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忙抢上前行礼。胡宗宪问道:“驿馆行止粗陋得很,王先生还住得惯吧?”
王直忙道:“让大人费心了,就请一同用茶吧!”请胡宗宪在园中石墩上坐下,殷勤地斟茶,不由地又谢道:“多谢大人送来这上好的‘黄山毛峰’,我这些年在海外,有时梦中想起它来,醒了还觉得余香在口啊!”
胡宗宪道:“今早我已写好奏折快马送往京城了。”
“大人为草民的事操劳了。”
胡宗宪笑道:“这样说就见外了,可是要开海禁,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所以除奏折外,我同时写了几封信送到京师的同僚故友处,请他们襄助。”停了停,又道:“其实,关于海禁朝中不少重臣早有异议,我这次上奏,陈明厉害,圣上应该可以体谅我的苦心吧!”看了看王直,缓缓道:“退一步讲,即使海禁一时不能动摇,你的招抚也不成问题。我受命离京时,天子给我剿抚专断之权,宽赦你等我尽可以决断。”
王直起身谢道:“有大人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不过刚到舟山时,见大人无一人一船来迎,反而重兵对垒,我也是六神无主。”
胡宗宪笑道:“那时我知你乘坐巨舰直入岑港,还不是一样六神无主?不过当时我刚剿了徐海、陈东,王先生还敢来投我,也算胆量过人了。”
“徐海、陈东,都是死心塌地的海贼,我和他们完全不同,我之所以敢来,就是看到大人处事明决,如果大人是前任巡抚朱纨那样的人,我倒不敢来了。”王直话锋一转:“听说我登岸后大人已命水师封锁宁波港,不准一人一舟登陆?”
胡宗宪坦然道:“确实如此,既然你我推心置腹,我也不用瞒你,那时我是想捉你才这样布置。当然现在这些话不必再提了。你的船前天已离开宁波,我命水师不得阻拦,任其自去了。”
王直点点头,神色缓和下来,“我来时已经和王滶、谢和商量过,如果几天内得不到我的消息,他们就把船驶往舟山驻泊。”顿了顿又道:“大人能坦言当初想要捉我,可见大人和朱纨果然不同。从此以后,王直对大人再不相疑了。”
胡宗宪道:“我与朱纨有什么不同?”
“朱纨是个糊涂人,只知道一味用兵进剿,却不知这倭患是剿不灭的。倭寇虽然称‘倭’,十之八九却是我大明百姓,虽称‘寇’,其实却多是做些走私生意。浙、闽、粤三省沿海百姓给海禁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下海走私,这些人上岸是民,下海是‘倭’,怎么可能剿杀干净?另一方面,要想将那么多货物集中起来,通过各处关卡直送到海上,这中间要经过多少关节,这些货物在各地转运、存储、交易,又有多少人经手,其中牵涉多少官府中人,这些人都从走私中捞取好处,有些人干脆明里是官,暗中就是窝主。如果我们这些人被彻底除去,恐怕这些官吏损失最大。朱纨就是看不到其中关键,只知道一力剿灭,结果把我们这些私商逼得远遁倭国,他自己却成了众矢之的,非但无功,反而落了个革职拿问,服毒自杀的下场,到死也是个糊涂鬼。”
胡宗宪道:“你这样说就错了,我来浙江前曾经看过朱巡抚的一些笔记,其中有一句话:‘未败于海上之贼,却败于衣冠之贼。’可见朱巡抚心里是明白的,却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只能一呈刚勇,做个愚忠之臣罢了。”
王直放下茶杯,口中念道:“衣冠之贼,好个‘衣冠之贼’……大人现在贵为总督,如果想查办这些人,我可以马上写一张名单出来。”
胡宗宪道:“不必了,我只怕王先生这张名单一出,浙江半省的官员都要下狱,我这个总督最终怕也要饮鸩而亡了。”
两人相对摇头苦笑,王直道:“我这些年行走海上,与各番国打了无数交道,不管走到哪里,到处都碰到这些‘衣冠之贼’,可说只要有城邦、有官吏,便有贪污腐败,真令人啼笑皆非。”
胡宗宪道:“就算朝廷解了海禁,这些人不能再从走私中牟利,他们也会另想办法,这‘衣冠之贼’是永远也除不尽的。”
王直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用去想它了,等朝廷开了海禁,要做的事还有很多。现在朝廷还没做好与番国互市的准备,要远航西洋,就算是用现有的商船组织起来,加上准备货物及各种所需,恐怕快也要一年时间。首次出海,朝廷能提供多少船只,多少人手、资金、货物,派何人主持,都还未知。这些还要靠大人从中周旋呐!”
“只要我仍执掌江浙,自当尽力。”
“关键就是这第一次出海,只要首航成功,船队满载而归,来自西洋的珍宝、香料、木材、洋货以及带着黄金、贡品随来的使节和洋商一上岸,以后就什么都好办了。”
王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十年时间,我们的船队定可以行遍天下,我们的丝绸、瓷器、茶叶……都换成黄金白银,源源流入,我大明的文明法度、礼仪行止,远播四海,教化天下,万邦朝贺,八荒宾服。那时天朝的威仪昭显,富庶繁荣,会是怎样一番旷古铄今的盛世啊!”
胡宗宪叹道:“如果有机会,胡某真想和王先生一起遨游海上。”
王直起身为胡宗宪续上茶,微笑道:“也许有机会,待十年后西洋各国皆向我天朝臣服,大人任钦差大臣往各番国传诏,那时,王直愿为大人操船执舵。我们率巨舟百艘远航海外,同看鹰飞雁落,鱼跃帆扬……”王直轻叹了一声,望着远方,眼神变得迷蒙起来:“当年三保太监七下西洋,最终死在海上。王直生为后人,定要胜他一筹!”
和王直长谈到四更,胡宗宪回府后情绪激昂,无法入睡,索性又处理了公事,午后有些疲乏,他便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这时,胡兴在门外低声道:“老爷,按察司王大人来见。”话音刚落,王本固已经闯了进来,胡宗宪起身道:“王大人请坐,正好刚沏的一壶新茶……”
王本固并不落座,高声道:“我特来请教大人,今早为什么擅自下令将监视驿馆的兵卒撤走,还赐王直等人肩舆(小轿),准其随意行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既然诚心来受招抚,我们也当以礼相待,总不能一直将人家软禁起来吧?”王本固瞪着眼睛看了胡宗宪半天,愤愤地道:“我真不明白,胡公剿灭徐海、陈东之时,何其明决!怎么现在这样大意?”
“因为王直与徐海那些人不同,”胡宗宪笑呵呵地说:“另外,王大人提到王直时,不要口口声声称人家为‘海贼’,这话若传到王直那里多有不便,以后大家还要同殿为臣嘛!”
王本固气得脸色铁青,叫道:“你在说梦话吗?大人执意如此,下官无话可说!可如果这些海贼逃走……”
“唯我是问好了!”胡宗宪正色道。
王本固“嘿”地一声,甩手愤愤而去。
管家低声问:“老爷,王大人怎么了?”
胡宗宪斟了一杯热茶,品了一口,道:“如此忠直之人,也是鼠目寸光。我此次上奏,浙江全省官员竟无一人附议。”轻轻叹口气,抬起头来,眼睛茫然地望着门外,若有所思。良久,站起来走到海图前细细查看半晌,喃喃道:“可我心里清楚……我没有错。来浙江时,圣上亲自授我临机专断之权,处置海事,或剿或抚,皆可擅专,我现在招抚王直,没有什么不妥吧?”这最后一句话倒似在问胡兴,胡兴讷讷地道:“这个,小人说不好。”
胡宗宪看了胡兴一眼,挥手道:“你下去吧。”重又在椅中坐下,只觉得浑身无力,却是睡意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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