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兹特写集-酒鬼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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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敢说,凡是习惯于天天步行穿过伦敦任何一条拥挤的街道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会记得在那些——用一句熟悉的短语来说——“面熟然而不相识”的人当中,有一个带有一副可怜相的人。他会记得曾经见到过那人处于与此大不相同的环境之中,后来又眼看他以几乎觉察不出的程度越来越堕落,最后当他走过那人身边时,后者那衣衫褴褛、一贫如洗的外表给他留下了深刻而痛苦的印象。任何一个经常出入交际界的人,或者说,任何一个因业余爱好而不时同许多人交往的人,是否记得此刻从他身边走过的这个衣服破烂、形容腌臜的倒霉家伙,如今显得贫病交迫、十分悲惨,此人过去却是一位相当有地位的商人或者职员,或者是一位从事蒸蒸日上的工作的前途远大、收入可观的人呢?——或者,在我们的读者当中,难道没有人看了他老相识人名簿之后,不会想起一个堕落的人吗?如今那人饥肠辘辘,徘徊在人行道上——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冷酷无情地转过脸去,而且没有人知道他怎么居然没有饿死。哎呀!这类事情发生得太频繁了,因此大家已司空见惯;而且它往往是由一个原因引起的——那就是酗酒,亦即对那作用缓慢而不容置疑的毒药的强烈爱好,使人不顾所有其他方面的考虑:使受害者抛弃了妻子、儿女、朋友、幸福和职位;并促使他们疯狂地走上堕落和死亡的道路。

    其中一部分人是由于厄运和苦难的逼迫染上导致堕落的恶习。前程的毁灭,心爱者的死亡,那种缓慢地消磨心力而又不立即把心捣碎的悲痛使他们狂妄任性;于是他们就表现得疯子般可怕,用自己的一双手缓慢地置自己于死地。可是,他们中间绝大部分的人却是明知故犯,是存心要投入那个深渊,而一旦投身其中便再也休想上来了,只有越来越往下沉,直到无可挽回为止。

    这里就有像这样的一个人。他曾经站在他垂死的妻子床前,他的儿女们环跪在周围,他们天真无邪地进行着祈祷,还不时迸发出轻声的痛哭。房间里的家具少而简陋;只消朝那个生命之火正在迅速熄灭的、面无血色的人扫上一眼,便可知道在这漫长而令人厌倦的岁月中,悲痛、贫困和焦虑一直折磨着她的心。一个老年妇女满脸泪水,正在用手臂支撑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的头——这人是她的女儿。可是那个苍白的脸并没有转向她;那冰冷的、颤抖的手指紧紧扣住的也并非她的手;却是紧紧按在她丈夫的手臂上;那双即将随着死亡而闭上的眼睛停留在他的脸上,那个男人则在她凝视的目光下哆嗦着。他的衣服邋遢凌乱,脸红耳赤,双眼充血,眼皮沉甸甸地垂着。他是在暴饮之际被召唤到生命垂危而满心悲哀的妻子床前来的。

    床榻一旁装有灯罩的那盏灯射出暗淡的光,照在周围人物身上,而这房间的其余部分则处于黑暗之中。屋外被肃静的夜晚所笼罩,寝室内是一片死的沉寂。壁炉台上悬着一只挂表;只有它那轻轻的滴答声划破这深沉的静穆气氛,然而这是一种严肃的声音,因为凡是听到的人,心中都十分清楚,过不了一小时,那悼念亡魂的丧钟就要敲响了。

    守候着一个人死亡的到来是件可怕的事;明知已经绝望,不可能复原;守候的人坐在那儿,一个长夜挨过又一个长夜,数着那令人困乏的钟点——只有守在病榻旁的人才知道这种夜晚是怎么个滋味。听到你跟前这个神志不清、病入膏肓的人倾吐出心底的话——那是许多年来始终隐藏和抑制着的秘密;想到当高烧和昏迷终于把假面具扯掉,使终生的缄默和狡猾成为徒然,就令人不由得感到心寒。垂死的人在胡话中讲出了不可思议的隐私;其中充满了内疚和罪恶,使站在病榻旁的人都给吓跑了,唯恐自己被所见所闻吓疯了。因此许多坏蛋是孤独地死去的,因为他们临终时的胡言乱语中所提到的那些事,一说出口就把最勇敢的人都给吓跑了。

    然而人们在孩子们环跪着的那个病榻边并没有听到这种胡话,只有他们半抑制住的抽噎和呜咽声打破了这个凄凉的寝室中的沉默。到最后,那个母亲的手松开,女儿的眼光从孩子们身上转到他们的父亲,这时候,她竭力要说话都说不成,朝后倒在枕头上,一切是那么寂静,她仿佛是沉沉入睡了。他们全都弯下身去看她,唤她的名字,起先轻轻地,接着便发出响而刺耳的绝望呼声。可是仍然没有应答。他们倾听着她的呼吸声,可是已经毫无声息了。他们伸手摸她的心头,但是连微弱的搏动都摸不到。心已经碎了,她死了!

    那个丈夫颓丧地坐到床旁的一把椅子上,把十指交叉的双手搁在自己发烫的脑门上。他凝视着一个个孩子,可是他的眼光碰上泪汪汪的眼睛时,他畏缩了。没有一个人挨着他的耳朵低声安慰他,也没有友好的眼光朝他的脸望去。所有的人见到他都往后退缩,都回避他。到最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跟着他,也没有一个人要去安慰这个鳏夫。

    过去,要是他遇上不幸,许多朋友会把他团团围住;他哀伤时,他们会衷心地慰问他。如今他们在哪儿呀?朋友们、亲戚们、甚至连最普通的相识,都一个个地疏远和抛弃了这个酒鬼。只有他的妻子不论光景好坏,不论病痛或者贫困,都依恋着他,可是他又怎么报答她呢?他是从酒店步履蹒跚地及时来到她的床边看她咽气的。

    他从房子里冲出去,飞快地穿过一条条街。良心的责备、不安和羞愧全都涌上心头。酒使他麻木不仁,目睹了刚才的情景使他慌乱,他又走进了他不久前才离开的那个酒店,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的脑子眩晕。死!每个人都得死,她又为什么不会死呢?她太好了,他配不上她;她的亲属们常常对他这么说。他们全是些该死的东西!他们不是抛弃了她,撇下她在家里啜泣度日吗?好啦;如今她已经死了,也许还很幸福呢。那样倒更好。再来一杯——再来一杯!好哇!只要还活着,就得快快活活的;他得尽情作乐才是。

    时光流逝了;留给他的四个孩子都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那个父亲还是老样子——更贫困、更褴褛、看上去更放荡不羁,但仍然是个无可救药、无望矫正的酒鬼。男孩子们早已在街上撒野乱跑,离开了他;只有那个女孩子还留在家里,不过她辛勤做工,他只要谩骂或殴打她,总能得到一些钱可供他上酒店去。因此他继续照老样子过着快活的日子。

    有一天晚上,才十点钟——因为那个女孩子已经病了许多天,从而也就没有什么钱供他在酒店里花了——他朝家里走来,一路上考虑着,如果他要使她能挣钱,不妨去请求教区医生,或者无论怎样不辞麻烦去问一下她害的是什么病,因为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认为自己值得这样做呢。这是一个十二月的雨夜;刮着刺骨的冷风,雨倾盆而下。他从过路的人乞讨了几个半便士,买了一个小面包(因为尽可能让这个女孩子活着攸关他的利益),就尽快地顶着风雨,拖着步子向前走。

    在舰队街后面,处于这条街和河边之间,有几条狭窄鄙陋的巷子,它们形成白袍僧区[1]的一部分;他朝其中一条巷子走去。

    他走进去的那条小巷,就其肮脏和贫困而言,大可以同这个古代圣堂当其处于最脏最无法无天的时期的最隐秘的角落相媲美。那些楼房的高度从两层到四层不等,表面上都染上了各种无法形容的色彩,那是当初用最粗劣的材料建造以后,经过长期日晒雨淋以致破烂不堪的房屋所能染上的色彩。破裂的窗玻璃有的由纸补缀着,有的用最肮脏的破布塞住。门扇已经脱离铰链,所有的窗框上都伸出一根根木杆,上面有绳子供晒衣服之用,所有的房间都传出吵架声和酒后胡话。

    在这条短巷中央的那盏孤零零的油灯已熄灭,也许是狂风把它刮灭了,也许是哪个居民有充分的理由不愿意使自己的住处过于显眼,因而吹灭了它。只有在零零落落的房间里闪烁着的微弱的烛光,投射在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上,那些房间属于一些比较幸运的居民,他们有钱可以随意享用这么昂贵的奢侈品。在这条小巷的当中有一条街沟——这场大雨使得原来沉滞在沟里的臭气全都发散了出来;当狂风呼啸着刮过一幢幢破房子的时候,铰链上的门和百叶窗都吱吱嘎嘎作响。窗子在窗框里颤抖着,猛烈的风似乎随时都威胁着要把这个场所毁灭掉。

    我们尾随他进入这个贫民窟的这个男人,在黑暗中向前走着,有时候摔进大沟里,有时候摔进由雨水冲积成的小堆垃圾中去,直到他走到了这条短巷的最后一幢房子门前。大门,或者不如说是一扇残缺不全的门的仅剩部分,为了方便其为数众多的居住者而虚掩着;于是他开始摸索着走上破旧的楼梯,到屋顶间去。

    他走到离他的房门一两步路的时候,门打开了,一个女孩子担心地朝门外探头瞧着,她那又破烂又消瘦的外表,只有由她用手遮住的那支蜡烛能够与之相等同。

    “是你吗,爸爸?”女孩子问。

    “还能够是别的什么人?”这个男人粗暴地答道。“你为什么发抖?我今天酒喝得太少了,因为没有钱就没有酒,不做工就得不到钱。你这个女孩子究竟怎么啦?”

    “我不舒服,爸爸——非常不舒服,”女孩子突然哭出来,说道。

    “啊!”男人回答说,用的是一种不得不承认一桩非常不愉快的事实的口气,其实他只要办得到,是宁可不知道的。“你总得想个办法使自己好起来,因为我们要有钱才行。你得去找教区医生,让他给你些药。他们就是靠办这种事领俸金的,该死的。你干吗站在门前?让我进去,难道不行吗?”

    “爸爸,”女孩子悄悄地说,一边把身后的房门关上,然后把身子挡在门前,“威廉回来了。”

    “谁!”男人吓了一跳,说。

    “嘘,”女孩子回答。“威廉;威廉哥哥。”

    “他要什么?”男人竭力保持镇定,问道,“钱?肉?酒?如果是这样,他可走错了地方啦。给我蜡烛——给我蜡烛,蠢货——我不会去伤害他。”他从她手里抢过蜡烛来,径自走进屋去。

    一个二十二岁左右的小伙子坐在一只旧箱子上,一只手托着头,眼睛盯着炉里闷烧着的一堆可怜的余烬,他身穿蹩脚的旧粗布短上衣和裤子。见到父亲进屋来,他猛地站起来。

    “玛丽,把门闩住,”小伙子慌忙说道。“把门闩住。爸爸,你好像不认识我了。你把我赶出家到现在时间已经够久的了,你很可能把我忘掉了。”

    “你现在来这儿干什么?”父亲在壁炉另一边的一只凳子上坐下,说。“你现在来这儿干什么?”

    “我要躲一下,”儿子回答,“我出事了;这就够糟的了。要是我被逮住,就会给绞死:这是肯定的。我会被逮住的,除非我留在这儿;这也是同样 肯定。而且事情会不了了之的。”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你抢过东西,或者杀过人?”

    “是的,”儿子答道。“你对这事觉得意外吗,爸爸?”他定睛望着那男人的脸,接着转过目光,朝地面望着。

    “你的弟弟们在哪儿?”过了好一阵以后,他问道。

    “他们到再也不会麻烦你的地方去了,”他的儿子回答,“约翰已经去美国,亨利已经死了。”

    “死了!”父亲说,他不寒而栗了,连他都禁不住哆嗦起来。

    “死了,”小伙子答道。“他死在我的怀中——被一个猎场看守人开枪打死了,就像一条狗一样。他摇晃着朝后退来,我抱住他,他的血顺着我的一双手淌下来。血像水一般从他的胁部倾注下来。他体力衰竭,因而眼睛看不见了,但是却扑下去跪在草地上,向上帝祈祷说,如果他的母亲之灵是在天上的话,上帝就会垂听她为饶恕她的小儿子所做的祈求。他对我说:‘威尔,她最疼我,我现在很高兴地回想起她临死时的情况。虽然那时我还年幼,我的小心灵也几乎悲伤得炸开了。我仍然在床脚前跪下感谢上帝,因为是上帝使我这么爱她,所以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使她淌泪的事。唉,威尔,为什么上天把她接走而留下了父亲!’这是他临终时说的话,爸爸,你好好地琢磨一下这些话吧。那天早上,你在酒醉之中打了他一巴掌,我们才跑走了;就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女孩子大声痛哭了起来;那个父亲把头垂到膝盖上,身子左右摇摆着。

    “如果我给逮住了,”小伙子说,“我就会被带回到乡下,为了杀死那个男人而被绞死。爸爸,如果你不帮助他们,他们是无法查出我在这儿的。不过你也许会把我交给司法部门;除非你这么做,我是要留在这儿的,一直等到我可以冒险逃往国外为止。”

    随后的整整两天中,这三个人一直待在这间陋室里,足不出户。可是在第三天傍晚,女孩子病得比以前更重,他们仅有的少量残羹剩饭也吃光了。非有个人出门去不可了;由于女孩子生病过于衰弱,一等到黄昏,父亲就走出去了。

    他为女孩子弄到了一些药,还有一点金钱接济。在回家的路上替人家抓住一匹马又赚了六便士,因此他带了足够应付未来两三天内最急需的钱回家。他得经过那个酒店。他稍一徘徊随即走经该处,可是又折回来,又徘徊了一下,终于鬼鬼祟祟地溜了进去。有两个他没有注意到的男人正守候着。他们已经感到失望,正打算放弃搜索,而他那边走边停的样子却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一见他走进酒馆,他们便跟了进去。

    “师傅,同我一块儿喝酒吧,”其中一个递给他一杯酒说。

    “也同我一块儿喝,”另一个等他把酒杯里的酒喝光立刻又给他斟满,说道。

    那个男人想到自己正在挨饿的孩子和他儿子的危险。但是对酒鬼说来,他们又算得什么呢。他只顾喝酒;于是失去了理性。

    他喝酒花掉一半的钱,而他女儿的一条命也许就得靠这笔钱来挽救呢。接着他终于转身要走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凑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沃登,今晚下雨呢。”

    “沃登师傅,我们的躲藏起来的朋友们正需要这样的夜晚,”另一个也轻声说。

    “在这儿坐下,”刚才头一个开口说话的人把他拉到房间角落里说道。“我们一直在找那个小伙子。我们是来告诉他,现在没问题了,可是我们找不到他,因为我们没有他的确切地址。不过这事并不奇怪,因为我想他到伦敦来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不是吗?”

    “是呀,他是不知道,”那个父亲回答说。

    那两个男人互相使了眼色。

    “码头上有一条船在今天半夜水位高的时候开船,”头一个说话的人继续说,“我们要把他安顿在船上。他是用另一个名字去乘这条船的,而比这事更好的是船票已经买了。我们遇上你真走运。”

    “太走运了,”第二个说。

    “运气好极啦,”头一个向他的伙伴眨了一下眼睛。

    “好透顶了,”第二个会意地轻轻点一下头。

    “喏,再来一杯;快,”——头一个说话的人说道。于是再过五分钟,那个父亲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了刽子手。

    且说兄妹俩躲在那破旧的房间里,焦虑不安地留神听着有没有哪怕是最轻微的声响,时间既缓慢又沉重地推移着。终于从楼梯上传来了笨重的脚步声;那声音更接近了;到了楼梯台上了;只见他们的父亲摇摇晃晃地走进屋来。

    女孩子看出他喝醉了酒,便擎着蜡烛迎着他走去;她蓦地停下步子,大声尖叫了一下,便昏倒在地上。因为她瞧见地板上有一个人的黑影。那两个男人冲进屋来,转眼间,那个小伙子便给抓住,上了手铐。

    “这事就这样平平稳稳地办成了,”其中一个对他的伙伴说,“多亏这个老头儿。汤姆,把女孩子扶起来——得啦,得啦,姑娘,哭也没用呀。现在都结束了,没有办法补救了。”

    小伙子俯身瞧了女孩子一下,然后猛地转过身来对着他的父亲,后者刚才始终摇摇欲坠地靠在墙上,正醉得神志木然凝视着这一群人。

    “爸爸,听我说,”他说这话的音调使那个酒鬼毛骨悚然。“我弟弟的死和我的死,罪都在你身上。你对我从来就没有过好脸色,说话没过好声好气,也从不关心我,所以不管是死是活,我都决不会宽恕你。你死的时候,不管你怎么死的,我都会盯住你。现在我像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在说话,我要警告你,爸爸,正如有一天你一定会站在上帝面前一样,你的孩子们也一定会在那儿,手牵着手,呼吁上帝惩罚你。”他用威胁的态度抬起那双上了手铐的手,双眼盯着他那个畏缩着的父亲,慢慢地走出房间去。从此他的在人世间的父亲和妹妹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冬日弥漫着薄雾的朦胧的晨曦渗透到这条狭窄的短巷里,勉强通过那间简陋的房间沾满了灰尘的窗子时,沃登从沉睡中醒来,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他起身朝四下里看看,地板上的旧棉绒垫子没有人在上面躺过;一切都跟他记忆中最后见到的情况一样。没有任何迹象说明,除了他自己,还有谁在这个房间里过了夜。他向其他住户和邻人们探询女儿的踪迹,他们都没有见到她,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他在一条条街上徘徊,焦虑地细细瞅着挤满各条街道的人群中每一张可怜的脸。可是他的搜寻毫无结果,到了晚上,他孑然一身,疲惫不堪地回到了他的顶楼上。

    随后的许多天,他都这么忙着,但是仍然无从获悉女儿的踪迹,也听不到她的消息。终于他绝望地放弃寻找了。他早已料到有一天她可能会离开他,到其他地方去安静地谋生。她终于丢下他,让他独个儿挨饿了。他咬牙切齿地诅咒起她来。

    他挨家挨户地讨饭,依靠乞讨对象的怜悯和轻信好不容易得到的每个半便士都照老样子花掉。一年过去了;在这一年之中,只有监牢的屋顶向他提供了好几个月的托身之所。其他时候他是在拱道里、砖厂里过夜的——任何可以避寒避雨的暖和场所或者可供遮蔽之处。然而,到了贫病交加、无家可归的最潦倒的阶段,他依然是一个酒鬼。

    最后,在一个严寒的夜晚,他晕倒在一个门前石阶上,病弱不堪。他的恶习和放荡的生活使他未老先衰,而且彻底垮了。他双颊凹陷苍白,双眼眍,视力模糊不清。两条腿撑不住自己的体重而哆嗦着,浑身打着寒战。

    已经虚度了的一生中久已忘怀的种种情景,如今纷至沓来,挤进了他的脑海。他想起自己有一个家的日子——一个幸福的、充满欢乐的家,想到家里的那些人,以及当时他们团聚在自己身边的情景。他想啊想的,到后来仿佛看见他的两个大孩子从坟墓里走出来,站在自己身边——那么清楚明显,他简直可以触及他们,摸到他们。他久已忘却的他们的眼光又一次盯住他瞧;因亡故而久已沉默了的嗓音,此时就像村子里的钟声,在他的耳中响着。可是这一切转瞬即逝。雨点重重地落在他身上;寒冷和饥饿再一次啮着他的心。

    他站起身来,拖着两条无力的腿走了几步。街上空空荡荡,一片死寂;际此深更半夜,路过此地的寥寥无几的行人都匆匆赶路,他的颤抖的说话声被暴风雨声淹没了。严寒刺骨,他的血液似乎因此停止流动了。他在一处凸出的门口把身子缩成一团,想睡上一觉。

    可是他那模糊、迟钝的眼睛一点也不困倦。他的脑子在奇怪地胡思乱想,人却是醒着的,神志也清楚。这时,耳朵里响着那耳熟的酒醉后的欢呼声,酒杯就在他的嘴边,餐桌上摆满了精美丰盛的菜肴——这些都呈现在他的眼前,他全看得见,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到——而且,尽管这些幻象就像确有其事,他却知道自己此刻正独处在荒凉的街头;望着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石头上;他也知道死亡已经渐渐临到自己身上了——而且没有人来关心他或者帮助他。

    突然间,他感到极端恐怖,跳了起来。因为他听见夜空中自己的呼喊声,他不明白喊些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样喊。听!一声呻吟!——又一声!他的理智渐渐离开他了,嘴中连连说着不完整和不连贯的话语;一双手试图撕裂自己的肉。他快要发疯了,他尖声求救,一直喊到声音嘶哑了才停住。

    他抬起头来,朝这条凄凉的长街望去。他想起像自己一样活该在那些可怕的街上日夜踯躅的流浪汉,他们有时候因孤独而发了狂。他还记得许多年以前听说过,有一次,人家发现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在一个冷僻的角落里磨着一把生锈的刀,为的是要用它来刺进自己的胸膛,因为他实在受不了那种没完没了的、令人厌倦的、到处流浪的生活,宁可一死了之。他一下子便拿定主意,四肢顿时获得了新的生命力,拔脚飞奔,离开那地方,一口气奔到河边。

    他蹑手蹑脚地走下那一段陡峭的石级,那段石级是从滑铁卢桥的开端处通到河面的。巡逻队路过那儿的时候,他缩进一个角落里去,屏住了呼吸。即使一个囚犯因求生或者希望获得自由,他的心也远不如这个不幸的求死者跳动得那么厉害。更夫靠近他身边走过,但是仍然没有注意到他。一直等到脚步声在远处消失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站在那黑洞洞的拱门下面,这拱门是这条河的登岸处。

    此时正值涨潮,河水冲刷着他的脚。雨已止,风已息,暂时万籁无声——寂静得连对岸最轻微的声音,甚至连冲击着泊在那儿的驳船的涟漪声他都听得见。河水静静地、拖拖沓沓向前流去。种种陌生而古怪的人影浮现在水面上,招手要他向它们走去;河水中有发亮的黑眼睛盯着他看,仿佛是在嘲笑他踌躇不前,同时在他身后有空洞的低语声,催促他向前走。他朝后退几步,再向前奔跑一小段路,然后猛力跃身投入河中。

    还不到五秒钟,他便升到水面上来——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全部思想和感情起了多大的变化啊!他要活命——要活命——怎么活都可以,不论怎么贫穷、悲惨、挨饿都行——除了死,怎么活都可以。他同淹没他的脑袋的河水搏斗,挣扎着,因极端恐怖而尖叫了起来。他自己的儿子的诅咒声在他的耳中响着。河岸——那仅是一英尺光景的干燥的土地——他几乎伸手可以触及石级了。只要再靠近几英寸(相当于一只手的宽度),他便可以得救了——但是潮水带着他向前流去,把他带到漆黑的拱洞下,于是他便沉到河底去了。

    他又一次浮上来,为活命而挣扎着。一刹那之间——短短的一刹那——两岸的房屋、水流载着他通过的那座桥上的灯火、黑色的河水和飞逝而过的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又一次往下沉,接着又一次往上升。只见一道道明亮的火光从地上射到天空,在他眼前摇摇晃晃,同时河水在他的耳中轰响,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使他昏厥过去。

    一星期之后,他的尸体被冲到河的下游几英里以外的一处岸上,已成了一堆膨胀得不成人形的东西。它被作为一具没人怜悯的无名尸首给抬去埋葬;如今在那儿早已腐朽了!

    注释:

    [1] 白袍僧区(Whitefriars),伦敦舰队街上的一个地区,在过去一所修道院遗址的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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