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先生初到台湾,“丹心白发萧条甚,板屋盈书未是家”,从未想在此久留,书房名为“歇脚庵”,即有暂时落脚之意。可他这一歇就是40多年,竟在岛上度完最后岁月。40多年里,他不谈故人,不追往事,不写回忆录,专教《离骚》、《九歌》,常言“痛饮酒,谈离骚,可为名士”,以酒饲养的笔墨恣意狂疏,盘曲扭结,力道外弹,像他本人的倔强。
与台静农相交甚厚的是庄慕陵和张大千,三人皆是酒徒,常在一起畅意聚饮。
1948年夏,台静农曾陪张大千前往设在台中县雾峰乡北沟的故宫访庄慕陵。那天,张大千的光临让庄慕陵和同事异常高兴,他们搬出宫中所藏历代名家真迹让其鉴赏,而张大千则一过目便迅即卷起,言称这些画从前都临摹过,睹画如老友重逢。其散淡天真情性飘然而出。张大千1976年移居台湾,一次出访日本,他将《潇湘图》、《韩熙载夜宴图》和《张大同手卷》三件珍宝存放在台静农家中。为不负朋友之托,台静农将画放在衣橱里,直至张大千访日归来,他完璧归赵,方才如释重负。在张大千的心目中,台静农性情澹泊,与世无争,不喜张扬,为人笃诚,是他最可信赖的朋友。
庄慕陵和张大千均住在台北的外双溪,庄的洞天山堂与张的摩耶精舍相距颇近,不到一华里。台静农每去外双溪,若是先到洞天山堂,一定在摩耶精舍用晚饭;若是由摩耶精舍到洞天山堂,庄慕陵一定留他吃酒。台静农嗜烟好酒,但与张大千共餐时,主人不喝酒他也不饮,主人不吸烟他也不抽,有人问其缘故,他说:“因为大千不抽烟,所以到那里自然就不想抽了。”这种节制和自律显然是对朋友的一种尊重。张大千最后一次入院的前几天,二人还在摩耶精舍对饮,张盛赞夫人调制的果子酒味佳。台先生半生漂流海外,有思家怀乡的伤感和有家难归的遗憾,但晚年与张大千的相交,却是他一生中的一件快事。
庄慕陵40年代末携家眷由大陆护送故宫珍宝到台湾,后任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并在台湾大学教书法。庄先生一生一袭长衫,寄身古书画之中,宠辱不惊,清气泱泱,真正是一位名士。庄慕陵病重,台先生去洞天山堂看他,当时他不能饮酒,可还在桌上放了一杯掺白水的酒,以示喝酒人的骨气和倔强。病至不能起床时,他还要夫人下楼拿酒或者让台先生自己下楼找酒。台先生一杯在手,凄然感慨:“当我对着卧榻上的老友,分明死生之间,却也没有生命奄忽之感。或者人当无可奈何之时,感情会一时麻木的。”其实,何尝是麻木,只是心痛到无言、辛酸至无觉罢了。
庄慕陵之子庄灵曾在1969年拍过一张照片,自题《一生至友》,黑白之间,台静农叼着烟斗坐在书房案前提笔作画,庄慕陵站在其侧俯看画面,右手指间还夹着半截香烟。二位老友默然享受墨香悠淡的空间,缭绕的烟气凝固了那一瞬间,却拉长了一份友谊。文人相轻,历来相习,鲁迅痛骂胡适、梁实秋等,“一个也不宽恕”,铁骨铮然,血气冲顶,却总觉得其个性中少了些宽容。文人就不能相近相契吗?看到以酒相待的张大千、台静农和庄慕陵,才觉得人间确实有这样一种澹然清晰的感情,一杯酒,一根烟,一幅字,一张画,推杯换盏间,将平淡岁月沉淀成不朽记忆。而这记忆,于他们,是一种幸运和幸福;于后人,则是一种自省和自责。
董桥说:“怀想我求学时代的老台湾有过台静农有过庄慕陵那样的学问大家,我实在很想供养这样一纸清芬:为一段黑白的旧梦,为两张劫后的酡颜。”
时光苍白,酡颜泛起在恍惚的记忆中,依然散着纸墨的清香和人性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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