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血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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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流淌在暗夜里的噩梦,我也是光亮倾泻的金质因子。

    我是充盈万物的神奇,我也是抽取生命的恶意。

    我是一切流动之源,我也是所有凝固之本。

    我是欲望坠落的朴真,我也是通达天国的必经。

    我只有一种颜色,那是万物生息的原色。

    我遍及有形与无形,却只通一条道,那是无所不达的理。

    我存在着,在你们看不见的空间内;我流动着,在你们听不见的时间外。

    我不新也不旧,我不远也不近,我不乐也不苦。

    我,就在你们中,且有无数命。

    其中最醒目的一条,叫做红。

    究竟是什么构成了红?我无从知晓;究竟是固体还是液体?我也分不清楚。在士林街朱三库,我隐藏着,被杀出来的,有着同样红的牲畜的轮回之道;在三关巷清真寺,我暴露着,被聚起来,有着同样黑的真主的入世之理。我似乎介于雨和雪之间,也阻隔在水和土之际。

    我在一次次实验的玻璃试管中,变幻出种种假象:

    柠檬酸钠,将我分离成为红色的固体成分和黄褐色的液体成分,你们相信吗?用蒸馏水、离心分离器处理,得到红色透明的溶血液。你们相信吗?

    再用半透膜进行透析和用盐析法等分离方法,分离得到Hb(由殊蛋白的蛋白质和血红素的低分子铁的络合物,所形成的复合物),Hb会随肝脏破坏老化了的红细胞而被分解,作为血红素分解产物的尿胆素原和尿胆素,将成为粪便的成分,被排泻到体外。你们相信吗?

    还有软体动物和节肢动物的血液,背叛了我最醒目的命,成为蓝色。你们也相信吗?(当然,也有例外)

    我让你们相信伟大的科学实验,甚于你们让我相信一件凶器的锋利和一座冷库的敌意。

    我是否是雨水中的一滴,或者是雪花中的一片?

    可我,究竟是什么?我的躯体,又是谁?

    晋虚城远古时期,布满过我流窜的痕迹。我带着丰沛,令大地生机盎然。那时候,我的确是水,雨水。

    古老的流动,是我存在的依托。我能周而复始、循环不断。我潜入过最深的地底,钻进青铜矿物的内心。我降落至最幽暗的谷底,流向浩渺的大泽之端。

    我还浸入最为细嫩的枝芽,被春天的飞鸟啄食。

    我在第一只动物的体内,获得了我最醒目的命,红。

    晋虚城远古时期,飘荡着我晶莹的细碎。我带着轻盈,令世界雪白一片。那时候,我的确是雪,白雪。

    新鲜的覆盖,是我活着的证据。我能漫天飞舞、层层叠叠。我覆盖过最高的山巅,压在巨木的头顶。我飘落至最繁茂的森林,追逐斑斓的猛兽之瞳。

    我还化解最为柔和的阳光,被冬天的茶梅撑破。

    我在第一株植物的体内,获得了我最决绝的命,黑。

    红与黑,似乎就是我的生和死,也是我躯体不可规避的宿命,我注满着他。就像古滇神兽“象奇”,充盈着晋虚城西南方一样。这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隐形之血,我误以为是我死去多年的敌手。而今,它流淌在被夕阳烧红的天际,正朝我的躯体逼近。

    无论我的躯体徘徊在三关巷清真寺,还是驻足在士林街朱三库,我的流动,都会因为与我有着同质异类的喷涌而加速。

    我不知道作为一种颜色,在人类和牲畜身上,究竟有什么区别。

    我的躯体和诸多人类,认为我的色彩是明艳炙热的。但与我相反的蓝,却成为了我内质忧郁的代名词。人们甚至发现了蓝调,那种有着忧伤凄楚意味的旋律流动,继续着往返不停的错误。当然,蓝,也是我命中的一条。而红,也并不是唯一,我却错当作了唯一。

    我被我的躯体紧紧裹实,不能随意流淌出来,那样我会变暗变黑。那不仅仅是躯体的死亡之命,也是我反向的蓝色命征兆取得胜利之时。

    我窥见了自己,或者说是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的流动之外。

    我感到了莫名的恐惧。这份恐惧源自我的担心。我一定也被隐形之血偷窥。

    我的温度遽然上升,令我的速度不得不加快循环;我的躯体一阵阵痉挛似的抽搐,让我的行踪暴露无遗。我甚至怀疑,无论是朱三库还是清真寺,如果那些被屠杀放血的牲口只是诱饵,我便是漂游于晋虚城无水之泽虚拟的鱼。

    我被一层又一层躯体的组织裹得严严实实,也许这正是我无路可逃的禁锢。我在流动和循环中加速着某种接近。那些喷涌而出的被杀之血,一定比我更加红得浓烈而可怕。

    这时,我多想回到雨水。

    我可以完完全全把自己暴露。从天空开始,从云朵开始,我可以毫无顾忌地降落在晋虚城。我没有颜色,也不需要颜色,我是自由的。我落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颜色;我落在哪里,哪里就是湿漉漉的本色。

    渐渐下多了,我就可以汇集成水流。我顺着我自己的流淌不断朝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当我足够多的时候,没有什么不被我淹没。我最终成为了古滇大地上,汪洋恣肆的大泽。

    我见证了那次战争。我不但没有流溢出来,反而缩减了回去。我又重新成为了雨水,在我被禁锢多年的想象和期待中,我从来都不是见不得天日的红。

    当然,我也想回到白雪。

    我有着最为圣洁的轻。我簌簌而落,堆积着我坠入世间的影子。

    我全然不知,我在埋葬时间。特别是那场远古战争结束之后,我像一个巨大的流动的白色坟墓,把一切埋在了我的暗自欢欣中。

    我以为堆砌自己就是我的使命。我填埋空洞的同时,意外镂空了实在之物。

    我喜欢透明,我竭尽全力,想把我身下的世界雕琢得和自己一样。我甚至不惧怕任何肮脏,我以为白色,晶莹剔透的白,能够覆盖和改变晋虚城任何杂乱繁复。

    我做到了,在丧失时间的空间里,白,确实是一种永恒的利器。当我刺进万物的同时,也为时间开启了流动阀门。我并不害怕融化,我只是担心露出梦境,那正是暖洋洋的红。

    我不得不回归现实,回到红与黑之间的不确定中。这让我对于躯体的存在感到了厌倦。我开始慢了下来,流动便在时间中拉伸着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在晋虚城古老的巫术之源传说中确有其名。到了晋虚城现代社会之后,其中更细致的一些,慢慢也就变得徒有虚名。若不是那些诡异离奇的残损细节,让人们无法忘记,我所了解的奥唛的传闻,也将作为一个好笑的泡影,不知道能否继续流传得下去。

    奥唛,有可能出没在晋虚城任何一个地方。没有谁真正见过奥唛的模样。所以,奥唛究竟是什么?没有谁知道。但是不知道并不意味着奥唛不存在。有人猜测,奥唛是可以任意变形的液体,有时候是红色,有时候是黑色。但也有人认为,奥唛只是一种人们意识中的虚幻之物,它只存在于人们有问题的精神意识中。它依然只有红与黑两种颜色,并且它只处于意识的被迫流动之下。

    我发现奥唛存在的蛛丝马迹,源于我的躯体在士林街和三关巷来回走动。

    我的躯体和所有在传说中被奥唛吞食的躯体一样,出现了反常。在士林街朱三库,我感觉到了躯体温度的迅速下降。

    我在流动中,宛如进入了一道道肉体组织的深渊里。我不得不小心翼翼,我放慢到几乎要停滞不前的速度摸索,在原本熟悉,却突然变得陌生的管道和结构中潜行。速度落下的黑色,笼罩了我。当然,我也知道,我的躯体也随之在变黑。

    到了三关巷清真寺,情况完全反了过来,体温烧灼得我就要沸腾,无数不安的因子,在我的躯体内爆裂。我被某种力量猛然推动,不由自主地在躯体内急速流窜。

    我无法阻止这种接近窒息的速度。我甚至来不及体察一下,平日能顺畅通过的躯体内部循环系统。我感觉到,因为速度而成为阻力的器官和组织,在摩擦力的作用下无限突兀,任何有规则的形状,都成为其流动最大的障碍。我被拼命跨过这些阻拦。红色在温度的上升中,成为一种必然。我明白,我的躯体不仅仅冒着大汗,速度催生的红,最终占有了一切。

    我躯体的恐惧,和所有被奥唛折磨过的躯体一样。红与黑,并不是对立的,但也绝不是统一的。那么,奥唛也就不是无形的,更不是有形的,它究竟是什么呢?

    晋虚城远古时代,冶炼术除了在时间世界留下深埋地底的不朽器皿之外,在冶炼术冶炼的过程中,时间的流动被古老的符咒所固定。这种痕迹,并不能存于现实世界,而是可以通过时间流动之间错位的缝隙,为未来世界保存。

    由于冶炼术痕迹与时间流动的矛盾和不可融合,后来在晋虚城,神乎其神的奥唛并无实际可考。只有脱离时间之下,非正常的精神世界,才可以寻到其存在。即便如此,奥唛的存在也是随声附身、随物寓无的。

    奥唛不会留下任何迹象,但身处其中的万物必将因此不同。就像真正的信徒和众流混在一起,真主从来就没有分不清楚过。

    现代晋虚城,在时间的节点上出现了结痂。

    无数时间错位的缝隙,到了某个节点必然结痂。这对于时间世界万物来说,似乎毫无意义。因为表象的世界,并不会因为隐象的空间发生任何看似异象的结果,甚至于表象世界呈现的现代社会,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理所当然地繁华与迷幻。

    对于奥唛来说,这个时候便是出来活动的黄金时期。它被时间的流动性带来的错位禁锢了几千年。晋虚城石寨山青铜贮贝器出土时,色泽和光亮的瞬间消退,据说与奥唛有关。是奥唛,让这些时间的流动瞬间饥渴无比,并且在消失时,它一定是对准了什么?

    老杜巫,据说是晋虚城被奥唛吞吃的一个事例。

    老杜巫喜欢在黄昏照镜子。许多年前,她照的是一块盗墓贼从石寨山地下宫殿盗取的青铜宝镜。这块镜子,据说每照一次,流逝的时间就会重新流回来一些。所以在晋虚城,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得出老杜巫真实的年龄。不过,与老杜巫同一个时代的女人们,几乎全部老去了。青铜宝镜为老杜巫照回时光的同时,也叠加着她的孤独。

    老杜巫照镜子时,发现了一些异样。她感觉到捏在手心的青铜宝镜,比往常要冰凉得多。这是夏季里的某一天。

    等到老杜巫被青铜宝镜下降的温度冻得瑟瑟发抖,想要甩开镜子时,她的手,已经不再属于自己。镜面开始晃动,一层又一层冰青蓝的底色涌出了镜面。

    青铜宝镜像一个放映机,改变着镜中老杜巫被冰冷焊住的脸庞。根据晋虚城原始巫术解释,这是时间错乱后重新纠正排列的征兆。

    老杜巫浑然不知,自己从镜中照回的时间,并不属于自己。她的躯体被青铜镜急剧而下的温度冻僵,但她的意识并不受大的影响。此时,镜面已经恢复平静,冰青蓝的镜面中,出现的依然是平日里老杜巫红润的脸庞。显然,镜子停留在了过去,而镜子前的老杜巫,却身处现在。

    过去时间和现在时间差异空出来的缝隙里,就隐藏着奥唛。

    老杜巫看到镜中过去的自己,深感恐惧。她不由得想挣扎着,再次甩掉魔幻一样的青铜宝镜,由时间焊接的牢固性,在冰青蓝的镜面上,阻隔了这个弱小的意念。凭借这个意念,奥唛不失时机从时间的缝隙中冒了出来。

    青铜镜中的脸,来不及再在镜子前。老杜巫在夹杂着回味与惊恐中停留一刻,就完全变成了绿色。

    颜色的变化,带走了镜面冰青蓝底色;同时也带走了时间之差制造的低温。

    老杜巫感觉到了,手中青铜镜的重量,还有自己惊魂未定的浓重喘息。她意识到犯了一个严重的错,她坐在晋虚城上西街小土楼二楼阳光明媚的清晨;而不是她意识中,一直等候着她的固定黄昏。

    青铜镜中的绿脸,看见老杜巫从头发,开始流动起来。那是只有时间之刃,才能如此精细切开的伤口。

    这些惊恐无比的伤口,在极其短暂的瞬间,便掩盖了老杜巫本应该承受的切割之痛。犹如青铜镜面,由几近透明的坚硬固体向冰青蓝液体的转换一般,老杜巫的肉身,在镜中绿脸的吮吸下,成为一道道欢畅的流动。

    只有紧紧握着青铜宝镜的那只手的动作,一直在空中,保持了足够长的时间,青铜宝镜才摔落下来,成为清晨阳光中,混杂着的无数缕光亮中的红……

    红,在一座冷库中极其罕见的;红,却布满了锋利的刀尖。

    这两者之间,一定潜伏着奥唛,盯住我躯体很久很久的奥唛。

    我不知道是否会和老杜巫一样,既为自己的容颜不老感到欢欣;抑或为自己的孤独消失感到悲哀。然而,我的躯体来回走动,并无丝毫察觉。

    士林街朱三库留给我记忆中的冷意,在南玄村老屋里的夕阳下,被一柄奇异锋利的凶器解开。三关巷清真寺寄寓的热度,也在这个老屋里(老屋通过暗道,连接着鑫鑫冷库),被一座冷库的冰寒,封堵住了时间赋予的流动。

    我认为我遭遇了命中的奥唛,但不明白,奥唛为什么会有着和我躯体一样的人形?

    我也可猜测,我遇到的只是一个凶犯,但为什么,他能够像传说中的奥唛一样,早已暗暗潜伏在我的意识与想象之中?

    当我成为一杯可口的冷饮,即将被另一个躯体吞咽下去之时,我的疑惑,始终成为我继续流动的最大障碍。我不得不努力回忆,我本来的躯体被剥离掉时间的那个瞬间。

    我被锋刃解开,以及我被冷库冰冻的双重时间差里,奥唛就藏在里面;而那个尘世中的凶残之人,也许不过是奥唛在躲与藏转换时,不小心漏下的一个个影子。这些影子,被时间的流动一点点组合而成。从几千年前的古滇国,到现在的晋虚城,只要时间继续向前流动,这种组合就不可避免地存在和发生,并且借助意识和想象,和它的真身奥唛一样,无影无形,却又无所不在。

    它在追寻着,和时间一起流动向前的任何目标。我的躯体和我,也许只不过是万千目标中的一个而已。

    更多的时间,不会因为我的流动停止而停止。当红与黑的转换,成为我宿命终结之时,却又开启了我新的命运和冒险。我即将在新的躯体中,继续我的流动。在新的流动中,总是暗合着无限的期待与迷惑。

    我附和着这个新主,重新穿过士林街朱三库与三关巷清真寺之后,晋虚城更多的街道与转角,暴露在了前面。当然,也布满时间流动中,无所不在的暗道与深拐。就像死亡与重生中的红色与黑色,它们之间繁复的转换和衔接的意外,远远超出了我所能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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