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问陶开中门将武北文接进来,一直引到三堂之上,又是亲自倒茶,又是嘘寒问暖,殷勤备至。武北文笑道:“仲冶老弟见外了,你找到了遗嘱,又保全了成瑞的名声,帮了老哥我这么大的一个忙,我早就应当登门致谢。今后,你我便是莫逆之交,不要生分了。京中有人好做官,等我丁忧期满,回京之后,必会在京中高官贵戚中多多为你美言。”
张问陶道:“武大人,遗嘱的案子已经具结上报,但一枝梅的案子却是棘手,直到现在还不能交由按察使司审批。这次劳烦大人过来,便是为了此案。还请大人帮这个忙。”
武北文听张问陶说得奇怪,收起笑容,不解地道:“一枝梅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因乔吉士已死,例不追究,这话可是你说的。”
“一枝梅被杀的案子是结了,但这案子背后还有一件轰动朝野的大案尚未了结,怎能轻易结案?”
“你是说——贡物‘鬼工球’的盗案?”武北文试探着问。
“正是。十五年前,‘鬼工球’被盗之日,乔吉士恰好也在京城做古玩珠宝的生意。十五年后,一枝梅从边疆逃回,为何一回到浙江便落脚江丽镇来找乔吉士呢?乔吉士又为何不敢公开见他,偏要躲躲藏藏,还闹出更改遗嘱之事呢?我看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当年一枝梅将‘鬼工球’交于乔吉士窝赃,乔吉士见利起意,不顾国法,将宝物藏下。这一回一枝梅找到乔吉士,可能就是为‘鬼工球’之事。”
“张知县虽然说的有理,但不过是推测而已。也许是当年乔吉士收了一枝梅的其他赃物,却因一枝梅被捕而没有来得及给钱,这一回是来要债的呢?”
“是要‘鬼工球’还是要债,只有四个人清楚。一个是一枝梅,一个是乔吉士,一个是您武大人,还有一个是帮着一枝梅从新疆逃回的那个神秘人物。现在四个知情人中,两个已死,一个没有影踪,只有武大人能为卑职指点迷津了。”
“笑话,怎么又会是我?老弟呀,你可是第三次怀疑我啦。我的确知道一枝梅威胁成瑞的事情,但并不知道详情。成瑞只是和我说,当年他收了一枝梅一些赃物,都是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当时欠下一枝梅八万两银子。因为一枝梅被捉,这还钱的事情就搁下了,一搁就是十五年。到了一枝梅来要钱的时候,成瑞已病了多年,虽然薄有田产,生意却越发的不行了,加上年轻时大肆挥霍、纵情享乐、挥金如土,既伤了身子又未积下多少钱财,只有一些多年收藏舍不得出手的珍品古玩还值一些钱。他一时拿不出八万两现银来打发一枝梅,一枝梅便威胁道,如果他不给钱就到官府告发他。反正一枝梅自己已经是废人了,不管是没钱饿死在道边,还是被捉了去死在狱中,都是一样的。如果乔吉士还想过几天安稳日子,就不要妄想赖账。所以就有了更改遗嘱的事情。”
“乔吉士每次让布常接一枝梅进府的时候,您可是都在他身旁啊,怎么会不知道?”
“并无此事!乔吉士每次与一枝梅见面,虽然我都知道,但从来没有参与。”
“看来老哥是认定我苦无证据,要来个死不认账。但你也小看我张某人了。”张问陶面色冷峻,一字一顿道,“一枝梅虽然行踪隐秘,轻易不会露面,但毕竟与十五年前的飞贼一枝梅不大一样了。作为一个架双拐的残疾人,总会露些形迹。张某先铺网捉鱼,后顺藤摸瓜,竟然将武老哥您这只大瓜给摸出来了。来人!将德李氏带上来。”
不一会儿,衙役带上一个中年女子,她大约四十多岁,又矮又胖,梳一个喜鹊尾的发髻,进门便叩头道:“大老爷,不关民女的事啊。都是林肖这天杀的发了痴,偏说要发大财……”
沐清一断喝一声道:“住口,怎恁的多嘴?老爷未曾问话,不许乱说。”德李氏立时住了嘴,再不敢吭一声。
张问陶对武北文道:“我派手下差役四处查找,终于找到这个女人。她是一枝梅从新疆带回来的老婆。您可认识她?”
武北文面无表情地看了德李氏一眼,没有说话。
张问陶又问德李氏道:“你可认识堂上这个人?此人可是你提到的那个肥衣男子?”
德李氏看了看武北文道:“就是他。林肖带我来到这里后,此人便经常上门。每回都穿了极肥的衣服,将面目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身材相貌。我若不是有几次看到他喝酒吃饭时将蒙面的布摘掉,也认不出他来。”
“胡说!世上容貌相似之人多了,你如何就一口咬定是我?况且你不过是在那人吃饭时远观,又如何能看清楚?莫要血口喷人。”
那胖妇仍然不依不饶,回道:“大人啊,民女怎敢胡说。您不仅是相貌像,口音也像。还有,那人右耳朵上多长出一个肉瘤,您右耳也长一个。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混帐!我堂堂朝廷五品命官,怎会和一个逃犯频频来往,甚至同席吃饭。荒唐!荒唐!张县令,我不知你找来这个泼妇胡乱攀咬我是何用意,武某没有功夫和你开这个玩笑,恕不奉陪,告辞了。”
“站住!”张问陶忽然翻脸,“兄弟并非与你开玩笑。此事若不能解释清楚,我只好请武大人留在这里过夜了。”
“张问陶,你还认得我是谁么?”
“你是我治下一名百姓!”
“你难道不顾自己的前程么?我可是要起复的,我是和中堂的门生,还与总管内务府大臣伊龄阿有亲……”
“此案重大,漏有失职之罪,破有尽忠之功。放着眼前的前程不顾,倒要听你一个五品官吹牛许愿?什么和珅、伊龄阿,都不过是大清皇帝的臣子。本县目下只认一条,不管谁为你撑腰,再大大不过大清的法律,大不过本朝的皇上!”
武北文看沐清一带着几个衙役挺着胸膛雄纠纠堵在门前,如一堵墙壁般将正门封得严严实实,急得隔着人墙大喊道:“来人啊,接我回去。”
“好啊,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
“你竟敢侮辱朝廷命官!你是不是还要动刑呢?”
张问陶厉声道:“凡有朝廷官吏、功勋贵戚、有功名在身者,需革去官职、封号、功名才能施刑。老哥莫急,我会将此案上报省里,待遇省里判文下来,定了你包庇窝赃之罪,扒了你这身官皮,我再用水火棍伺候您。”
武北文听张问陶说出这番狠话,竟呆住了,头上沁出一层冷汗来。
张问陶见武北文被他镇住,缓了缓口气道:“武大人,本县并非要与您过不去。但一枝梅死亡的案子实在奇怪,如果这样糊里糊涂报上去,上司查问下来,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乔吉士并非什么善类,不过一奸商而已,况他人已故去,你拼着命为他挽回名声,是重虚名而舍大义,对上可谓不忠,对下可谓不仁,对己可谓无利,您这又是何苦呢?当然,也许您并非是为乔吉士着想,而是想撇清自己,不想沾一点荤腥。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看今日之情势,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纸中之火,包也包不住啦。为何不早吐实言,还能得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武北文愣怔了一会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张大老爷说得在理,请退去左右。我把事实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你罢,是福是祸,全仗老弟笔下留情了。”
张问陶让人退下,在外边候着,闭了门窗,亲自研墨、润笔,铺开了宣纸,执笔待记。武北文此时已经是满头大汗,却不坐下,扶了书案道:“当年出了‘鬼工球’盗案,皇上大怒,认为丢尽了大清的颜面,严命刑部与顺天府查清此案。后来一枝梅归了案,虽用尽酷刑也问不出‘鬼工球’所在。
“其时该宝已被一枝梅秘密交由正在北京做生意的乔吉士收藏。乔吉士向来做事沉稳、胆大心细,竟将这烫手的山芋接了下来,存于秘处以求获得巨利。十五年后,一枝梅从边疆逃回,来到开化县江丽镇,先是托人带给乔吉士一封信,要收回此宝,或者要八十万两白银。恰巧我正在乔府,乔吉士遂委托我与之商谈,所以我后来多次去一枝梅的住所,以至让德李氏发现。
“七月十二日,我将头脸蒙住,穿了肥大的衣服,带着一枝梅来到乔府。在乔吉士的房中,一枝梅听说他拿不出八十万两的款子,也不能归还‘鬼工球’,以为乔吉士要赖账,于是威胁要告发他。第二日,就是七月十三晚,一枝梅由管家布常引入房中。再次讨价还价之后,两人没有达成协议,一枝梅拿出已经写好的告发文书,又一次威胁乔吉士。当晚一枝梅走后,乔吉士非常害怕,心烦意乱,便与我商量,最后决定将遗嘱中本来由史正安继承的收藏品改由一枝梅继承。在八月初二,就是更改遗嘱的前一天,两个人第三次见面后,终于敲定此事。那晚乔吉士与一枝梅约定,八月十四晚上,一枝梅来验看遗嘱,并拿走乔吉士署名的遗嘱副本,从此便不再骚扰乔家。我当时并不清楚乔吉士要安排到这一天的用意。现在想来,那天我正好不在,他才可从容下手,将一枝梅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一枝梅这样一个人在开化县消失,是不会有人追查的。而他的新疆老婆也是私逃回籍的犯妇,根本不可能报官。乔吉士真是想得周到啊。我也有包庇之咎,罪不敢辞!”
“那‘鬼工球’的下落你可知道?”
“‘鬼工球’已经丢失了十五年之久,乔吉士早就将它卖出了吧。”
“卖与何人?”
“乔吉士并未与我说明。当时我只想着如何帮助乔吉士应付一枝梅,所以没有深究此事。”
“那么,又是谁帮助一枝梅从新疆逃回来的呢?”
“这个我与乔吉士倒是问过一枝梅,但他也未告诉我。”
张问陶还要再问,突然门被“哐”一声急急推开,书吏傅林冲了进来,手里挥着一页纸道:“大老爷,找到了,找到了。”
张问陶大怒:“我说过未经吩咐,不准随便进来的,沐清一没有告诉你么?”
“大人,此事十分紧急。我遵照您的吩咐,带着钱粮师爷在乔家店铺里查了十天账,终于查出破绽来了。‘鬼工球’的下落就在这张账页之中。”
“噢?”张问陶快步走过去,几乎是从傅林手中将账页夺过,仔细看了看,哈哈笑道,“乔吉士为人精细,每做一笔生意都要记在账上,绝无遗落,反倒落下了把柄。武大人你看,这张账页上分明记着:戊申年(乾隆五十三年)售于同县贾成伟‘白儿厶’一个,售价四十万两白银。世上哪里有‘白儿厶’这种东西,分明是鬼字拆成了三字。而且,价值四十万两白银的东西,人世间少有。很可能就是‘鬼工球’啊。”
武北文大惊道:“这可能么?”
“不要多说了,武大人,您与我立刻去贾家寻物,莫要耽搁误了大事。沐清一,你进来。”
沐清一匆匆从门外走进来道:“大老爷有何吩咐?”
“你在这里为吏多年了,可知道开化县有一个富户叫做贾成伟的?”
“大老爷,此人在开化县里很有名。就在本县东城居住。”
“好,你带上十名捕快,前面领路。傅林,传话备轿,去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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