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以前在县城工作,也不知做啥,退休之后,便念着乡下,非要回到三角街里住;儿女念他年纪大了,城里距乡下又远,照顾不到,合伙劝他也没用,他硬着带着阿太回来了。刚搬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上阿公家问一问,送点日常用品;后来就见阿太小脚点点地挨家挨户跑,送点城里才有的糖果,向邻里道谢。这之后,常常见阿公在那花地里忙碌,有时候用一种白色的粉泡了水,浇他那些花;可没见他浇过大粪,花木照样活得葱葱绿绿,绿肥红艳。一问,阿公说浇大粪臭不过,浇化肥也一样的,听着叫人稀奇。那化肥是阿公从县城里托人带来的。末了,阿公总说,这里好,这里清静。这我们就不明白了,县城里那么好,阿公阿太反倒喜欢住到乡下来。阿公脸相长得严肃,我们这些小人见了他都怕兮兮的;秋天的时候敌不过那米色如玉的念佛珠的诱惑,常常从竹篱笆里伸手进去,摘几颗来玩玩。阿公见了,就板着个脸说,你们要进来摘好了,别弄坏了我的竹篱笆。但我们谁敢进去摘呀,轰地逃散了。
阿太平常日脚很少出门,坐在堂里织布带;那布带有尺把宽,红红绿绿的,很好看。也不知作啥用的,但阿太就成天织这个东西。嘎吱嘎吱的织布声,平和而有节奏地从她的手下传出来,有韵有味的。听说,阿太除了织布之外,就是念佛;阿太信善,难怪她长得慈眉善目的,见了我们一脸慈祥的笑容,说起话来都慢声细气的,怕吓着小人。乡下头有个小毛小病的,从不去看赤脚医生的,到床上睡一觉就好了。阿太得知了,不论早晚,都会跑来送点药;她家常常备着人丹、万金油和麦冬干之类的药,装在一只藤编的小篮里。阿太小脚,每次抱着小藤篮急急匆匆地跑来,都气喘嘘嘘的,跑来了也不肯歇歇,忙问那里不好,又忙找药给病人服下。说起来,我对药品的一点小常识,还是从阿太那里学来的;譬如人丹治中暑的,万金油治头痛肚皮痛的,麦冬镇咳、祛痰和利尿……
几年后的一个初夏,阿太家房檐下的麦冬络络续续开出了紫色的小花,星星碎碎的,却很好看。冬天的时候,阿公和阿太就把四周的麦冬都掘了起来,用剪刀把纺锤形的根剪下来,然后再把麦冬种回原处。这之后,天一晴,阿公就把几匾箕的麦冬根端进端出地晒太阳,直到晒得很干很干,才分成一小包一小包地送给邻里,说是泡汤喝能滋养强壮的。大家见着阿公阿太辛辛苦苦的,不肯要,让他们留着自己用吧;阿公就不高兴,说家里有,给你你就拿着。村人犟不过阿公,只好收下。记得我十三岁那年,脸色蜡蜡黄的,整天没力气;阿公见了,就拉住我的手去找我爸。阿公对我爸说,这孩子有病,你得给他去医院看看;我爸为难地说,家里又没钱,歇几天就会好的。阿公一听这话,就火了,冲着我爸说,有病就得看,拖不得的,没钱就不看病了?啊!阿公回去后,就让阿太送钱过来,说是给我看病的。第二天去公社卫生院一查,竟得了黄胆肝炎。
病好后,我妈带我去谢阿公阿太,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他们的家。家里简简单单的,却非常清洁;唯有那架织布机占满了客堂,阿太见了我就摸摸我的头,去里间抓了把糖硬塞在我的口袋里。客堂的墙上有一幅用镜框装的画像,相貌与阿公一模一样,只是着清朝的衣帽,方知是阿公的父亲。时光一晃又是十多年过去了,阿公于一个春雨绵绵的夜里,溘然去世;阿公去得没痛没病的,村人都说这是阿公的福气。没过多久,阿太被儿女们接回城里去了;搬家的那天,我去帮忙收拾东西,记忆最深的是,客堂墙上的画像又多了一幅,那是阿公的。阿公的像比他本人英俊、和善,朝着我微微地笑着。
阿太走后,那包着油毛毡的房子依旧,房檐下的麦冬依旧;隔些年就繁星般地开出紫紫的小花来,无声无息的。村人想着要麦冬根治病,就在阿太的房檐下掘上几株,剪了根,便小心地种回原处。那麦冬一直葱葱绿绿的,下雨的日子里,承接着或多或少的房檐水,不让地上淌一丝泥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