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边租了一个房间。那栋房子位于吉森[1]公路上的最后一排房子之中。路旁种着栗树,它们像按口令似的肩并肩排成一长列,并在这个地方开始向右转。吉森公路回头向阴郁的山和古老小城看了最后一眼,然后便消失在树林背后了。
房间有一个破旧的小阳台,面对着邻家的菜园。菜园里放着一节从车轴上卸下来的马尔堡市旧有轨马车的车厢,它已经变成鸡笼了。
那间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年老的官太太。她和女儿两个人靠微薄的寡妇养老金度日。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患有巴塞杜氏病[2]的女人身上总是会发生的那种情况一样,她们会截住我那像贼似的窥视着她们的衣领部位的目光。在这种时刻,我的眼前总会呈现出儿时玩的气球,气球嘴儿扎得紧紧的,而且揪成一个结。我想她们可能猜到我的心理了。
普鲁士的旧虔诚派正在用她们的眼睛观察世界,而我却很想把手掌放到她们的喉咙上去放掉一点她们眼中的空气。
然而,对于德国的这一部分地区来说,这一类人并不具有代表性。这里占统治地位的是另一类人,即中部德国类型的人,就连性格中也不知不觉地出现关于南方和西方、关于瑞士和法国的存在的最初一些猜想。窗外有一片绿树丛,面对着大自然的绿叶的猜想,翻阅法文版的莱布尼兹和笛卡儿的著作是再适宜不过的了。
那奇妙的鸡笼紧挨着一片田野,可以看见田野对面的奥凯尔斯豪森村。这是长长的禾谷干燥棚、长长的四轮大车和健壮的佩尔什马的一个长长的宿营地。从那里沿着地平线伸展出另一条路,进入马尔堡市之后,它便称作Barfusserstrasse[3]了。中世纪时,民间把方济各派苦修会的修士称作赤脚流浪汉。
冬天大概每年都是沿着这条路降临这儿的。这是因为从阳台朝那边望去时可以想象很多不错的事情:汉斯·萨克斯[4];卅年的战争;以几十年而不是几小时来衡量的历史灾难的引人入睡而不是令人激动的特点。冬天,冬天,连绵不断的冬天,在荒芜的一个世纪过去后,像噬人怪兽打了个哈欠,在遥远的蛮荒的哈尔茨山区飘忽的白云下出现了首批新的居民点,它们像火灾遗址似的有着类似于Elend、Sorge[5]等难听的名字。
后面,从房子旁边流过去的是一条兰河[6],它把灌木丛和倒影都压在自己的身下。河的对面蜿蜒着一条铁路线。每逢夜晚,厨房酒精炉的低沉嘶嘶声会被机械钟的频率快速的声所淹没,这时铁路拦木便会自动地落下。与此同时,在黑暗中会出现一个穿制服的人,他手持喷壶,快速地喷洒道口,以防尘土飞扬,就在这一瞬间,一列火车便会上下左右猛烈地颠簸着飞驰而过。它那鼓型灯的一束束灯光会投射到主人的锅子上。牛奶也一直会被煮糊。
有一两颗星星滑落到兰河的油光光的水面上。刚刚赶来的牲口在奥凯尔斯豪森村里吼叫。山上的马尔堡市像在演歌剧似的泛出红晕。假如格林兄弟[7]当真能像百年前那样再次到这里来向萨维尼[8]学习法律的话,那么他们又会以故事搜集家的身份离开的。我确信大门钥匙带在身上,就出发进城了。
世居此地的市民们早已入睡。迎面遇到的都是大学生。大家都像是在表演瓦格纳的歌剧《名歌手》。白天看上去就像是布景的那些房子现在靠得更紧了。街道上方的从一堵墙搭到另一堵墙上的吊灯无处可自由活动。它们的光全力照射着下面的声音。它使逐渐远去的隆隆脚步声和阵阵爆发出的响亮的德国话布满了百合花状的光斑。似乎电灯也很熟悉这个地方的传说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远在罗蒙诺索夫出生前约五百年,当公元一千二百三十年是新的一年、普普通通的一年的时候,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匈牙利的伊丽莎白从上面的马尔堡城堡走下了山坡。
这事是那么的久远,假如想象力能够追溯到它的话,那么在到达地点就会自然而然地掀起一阵暴风雪。它是按照被征服的不可及性的法则,因冷却而产生的。那里,黑夜将来临,山岗将覆盖上森林,林中将会有野兽出没。人类的风俗习惯将会披上一层冰壳。
死后三年被尊为“圣者”的伊丽莎白有一位忏悔神父,他是个霸王,即没有想象力的人。这个清醒的实干家看到他的忏悔人会因受折磨而变得欣喜若狂。在寻找真正能使她感到痛楚的虐待方法时,他禁止她帮助穷人和病人。这时历史就开始转变为传说了。据说,她做不到神父的要求。据说,为了洗清她不听神父话的罪孽,暴风雪在她下山走到城里去的路上用自己的身躯掩护她,并在她的夜行期间把面色变成鲜花。
当虔诚的信徒矢志要达到自己的夙愿时,大自然有时也不得不这样背离自己的规律。自然法则以奇迹的方式出现,这无伤大雅。在宗教盛行的时代,这正是真实性的标准。
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标准,但是当我们面对决疑法时,大自然决不会停止当我们的庇护人的。
越靠近马尔堡大学,陡降到山下的那条路就变得越来越弯曲和越来越狭窄。房屋的正面在时代的灰烬中都像马铃薯似的被烤熟了,其中的一个正面有一扇玻璃门。门后是一条走廊,通向北面的一个陡崖。那里有个凉台,里面摆着一张小桌,灯光通明。凉台高悬在当年曾给诸侯之妻带来诸多麻烦的那块低地的上方。从那时起,坐落在诸侯之妻深夜潜行之路上的那座城便以十六世纪中叶的样式一成不变地伫立在高处。这块低地曾搅乱她的内心平静,曾迫使她违犯禁条,现今仍旧是靠着奇迹在起作用,并且正在与时间一起完全同步地前进。
这会儿低地散发出夜间的潮气。铁器在低地上彻夜不停地铿锵作响,备用线一边汇合和分开,一边前前后后地把低地弄皱。有件东西不时轰隆隆地落下和升起。堤坝前翻滚的水声从夜晚到清晨一直保持着震耳欲聋的音调。锯木场圆锯的刺耳尖叫声以三度音程应和着屠宰场里肉牛的吼声。有件东西不时地在爆裂和发出灼热的白光,放出蒸气,并翻转过来。有件东西在左右移动,并遮着一层染上色的烟。
咖啡馆的常客主要是一些哲学家。其他人有各自的去处。凉台上曾坐着格某某、拉某某和几位德国人,他们后来都在国内和国外当教授。在一些丹麦人、英国女人、日本人和从世界各地汇集到这里来听柯亨讲课的其他人中间,我听到了一个激越而动人的熟悉声音。这是巴塞罗那[9]的一位律师、施塔姆勒[10]的学生、不久前的那场西班牙革命的活动家,他已在这里进修了一年多,正在给朋友朗诵魏尔伦[11]的诗作。
我已经认识这里的许多人,所以一点也不感到生分。我已答应做两件事,正在惶恐不安地准备功课,因为过几天我将向哈特曼[12]汇报我学习莱布尼兹的心得,还要向校长汇报我阅读《实践理性批判》一书中的一篇的体会。我在脑海里早已推测出了校长的形象,在初次相识时,这一形象却是令人很不满意的,但它已成为我的个人财产,即开始自由地存在于我体内,当我怀着新生的狂妄虚荣心猜测我会不会有朝一日获得他的垂青和被邀参加他家的星期天午宴的时候,它就会随着猜测的结果而变化,或是沉到我的无私赞叹的底部,或是浮上表面。果真被邀,我便会在周围人的心目中身价百倍,因为这将标志我在哲学界的新仕途有了一个好开端。
我已经在他身上证实,一个伟大的内心世界在一个伟大人物的介绍中是具有戏剧性的。我已经知道,这个头发蓬松、戴着眼镜的老头儿会仰起头和朝后退,以便讲述希腊人的永生概念,然后他又会朝着马尔堡市救火队的方向腾空挥挥手,开始讲解极乐世界[13]的形象。我已经知道,在另一种场合下,他会神不知鬼不晓地接近康德前的形而上学,柔声细语地跟它调情,然后又会猛然抬高嗓门,援引休谟[14]的话来严厉地斥责它。最后他会连咳几声,在一阵长时间的间歇后,疲倦地、平和地、慢吞吞地说一句:“Und nun,meine Herrn...[15]”——这就说明他已经对整整一个时代作出了谴责,演出已经结束,可以转到课程的本题上去了。
然而,凉台上的人差不多走光了。电灯也陆续熄灭了。东方已经放晓。我们凭栏俯瞰,确信夜间的低地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整幅风景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前任——夜景的情况。
二
这时,弗家姐妹来到了马尔堡。她们是富家闺秀。我在莫斯科读中学时就跟弗家姐姐有过交往,不定期地给她上过课,上的是什么课已经淡忘了。正确地说,这家人为我的海阔天空的闲聊付钱就是了。
一九〇八年春,我们中学毕业的日期刚巧凑在一起,于是我在自己备考的同时,也开始帮助弗家的姐姐复习备考。
我复习的重点,多半是当年我轻率地没有好好在课堂上听讲的课程。我通宵复习功课,时间总是不够用。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择时机地和多半是在黎明时分抽空去给弗家姐姐复习功课。她的功课总是与我的功课不一样,因为我们读的是不同的中学,考试的要求自然也就不尽相同了。这一团糟的情况使我的处境更加不利了。对此我并不介意。我对弗家姐姐的感情——此时已该是旧情了——始自我十四岁那年。
她是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很有教养,从幼年起就被一位非常疼爱她的法国老管家娇宠惯了。这位法国老太太比我更清楚,我一大清早从外面给她心爱的姑娘带来的几何学与其说是欧几里德[16]的几何学,还不如说是阿伯拉尔[17]的几何学。她快活地道出自己机灵的猜测,就一刻也不离开我们了。我暗中感谢她的干预。有她在场,我的感情就可以原封不动地保持着。我既不评判它,也不归它管辖。我已经十八岁了。就我的禀性和教养而言,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并且也不敢放纵这一感情的。
在一年中的那个季节里,人们会在盛满开水的小缸里溶化开染料,不再有人过问的、堆满积雪的花园在悠闲地晒太阳。它们都被注满了晶莹的清水。花园外面,即栅栏外边,沿着地平线站着一排排园丁、白嘴鸦和钟楼,它们一昼夜交换三次两次的意见,声音大得响彻全城。湿润润、毛茸茸的灰色天空在一扇通气小窗上蹭来蹭去。它充满着残留的夜色。它连续几个小时默不作声,不作声……可是忽然间会把大车轮子的辘辘声送进屋来,这声音又会同样突然地戛然而止,好像这是在玩救命棒游戏,这辆大车除了从马路上通过通气小窗钻进屋里之外,就别无他事可做。因此它不会再拉东西了。空空洞洞的寂静显得更加神秘,它会像涌泉似的流进被声音撞击出来的那个洞口。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会以一块上面的粉笔字尚未被擦干净的黑板的形象铭刻在我心中的。啊,但愿那时有人制止住我们,把黑板擦得雪亮,不写等积锥体的定理,而是规规矩矩地用粗笔道写出我们俩的未来。啊,我们可真的会惊呆的!
这一想法来自于何处,又何以会在此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是因为时值初春,冰冷的半年即将被强制迁出,周围的湖泊和泥沼像那些没有悬挂起来的镜面朝上的镜子似的坐落在大地上,它们说明极其广袤的世界已经打扫干净,房间已准备好出租给新住户了。这是因为当时就有此愿望的第一个人应该有权重新拥抱和享受现世所有的整个人生。这是因为我爱弗家姐姐。
这是因为现在单凭它的可感知性就等于是未来了,而人的未来就是爱。
三
但是世间有对待妇女的所谓的高尚态度。让我在这方面略抒己见。有大得看不到边的一大圈现象会导致少年去寻短见。有一大圈幼年的胡思乱想、童年的反常行动、少年的绝食的错误,有一大圈克鲁采[18]奏鸣曲和为反驳克鲁采奏鸣曲而谱写的奏鸣曲。我曾到这个圈子里去过,并且很丢脸地在里面待了很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圈子折磨着人,除了受害之外,它不能给你带来别的。然而你却永远摆脱不了它。所有进入史册的人都将走过这个圈子,因为这些奏鸣曲是迈向真正不折不扣的精神自由的入口,谱写这些乐章的不是托尔斯泰们和魏德金德[19]们,而是大自然本身,它是借用他们的手来谱写的。只有在他们的相互矛盾中才体现得出大自然的构思的充分性。
以阻力为材料基础,并把事实与臆想用那条被称之为爱的堤坝分割开来以后,大自然就像关心世界的完整性那样关注着爱的持久性。它的癫狂、它的病态夸张的症结就在于此。真的可以说,它在这里每走一步都是小题大作。
但是,对不起,它确实是在创造大作品啊!据说,这是它的主要营生。或许这是一句空话吧?是物种史吧?是人类姓氏史吧?须知,它正是在这里、在生物进化的开闸时段、在爱的堤坝旁制造大作品的,它的激荡不安的想象力就是在这里爆发出来的啊!
既然如此,能不能说我们在童年时期就会过甚其词,我们的想象力会变得紊乱,因为在这个时期,大自然会小题大作般地用我们来大做文章?
大自然遵循那种认为只有差不多是不可能的事情才是真实的事情的哲学观点,把一切生物的感情弄得极其复杂了。它用一种方式使动物的感情变得复杂,又用另一种方式使植物的感情变得复杂。在它如何使我们的感情变复杂的那个问题中显示出它对人类的极高评价。它不是用随便什么样的无意识的手腕,而是用那种在它看来是对我们绝对有效的东西来使我们的感情变复杂的。它使我们感觉到我们身上具有苍蝇般的庸俗,我们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我们离苍蝇越远,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安徒生在他的《丑小鸭》里对这一点作了天才的表述。
任何一部描写性的文学作品,正像“性”这个词本身,都散发着令人不堪的庸俗味,而这正是这些作品的使命所在。正是凭着这种龌龊性,它们才会对大自然有益,因为大自然和我们的联系正是建立在对庸俗的恐惧之上的,而任何非庸俗的东西都不会使它的控制手段变得更多的。
不管我们的思想在这方面提供出什么材料,这份材料的命运是掌握在大自然的手中的。大自然会通过从它自身整体中派遣给我们的一种本能一直使用这一材料,从而使教师们旨在减轻自然本性负担的一切努力都会一成不变地使自然本性感到负担更重,这也是应该如此的。
说它应该如此,是为了让感情本身有克制的对象。不是克制这个惊慌,便是克制另一个惊慌。至于障碍是由哪类污秽龌龊和卑微琐事组成的,则无关紧要。会导致怀孕的运动是宇宙所了解的一切事情中最纯洁的一件事情。这一纯洁性千百年来获得过多少次胜利啊,单凭它就足以使所有非纯洁的东西在对比之下散发出无比的秽气了。
还有艺术。它关心的不是人,而是人的形象。原来是人的形象比人高大。这一形象只能在行动中产生,但不是在任何行动中都会产生的。它只有在小题大作的过程中才会产生。
当一个诚实的人只说真话时,他是在做什么呢?在他说真话的同时,时间也在流逝,生活就会利用这段时间向前进。他的真话会落在后面,它会让人受骗。是否该让人随时随地都说真话?
在艺术中,他的嘴就被堵住了。在艺术中,人缄默不语,于是形象便开始发言。结果发现:只有形象才跟得上大自然的各项成就。
俄语里的“撒谎”更多的是指废话连篇,而不是骗人,艺术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撒谎。它的形象是在拥抱生活,而不是在寻找观众。它的真相不是形象性的,而是能无止境地发展的。
只有艺术在千百年中反复地谈论着爱,同时却又不受本能的支配去补充使感情复杂化的手段。越过新的精神发展的障碍之后,一代人并不会扬弃,而是会保留住抒情的真理,因此从很远的距离之外就可以想象得到,人类似乎正是通过抒情的真理代代相传地渐渐形成的。
这一切都是不寻常的。这一切都是极难的。
情趣教导德行,而力量教导情趣。
四
姐妹俩在比利时避暑。她们间接地得知我在马尔堡。这时她们是被召往柏林去赴家庭聚会的。去柏林的途中,她们想顺路来探望我。
她们下榻于古老城区的一家最好的旅馆。我与她们形影不离地度过了三天。这三天不像我平日的生活,简直跟过节一样。我不停地给她们讲述一些故事,并陶醉于她们的笑声和过往行人的理解、表情。我带领她们出游。人们也看到我和她们坐在大学讲堂里一起听课。就这样她们离去的一天来到了。
在她们离去的前一夜,餐厅侍役一面摆设餐桌,一面对我说:“Das ist wohl ihr Henkersmahl,nicht wahr?[20]”
翌晨,我走进旅馆,在走廊里遇到了妹妹。她看了我一眼,猜到了我的心思,于是不跟我打招呼就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并锁上了门。我走进姐姐的房间,心情异常激动地对她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请求她决定我的命运。在这一表白中,除了坚决性外,就毫无新意可言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对我那明显似乎是在向她逼攻的激动神情向后退去了。退到墙旁时,她忽然想起,世间有一个方法可以一下子使这一切都终止下来,于是——她拒绝了我。不一会儿,走廊里传来了嘈杂声。这是有人从隔壁房间里把箱子拖出来了。接着,有人敲了敲我们的门。我很快地恢复了常态。去火车站的时间到了。离车站只有五分钟的路程。
到了火车站,我完全丧失了送行的本领。我刚一明白我只跟妹妹道过别,但还没来得及跟姐姐道别,站台旁便出现了一列从法兰克福来的开得很平稳的特别快车。等到乘客们很快上了车之后,它几乎以同样平稳的动作很快地驶开了。我跟着车跑了起来,并在站台尽头处加速跳上了车厢的梯蹬。沉重的车门还没有关死。怒气冲冲的列车员挡住了我的路,同时还抓住了我的臂膀,生怕我因恼羞成怒而想要自寻短见。我的两位女旅客从包房里跑到车厢台上来了,赶忙往列车员手里塞钞票来营救我,并给我补票。他发了慈悲,我便跟着两姐妹走进了车厢。我们在向柏林飞驰。那个差一点中断的神奇节日又延续下去了,风驰电掣般的前进速度和因刚才所经历的一切而引起的令人陶醉的头痛使我觉得它比原先幸福了许多。
我在火车运行中跳了上去,为的只是要向姐姐说一声再见,但我又把这事给忘了,再想起时又太迟了。我还来不及清醒过来,白天就过去了,夜晚也已降临,柏林站台的回声很响的顶棚已把我们压在地面上,并把我们遮住了。应该会有人来接姐妹俩的。我当时的情绪很糟,所以不希望有人看到我和她们在一起。她们叫我相信我们已经道过别了,只是我没留意到罢了。我隐没在车站嘈杂的人群中了。
已经是夜里了,下着恼人的濛濛细雨。我与柏林是毫不相干的。开往我要去的方向的最近一趟火车要到清晨才开车。我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车站里等候那趟车。可是我不可能再当众露面。我的脸一阵阵在抽搐,眼泪时刻不停地想要夺眶而出。我想要最后一次道别的机会终于成为泡影,我的渴望仍然没有得到满足。它就像想要有一大段华彩乐章去使引人悲痛的音乐彻底动摇,以便用最后一个强烈的和音把这音乐全都撵走。可是我却得不到这种精神上的放松。
那个夜晚,下着恼人的濛濛细雨。车站前的柏油路上,跟站台上同样是烟雾腾腾的。站台上嵌在铁栏杆里的玻璃圆屋顶就像套在网兜里的一只大皮球。马路上传来阵阵哐哐的响声,很像碳酸气的爆炸声。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微微颤动的雨水。由于事情来得唐突,我是只身走出家门的,既没有穿大衣,也没有带行装,更没有带证件。一见到我这副模样,人家便礼貌地借口说业已客满,把我撵出旅馆。但是我终于找到一个落脚处,我的轻装短打并没有形成障碍。这是一个下等客栈。房间里剩下我一个人时,我侧身坐到窗前的一把椅子上。旁边是一张桌子。我把头垂在桌上。
我为什么要这样详细地描述我的姿势?因为我以这个姿势度过了一整夜。偶尔好像被人轻轻触及似的,我会抬起头来对着那面从我身边斜砌到黑暗的天花板下去的大墙壁发泄一通。我像用一把尺子似的用自己那视而不见的凝视目光自下而上地丈量着它。于是我又泣不成声。我又把脸俯在双手上了。
我之所以如此准确地描述了我身体的姿势,是因为清晨我就是以这种姿势在飞驰的火车的梯蹬上,因此记忆犹新。这是从一个高大的东西上掉落下来的人的姿势,这东西曾驮着他走了很久,然后丢掉他,呼呼地从他的头顶上掠过,并在转弯处永远消失了。
我终于站了起来。我环视了一下房间,推开了窗户。夜逝去了,空中垂下细得像雾尘似的雨丝。很难说雨停了没有。住宿费是预先付掉的。大厅里空无一人。我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开了。
五
这时我才注意到周围的那种情况,它大概早就开始了,却一直被新近发生的事情和一个成年人啜泣的丑态遮蔽着。
我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从前未曾有过的体验潜入了我的现实生活。晨曦认识我的面孔,它这次来临好像是想要留在我身边,并且永不离去。
雾消散了,预示着将会有一个酷热的白天。城市慢慢地活动起来了。运货车、自行车、篷车和火车开始轻快地向各个方向移动。它们的上方飘扬着像肉眼看不见的气流似的人类的计划与欲望。它们像亲切的、寓意不言自明的寓言故事般紧凑地冒着烟在移动。飞鸟、房屋和家犬、树木和马匹、郁金香和行人都比童年时所知的那些模样显得低矮和生硬了。我领会了人生的简练含义,它越过街道,握住我的手,并领着我在人行道上行走。我比任何时候都不配与这广阔的夏季天空称兄道弟。但是目前还不想谈谈这一点。暂时我的一切行为都是可以宽恕的。将来我应该会在某处用工作去报答晨曦对我的信任。周围的一切都可靠得惊人,就像是一条法律,根据这条法律,人们是决不会因这类贷款而欠债的。
没费多大周折就买到车票后,我在车厢里就座了。没有等多久,火车便开动了。于是我又从柏林驰向马尔堡了,但是这次与初来时不同,我是在白天乘车行路,用的现钱,并且已经判若两人了。我是用向弗家小姐借来的钱在舒舒服服地乘车赶路,我在马尔堡住的那间陋室的景象也不时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的对面,背对着前进方向的那排座位上坐着几个边抽烟边摇晃着身体的人:一个人戴着一副夹鼻眼镜,它老是想要从鼻子上滑到凑得很近的那张报纸上去;另一个人是林业司的官员,肩上背着一只猎袋,网袋的底部放着一支猎枪;另外还有几个人。他们的存在使我感到拥挤,但不甚于我脑际中的马尔堡房间。我的沉默方式在对他们起催眠作用。我间或有意地打破我的沉默,以便检验它对他们的影响。他们明白它的意思。它伴我同行,我一路上都在它身边当差,并穿着它的制服,这制服装是每个人按各自的生活经验所熟悉的,是每个人都喜爱的。否则,我的邻座乘客自然就不会对我报之以无言的同情了,因为与其说我是在与他们交流,还不如说我是在客气地蔑视他们;与其说我是坐在包厢里,还不如说我是在没有姿势地摆姿势给包厢里的人看。包厢里友爱和敏感的气氛比香烟和火车头冒出来的烟还要浓,一些古老的城市迎面掠过,我的脑海里又不时地呈现出我的马尔堡住房里的摆设。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两姐妹来到前约两个星期,发生了一件小事,但在当时它对于我来说却是相当重要的。我在两所学校里做了报告。报告很成功,受到了赞扬。
人们说服我更详细地发挥自己的论点,并在夏季班结束前再做一次报告。我牢牢抓住了这个主意,并以双倍的热情开始了准备工作。
然而,正是根据这股热情,内行的旁观者就会断定我是永远也当不成一位学者的。我攻读科学投入了整个身心,然而我的学科本身并不要求如此。我脑中有一种植物的思维。其特点是:任何一个次要的概念都会在我的诠释中得到无限的发挥,并开始要求得到更多的营养和照料,当我在它的影响下去翻阅图书时,我却并不是出于无私的求知欲,而是为了寻找有利于它的引文。尽管我的作品是借助于逻辑、想象、纸和墨水来完成的,但我之所以喜欢它,主要是因为它会随着写作过程而增添上越来越浓艳的由引文和对比组成的装饰。由于时间所限,有时我不得不放弃摘录,只在我需要展开的地方直接写上作者的名字,因此到了这一刻,我作品的题材具体化了,并变得一进门就可以用肉眼看到的了。它伸直身子横贯房间地平卧着,像一株水龙骨[21]似的把自己的阔叶枝蔓压在桌子、沙发和窗台上。把它们拆散就等于中断我的论证进程,彻底清除掉它们就等于焚毁那尚未誊清的原稿。女房东是绝对不准触动它们的。最近一个时期也没有人收拾过我的房间。当我在返旅途中想象到我的房间时,说真的,我是把自己的哲学作品及其可能会有的遭遇看作有血有肉的一种实体的。
六
到了马尔堡,我竟认不出它了。山长高了,内陷了,城市消瘦了,变黑了。
女房东给我开了门。从头到脚地看了我一眼后,她请求我今后遇到这种情况最好先通知她或她的女儿。我回答说,我无法事先通知她们,因为发生了一件事,必须不回家就紧急地去一趟柏林。她嘲笑意味更浓地看了看我。我从德国的另一端突然轻装出现在她面前,就像是晚间散步归来,这种事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她觉得这是一套拙劣的谎言。她一直在微微地摇头,并递给我两封信。一封信是封好的,另一封是本地的明信片。封好的那封信是突然来到法兰克福的一位彼得堡的表姐寄来的。她说,她就要去瑞士了,并且将在法兰克福停留三天。明信片的三分之一空白处写满了没有个性的工整的字,下面签名的是柯亨本人,这个签字是我非常熟悉的,因为学校的布告栏里都是他签署的通知。信的内容是邀请我在即将到来的那个星期日去他家吃午饭。
我和房东老太太用德语谈了一段话,内容大致如下:“今天是星期几?”“星期六。”“今天下午我就不吃茶点了。是的,但愿别忘记。明天我要去法兰克福。早晨请叫醒我去赶第一趟火车。”“可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三级文官先生[22]不是请您……”“没关系,我来得及的。”“但这是不可能的。三级文官先生家里正餐入座的时间是十二点,而您……”但是这种对我的关心已近乎于失礼了。我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便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心神不定地坐到床上,连一分钟都不到便克服了不必要的懊恼,走进厨房拿来地板刷和簸箕。我脱了上衣,挽起袖子,着手清理那盘根错节的植物。半个小时之后,房间已经像我刚住进来的那一天一样整洁了,就连从中心图书馆里借来的那些书也没有破坏它的整洁。为了将来有机会去图书馆还书方便,我把它们仔细地捆成四包,然后用一只脚把它们深深地推到床底下。这时候女房东敲了敲我的门。她是拿着火车时刻表来告诉我明早发车的准确时间的。看到房间里所发生的变化时,她愣住了,抖了抖裙子、绸上衣和头饰后,突然战战兢兢地像一团羽毛似的向我飘来。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木然而又庄重地祝贺我完成了一项艰巨的工作。我不想再次扫她的兴。我让她留在了她那高尚的误解之中。
然后我洗了脸,手里拿着毛巾边擦边走到了阳台上。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我擦着脖子,远眺着奥凯尔斯豪森与马尔堡之间的那条路。我已经想不起初到的那天晚上我是怎样朝那个方向观望的。结束了,结束了!哲学结束了,也就是说无论对它有什么想法,它都结束了。
如同我在火车包厢里的那些邻座乘客一样,哲学也不得不认可任何一种爱都是转入新信仰的通道。
七
奇怪的是我没有当时就回国。马尔堡的价值在于它的哲学学派。我再也不需要它了。但是马尔堡显示出了它另一方面的价值。
创作的心理学、诗学的诸多问题存在着。其实,整个艺术中被人最直接感受得到的恰恰就是它的起源,对它也是无须多加猜测的。
我们不再去认知现实了。它是出现在一种新的范畴中的。这个范畴我们觉得好像是它自己的身分,而不是我们的身分。除了这个身分以外,世上的一切都是有名称的。唯独它是新的,而且没有名称。让我们试着给它一个名称吧。结果名之为艺术。
艺术中最鲜明、最易于记住和最重要的是它的起源,世间的最佳作品虽然是在叙述形形色色的事件,实际上却是在讲自己的诞生。在我所描述的这一段时间里,我第一次充分了解到这一点。
虽然在我向弗家小姐倾吐私情的期间里并没有发生任何会改变我的处境的事情,可是示爱却带来一些近似于幸福的意外惊喜。我陷于绝望之中,她安慰过我。但是,她的轻轻一摸就是一种幸福,它会用一阵欢庆的浪潮冲洗掉我所听到的那种不可改变的回答所引起的悲痛。
那天的情景犹如一番迅猛和热闹的奔忙。我们一直好像是在带助跑地冲进黑暗,旋即连气也不喘一口就箭也似的跑出来。就这样,虽然一次也没有看清过什么东西,我们却在一天的时间里,到挤满人的底舱去了大约二十次,时间的大桡战船正是靠那里的人划桨而行驶的。这恰恰就是那个成年的世界,为了它,我从童年时起就强烈地嫉妒弗家小姐,却又按中学生的方式喜欢上了一个女中学生。
回到马尔堡后,我才发觉自己与之分手的并不是那个相识了六年之久的女孩子,而是在遭到她的回绝后只打过几个照面的一个女人。我的双肩和双手不再是属于我的了。它们像别人的肢体似的请求我给它们戴上锁链,而人就是被这种锁链锁住后去干共同的事业的。因为现在不戴铁链我就无法想到她,我只喜欢戴着铁链,只喜欢当囚犯,只喜欢出一身冷汗,好让美在这身汗中服自己的劳役。任何一个关于她的想法都会使我与集体合唱队结成一体,这合唱使世界充满林立的有鼓舞力的反复运动,这合唱像战役、像苦役、像中世纪的地狱和手工艺。我所指的那种事情是孩童们不知道的,我要把它称作现时的感觉。
我在《安全保护证》的开头说过,爱有时会追赶过太阳。我指的是感情的那种明显性,每天早晨它都会靠刚刚才第一百次被重新确认过的那条消息的可靠性而超过周围的一切。与它相比之下,就连太阳的升起也具有那种尚需验证的都市新闻的特性。换句话说,我指的是一种胜过光的可见性的力的可见性。
如果在有知识、才能和空闲时间的情况下我打算现在就写一篇论创作美学的文章的话,那么我就会以两个概念——力的概念和象征的概念为纲把它写出来的。我会说明,科学抓住的是光柱的横截面中的大自然界,而艺术则不同,它感兴趣的是被力的光束穿透时的生活。我会采用像理论物理学所采用的那种最广义的力的概念,差别仅在于我所谈的不会是力的原理,而是它的呼声、它的存在。我会阐明,在自我意识的范畴内,力就叫做感情。
当我们认为特里斯丹[23]、罗密欧与朱丽叶及其他古代文献中所描述的似乎都是强烈的情欲时,我们就是对它们的内容评价得过低。它们的主题要比这一强烈的主题宽广得多。它们的主题是力的主题。
艺术也是从这一主题中诞生出来的。艺术比人们想象的更片面。不能像摆弄天文望远镜那样随意地调整它的方向。艺术对准的是正在被情感所改变的现实,它是这个改变过程的记录。它是按照实际情况把这一过程抄录下来的。实际情况到底是怎样改变的呢?细节赢在鲜明性上,却输在意义的独立性上。每一个细节都可以被另一个细节所取代。任何一个细节都是极重要的。随便挑一个细节都可用来证明整个已变动的现实所处的那种状态。
当这种状态的特征被移到纸面上时,生活的特点就会变成创作的特点。后者比前者更醒目。它们被研究得更彻底。它们有术语可用。这些术语就叫作手法。
艺术作为一种活动是现实的,作为一种事实是象征的。它之所以是现实的,那是因为它不是自己把隐喻想出来的,而是在大自然中把它找到,并神圣地把它再现出来的。单独的转义是毫无意义的,而只是指引人去找整个艺术的总精神,正像已变动的现实的各个部分单独分开来便毫无意义了。
艺术是以其整个沉重外形而具有象征意义的。它唯一的象征就在于它整体所特具的形象的鲜明性和非必然性之中。形象的可互换性证明现实的各个部分相互是分辨不清的。形象的可互换性,即艺术,就是力的象征。
其实,只有力才需要物证的语言。意识的其他方面无须标记就会是长存的,它们有一条直达路可通向光的视觉类比:可通向数字、通向准确的概念、通向思想。然而,除了形象的移动语言,即附加特征的语言外,力、力的事实、只存在于发出来的那一瞬间的力就没有任何东西可用来表现自己的了。
感情的直接引语是别有寓意的,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取代它的[24]。
八
我到法兰克福去看望表姐,并看望了自己的家里人——他们那时已来到了巴伐利亚。弟弟来看过我了,后来父亲也来过了。但是这事我一点也不重视。我正儿八经地写起诗来了。我不分昼夜地只要有时间就写,写海,写黎明,写南方的雨,写哈尔茨的煤。
有一次,我全神贯注到了极点。那天,夜幕费力地降落到最近的一道篱笆上,然后精疲力尽地垂悬在大地之上。那是一个完全无风的夜晚。生命的唯一标志就是那无力地偎依在篱笆上的天空的黑影。还有一个标志,那就是盛开着的烟草和紫罗兰的强烈气味,它是大地对天空这种困惫样子的回应。这样的一个夜里的天空几乎能用一切东西来比喻呀!大的星星像是一个招待晚会,银河像是一个大社会。不过,那斜切地延伸出去的空间的白粉涂鸦之作更像是夜间花园里的一条小花畦。这里有天芥菜和紫罗兰。有人晚上给它们浇过水,并使它们向一侧歪倒了。花朵和星星挨得这样近,以至于看来像是天空也已置身于洒水壶之下,现在星星和带白斑点的草是分不开的。
我专心致志地在写,现在覆盖在我桌上的灰尘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从前的哲学灰尘是因背弃信念而积聚起来的。我曾为我的著作的完整性而担心。我喜爱吉森公路上的碎石,因而情之所至我也不拂去现在的灰尘。餐桌漆布的远端上放着一只好久没洗过的亮晶晶的茶杯,犹如空中的一颗闪烁的星星。
我蓦地站起来,全身浸透了这种足以溶解一切东西的莫名其妙的汗水,并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了。“真卑鄙!”我心里想道,“难道他不会再是我心目中的天才了吗?难道我是在跟他断交吗?从收到他的明信片时算起,我已经卑鄙地躲避他两个多星期了。必须说说清楚。可是怎么开口呢?”
于是我想起他是个学究气很浓的严师。“Was ist Apperzepzion?[25]”他问一个应考的非专家,当那个考生把这个拉丁词译成德文,说那是……durchfassen[26]时,他就回答:“Nein,das heisst durchfallen,mein Herr[27]”。
在他的课堂上有时要读古典著作。在朗读当中,他会打断朗读者,并问作者的用意是什么。他要求学生像军人那样用一个名词简洁明了地说出一个概念。他不仅憎恶含混不清,即使是近乎正确但终非正确的答案,他也不能容忍。
他的右耳失聪。一次,我就从这个方向坐到他身旁去分析自己的康德课作业。他让我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让我讲得忘乎所以,并在我最意想不到的那一刻,令我震惊地提出了他那常用的问题:“Was meint der Alte?[28]”。
我已经不记得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是假设按思想的乘法口诀表应该像回答五乘以五等于几那样来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就这样回答:“二十五。”他皱了皱眉头,把手往旁边一挥。我随即稍稍修改了一下我的答案,但我这种微微的修改使他露出了怏怏不乐之意。很容易猜到,当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点击着叫起一些高材生的时候,我的答案被变奏得越来越复杂了。答案暂时还是两个十再加上半个十,或者是一百的二分之一再除二。不过,正是这种越来越绕脖子的答案使他越发气恼了。看到他那鄙夷的面部表情后,谁也不敢再重复我说的那个答案了。于是他向另一些学生微微颤动了一下身子,做了个手势,该动作被理解为是在说:堪察加[29],救救我吧!欢快的答案纷至沓来了:有的说六十二,有的说九十八,或者二百一十四……他举起双手,很费力地制止住了这阵欢腾的胡言乱语,转过身来,对着我干巴巴地轻轻重复了我自己的那个答案。这激起了一阵新的骚动——为我辩护的骚动。当他弄明白一切情况时,他便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拍拍我的肩膀,并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是他们学校的第几届学生。接着他用鼻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皱着眉头请我接着讲下去,嘴里还一直在作评判:“Sehr echt,sehr richtig;Sie merken wohl?Ja,ja;ach,ach,der Alte![30]”我还想起了许多别的事情。
喂,你会怎样去接近这种人呢?我将对他说些什么呢?“Verse?[31]”他会拉长声音慢腾腾地说。“是诗!”他对人类的平庸性及无能之辈的花招研究得还不够吗?
九
大概这一切都发生在七月里,因为椴树还在开花。阳光穿过晶莹的蜡黄色花序,像是透过取火镜似的,在覆满灰尘的树叶上灼出点点黑斑。
从前我也经常从操练场旁走过。日当中午的时候,操场上空尘土飞扬,像是有人在夯土似的,并可以听到低沉的、颤抖的咚咚响声。那里是在练兵,练兵的时候,操场前会滞留着一些爱看热闹的闲人——肩上背着售货箱的食品店小伙计和城里的小学生。的确是有热闹可看看的。整个场地上散布着一些像是套在麻袋里的公鸡似的圆球状大汉,两人一对地相互跳着接近对方,并相互攻击对方。士兵们身穿绗过的棉袄,头戴铁网头盔。他们在练习击剑。
这景象对我来说毫无新意。整个夏季我都看腻了。
但是,在我前面所描述的那一夜之后的那个上午,在进城的路上,走过操练场时,我忽然想起不到一小时之前我曾梦见过这个操场。
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好究竟应该怎样处理与柯亨的关系,天快亮时我才躺到床上,睡了一个早晨,梦见操场后就醒过来了。这是一个关于未来战争的梦,是像数学家所说的那种充足的梦,是必然的梦。
人们早就发觉:尽管步兵连和骑兵连里的人都要硬记住的那个条令许多次地反复重申现在是战争时期,和平思想还是没有能力造成从推进到撤出的转折的。马尔堡市街道狭窄,无法让士兵们列队通过,所以穿着褪色军装、脸色苍白、满身尘土的猎骑兵每天都在城下绕行。不过,一看到他们的模样,人们最先想到的是文具店,那里是一张一张地出售这种猎骑兵的画片的,每买十二张还奖励一小块阿拉伯树胶。
梦中的情况就不同了。梦里的印象是不会局限于习惯的需要的。梦中是色彩在移动和下结论。
我梦见一片空旷的田野,隐约中我感到这是被围困住的马尔堡。面无血色、身材瘦高的奈特尔其克人推着小车从我身旁鱼贯而过。那是一个世上未曾有过的那种极凶险的时辰。梦是腓特烈[32]时代式的,有壁垒和土筑工事。在炮台高地上影影绰绰地看得到一些手持单筒望远镜的人。肉体上可觉察地笼罩着他们的是一片世上从未有过的寂静。它像松散的沙尘暴似的在空中搏动,并且不是停着不动,而是正在发生。好像有人一直在用铲翻扬它。这是我以前做到过的所有的梦中最悲凄的一个梦。我大概在梦中哭泣过了。
我与弗家小姐之间的事深藏在我的心中。我的心脏很健壮,它的搏动坚强有力。它在夜里跳动时会勾起白天产生的一些最偶然和最不好的印象。这次它触及了练兵场,它的触动足以使操场的机械装置运转起来,并使梦境本身在自己的回旋行程中轻轻奏出一句话来:“我是关于战争的梦。”
我不知道我进城的目的何在,但是心情却沉重得仿佛我的脑袋里也塞满了用于筑城工程的泥土。
正值吃午饭的时候,大学里此刻没有熟人。进修班的阅览室里空荡无人。它的墙脚跟前排列着这个小城的私人楼房。酷热逼人。窗台跟前到处都会冒出一些衣领被咬得斜到一侧去的溺水者。他们的身后是半昏暗的正室。从里面走进半昏暗中的是一些枯瘦的女苦行者,身穿长袍,胸襟像是在洗衣锅里煮得太久,煮出了洞。我转身回家,并决定走上边的那条路,因为那里的城堡围墙下面有许多绿树浓荫的别墅。
它们的花园都直挺挺地躺在打铁炉般炙热的大地上,只有玫瑰的花茎好像刚刚离开铁砧似的还在蓝色的文火上高傲地弯着腰。我想望一条小胡同,它位于一幢这样的别墅的后面,并且是陡直地通到山下去的。我知道那里绿荫葱郁。我决定拐到那条小胡同里去稍稍喘一口气。当我在胡同里看见海曼·柯亨教授时,我惊呆了。他也看到了我。后退无路了。
我的儿子快七岁了。当他没有听懂一句法语,而只是根据说这句话时的情景猜到它的意思的时候,他会说:我不是从词语中,而是凭因果关系听懂这句话的。这就够了。不是凭这个或那个原因,而是凭因果关系就听懂了。
我就借用他的术语把人们用于领悟的这种智慧叫作有因果关系的智慧,以区别于为了装模作样的卫生保健而散步的那种智慧。
柯亨就具备这种有因果关系的智慧。跟他谈话是有点使人心悚的,跟他一起散步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数学物理的一位现实的灵魂人物拄着手杖,时常辍步喘息地走在你的身旁,他大概也是以同样的步态一步一步地采集到自己的主要基本原理的。这位大学教授穿着宽大的常礼服,戴着软帽,样子像被在古代就封存入伽利略、牛顿、莱布尼兹和帕斯卡[33]式人物的头脑里的那种珍贵的香精灌得有点醉了。
他不喜欢边走边说,而只是听同行者们的空谈,这种空谈由于马尔堡人行道的阶梯形而总是不顺畅的。他一步一步地行走着,听着,并会突然停下来,嘴里吐出一句挖苦的话来回答他所听到的那些话,然后用手杖在人行道上撑一下,又继续行进,到下一次停下来说箴言时再歇息一下。
我们的谈话也是这样进行的。提到我的过失的那番话只是加重了我的过失。他一言不发,让手杖也嘲弄人般地默默抵在一块石头上,就用这种置人于死地的方法让我明白了这一点。他对我的未来计划很感兴趣,然而并不赞同。他的意见是我应该在博士考试前留在他们学校里,通过考试后再回家去参加国家统考,这样做的用意是以后或许能重返西方,并在那里定居下来。对于他的这种热心好客,我热情地表示感激。但是他感到我对他表达的谢忱远远不及我对莫斯科的向往。在我表示谢意的方式中,他准确无误地体会到一种虚情假意和敷衍造作,这很伤他的感情,因为人生短促得像谜语一般费解,所以他不能容忍人为地缩短生命的难题。于是他克制住自己的怒火,一块石板一块石板地拾级而下,等着看一个人在说了一通如此明显和如此烦人的废话后最终会不会说出正经话来。
但是我怎么能告诉他,我即将义无反顾地抛弃哲学,并打算在莫斯科修完课程,不过也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只是为了取得一纸文凭而已,至于日后返回马尔堡的事情,我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他在退休前对大学说了一通忠于伟大哲学的临别赠言,从而使坐在长凳上的许多年轻的女听众纷纷掏出手帕,频频挥动着它们向他告别。
十
八月初,我的父母从巴伐利亚迁到意大利,并叫我到比萨去。我的钱已用罄,剩下的只够用于回莫斯科。一天晚上——像这样的晚上以后还多着哩,我和格某某坐在我们历来坐的那个凉台上,向他诉说我的财政拮据状况。他探讨了这个问题。他曾经几度真的是十分穷困潦倒,并且正是在这些时期里他周游了许多地方。他去过英国,也到过意大利,并且知道在旅途中几乎不花分文地度日的办法。他的计划是这样的:我应该用剩下的钱先去玩一下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然后到我父母那儿去补充一下营养,并取得回程的路费,其实只须精打细算地使用我手中剩下的钱,或许就不需要这一贴补了。他在纸上写下一些数字,计算的结果情况果真不错。
咖啡店的侍役领班跟我们大家的关系都很好。我们每个人的底细他都一清二楚。当弟弟在我考试紧张的日子里来看我,并开始妨碍我白天复习功课的时候,那个古怪的领班却发现我弟弟对台球有非凡的才干,便使他迷上了这一游戏,以至于他每天一清早就去找他切磋球艺,这样一来房间就整天都归我一个人支配了。
他积极参与讨论我的意大利之行。他一会儿离去,一会儿又回来,用铅笔敲击着格某某的预算表,甚至认为它还不够节约。
在一次这样的暂离后,他腋下夹着一本厚厚的旅行手册跑了回来,把一只放着三杯草莓潘趣酒[34]的托盘放到桌上,打开手册,一次从头开始和一次从尾开始地把它翻了两遍。在飞速翻动的书页中找到他要找的那一页后,他便向我宣布说,我须乘当天夜里三点多钟的快车动身,并为此邀请我们与他同饮一杯,祝我一路顺风。
我没有犹豫多久。我想确实该按照他的思路去做。退学证书已到手。考查分数也没有毛病。现在是十点半。唤醒女房东问题也不大。整理行装的时间绰绰有余。决定了——走。
他欣喜得好像是他自己第二天就要看到巴塞尔[35]似的。他舔了舔嘴唇,收拾起空酒杯,然后说:“听我说吧。让咱们好好地彼此看上一眼,这是我们的风俗习惯。这样做也许会是有用的,任何事都是不能未卜先知的。”我听了这话,哈哈大笑,并保证说,这是多此一举,因为这事早已做过了,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的。
我们道了别,我尾随着格某某走出咖啡店,镀镍餐具发出的隐约听得见的叮声在我们身后停息了,像我当时所觉得的那样——永远停息了。
几个小时之后,我和格某某走到了山下的毗连火车站的城郊地区。在这之前我们走遍了马尔堡本来就不算多的街巷,天南海北地吐尽了衷肠。周围是一片晨雾。我们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雾中,像是河边专心饮水的两头牛,并一声不响地猛抽香烟,抽得头昏脑涨、模样痴呆,以至于连香烟也会不时地熄灭掉。
东方渐渐吐白。露水像一皮鸡皮疙瘩似的蒙在菜园上。黑暗中显露出了一畦畦锦缎般光泽的秧苗。就在这一个破晓时段里,山坡上的马尔堡市蓦地呈现出了它那高大的轮廓。那里的人都还在睡觉。那里有教堂、古堡和大学。然而,它们还是与灰濛濛的天空连成一片的,像粘在湿拖把上的一小片蜘蛛网。我甚至觉得好像这个城市刚一露面就开始化解了,就像在离窗半步远的地方被中断的哈出来的一口热气的痕迹。“该走了,”格某某说。
破晓了。我们在石铺的站台上快步走着。越来越近的轰隆声冲破晨雾,像石块似的向我们迎面袭来。火车飞驰到了跟前,我和老同学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然后把箱子往上一抛,跳上了车厢平台。硬得像打火石般的混凝土发出尖叫的响声,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我紧偎在车窗前。火车沿着一条弧形弯道割断了我以往的一切经历,于是兰河、铁路道口、公路和我不久前的住宅比我预想的时间更早地相互追逐着——飞掠而过。我使劲往下拉窗框。它一动也不动。突然它砰地一声自己落下来了。我尽全力把身子探出窗外。正赶上一个急转弯,车厢摇晃得很厉害,我什么也没有看清。别了,哲学;别了,青春;别了,德国!
十一
六年过去了。一切都淡忘了。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了,革命爆发了。从前是物质原产地的那块地域现患了后方弄虚作假的坏疽病,变得像是抽象的不存在的那种闭塞的不毛之地。泥泞的冻土地带使我们感到疲惫不堪,国家级的哗啦啦地下个不停的连绵淫雨蒙住了我们的心灵。水开始侵蚀骨头,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用来测量时间的。在领略过独立生活之后,不得不放弃它,并在事物的威严劝诫下进入一个新的童年,久久地一直在那里待到垂暮之年。我回到了童年,在父母的请求下,像第一台私人压缩机似的住进了他们的家,从黑暗中踏雪爬进只有一层半高的昏暗的低矮住房。这时房间里响起了不识相的电话铃声。“谁呀?”我问。“格某某,”对方答道。这事是如此奇怪,可我甚至并不感到惊讶。“你在哪儿?”我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几个字。他告诉了我。真蹊跷。他就住在我家近旁,隔一个院子就是。他是从教育人民委员部的宿舍里打来的电话,那宿舍原先是一家旅馆。一分钟后,我已经坐在他那里了。他的妻子丝毫也没有变。几个孩子我倒是没有见过。
使我感到意外的是:原来这几年他也跟大家一样是在人世间度过的;尽管他住在国外,但还是处于那场为弱小民族求解放的战争的阴影之下。我得知他是不久前从伦敦归来的。他不是已经入了党,便是党的狂热的同路人。有工作。因为政府迁到莫斯科来了,所以他也跟着被调到了教育人民委员部的相应单位。于是就成了我的邻居。情况就是如此。
然而,我是把他当作一个马尔堡人才急着跑去看他的。当然不是为了在他的帮助下以那个遥远的雾气腾腾的黎明为起点——当时我们伫立在昏暗中像两头来到浅滩前待饮的牛——重新开始生活,而且这一次要小心一点、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在可能的范围内开始生活。噢,当然不是为了这一点。可是在事先就知道这种再现是不可思议的情况下,我是跑去证实为什么它在我的生活中是不可思议的。我是跑去看一看我的走投无路的处境的颜色,看一看它那特殊得不公平的色彩,因为走投无路的处境是共同的,是与大家一起平等地承受下来的,是无色的,也是不适合当出路用的。
一句话,我就是想去看一看这种活生生的走投无路的处境,因为认清这种处境或许会是我的一条出路。但是没什么可看的。这个人帮不了我的忙。他比我更多地受到时代潮气的坏影响了。
后来我有幸再次见到了马尔堡。一九二三年二月我在那里住了两天。我是带妻子一同去的,但是并没有猜到会让她去接近它。这样一来,我就既对不起妻子,也对不起马尔堡了。不过,我也感到很痛苦。战前我看到过德国,战后我又看到了它。世上发生过的那一幕以最可怕的缩影形式呈现在我的眼前。这是鲁尔[36]被占领时期。德国正处于饥寒交迫之中,既不自欺也不欺人地像是在乞讨似的向时代伸出了一只手(这姿势不是它所惯有的),并且个个都拄着拐杖。使我惊奇的是房东老太太还活着。她们母女俩一看到我就惊讶得两手一拍。我走进屋时,她们俩正坐在十一年前的老位置上,仍在做女红。她们还在出租我住过的那个房间。她们给我打开了它的房门。要是没有那条从奥凯尔斯豪森通往马尔堡的大道,我真的就认不出它来了。那条路跟从前一样从窗口里就看得到。时值严冬。冷冰冰的空房间很不整洁,地平线上兀立着光秃秃的白柳——这一切都极不寻常。这景观以前过分关心那场卅年的战争[37],结果却是自己给自己预报了一场战争。离开马尔堡之前,我到点心店去订购了一个核桃仁大蛋糕送给她们母女俩。
该谈谈柯亨了。再也见不到柯亨了。柯亨死了。
十二
车站,车站,车站……车站像石头螟蛾似的纷纷飞向火车尾部。
巴塞尔城里笼罩着一片安息日般的寂静,因此听得到家燕在飞翔中用翅翼擦划房檐的声音。灼热的墙壁像眼球似的在黑樱桃色的瓦片屋檐下转动起来了。整个城市都眯缝着眼睛,并使它们像眼睫毛似的直立起来。整洁而又凉爽的博物馆里的原始陶器珍品闪烁着别墅上的野葡萄所闪出的那种光泽。
小铺里的一个身穿州府服装的农妇发音极其纯正地说了一句:“Zwei francs vierzig centimes.”[38]可是两个语区[39]的汇合处并不在这儿,而是在右面,在低垂的屋顶后面,在它的南面。自由伸延开的瑞士联邦的酷热的碧空一直在向山区拓展。在St. Gothard[40]下面,深夜里也有人在聊天。
这么一个地方,由于我夜行两天不曾合眼,竟睡过了站!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不该睡觉的一夜,几乎有点像“西蒙,你在睡觉吗?”那样,宽恕我吧。尽管如此,我还是短暂地醒过几次,在窗前站立短得很丢人的几分钟,“因为他们的眼睛沉重得抬不起来了”。那时……
周围的层峦叠嶂一动也不动地聚在一起,像是在开喧嚣的民众大会。啊哈,也就是说,当我酣声阵阵地打瞌睡时,当我们在凛冽的浓烟中从一个隧道旋转入另一个隧道时,比我们高三千米的那种大自然气息就已经把我们围住了吗?
周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然而回声却用声音的立体雕塑把它填得满满的。深谷肆无忌惮地、像亲家搬弄是非地在跟大地大声谈话。到处,到处,到处都是溪涧潺潺,它们在聊天,在搬弄是非。很容易猜到,它们是分挂在陡岸上,并像一股股捻线似的垂下去,垂入山谷的。悬崖的垂直面纷纷跳到火车上,坐在车厢的顶上,悠荡着两腿,彼此呼应着,享受着免费乘车之乐。
可是,我困极了,并在白雪世界的门口,在阿尔卑斯山那片有如俄狄浦斯[41]的瞎眼眼白的白雪下面,在地球这颗行星的鬼斧神工般的绝妙高地上陷入了不可饶恕的梦乡。这颗行星像米开朗琪罗笔下的黑夜一样,在高地上自恋地把一个吻印在自己的肩膀上。
醒来时,晶莹的阿尔卑斯山区的早晨已经在窥视我的车窗了。前方大概发生了山崩,阻挡了火车的行进。人家叫我们转乘另一列火车。于是我们沿着山间的铁道线徒步向前走去。铁路路基逶迤曲折,形成一种被分割开来的景象,似乎铁路是盗来的,是被人一段段地塞到转角后面去的。一个赤脚的意大利男孩扛着我的行李。那男孩跟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的孩子一模一样。他的羊群在附近以音乐自娱。小铃铛的叮声像是受到懒洋洋的震动和摇动似的撒落于地。牛虻在吮吸这音乐。大概音乐的皮肤在痉挛地抖动。野菊花散发着芳香。到处都听得到其哗哗的拍击声而不见其形的溪水水花在说无聊的空话,须臾不停。
睡眠不足的后果马上显现出来了。我在米兰停留了半天,却记不起它的模样了,只隐隐约约地记得城里的那座一直在变脸的大教堂,当我是穿过市区向它走去时,在每个街口它都会以新的面貌呈现在我的眼前。它像一条融化中的冰川频频地出现在八月份的炎热的蓝空中,并像是在向米兰市比比皆是的咖啡馆提供着冰和水。当一个不大的广场终于把我放倒它的脚下,并在我仰起头的时候,顿时觉得它的壁柱和塔楼一起簌簌地向我倾泻下来,就像积雪形成的塞子沿着排水管的弯头倾泻而下。
然而,我很勉强地站稳了脚跟,并向自己许下了到达威尼斯以后的第一个心愿,那就是要好好地睡个够。
十三
威尼斯车站大楼的遮阳是土里土气的,有点像是海关税务局的屋檐。当我走出车站时,有一样流动的东西轻轻地滑到了我的脚下。那东西的颜色是邪恶的,黑得像泔水,上面反射出两三星光。它在不易察觉地一起一伏,很像一幅因天长日久而变黑的、镶在一个摇摆着的镜框里的画。我没有马上明白过来,威尼斯的这一形象就是威尼斯本身。我确确实实是到了威尼斯,我并不是在做梦。
车站前的一条运河像一根盲肠似的流到拐角后面去,流向建在阴沟上的这座漂浮画廊的奇妙远景。我急忙走向票价便宜的汽艇停泊处。这个城市里,汽艇代替了电车。
汽艇口鼻呛水,气喘吁吁。它身后的平静水面上拖着激起的浪花,像是它那没入水中的胡须。大运河[42]两侧的宫殿也循着半圆形的轨迹在同样的水面上漂浮而过,离我们越来越远。它们叫作宫殿,本来也可称作殿堂,但是不管怎么称呼也无法形容那在夜色朦胧中笔直地垂入泻湖的、用彩色大理石织就的壁毯,它就像中世纪武士竞技台上垂下的帷幔。
有一个特殊的要过圣诞节的东方,前拉斐尔画派[43]的东方。有一种根据崇拜古代星相家的传说得出来的星空的概念。有一个上古传下来的圣诞节浮雕:一颗镀金胡桃的被喷上蓝色石蜡的表面。有这样一些词:哈勒瓦[44]和迦勒底[45],马基[46]和马格尼[47],印地亚[48]和印地哥[49]。夜色中的威尼斯及其水中倒影的色调倒是应该被列入这些谐音词的。
汽艇一会儿停靠左岸,一会儿又停靠右岸,艇上的人不断地向乘客喊着:“Fondaco dei Turchi! Fondaco dei Tedeschi!”[50]似乎是想以此来把他们的胡桃木音阶更牢地安放在我这个俄国人的耳朵里。不过,街区的名称在自然与欧洲榛毫无共同之处,它们只能使人想起多年前土耳其商人和德国商人在这里修建的客栈。
我听到了许许多多诸如文德拉敏尼、格利马尼、科尔涅罗、弗斯卡里和洛林达诺此类的街区名,却不记得在哪个街区前我看到了第一条,或者说是第一条使我感到惊讶的贡多拉[51]。这时已经过了丽都桥[52]。贡多拉是从旁边的一条小水巷无声无息地驶到运河里来的。横停在大运河上后,它开始向最近的一座宫殿的正门靠拢过去。它像是骑在一排慢慢地滚出来的波浪的圆肚子上,被人从院子里牵着漂到正门来的。它身后留下一道黑色的裂罅,里面堆满死老鼠和翻滚着的西瓜皮。它面前伸展出一条铺满月光的空旷无人的大水道。它大得像女性,大得像形式上完美无缺而躯体却与其所占有的空间地盘很不相称的一切东西。它那被圆滚滚的水浪高高地驮着的梳状斧钺形船头轻灵地在天空中飞驰。贡多拉船夫的黑色身影也同样轻灵地在星空中奔驰。贡多拉头尾之间凹陷处的船舱顶盖不时地消失不见了,似乎被压入水中。
在此以前,根据格某某的关于威尼斯的叙述,我就决定最好是住在国立研究院附近的地区。我就在那里下了船。我不记得我是过桥走到左岸去了呢,还是留在了右岸。我只记得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周围全都是那种与运河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宫殿,只是颜色显得更灰暗和更肃穆而已。它们也是靠在陆地上的。
月色融融的广场上的人有站着的,有走来走去的,也有半躺着的。人数并不多,他们像是在用移动的、半移动的和不移动的躯体装饰这个广场。那是一个特宁静的夜晚。一对男女映入我的眼帘。他们没有相互把头转向对方,而是各自享受着默默无语的恬静境界,凝视着对岸的远处。这大概是一对正在休息的官邸仆人。先引起我注意的是男仆的稳重派头,他那剪短的斑白头发和他那件灰色的上衣。这些东西里有一种非意大利的情调。它们带有北欧的味道。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脸。我好像觉得它是我以前已见到过的一张脸,只是记不得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了。
我提着衣箱走到他跟前,用一种世界上并不存在的、而是我从前在试读但丁原著后所形成的方言,向他倾诉了我要找个投宿处的心事。他彬彬有礼地听完了我的话,沉思了片刻,问了身旁的女仆一个问题。后者摇了摇头。他掏出一只带盖的怀表,看了看时间,啪地一声盖上表盖,把它塞进西装背心的口袋里,继续沉思着用低一下头的动作邀请我跟着他走。我们绕过一个洒满月光的楼房,转进拐角后的一条漆黑的小巷。
我们沿着一些不宽于住宅走廊的石面小巷走去。它们有时会把我们引上一些短小的拱形石桥。桥两旁是泻湖支流,它们像沿着双手伸展出去的脏袖子管,里面的水挤得像是硬塞进歪木箱底的一卷波斯地毯。
拱桥上有人迎面走来,如果是一位威尼斯女市民,那么在她的身影出现以前,她的鞋子踩在街区石板路上所发出的橐橐声早就在预告她的临近了。
我们在一条条狭得像缝隙似的、黑得像柏油似的小巷里徘徊寻路,横贯在这些小巷上方的是明亮的夜空,它一直不知在向何处伸延。好像有一条结籽的蒲公英绒毛正沿着整条银河飘去,好像只是为了让这一活动的光束通过,小巷才不时向两旁让出路来,形成一些广场和十字路口。我一面对我的同行人那张十分熟悉的脸感到惊讶,一面用一种并不存在的方言与他交谈,摇摇晃晃地从柏油走向绒毛,再从绒毛走向柏油,在他的帮助下寻找着最廉价的下榻处。
走到运河岸边,眼前出现一片宽阔的水域时,色彩就变了,混杂的人群取代了静谧的气氛。来来往往的汽艇载满了人,黑油油的运河水激起像打碎的大理石似的雪白的细水珠,并在火热地运转或突然急停下来的那些机器的研臼中被研碎。岸边水果摊上煤气灯伴随着汩汩水声在咝咝作响,人声鼎沸,一串串杂乱的没有煮熟的糖水果品中的水果在挤来挤去和上下跳动。
岸边一家饭馆的洗碗间里的人给我们提供了有用的信息。他们所给的地址是要我们回到这次远足的起点去。我们掉转头,反方向地把我们走过的整个路程重新走了一遍。因此,当我的向导把我安置进Campo Morosini[53]附近的一家客栈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我刚刚走过了一段相当于威尼斯的整个星空的距离,不过是逆着它的运行方向而行的。如果那时有人问我威尼斯给我留下一些什么印象,我就会说:“明亮的夜色、小小的广场和看上去似乎很面熟的安安详详的人。”
十四
“好吧,朋友,我会把你安顿得像亲人一样!”老板,一个穿着一件纽扣未扣的脏衬衫的六十来岁的健壮老头儿,朝我大吼一声,似乎我是个聋子。他涨红了脸,皱着眉头打量了我一番,把双手伸进背带的扣环里,用手指敲着毛茸茸的胸脯。“想要吃一点冷小牛肉吗?”他又吼了一声,目光仍然那样严峻,也没有从我的答话中得出任何结论。
老板大概是个好心人,却蓄着一把拉德茨基[54]式的大胡子来硬装出一副吓人的样子。他还记得奥地利人统治时期的情况,我也很快就发现他会说一点德语。可是由于这一种语言在他看来主要是达尔马提亚[55]军士的语言,所以我说的一口流利德语倒勾起了他的哀思——他感到德语从他当兵的那个时候起开始退化了。此外,他大概还患有胃灼热病。
他像踏着马镫似的霍地从柜台后面站了起来,极其凶残地朝一旁大声叫喊了一阵,脚步很有弹性地走到下面的小院子里去了,在那里我们相互作了自我介绍。院子里摆着几张小桌子,上面都铺着脏的桌布。“你一进来,我就对你产生了好感,”他幸灾乐祸地含含糊糊说出了这一句话,同时用一个手势表示请我坐下,自己也在与我相隔两三把椅子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了。给我送来了啤酒和肉。
小院是充当饭厅用的。要是这里还有别的客人的话,那他们大概早已吃过晚饭,并已各自回房安歇了,只有在这吃喝舞台的一个角落里还苟且偷安地坐着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儿,老板对他说话时,他总是唯唯诺诺地连声称是。
在吞咽小牛肉时,我已经有两三次注意到,我盘子里的粉红色的新鲜小牛肉块会奇怪地消失和重现。看来,我已昏昏欲睡,睁不开眼皮了。
突然,像神话里所说的那样,桌前出现了一个可爱的干瘪老太婆,于是老板简短地告诉她,说他对我怀有一种强烈的好感,然后同她一起沿着一条狭窄的楼梯爬上楼去了。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摸索到了床铺,摸黑脱掉衣服,不再多加思考便钻进了被窝。
我不间断地足足酣睡了十个小时,醒来时已是阳光明媚的早晨了。无稽之谈正在得到证实。我确已置身于威尼斯城里。反射在天花板上的一簇簇碎小的日光点使我像置身于河轮的船舱里似的,它们正在说明这一点,还说明我马上就要起床,就要跑出去观赏市容了。
我环视了我卧在其中的房间。刷了漆的隔板上有一排钉子,上面挂着裙子和女短衫,一个把儿上带环的鸡毛掸子和一根用编带钩住钉子的木槌。窗台上堆放着一罐罐油膏。一只糖果盒里放着一支没削过的粉笔。
整个顶楼拉着宽宽的帷幔,帷幔后面传来鞋刷子的咚咚声和沙沙声。这声音已经响了很久。大概是有人在给全客栈的客人擦鞋子。擦鞋声中掺杂着女人的窃窃私语和儿童的低声细语。我听出那个在窃窃私语的女人就是昨晚的老太婆。
她是老板的远房亲戚,担任他的女管家。老板把她的陋室让给我住,可是当我想要设法纠正这个主意时,她自己惊慌地哀求我别干预他们的家务事。
在穿衣之前,我伸着懒腰又一次环顾了四周的一切东西,霎时间我的头脑清醒了,对昨天发生的事有了明确的判断。我昨天的那个向导很像马尔堡的那位堂倌头儿,就是那个曾希望日后还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人。
联想到他的这种心愿,我更觉得他们两人相像了。这就是我对广场上众人中的一个表现出本能的偏爱的原因。
对于这个发现我并没有感到惊奇。这里并没有什么奥秘可言。如果时间不是用生活事件的一致性贯穿起来的,即不是用日常生活感召力的交叉作用贯穿起来的话,那么我们最纯洁无瑕的“您好”和“再见”也就毫无意义了。
十五
于是,我也享受到这种幸福了,我也有幸知道一个人可以日复一日地去会见一块楼房林立的空间,如同赴约去会见一个活人。
不管从哪个方向走向大广场,在快要接近它的时候,总会出现呼吸急促、步伐加快、两脚开始自动地赶上前去的那一瞬间。不管是从绸布店的方向,还是从电报局的方向走过去,道路在某个时刻都会变成类似于门槛的那种地方,前方便会展现出一个广阔的新天地——广场敞开了怀抱,展现出大钟楼、教堂、中世纪领主的宫殿和三面环抱的柱廊。
逐渐地陶醉于这些景物时,你会感到威尼斯是一座被建筑物——上面提到的四种和另外几种类似的建筑物所盘踞着的城市。这种说法并不是讲究修辞。建筑师们用石料砌出的语言是高雅得任何修辞手段都无法企及的。此外,它身上像粘满小贝壳似的粘满了游客的长期的赞美之词。与日俱增的赞誉把最后一丝矫揉造作的痕迹排挤出了威尼斯。空旷的宫殿里再没有空地了。一切都被美占领了。
当租好贡多拉准备去火车站的那些英国游客在登船之前最后一次在大广场上摆出一副似乎是在与活人道别的姿势时,你会更强烈地妒忌广场与他们要好,因为众所周知,欧洲没有一种文化会像英国文化那样贴近意大利文化。
十六
有一天,就在这些帅旗桅杆的下面,聚集着靠几代人像金线般地编织在一起的三个巧妙地相互衔接起来的世纪,而在离广场不远的地方打盹的则是这三个世纪的舰队,它的船舰上的桅杆组成了一座一动也不动的密林。它好似在继续完成着城市的规划。顶阁里露出了索具,大桡战船的划手们在偷窥,他们在船上行动自如,如履平地。月夜里,一艘三层甲板的大船让自己的一侧朝着街道,用自己一动不动地施展出来的那种可怕的威慑力把整条街都牵制住。一些桅巡航战船也以同样的雄伟的姿态停泊着,从泊地欣赏着那些最幽静和最深邃的厅堂。就当年而言,这是一支很强大的舰队。它拥有的船只数目惊人。早在十五世纪,除战船外,光是商船就有将近三千五百艘,配有七万名水手和船工。
这支船队是威尼斯的非杜撰的现实,是这个城市的动人传奇性的平凡底蕴。说得离奇一点,它那微微摇晃的总吨位是这个城市的坚实基础,是这个城市的地区基金,也是这个城市经商和关人的地下基地。在缆绳的套索里,感到苦闷的是被俘获的空气。舰队使人感到痛苦和压抑。然而,正像在两只相连通的器皿中一样,岸上也会有一种类似于赎金的东西升得与它的压力一样高。懂得这一点也就是懂得艺术是怎么欺骗自己的订货人的。
“潘塔隆内”[56]这个词的来源是很有趣的。它的近代词义是裤子,可是从前它指的是意大利喜剧中的一个角色。再早“pianta leone”这个词语说明威尼斯的战无不胜,其含意是:让(旗帜上)的雄狮竖立起来的人,换句话说就是:征服者威尼斯。拜伦的《恰尔德·哈罗尔德》中就有这样的诗句:
Her very byword sprung from victory,
The“Planter of the Lion”,which through fire
And blood she bore o’er subject earth and sea.[57]
观念会奇妙地发生变化。当人们看惯惨状时,它们便会成为好风度的基石。有朝一日我们会理解断头台怎么能一度变成女人胸针的一种样式吗?
雄狮的标志意义大不相同地出现在威尼斯。古代监察官的楼梯上的、与韦罗内塞[58]和丁托列托[59]的壁画为邻的那个可降落的告密孔就塑造成狮子的血盆大口。众所周知,这张“bocca di leone[60]”曾给当时的一代人带来多大的恐惧,以及在当局本身对这种做法不表示痛心的那些情况下,提到神秘地掉进塑造得极妙的雄狮之口中的那些人的话是如何一点一点地变成缺乏教养的一个特征的。
艺术为奴役者兴建宫殿时,人们是信任它的。人们会认为它持有与大家共同的见解,日后还会分担共同的命运。但是正是后面这种情况没有发生。成为宫殿的语言的原来是忘却的语言,而根本不是被错误地硬加于宫殿的那种潘塔隆内语言。潘塔隆内的目标已化为灰烬,宫殿却保存下来了。
保存下来的还有威尼斯的绘画。从童年时起我就从复制品和博物馆的大量出口展品中熟悉了它那热泉般的韵味。但是必须到它们的出生地去才能看到那幅画的真本,它不同于一幅幅的画,而像是一个金色泥塘,像是创作的原始泥潭之一。
十七
当时我比现在我所要描述的更深刻和更恍惚地望着这一景观。当时我并没有努力朝现在要说明的那个方面去理解我所见到的一切。但是这多年来沉积在我心中的印象却与我要说的大致雷同,因此在我扼要的叙述中我不会背离当时的真实情况。
我看到了什么样的观察会首先击中绘画本能。如何突然领会到一个被见之物在开始被人看见时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大自然在被人发现后就会恩赐给人一片易加工的自由天地,画家也就会把这种朦胧欲睡的景观悄悄移上画布。必须看到卡尔伯乔[61]和贝利尼[62]的作品才能懂得什么是绘画。
我继而知道了,伴随着艺术技巧的繁荣而来的是什么样的混合主义,当画家和要画的自然景色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时,就不可能指出三者——作画者、画出来的成品和被画对象中的哪一个在画布上把自己表现得最积极。正是由于这种含混不清,误解才能油然而生,时间会趁机在画师面前扭捏作态,并会认为自己似乎正在把他抬到自己昙花一现的雄伟高度。必须看到韦罗内塞和提香[63]的作品才能懂得什么是艺术。
最后,由于当时对这些印象没有给予足够的估价,所以我认定一个天才只需要不多的条件就能脱颖而出。
周围有狮子的嘴脸,是到处都隐约可见的,是热衷于嗅遍一切东西的,是硬要过问所有人的隐私的,——即那些在自己的洞穴里暗中一个接一个地吞噬生命的狮子嘴。周围响彻假永生的狮子吼,这种假永生之所以能不加以讪笑地被想出来,只是因为一切不朽的东西都在它的掌握之中,并牢牢地受狮子的支配。大家都感觉得到这一点,大家都安于这一点。只要感觉到这一点是无须有独特的才能的:大家都看得到这一点,而且都安于这一点。但是既然大家都共同安于这一点,那就是说这座动物园里应该还有一种谁也感觉不到和谁也看不到的东西。
这就是使天才的忍耐溢出杯口的那一滴水。谁会相信呢?画就的作品、作画者和被画对象的同一性,或者说得更广义一点:对直接真相的无动于衷——这就是使天才暴跳如雷的原因。这似乎是以他为代表给人类的一记耳光。于是一场风暴便会进入他的画布,它会用激情的决定性冲击荡涤混乱的技巧。必须看到威尼斯的米开朗琪罗——丁托列托的作品才能懂得什么是天才,即画家。
十八
但是那时候我还未深入想到这些细节。那时候,在威尼斯,或者以后在佛罗伦萨,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在我旅行归来后住在莫斯科的那个冬天里,我想到的是另一些更为专业的想法。
任何一个见到意大利艺术的人都会得到的主要印象就是觉察到它与我们的文化有着明显的一致性,不管他把它看作什么东西,也不管他把它叫作什么。
譬如:关于人道主义者的异教邪说,人们是议论纷纷的,而且看法又各不相同——有的说它是合法的流派,有的说它是违法的流派。真的,信礼拜日的信仰和文艺复兴时代的冲突是一个不寻常的现象,对整个欧洲文明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中心现象。《圣职的推荐》、《圣子升天》、《迦南的婚礼》和《最后的晚餐》这些作品连同它们所描绘的上流社会放荡不羁的豪华生活一起都是在阐释一些合乎教律的主题,可是谁会看不出画中所反映的时代错乱现象,又常常是一种不道德的时代错乱现象呢?
我认为我们文化的千年特点恰恰就是这种相互抵触。
意大利替我把我们从摇篮时起就无意识地吸入的那种东西升华成了晶体。意大利的绘画亲自替我做完了我本该以它为借口去考虑周全的那件事,并在我日复一日从一个藏画展室踱到另一个藏画展室之际,把它在色彩中煎熬出的现成答案掷到了我的脚下。
比如,我明白了圣经并不是一本有着固定经文的书,而是人类的一本记事簿,凡是这种东西全都是永存的。它是有生命力的,但不是在它是必读的时候,而是在它易于接受逝去的世纪用来回顾它的全部比拟的时候。我明白了文化史是用形象列出来的一连串方程式,这些形象成对地把依次出现的未知数和已知数连接在一起,而被置于传统之基础的传说就是这个已知数,即整列方程的常数,常变动的文化的现实因素则是未知数,而且每次都是新的。
这就是我当时颇感兴趣的一件事,这就是我当时所理解和喜爱的一件事。
我喜爱历史象征的生气勃勃的实质,换句话说,我喜爱我们像燕子筑窝似的用来建成世界——一只用天和地、生与死以及两种时间——在场时间和不在场时间粘成的大窝。我现在明白了,这个世界之所以不会倒塌,是因为它的各个组成部分的透射形象性中有一股凝聚力。
但当时我还年轻,还不懂得这个道理并不适用于天才的命运和他的本性。我还不知道他的本质是以真实的履历为基础的,而不是以形象性地折射出来的象征意义为基础的。我还不知道,与初期艺术作品不同,天才的根是扎在道德鉴别力的粗鲁的直爽之中的。他有一个特点是引人注目的。尽管道德激情全都是在文化的内部爆发的,造反者却一直觉得好像他的造反是在街上,是在文化之外进行的。我还不知道,圣像破坏运动的拥护者只有在他不是两手空空地问世的那种罕见情况下才会留下最永恒的形象。
当教皇尤里乌斯二世[64]认为西斯廷[65]教堂拱顶画的色彩贫乏,并对此表示不满时,米开朗琪罗从画在天花板上的创世记及其应有的人物出发辩解说:“那时候人们还不大会穿金戴银,这里画的人物都不是家财万贯的。”
这就是这种人的雷鸣般的和天真无邪的语言。
内心隐藏着驯服了的萨伏那洛拉[66]的人能达到文化的顶峰。未经驯服的萨伏那洛拉则会毁掉文化。
十九
我离开威尼斯的前一天晚上,大广场上举行了彩灯音乐会。那里时常举行这种音乐会。广场周围的建筑物的正面从上到下缀满了尖尖的小灯泡。从三面照亮广场的是一条黑白两色的透明标语牌。露天下的听众像刚刚走出澡堂并坐到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那样红光满面。这想象中的舞会大厅的天花板上突然开始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雨来了。雨刚刚开始下又蓦地停止了。彩灯的反光使广场上空腾起一层彩色薄雾。圣马可钟楼像一支红色大理石的火箭插入了那片把它的尖顶遮掉一半的粉红色烟雾之中。稍远处有一团团深橄榄色的蒸气,蒸气里像童话般神奇地隐藏着有五个圆顶的大教堂。广场的另一端颇似水晶宫。大教堂的门廊上有四匹金灿灿的骏马,它们像是从古希腊奔驰而来,并像濒临悬崖似的在这里止步。
音乐会结束后,开始传来了一种像是磨盘发出的均匀的沙沙声。它早就在柱廊的周边回荡了,不过原先是被音乐声压住的。这是一群游手好闲的人在跳轮舞,他们的脚步声汇合在一起,酷似冰盘状滑冰场上的冰刀所发出的簌簌声。
女人在寻欢作乐的人群当中迅速地和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与其说她们是在诱惑人,还不如说是在威吓人。她们边走边转身,就像是想要把人家推开和消灭掉。她们挑衅般地弯着身躯,迅速消失在柱廊下面。当她们回过头来时,对着你的就是一张因披着威尼斯黑纱头巾而变成死灰色的脸。她们以allegro irato[67]速度迈出的快速步伐与彩灯在钻石般的照明灯的像抓痕似的一道道白光中颤抖地闪出的黑光很合拍。
我曾两次试图在诗作中表达出把我与威尼斯永远联系在一起的那种感受。临行的前夜,我在客栈里被吉他的琶音搅醒了。我一醒,琴声也停止了。我急忙走到窗前,窗下水波飞溅。我聚精会神地向远处的夜空张望,似乎那里可能会有戛然而止的吉他声的痕迹。看到我当时的眼神时,旁观者定会说我是半睡半醒地在考察威尼斯上空是否升起了一个新的星座,并准备在朦胧中把它称作吉他星座。
注释:
[1]德国朗恩河上的一座城市。
[2]凸眼性甲状腺肿。
[3]德文,赤脚游民街。
[4]汉·萨克斯(1494—1576),德国诗人、作曲家。
[5]德文,贫困、忧虑。——原注
[6]莱茵河右岸的一条支流。
[7]雅·格林(1785—1863)和威·格林(1786—1859),德国民间文学研究者,写有大量童话集。
[8]萨维尼(1779—1861),德国法学家。
[9]西班牙东北部地中海沿岸城市。
[10]施塔姆勒(1856—1938),德国法学家、教授。
[11]魏尔伦(1844—1896),法国抒情诗人。
[12]哈特曼(1882—195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
[13]古希腊神话中的人死后灵魂永远安息的地方。在荷马的著作中这块福地位于世界的尽头。
[14]休谟(1711—1776),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历史学家、经济学家。
[15]德文,诸位,现在……——原注
[16]公元前三百年的古希腊杰出数学家,几何学的创始人。
[17]阿伯拉尔(1079—1144),法国逻辑学家、道德哲学家、神学家。
[18]克鲁采(1766—1831),法国作曲家、小提琴家。
[19]魏德金德(1864—1918),德国剧作家、演员。
[20]德文,吃最后一顿晚餐吧,您明天就要上绞架了,不是吗?
[21]一称岩蚕,一种高大如树的蕨类植物。
[22]指柯亨。
[23]特里斯丹系中世纪凯尔特族古代爱情传说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另一个是爱尔兰公主伊瑟。
[24]恐生误解,让我提醒大家一下。我谈的不是艺术的物质内容,不是使它变得充实的诸方面,而是艺术现象的意义,它在生活中所占的地位。一个个单独的形象本身就是可见的,并建立在光的类比基础之上的。艺术的一个个单独的词语,像一切概念一样,都是依靠认识而存在的。但是整体艺术的不可被援引的语言就是寓意本身的运动,这种语言也是在象征地谈论力。——原注
[25]德文,何谓统觉?——原注
[26]德文,琢磨。
[27]德文,不,那叫不及格,先生。
[28]德文,老头儿是什么意思?
[29]西伯利亚东部的半岛。学生用语中指课堂后排坐位,通常是学习较差的学生坐的地方。
[30]德文,很对,很正确;您猜得到吗?咳,咳,一个老头儿呀!
[31]德文,是诗吗?——原注
[32]腓特烈大帝(1712—1786),普鲁士第三代国王。
[33]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
[34]果汁、香料、茶、酒等掺和而成的饮料。
[35]瑞士北部莱茵河上的大工业城市。
[36]德国的主要工业区,以煤田、钢铁及化学工业著称。
[37]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与德国诸侯为争取欧洲均势于1618年到1643年间在欧洲进行的战争。
[38]德文,两法郎四十生丁。——原注
[39]指讲德语和讲法语的两个地区。
[40]法文,圣哥达山。
[41]希腊神话中底比斯王子,无意中杀父娶母。待发觉,自刺双目以赎罪,后流浪而死。
[42]威尼斯一百八十条运河之一,是贯穿全市一百一十八个岛屿的主要水道,运河两岸有中世纪的宫殿二百座。
[43]十九世纪中期英国的一个青年美术家及文人的团体。
[44]俄国用芝麻、花生、胡桃等制作的类似酥糖的甜食。
[45]旧约中的地名,在巴比伦尼亚(今伊拉克)南部。
[46]古时术士,占星家。
[47]镁。
[48]印度。
[49]靛蓝。
[50]意大利文,土耳其街区!德意志街区!——原注
[51]威尼斯的一种传统平底船。船身狭长,两端翘起,通常漆成黑色。
[52]威尼斯市中心大运河最狭处的一座单孔石拱桥,是十六世纪末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
[53]意大利文,莫洛希尼广场。
[54]拉德茨基(1766—1858),奥地利伯爵、元帅,晚年任意大利北部地区总督。
[55]今克罗地亚西南部地区。
[56]十六世纪意大利即兴喜剧中的定型角色,一般是一个狡猾、贪婪而又滑稽可笑的老头儿。在多种欧洲语言中这个词又当裤子讲,特别是老年人穿的旧式肥大的裤子。
[57]英文,连她的绰号也来自胜利——雄狮的传播者,她通过火与血把雄狮带给被征服了的陆地和海洋。——原注
[58]韦罗内塞(1528—1588),威尼斯画派的主要画家,原名卡里雅利,后按其出生地维罗纳改名。
[59]丁托列托(1518—1594),文艺复兴后期著名威尼斯画家,原名罗布斯提,因其父从事印染业遂得名“丁托列托”(小染匠)。
[60]意大利文,雄狮之口。——原注
[61]卡尔伯乔(约1460—152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的叙事体画家。
[62]贝利尼(约1430—1516),威尼斯画派奠基人。
[63]提香(约1489—1576),意大利伟大画家,终生追寻并复兴古希腊艺术。
[64]尤里乌斯二世(1443—1573),为政教合一而奋斗的政治家,以鼓励艺术创作而闻名。
[65]教皇的礼拜堂。其拱顶画和壁画《末日审判》是米开朗琪罗的杰作。
[66]萨伏那洛拉(1452—1498),意大利基督教多米尼克派僧团宣传士,反对天主教教皇,谴责人道主义文化。
[67]意大利文,快速、激昂。——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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