    [1] 布卢姆斯伯里,原为伦敦上层阶级住宅区,后为文化设施集中地。英国博物馆在此地区内。

    [2] 彭顿维尔,伦敦一地区,以设有单人监狱而著名。

    [3] 霍伊尔(Edmond Hoyle,1672—1769),英国牌戏和下棋的权威。曾汇编和校订一本有关牌戏的规则和指导的书籍。

    [4] 希律王(Herod,公元前73?—前4),指希律一世,罗马统治时期的犹太国王,希律王朝的创建人,生性凶残暴虐。

    [5] 见第82页注①。

    [6] 见第216页注②。

    [7] 蛇盘带引(Serpertine),原意为蛇形线。此处是伦敦海德公园里的一座曲折蜿蜒的水池的名称。

    [8] 西方风俗在五朔节(五月一日)用冬青和花朵扎成小屋,人待在其中,上街游行。

    [9] 原文set down,在上文意为“下车”,在此意为“臭骂”。语意双关。

    [10] 售票员对“德鲁里街”的错误发音。

    [11] 这里,作者可能是说:单凭这位侍者靠腿劲长久站立就该付给他加倍的工价。

    [12] 苔丝狄蒙娜(Desdemona),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中奥赛罗的妻子。奥赛罗听信恶棍伊阿古无中生有的谗言,猜疑妻子不贞,用枕头将她闷死。

    [13] 当时流行的女子用以撑背后裙褶的裙撑。

    [14] nem,con.,拉丁文,意为:毫无异议地。

    [15] 原文为lose a point(丢了一分)。得一分为make a point。原文中在make a point后面加上of,意为:决心、存心,在这里起双关语作用,与前半句形成有趣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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