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看半开-文人的轻薄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明代士子张岱的《陶庵梦忆》,清词,简句,摹人,画物,写意似的,像中国的山水画,一线,一墨,勾出了物魂人魄,淡中见色,疏中有密,张弛有度。

    他写秦淮河“画船箫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夏月浴罢,露台杂坐。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女各团扇轻绔,缓鬓倾髻,软媚着人。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没有冗长的句子,却道尽秦淮河的香艳奢靡。前部有景,后部有人,人景交融,层次分明,不乱,不断,不疾,不徐,端的好身手,一亮掌,就叫好一片。住在秦淮河边的妓女,傍晚梳洗过,穿薄衫,露一截酥胸,摇着团扇,挪着轻莲,风起时,带起一岸的茉莉香。明代的女子喜欢簪茉莉于鬓边,浓香扑鼻,以悦男人。据说,在秦淮河名正言顺的开妓院,与一位皇帝的力荐是分不开的,洪武初年,朱元璋建都金陵,在秦淮河畔设置妓院,称大院,朱元璋亲自为大院题写对联,联曰:“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连皇帝都乐此不疲,亲撰楹联,可见,狎妓已成世风。

    张岱的描摹是细腻入微的,一介书生津津乐道妓女的生活细节,不免泻出几分中国文人轻薄之气。皇帝的糜烂是有着帝王的不可一世和大好江山作底气的,而寒酸文人的浮浪着实缘于他们的自命清高和风雅。散淡旷逸的陶潜,放达谐趣的苏轼,擅豆蔻词工的柳永,造青藤书屋的徐渭,和爱妻芸娘浮生清闲的沈复,一身朱凉气的曹雪芹,代表了中国文人风流之态蕴藉之魅,他们真实流露的性情撑起了中国文学的绣绷,才有了婉约性灵豪放的气韵。成就的是个人的风格气质,成全的是中国古典文化。

    文人轻薄,这“轻薄”二字的涵义与蕴藉风流是相通的,又稍微有些中国式情色。战国时,屈原就浸淫在香草美人的自比想象中不能自拔,他的弟子宋玉之流还想象虚构出了巫山云雨、性爱余香的《高唐赋》。汉魏六朝,轻薄之气更是沾染了脂粉漫天飞舞,一首本来淳朴清新的《采莲曲》,却让文人化“妖童媛女”入诗,可见男女情爱被涂抹得是多么的欢娱浓艳了。至唐朝,文人反而意气风发与青春飞扬,甚或生一怀“天涯沦落人”的悲悯,但后期却现衰微景象,杜牧、韦应物、李商隐等等,青楼薄幸,风流枉断肠。至宋代,便是红绡罗帐,轻解罗衫,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气息纤长,风貌文弱,将轻薄气舞弄得为人憔悴影彷徨,折损了多少相思债?到了元代,文人成为丧失集体本位后最失意的群体,整日流连在勾栏瓦肆,用放浪形骸来排遣自己忧郁和孤独,纵恣得山水亦成风月,狂浪得亭榭变风尘。因之文人的轻薄,才让他们所处的时代也萦绕了香风徐徐,成了一个硕大的后花园,皇帝,贵族,富人,文人,一起溺在温情脉脉的情绪下,颓废,萎靡,然后,终老于散淡无作为之中,国破碎得无人收拾。后花园闲情所满足的一时娱悦,全都化成“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怅恨。

    中国古代文人陷于自己制造的香氛里,往高雅里说是淡泊宁静,向深里俯视是消解了意志,淡化了人生的实用追求和积极价值,是一种声色的奢侈,也是生命的缺憾。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