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开在山那边-弯弯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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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见面了。在北京前三门大街新耸起的高层楼房里。

    其实,洪学敏同志,我们早认识了。在银幕上。别的似乎不大记得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深深留在我记忆的屏幕上。那是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明镜一般,好象啥事情经过她这对眼睛都可以看得透彻。

    今天,我们相见,又是这双眼睛首先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去了。它是那么莹黑,那么灵敏,那么柔妩,表情是无穷无尽的,象海一般深沉,天空一般清澈。啊,我发现了,这眼睛的焦点总没有落在眼前的人或物上,而是落在远一点的地方,给人一种若有所思的感觉。

    我由她的眼睛想到了她的路,艺术之路,人生之路。

    我觉得应该把她从未道出的那条埋在心底的路,呈现给观众……

    她太不喜欢按照一个模式办事了。

    一些人总是不理解她

    “要有这样的座右铭——要做个对墨守陈规深恶痛绝的人,这种人将会战胜墨守陈规这个艺术中的最凶恶的敌人。”谁的话?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洪学敏记住了。她太不喜欢按照一个模式办事,总乐于找寻,敢于探索。她走上电影艺术的道路虽然不算长,却是弯弯曲曲的。有时,她还折转回来,重新走一段回头路,这样,也许要付出一些。可她从不后悔。付出是为了索取……

    那年,秋风扫地,霜打柳梢,西山枫叶正红。洪学敏出现在八一厂的林荫道上,她红扑扑的脸上滚动着一层细碎的汗粒,花格衣衫上落了一层细细的黄沙。这是北京早春天气献给路上行人的不大体面的见面礼。她刚拍完《海之恋》,从上海回来,身上有长途跋涉的征尘,但精神上看不出疲劳。迎面来了几个熟人,她的朋友小赵也夹在里面。他们老远就打招呼了:

    “小洪,那个腊月是你扮演的吗?可我咋看咋不象你!”

    “我刚看完电影,怎么也不相信银幕上的腊月就是你,性格完全是两个人呀!”

    “学敏,别把自己搞得四不象,我都不敢认你了!”

    小赵也在散布“怀疑论”。

    洪学敏光笑不语。只见她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眼睛里仿佛有一颗火星在闪烁,从一只眼睛跳到另一只眼睛。她在沉思别人问话时总是这样看人。

    人们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生活中的洪学敏本来是一个腼腆、柔情的姑娘,她不好动,话也不多,连在人稠的地方露个脸也缺少勇气。过去在妈妈身边当闺女时是这样,如今成了颇有点名气的演员了,也没改多少。

    就是这么个洪学敏,能和那个泼泼辣辣的、笑起来象个呱啦鸡一样的腊月对上号吗?

    不管怎么说,反正腊月就是小洪扮演的。“演电影是表现生活中各种各样的人物,又不是让观众来欣赏你演员,干吗死抱着自己的相貌、声音和喜好不放?羞!”她轻轻地扣着脸皮说。不是对别人,是当着小赵的面,随便点没关系。自家人嘛!

    让一切燃烧起来的热情,都落到心底深处去吧!不善外露的洪学敏只是默默地奋斗着。生活是不亏待每一个勤奋的人的。不久,人们就接二连三地在银幕上看到她扮演的各种性格鲜明的角色:

    《天云山传奇》中的周瑜贞;《爱情呀,你姓什么》中的叶红英;《喜盈门》中的小姑子……

    好一串活泼可爱、有棱有角的银幕形象!尤其是那个小姑子仁芳,太有个性了,活脱脱的一个小辣椒!你说她辣吗?可又辣得惹人喜爱!

    她在银幕上塑造的形象越精采,生活中的那个文静寡言的小洪就越显不出来了。

    仿佛该做结论了:洪学敏就适合扮演这种“小辣椒”式的人物。

    不,不!小洪的路还很长,很长!这条路在起伏的大地上四处延伸,伸向铺满彩贝的沙滩,还是盖着冰凌的雪山?

    她在探索前进!

    夏天,电影院放映了个新片《甜女》,你看出现在银幕上的女主人公——她穿着朝鲜族布衣布裤,没有任何修饰,显得朴素自然,出落大方。她背上是一个天真的小孩。

    细细看去,在她那被太阳晒得成黑红色的开朗的脸庞上,总是无变化似的平静得几乎没有表情,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苦涩……

    这就是那个活泼天真的洪学敏扮演的角色吗?是的,就是她!小洪又“转移”了,她扔下轻车熟路,开始了新的戏路。这个甜女,再不是腊月了,也不是小姑子了,而是生活中另一种类型的人,她内向、忧郁,经历坎坷。她已经是是个孩子的妈妈了。

    新鲜,洪学敏当“妈妈”了,头一回!她还没结婚呀!

    “当妈妈又咋的?难道我洪学敏就非是‘小姑子’吗?不,我才不把自己固定在一个模式里。我的胃口大着哩,辣的、甜的、喜的、忧的,我都想尝尝看。你说那是个酸果,我偏爱吃!”说着,她把头发一挽、一盘,梳了个“小馒头”按在头上,成了小媳妇——她是故意“气”小赵,做给他看:我老了,你还要吗?

    小赵“噗哧”一声笑了:“瞧你,小看人,我能嫌弃你吗?你这是走新路,太好了!一个演员就应该多演些角色,干吗要抱着一本经念呢?”

    他理解她了!是呀,在一起风风雨雨七八个春秋,多少次他俩一起外出拍摄,晴披一头灰土,雨裹一身水雾,他能不知道小洪心里的棋路吗?人呀,相互间要的就是这个理解!

    小洪又接了一个本子,叫《无字碑》。她扮演的也不是甜女了,而是一个更老练、更深沉、经历更曲折、跨度更大的角色……

    月明星稀,晚风习习。洪学敏排完戏走在北京的人行小道上,月光从叶缝里洒下来,给她的身上投下了点点光斑。她步子不快,却很轻松。路上行人不多,显得寂静。

    她仰头望去,夜空浩渺深邃,神秘莫测。多亮的星星!就好象窥探人心的眼睛。多明的月亮!好似映照人面的镜盘。面对冰清玉洁的星月,洪学敏只觉得浑身是那样清爽。

    望月牵情,她想起了一桩往事。人生谁能没有遗憾吗?特别是当电影演员,本来从事的就是一种“遗憾的艺术:一个动作,一句台词,如果让它轻率地留在银幕上,就再也无法弥补了。”

    说起来,还是《天云山传奇》的事了。她也是走在眼下这条路上……

    常常有一些人,对演员评头品足。唉,这些“观众”……

    城乡老少,都在议论着《天云山传奇》。人们都知道罗群,知道冯晴岚……每一部成功的电影大概都可以得到这样的待遇。

    影片公演了,洪学敏无暇再看它一遍,又开始拍新片了。这部片子叫《喜盈门》。她象一个在行军背包上刚刚小憩过的战士,精神饱满地踏上了新的征途。她嘴里唱着“甜蜜的歌儿”,脚下打着拍子,一蹦一跳,象小鸟抖动翅膀飞向田野一样。多么快活的小鸟!这是她拍摄的第七部影片。

    一天,她排戏回来,还是走的那条熟悉的小路,步儿风催似的轻快,不觉来到了一个山墙下,深冬的阳光把这个小旮旯照得暖暖的。几个小青年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不知让小洪给碰上了,还是他们看见了她故意想“损”她,这儿个小青年冲着洪学敏来了。

    “《天云山传奇》这片子啥都好,就是周瑜贞这个人物差点尺寸。性格平了点,看不出层次来。”

    听,还“层次”呢!也许是内行吧?他们还在继续议论着,小洪无心听了。她把散落在额前的头发往后一甩,仿佛要把心中的不快全甩掉似的。望也没望那些挑剔者一眼,走了。哼!

    回到宿舍,她仍然老大的不高兴。山墙下的议论还在耳畔响着。她有些疲劳,便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想休息休息,可是不行,那“山墙”说什么也从眼前推不开。看来它是要粘住她的。唉!

    忽然,放在桌子上的一封信跳进了洪学敏的眼帘,是姐姐的信吧?她又该絮絮叨叨给妹妹讲许多事儿了。洪学敏从不感到腻歪,这就是亲人的心啊!也许是哥哥的信吧?他又该给妹妹长篇大论地谈论某一个影片了。小洪也喜欢看他的信……

    不,这信皮上的地址为什么这样生疏?

    洪学敏拆开一看,是一位不留名的观众写的。信上没有捧场的话,也没有羡慕她的内容,只是冷冰冰的一盆水;“洪学敏同志:给你提个小小的意见,你对周瑜贞的表演是失败的。她不象高干子弟,大概你不了解她吧……”

    小洪没再看下去,把信往桌子上一推,仰靠在椅背上。

    她不光是生气,更多的是沉思……

    屋顶在她的视野中变幻着,那天花板好象一部书,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可这些字她从来没有见过,一部神秘的书,她看不懂,一个字也看不懂……

    “……你洪学敏能懂几多电影艺术?尽管你已经拍过好几部影片了。可是,电影这部厚书,人生这部厚书,你懂了吗?”

    “应该承认,你并不了解高干子弟。从电影开拍到放映,你竟然没有去了解一下这些人的生活,他们的门坎是高是低,你没踩过……”

    这是谁的声音?观众?还是自己?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还是歌德?她弄不清楚。也许是一种“混合声音”吧!

    天花板还在洪学敏的眼中变幻着,变幻着……咦?那写在上面的神秘的字码,她开始看懂了:

    ——缺乏生活,使演员扮演的角色苍白无力。

    ——很少真情,使演员扮演的角色显得虚假……

    洪学敏睁开眼来,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封信静静地放在桌子上。

    窗扇儿一动,是一股风吹进了屋,暖暖的,是春风。

    小洪把头伸出窗外。

    春天来了。春风十里,小河颤波,嫩柳吐黄。

    小洪的心,也象初春的天空一样明净。她真想到春的怀抱里去打个滚儿才痛快哩!

    打滚?她和导演想到一起去了……

    坎呀、沟呀,她不怕,纵身一跃过去了……

    《喜盈门》拍摄组在山东农村拍外景。

    “小洪,下生活不能摆样子,到农村的田野里多打几个滚儿吧!”导演说。

    “记下了,打滚儿!”小洪应着。

    “要把你身上的城市味滚掉,多滚掉一些!”导演加重语气地叮嘱。

    小洪确是个典型的城市姑娘。她出生在南京市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工程师,一九五七年被无辜打成右派,沉沦多年后,含冤死去。哥哥姐姐都是做技术工作的。一九七二年,她刚满十三岁,就考入南京艺术学院舞蹈班。有一年春节,她来到北京看望姑妈。大年初一,八一厂一位导演来姑妈家串门,宾主围坐在桌前吃饭时,导演象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叫一声:

    “我找到了。就是她!”

    一饭桌的人给弄得直发愣,一双双眼睛瞅着导演。惟有洪学敏在不紧不慢地往嘴里扒拉着饭菜,没事一般。

    原来,这位导演正在物色演员,洪学敏被选中了。在每个人一生中,常常会有一些预料不到的事。当它突然出现在面前,说不定能改变你的志趣,以至道路。眼下洪学敏就是这样。不久,她就来到八一厂,参了军。

    “我通往银幕的道路,是从姑妈的饭桌前迈出的。”

    她常常这样对一些访问她的人说。

    没错。姑妈的饭桌给我们输送了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演员,该给它记上一功!

    城市姑娘洪学敏扮演的角色恰恰与“城市姑娘”绝缘。第一部电影她演的是农村姑娘。第二部、第三部也是。

    现在她已经拍了十一部影片了,几乎全是演农村姑娘。

    “小洪,你这个‘小姐’演农家闺女还蛮象回事嘛!”

    有的同行这样说,口气是羡慕的。

    “其实,功夫还不到家,在田野里还要多打几个滚儿。”她记着导演的嘱咐。

    是呀,从“小姐”到村姑,这中间不说是条鸿沟吧,可总算是个坎儿。有的人把小坎当大沟,有的人却视沟为小坎。洪学敏呢?管它什么坎呀、沟的,反正纵身跃,过去了!

    在电影《喜盈门》里:河边。大嫂正在洗衣。这个蛮横粗野的女人,一向把爷爷当成眼中钉,就是在她洗衣服的时侯也是横眉竖眼地盯着水中,你看她恨不得把搓板搓断,把肥皂擦光,河里的鱼儿仿佛也是她的仇人……这时,一个俊俏的身影从岸上走过,是仁芳。她是个“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的角色,对大嫂在爷爷跟前的作为早就不满了,“哼,迟早要给她点颜色瞧瞧!”此刻,她狠狠地朝河里盯了一眼,用劲将岸上的一块石子踢到河下,“通”的一声,石子在大嫂身边的水面上开了花,溅了她一身、一脸水珠。大嫂抬头一看,是小姑子,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发作。不料,小姑娘仰头望天,嘴里哼起那首“甜蜜的歌儿”扬长而去,大嫂干生气,没辙。小姑子因为打了个小小的胜仗,双臂交叉在胸前,高兴异常,大步流星地走了……

    水灵灵的表演呀!她把小姑子的性格凸现出来了。这个踢石子的细节仿佛是从地里刚拔出来的水萝卜,带着泥屑,挂着露珠!

    一个演员要得到凸现人物个性的细节,心须到生活的海洋里去“捞”,而不能仅仅依靠脚本提供的死材料——何况脚本里根本没有踢石子这个细节啊!

    这个细节是怎么来的呢?

    山东农村。洪学敏已经把自己溶进农村的泥土之中了。她的穿戴土里土气:宽裤腿,剪发头,上面罩着带花的毛巾。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贪婪地看着一切:

    村头的大树,场院的石磙,村野的小河,路边的小草……

    原来,小洪“卡壳”了。小姑子要对大嫂发泄一通激愤,报复她一下。可是,小洪找不到这个发泄的方式、报复的动作……

    她在生活的海洋遨游,打捞……

    田坎上,两个象泥猴似的顽童正在打架。其中一个小孩被对手打哭了,他气愤之极,把地上的石子拣起,狠劲地向对方扔去。可对方呢,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把这块石子又狠狠地踢了回来。就这样,一块石子被踢过来踢过去,没完没了……

    洪学敏看得入迷了,那块来回飞奔的石子牵去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她真想参加进去,跟着这两个“混猴”一起战斗……

    这一夜,小洪没睡好觉,眼前老是晃动着一块石子……

    第二天,她把两个孩子打架动作的启发,“转移”到了小姑子身上。

    成功了!一向很严肃的导演高兴得差点拍小洪一把……

    不知为什么,看着导演那满意的笑脸,小洪突然想起了田华……

    “田华老师,我是个‘千篇一律的坏演员’吗?”

    晨风吹拂着带露的小草。八一厂的林荫道上,弥漫着湿漉漉的晨雾。雾里飘着两个身影。田华领着一个姑娘跑步。两人擦肩前进,脸上挂着热腾腾的汗水。

    渐渐地田华被甩在了后面。不久,姑娘又到了后面……

    “田华,这些日子你天天带着女儿锻炼身体?”后面有人紧追几步上来,打着招呼。

    “你看,我有这么俊的女儿吗?”田华指着姑娘说。

    姑娘那双大眼睛带着羞涩。

    问话人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田华带的是洪学敏。小洪跑开了,脚步很轻,象是没有踏在地上。

    也难怪,小洪长得本来就有点象田华——不少人都这么说;而且,田华对洪学敏确实象对女儿一样关心。她是小洪的长辈,更是一位好老师。

    难忘你呀,田老师!

    小洪初到八一厂时,发音、吐字别人听不懂。那南京方言在别人耳里跟外国话差不多。怎么演电影呢?

    “真倒霉,当初为啥要生在南京呢?”小洪急得直跺脚。

    “嗬,这也能选择吗?”是田华,她什么时候闯进来了。

    “……”小洪望着这位慈祥的老演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下决心学普通话吧!”田华站在洪学敏对面,猫下腰说。那样子象哄小娃。

    “谁还不想学吗?可你知道有多难,简直跟学外国话一样。”可不,她都偷偷地学了几个星期了,没有什么效果。

    “心急咽不下热豆腐。来,咱们从基本的东西学起。”田华拉起了小洪的手。洪学敏感到了一股暖流。

    次日,田华给小洪画了一张发音图。上面画着一个个发音的口形。那一张张半开的口,象要把小洪所有的“外国话”吞掉。小洪展开图,象对着一面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着发音、吐字……

    王晓棠老师也来了。她把小洪攻不下来的几个难度较大的字音,开了个单子,一个一个地帮她纠正……

    田华、王晓棠这些名演员,小洪过去只在电影上见过。可现在就站在自己身边,扶着自己走路。她太幸福了,如果再学不好,能对得起谁呢?

    “田老师、王老师,谢谢你们!”她说着给两位老师深深鞠了个躬。

    人间的一切辉煌成就,说穿了其实很简单:把每一步都当成攀上高峰的一个台阶。八一厂后面的田野里,有一天终于飞出了淳厚、甜美的普通话……洪学敏又跨过了一个沟坎。

    一天夜里,田华把刚刚从外地拍摄回来的洪学敏叫到自己家里。什么事这么急?田老师满脸笑容。小洪正疑惑不解,田华削了个苹果递给小洪,发话了:

    “学敏,你已经拍了好儿部片子了,外面议论纷纷。说好话的是大多数,挑毛病的也有。我作为一个老演员,也想谈点自己的看法。”

    “田老师,我是个刚刚学步的孩子,没有人扶着就会摔跤,你有什么话就说,说重了,我也不会噘嘴。真的!”

    听,小孩子语言。不过,能听出她的心是诚恳的。

    田华把洪学敏拍的片子都抖露了一遍,优点讲得足足的,缺点也说得够够的。末了,她说:

    “你演的这些角色,给我留下了一个很突出的印象,就是你很擅长扮演那些活泼、泼辣的性格。你会演戏。但是,我还有一个印象,也很突出的,就是你的表演在有的地方失之过分,而在另外一些地方又显得不够细腻。过分和不细腻都是缺乏生活、不真实的表现……”

    小洪有点慌了,这么尖锐的意见她还是头回听到。她不由得卷起了衣角。卷起又展开……

    田华接着说:“我是认真地琢磨了你拍的几部片子,就连观众认为比较成功的几部也有这个毛病……”

    小洪更沉不住气了。连别人认为成功的片子田老师也要挑毛病了?她打断老师的话,问:“田老师,你的话使我想起了你过去常给我们讲的斯坦尼的话:‘一个演员只要不善于表达他所扮演的人物的性格特征,那他就是个千篇一律的坏演员。’我是这样吗?”

    田老师笑了:“还不至于这样。我是拿高标准要求你,恨铁不成钢!”

    “那我该怎么办呢?”

    “这就给你提出了一个问题:要广开戏路,必须开阔生活,增加兴趣。一个演员的爱好应该是多方面的,人间的一切对他都有吸引力。琴棋书画,他都要爱好……”

    屋里十分寂静,电灯也似乎更明亮了。洪学敏入神地听着,她真想把老师的每句话都吞进心里去。

    生活象突然打开的陈年花雕,浓烈的香味洒满小路。

    洪学敏开始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好动。好学。好奇……在生活这个万花筒里,她喜欢里面的每一颗彩石!

    她出现在乒乓球台前,大板扣杀;她来到羽毛球场,象一只轻巧的飞燕,拾起了落地而来的羽球;她学习外文,象当初学普通话一样认真;她抱着中外文学名著,贪婪地攻读;她提笔学习创作电影文学剧本;这些银幕外的活动,正在孕育着银幕上一个个新的形象。

    看,那不是,“甜女”走来了……

    演员只有经常给自己穿“小鞋”,才能走新路。

    《白鸽》拍完了,洪学敏觉得身上轻松了,晚上就回厂里去。对啦,先给小赵打个电话,这些日子为培育这只“鸽子”,一直住在北影招待所,牺牲了多少约会!她抓起听筒就拨通了:

    “喂,喂……听我说呀……”呼叫声满楼道响着。这个小赵,怎么搞的!老喊着听不清,害得她这么撕破嗓子似的喊着。这可好了,一句悄悄话也别想说。

    就在洪学敏可着嗓门叫喊的时候,来了一个人。她感到挺别扭的,便转过身继续对着听筒和小赵对话。她虽没回头,但知道身后那个人一直没有挪步。许是等着打电话吧。对不起,耐心地等会儿吧!

    小赵还是喊着听不清,这个死家伙!小洪不得不又把声音提高了八度。

    挂上电话,小洪就去食堂吃饭。不料,那人竟然跟踪而来,还和她同桌就餐。洪学敏不高兴了,他要干什么呀,钉着人不放!讨厌!她正要发作,对方抢先开了腔:

    “你是洪学敏吗?”

    小洪瞪大了眼睛,不错眼珠地望着对方。

    “我准备用你!”对方又说。

    虽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不用任何解释,洪学敏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笑笑,问:

    “你是……”

    “噢,看我多糊涂,忘了介绍自己,李前宽,长影来的。”

    “早就熟悉大名,不过没见过面。”

    “直说吧,我要导演个本子,物色了好多演员,都不理想。今天看到了你,我觉得完成了任务。”

    “哼,物色!偷听人家的悄悄话,就这么物色?”小洪心里这么想,她没有说出口。

    “怎么样?愿意合作吗?”李导演催问。

    “我得先看看本子再定。”

    “我会预料到,你看了本子要推辞的。不过,我仍然请你担任‘甜女’这个角色。”

    李导演说着就拿出了一本打印稿。小洪一眼就看见了封面上的题目:甜女。她的舌根下不由得泛起一层口水,馋了。

    “明天我等你的回话。”李导演分手时说。

    洪学敏想起了小赵,无论如何得匀出点时间陪着他游玩游玩,哪怕半天也好。要不,他该“恨死”我了。

    “你别逼得我这样紧,我还有点个人的事要办。”她说。

    李导演笑了,“好吧,三天后咱们见面。”

    洪学敏拿着剧本回到厂里,根本没有休息。小赵一听她又接过了新本子,哪有心思玩?他巴不得和小洪一起快点把本子看完。洪学敏用了两天时间,把四万字的脚本啃吃了一遍。她失望了,甜女的形象不对她的戏路,没有打动她。

    她见了李导演,没有说多少话,只三言两语表明,这个角色她演不来。原因很简单:甜女从十七八岁离开上海到长白山插队,到后来和朝鲜族青年李华结婚,成为一个农村妇女,她的跨度大,经历坎坷,性格忧郁。

    “怎么样,我预料到了吧?你果然拒绝了我的邀请。不过,我看出来了,你能演好甜女。我是这么认为的。”

    李前宽果决地说。

    “……”洪学敏望着他,不说话,等着下文。

    谁知,李导演也不说话了,屋子里静下来。

    洪学敏沉不住气了,着急地问:“你说说,我为什么能演好?”

    “因为你不满足在一个模式里演戏,想突破它!”

    嗬,真厉害!到底是导演的眼睛,一下子看到了小洪的心里。

    “可是,我又有点怯阵,怕演不出人物的性格来。”

    李导演没有回答她的话,却说:“艺术这东西最忌讳的是有模式。一个演员的能力就在于他不断地跟模式作斗争。为什么非得要抱着一本经念呢?”

    小洪的心弦一颤,又是这句话:“不要抱着一本经念……”

    这次“谈判”没有达成协议。不过,李导演把洪学敏的心给搅乱了,心涛一层一层地汹涌着,汹涌着……

    两天后,她专程到前门饭店找到李导演,第一句话就说:“我回去后想了很久,想起了谢晋导演曾经讲过的一句话:‘一个演员要经常给自己穿小鞋,走新路。’”

    “这么说,甜女这个‘小鞋’你穿定了?”李导演风趣地说。

    洪学敏点点头,那双大大的眼睛一直盯着手中的剧本。那是一个战士临上战场前的目光,镇静而沉着。

    她还没有结婚,却要当“妈妈”了

    遍山的金达莱开了,一片晶莹,一片光彩。空气中荡着幽幽清香。洪学敏无心赏花,因为她遇到了难题。当然,她是有决心攻克的,但毕竟不很容易。

    她要当“妈妈”了。多可笑!一个还是少女的人要带孩子了。“妈妈”对她实在是个谜。再说,她过去扮演的角色全是姑娘。这个“妈妈”怎么当呢?

    原来,小洪扮演的甜女,有个三岁的儿子桂生。只有三岁,啥事全不懂。孩子这个“道具”倒是找到了,是制片厂一位家属的独生子。他一听要给他找妈妈,以为他现在的妈妈要“飞”了,急得直哭。

    那天,导演把“桂生”领到洪学敏跟前,他死活不认这个妈妈,一双小眼瞪得象两颗圆珠子。小“桂生”纳闷:妈妈怎么这样年轻,又这么漂亮……李导演让他叫“妈妈”,他牙齿咬得紧紧的,半个字也不吐。瞧那样,你就是拿撬棒撬他的嘴巴,也休想撬开。

    唉!这电影怎么演呢?

    “母子俩”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不欢而散了。回到招待所,她找来扮演李华的黄小磊,“夫妻俩”共同商量对付“儿子”的方法。

    “儿子不是我生的,他不理我怎么办?”话是玩笑话,可她说时急得眼里快涌出泪来。

    “看来,当假妈妈不行。必须要象真妈妈那样对待‘桂生’。”“李华”给“妻子”出主意。

    “可我‘真’不起来呀!说实在的,他当着众人喊我一声妈,我会羞得不敢抬头见人。”小洪说着脸就红了。

    “这样吧!你和‘桂生’的亲妈妈生活一段时间,从她那里取得怎样爱儿子的发言权吧!”“李华”又出了个好主意。

    洪学敏照着做了。每天一大早她就来到“小桂生”家,观察亲妈妈看儿子时的表情,抱儿子时的动作,和儿子讲话时的语气……“小桂生”爱听故事,她就准备了一串一串的故事,上面串着小花猫呀、大象呀、猴子呀、老狐狸呀……好多好多故事,“儿子”要哪个,她就给“摘”哪个;“小桂生”喜欢弄枪,她就专门用木头给做了把“机关枪”,教他连射、点射,还教他怎样放冷枪……

    慢慢地孩子不怯洪学敏了,开始拉她的手,拽她的衣襟,对她笑。这一天,洪学敏外出拍景,天快黑了还没回来。

    这下可急坏了“小桂生”,他站在招待所门口等,一瞭见洪学敏,打老远就扑了上去,抱住洪学敏的腿,说:

    “新妈妈(这小鬼真逗,妈妈还有新的!)快给我讲故事!”

    小洪把“儿子”抱起来,给他抹掉嘴上的鼻涕,说:“孩子,今天该讲大马过河的故事了吧!”她说着就学着孙敬修爷爷的声音,讲了起来……

    谁料,“小桂生”不干了,他端起“机关枪”,冲着“新妈妈”,“嘟嘟嘟”地放个不停。

    “孩子,怎么不高兴啦?”

    “大马过河的故事我不听,‘老妈妈’讲过!”

    无奈,洪学敏换了个“猴子捞月亮”的故事,“小桂生”才静了下来,不搞“武斗”了。

    开始拍电影了。一般情况下,“儿子”还是配合得不错,叫他做什么,他就照着做。但是,有一场戏,他就是不听招呼,不愿配合……

    这场戏里有一个镜头:甜女一气之下,打了桂生一把,孩子哭了。

    没想到,洪学敏打了“小桂生”一把,他不但没哭,还笑了。拍摄停下了。导演要求洪学敏再打孩子,重拍。

    她又打了一把。“小桂生”还是笑,而且笑出了声。

    电影无法拍了。李导演开始做工作了,他问“桂生”:“新妈妈打你,你为什么不哭?”

    “新妈妈打我,我一点也不疼!”

    这是实话。洪学敏实在不忍心打“儿子”。她太心疼他了,每次都是巴掌高高地举起,却轻轻地落下。

    看来,非得狠揍才能换来“儿子”的几滴眼泪。导演和摄影师都在等着眼泪呢!

    洪学敏作了难……

    搬兵。

    “小桂生”的“老妈妈”出场了,她扇起巴掌用劲地打了儿子几下。他确实疼了,“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还坐在地上乱扑蹬着腿……

    导演赶紧让拍下这个真实的镜头。

    拍完了,洪学敏忙抱起孩子,哄起来,又是给他说好话,又是给他拿“机关枪”……

    “小桂生”被洪学敏哄得不哭了。他擦去眼泪,对大家说:“老妈妈坏,新妈妈好!”说着就抓起“机关枪”,又“嘟嘟嘟”地冲着“老妈妈”放起来了。

    大家捧腹大笑。

    洪学敏这时特意留心看了一下“桂生”妈,她啼笑皆非地站在一旁,脸上挂着泪痕……

    小洪的心酸酸的。唉,这弯弯的银幕之路,不但把她折腾得疲惫不堪,也把这母子俩折腾得不亲不疏的,实在是……

    那一封封贴着各色邮票的表扬信,象一个个窗口……

    洪学敏被戴上了“影星”的桂冠。谁给她戴的?实在说不清。反正她“红”起来了。由此产生的必然后果是:

    她面临着比常人更多的磨练和考验,还有苦恼。

    她常常收到一封封来信,全是不相识的人写来的。有时外出一趟回来,就是一大抱,光看信就得几天时间。信的内容没准儿,有称颂她的成就的,有羡慕她的事业的,有给她的表演提出善意的批评的,还有向她求爱的……

    小洪对收到的信都要细看一遍。拿到这些信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彩色的邮票,票面上有飞翔的俊鸟,有万盛开的鲜花,有宏伟的建筑,还有美丽的少女……小洪把这些小巧精致的彩霞,看成彩色的窗口。她喜欢从这儿瞭望,乐于在这儿遐想。雪原的洁白,山泉的叮咚,牧草的清香,都聚集在窗口,她看到了,听到了,闻到了。

    这些是她追求的吗?

    是!也不全是。

    掌声簇拥着鲜花、彩旗、赞歌,把她送上了人生荣耀的山峰。她不习惯,时时刻刻都想回到普通人的行列中来。她爱同志间的平等、坦率;她爱朋友间的和睦、谅解;她爱生活中的浪花、小路……

    她追求的是事业,是自己刚刚起步的那条人生之路。

    如果说这条路上有九十九道弯,她还在第一个弯上转悠呢!

    瞧,洪学敏正扒在那彩色的窗口瞭望。她望了什么?

    眉梢上挂着喜悦,眸子里闪着坚毅……

    噢!她看见了,在自己正走的这条路的尽头,开满了鲜花。那鲜花是开在荆棘丛中的,一朵一朵的,一丛一丛的,是花包围着荆棘,还是荆棘包围着花,看不清。不过,小洪明白,不经过荆棘丛,就得不到鲜花。

    她执著地走着自己的路,冲着荆棘,冲着鲜花……

    这条通往银幕的路,弯弯曲曲,颠颠簸簸,要付出汗水,要付出心血。她心甘情愿,认了!

    去年,她到长白山去拍外景。来到天池下,行李一放下,她第一个发现:满天飞舞着黑压压的小虫,密密的,遮罩得你连一步外的景物都看不清。那是什么呢?

    “小咬!”有人告诉她。

    天哪,这“轰炸机”简直能撞破人的脑袋。手伸出去,一抓,就攥一大把。有的被捻破了,一泡血水!导演给大家说戏,嘴刚张开,一只小咬就飞进了嗓子眼,不见了。下到肚里了。

    洪学敏正在咧嘴发笑,又笑不出来:她自己也吃了一只……

    够恶心的。可是,她顾不得这些了,排戏要紧。她就是在“轰炸机”的轮番进攻中,拍完了一个又一个镜头。

    苦吗?

    有点。这就是她走的路,有鲜花,更有荆棘!

    当然喽,她走在这条路上,也哭过鼻子。不过几滴眼泪,换来的却是蜜汁,是甜果。

    她来到零下三十多度的东北林区体验生活了,没膝深的积雪捅着腿肚,走一步好艰难!寒风象小刀片,削你的耳朵,削你的鼻尖。吐口痰,立即就会冻成小砣砣,端端正正地立在地上。乖乖!她这个南京姑娘过去连雪都很少见过呀。糟啦!脚迈不出去啦!麻木木的,用拳头砸也没有知觉。她真想大哭一场。不,她已经哭了,两滴眼泪变成冰豆豆,挂在睫毛上……

    这不是弱者的眼泪。

    这是攀登者留在征途上的永久的纪念。她踏过这段冰雪路,又大步前进了。也许,前面是戈壁路,是泥浆路,是林中路,她不左顾右盼,上去了……

    我又敲开了前三门大街这幢楼房里的门。洪学敏正在看信,又是大摞的信。信平摊在桌面上,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一个五彩缤纷的窗口。洪学敏望着我笑,那两个人们在银幕上常见的酒窝里,蕴含着几分耐人寻味的表情;既有叶红英(请回忆一下《爱情呀,你姓什么》)的天真无邪,又有小姑子(请回忆一下《喜盈门》)的无所顾忌,还有甜女(请回忆一下《甜女》)的老练凝重。

    我琢磨着这笑。心想,也许她更成熟了吧!

    小洪继续看桌上的信。从这窗口,她终究会得到什么呢?

    她把一封信递给了我。我一看,那是一位观众对她的表演提善意批评的信。

    瞬间,我觉得这窗口大了,也明亮得多了。小洪呀,我算有幸,可以和你一起在这个彩色的窗口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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