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子的前方,隧道拐了一个弯。他已经在这条隧道了奔跑了很长时间,却始终无法到达终点。男子根据自己的感觉,发现这条隧道正沿着山势向上攀岩。如果隧道真是一条蛇,那么它就是一条印度玩蛇人戏耍的蛇,随着音乐的节奏一点点直立。
男子察觉到隧道直立的坡度在逐渐加大。他的脚就要站不稳了。他趴下来,手指抓住枕木。男子像吊单杆一般挂在了隧道上。
隧道还在继续直立,成90°角和大地垂直。男子向脚下看了一眼,漫长的来时路此时变成了无底深渊。隧道扭动起来,依附在枕木上的男子就像一条小虫,抖了抖,手一松,向着深渊底部坠落。
风声在男子的耳边如哨声吹响。在下坠的过程中,男子在无边的漆黑中看到了一小片蓝天。蓝天下有一栋很旧的木头房子,房子上的烟囱里冒着白烟,外面的院子里挂着晾衣绳,白色的床单在晾衣绳上迎风摆动。
这是一道深渊里的和平景致,一个地狱里的天堂。
在惊恐中,男子注意到了自己的手。手上青色的血管慢慢变淡、变薄、逐渐消失。他的手在变小,变成了小孩的手。他低下头,头发被向上的风吹得竖直。他看见自己的身体也在变小,大人的衣裤在儿童的身材上空空荡荡……
“啊!”邹涛一阵惊呼,猛咳着苏醒过来。他仓皇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还和做梦前一样,并没有变小。邹涛暗暗舒了一口气,心情却并不多轻松半分。他的四周一片黑暗,身下堆满圆木。火车运行的节奏单调而有序。他摸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在青白色的额头上留下一片黑色的指印。他想坐直,手一用力,身下的圆木就松动了。
他又做那个梦了。那是一个关于家的梦。可是,家在哪儿?干爹临死前的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货运车厢没有窗,是个大车斗,木头用一块巨大的塑料篷布盖住。邹涛平衡好身体,慢慢坐直,从篷布边缘探出头,大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
外面空气清冷。朦胧中一片漆黑。火车正在穿过一片树林。在车灯的照耀下,邹涛可以看见细密的树叶,一粒粒如钢针。他闻到了红松的清香,来自树干,来自那些疮疖上低贱的分泌物。几千年后,或者更久一些,这些分泌物凝固成形,就成了高贵的琥珀。在经历了时间千万年的修饰之后,低贱的东西就此变得高贵。他想到了自己。人也能这样吗?一个低贱的人,如何才会高贵?
更多黑暗潜伏在树影后。暗中传来几声狗叫。
松树分泌物的香气激起了邹涛记忆深处的某种东西。那种东西由来已久,熟悉而亲切,却又说不清楚。他扶在车斗边上,抖了抖。
火车转过山弯,进入一个小站。小站在夜色里犹如一盏橘黄色的破灯笼。火车车头在灯笼光里冒着白烟。一名工人肩上扛了个细长的工具,朝着车头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地打着呵欠。
邹涛看了看小站地名,站起来,提起一个双肩背包,爬到车斗边缘,轻轻跳了下去……
在邹涛跳下火车的同时,数百公里之外的严若,听到电脑里的一声“噼啵”。这表明指纹搜索程序运行结束。
严若当时并没有预料到,电脑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现指纹的主人。这时候,严若已经得知了唐爷夫妇被害的噩耗。她挡住眼中的泪水,难过地坐下来,按下输入键确定。电脑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张照片,还有一行资料。
照片上的男子是唐爷。
唐爷的指纹怎么会出现在这半截小腿骨上?是谁向警局大院扔来了这半截腿骨?另外半截又在哪里?腿骨的主人是谁?
严若立刻拿起电话,向高毅做了汇报。
打完电话后,严若却还不想回家。此时,夜已经深了。家只是她的单身公寓,是一间孤独的屋子里放着一张孤独的单人床。天越来越冷,公寓也是越来越冷。办公室里堆放的资料和实验器具让严若感到踏实。她在电脑面前坐下来,继续工作。
“啪嗒”、“啪嗒”……寂静中,严若的耳朵里又传来了脚步声。她敲击键盘的手忽然停顿了一下,心里滑过一个念头:“活饵”一案中逃走的男子邹涛此时在哪里?
“活饵”案件结束之后,严若彻底整理了那套游戏软件。她在寻找游戏上传最初的网址。游戏的设计者十分狡猾,设置了障碍和干扰,严若始终无法突破。
前几天,严若针对“活饵”案情,在电脑里悄悄地设置了一个小软件。这个软件像一个蜘蛛网,只要是飞来的小虫,都会被粘住。也就是说,只要是有任何人上网搜索关于“活饵”一案的内容,她都能知道。严若这个举动是在暗地里进行的。她没有向上级汇报。她的目的很简单——找到那个脚步声的主人。
严若左右看了看。技术科办公室里自始至终就她一个人。她输入密码,进入电脑另一层网络,打开一个页面,再次输入密码……
苍白而明亮的页面上显示出一百多条信息。“活饵”一案被媒体曝光后,上网搜索的人最多的一天有一千多人。这几天,兴奋和好奇已经冷却,搜索的人数逐渐减少。严若另外还做了一个软件,可以排除有明确地址和身份证明的搜索者。她把注意力放在网吧之类可以公共上网的区域。
在这些信息中,有一条在闪动。严若立刻进入,发现搜索者不止是浏览有关“活饵”一案的内容,而且还进一步搜索两个名字:张属常,徐敏惠。
这两个名字是被严若的“蜘蛛网”软件重点监视的。在对案情的公布中,局里并没有提到受害人张属常和徐敏慧的名字。只是说那枚被强行塞进死者杨冬体内的子弹,曾经杀死过两个人。这个细节,只有内部的人知道。
严若很小心地追踪搜索这条消息的人的踪迹,发现此人在搜索这条信息的前后,还查询了地图,重点是找一个地名:徐城榴花。
榴花是张属常和徐敏惠老家的名字。
严若迅速查出了搜索者的地址,是一家网吧。她看了看表,拿起纸笔,记下网吧地址,关上电脑,拿出抽屉里的画像,穿上外衣,离开了办公室。
街道上很冷清。夜深了,行人稀少。网吧的地址距离警局很近,步行就可以到达。严若扣上鹅黄色大衣纽扣,拉紧了淡青色的围巾。她抬起头,看见城市上空在这个冬季的夜晚十分晴朗,一颗星星在斜上方一闪一闪,窥探着黑暗中的秘密。此时的严若根本无法看到,在远方,有一团红云正在涌近。这个场景如同严若和自己的命运,她只能看见眼前的晴朗,却无法预料即将来临的风雪。
网吧还开着门。24小时通宵营业。严若掏出工作证,对着守夜老板一晃。
老板不老,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正忙着打游戏,眼睛红肿,抬起头来视线不清。他只看见了一个年轻女子,看见了她手里拿着的警官证,却没有来得及看清上面注明的是“技术科”。
老板开的是网吧,里面坐着的全是未成年人,所以,闪入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合作”,第二个念头是“绝对合作”。
“你三天前的晚上十点在这里上班吗?”严若问。网吧里有人抽烟,怕冷,开着暖气,关着窗户,空气浑浊不堪。
老板想都不用想就点了点头,“我天天晚上都在这里上班。”
“那么,那天晚上,你见过这个人吗?”严若拿出了邹涛的素描画像。
老板先看了一下,然后又接过素描再揉揉眼睛仔细看了一下,摇了摇头,口气中不无遗憾地说:“来这里的人太多,我记不住了。”
“再想想。”严若说。
老板闭上了眼睛想,很专注的样子,然后睁开眼睛说:“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你们的监控有录像吗?”
“只是监控。喏,你看。”老板把桌上另一台电脑转过来。严若看到一个监视屏,里面被划出四格,分别交叉监视着网吧里的不同区域。每个区域里都有人坐在电脑前,表情虽疲惫,却又欲罢不能。老板接着说,“我们不录像的。”
严若点了点头,拿出一张纸条,上面有一个编号,递给老板,“这是哪台电脑?”
老板心里一惊,他没想到警方能够掌握那么详细的信息,紧张地朝右边角落指了指。
严若收回画像,向那台电脑走去。电脑面前坐着一个穿粉红色高领毛衣的女孩,十八九岁的模样。严若再次快速地把工作证在女孩面前一闪,请她让开。
女孩正在联网打游戏,十分不情愿。她涂满了红色口红的嘴一边无止境地嚼着口香糖,一边嘟哝着,起身让了座。
严若坐下来,开始敲击键盘。
才过了不到两分钟,那个女孩又走了回来,还是嚼着口香糖,口气散漫地说:“嘿,警花同志,你是不是要找一个大帅哥?”很明显,女孩刚才已经和老板聊过了。
严若抬起头,点了点头,掏出了画像。
女孩笑了一下:“我也在找他。”
“为什么?”严若很吃惊。
女孩耸了耸肩:“他帅,长得和韩国明星一模一样。而且,他是个电脑天才。”
“电脑天才?”
“我当时在打联网,电脑忽然不会动了,是他替我复了机,只用了一分钟,就拯救了我。”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严若朝主机背后看了看,发现在一个接口上插着一个类似U盘的东西。她向老板招了招手。老板一直站在桌子前朝这边张望,一看见严若招手,立马往这边赶。
女孩摇了摇头,“他不说。我也没问。不过,我觉得他是个有来头有经历的人,充满了危险,充满了诱惑。”
“噢?”严若淡淡一笑。
“他先看我打了一会儿游戏。我下线后,他用这台电脑上了一会儿网。”
“你看到他都上网查了什么?”严若问。
女孩摇了摇头:“我去上厕所了。再说,这是个人隐私。”
严若微微一笑:“后来呢?”
“后来,他让我帮他网购了一张前往徐城的长途车票,他付给我双倍现金。”女孩说。
“车票是什么时间?”严若问。徐城和榴花是同一个方向。
“那天凌晨。”
严若转过头,对走过来的老板指了指那个类似U盘的东西,问:“这是你的吗?”
老板一看,满脸涨红:“妈的,哪个小子乱安的?”
严若拿出手绢垫住,小心翼翼地将其拔下来,问:“这个东西交给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老板说。
严若站起来,谢过了女孩,并且记下了女孩的联络电话和地址。
女孩说:“你如果抓到他,告诉他,这里有个女孩在等他。”
严若皱了皱眉,心想现在小孩够狂野,随处可以捡到浪漫。她点了点头,才走几步一回头,看到那个女孩早已联机,专心致志地投入到游戏当中去了。爱情对于她,是随时随地可以更换演出场地的独幕剧。
走出网吧,严若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事情有了新的变化,既然已经找到了嫌疑人的踪迹,严若就不能再知而不报了。她看了看表,虽然时间已晚,但还是拨通了高毅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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