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4月在位于卧佛寺附近的国务院西山招待所东区举办为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筛选备选作品的读书班之后，20部备选作品出炉，我就分批给评委们送作品。刘白羽处我每次都是亲自送到他那位于北京饭店之北的红霞公寓的。他每次都热情地留我坐一会儿，从文坛动态聊到长篇小说创作近况，有一次还专门谈到浪漫主义这个话题。他认为，现在只讲现实主义，而不讲浪漫主义，是不正常的。他主张文学创作，从诗歌到小说，都要有点浪漫主义。他说当时正在写作中的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就有点浪漫主义精神，用点浪漫主义手法。记不得我当时说些什么，大概是说浪漫主义是要的，但1958年提出的“两结合”，即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是行不通的。至于《第二个太阳》是否有浪漫主义精神，是否用点浪漫主义手法，书出来后，甚至获奖后我均未读过。当时我不好说什么，后来也没法发表意见。记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评委投票之后，我还用征用大家的评奖费用尾款在东四的闽南酒家组织了一次聚餐，从当时位于沙滩的中国作协到东四不远的路上，白羽还拉我坐进他的车，以便多聊一会儿。对于这一顿聚餐，他似乎也还满意，尤其是饭后让酒家的经理分发早就准备好的几颗水仙花头一事，更受到白羽的赞赏。
从此以后，我同他就来往起来。1986年“八一”建军节前夕，他打电话把我叫到他家中，对我说，第二届“八一”文艺奖即将揭晓，长篇小说还没有定盘子，他认为我长篇小说读得多，对军事题材的长篇小说创作也颇熟悉，要我提出一个参考名单。我略经思索，要来一张白纸，即在上面写下我的意见：一、朱春雨的《亚细亚瀑布》；二、马云鹏的《最后一个冬天》；三、刘亚洲的《两代风流》。朱春雨当时是二炮创作室的创作员，其《亚细亚瀑布》写的南疆那场战争，是我比较喜欢的长篇佳构。时为工程兵某团政委的马云鹏写平津战役的《最后一个冬天》以及时在空军司令部工作的刘亚洲反映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级将领情感世界和家庭生活的《两代风流》，均为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的入围作品，也均因少了几票而落选，正好让它们获“八一”大奖，以补其落选之憾。刘白羽让我提出获“八一”大奖的参考篇目，是对我极大的信任。过了几天，看报上公布的第二届“八一”文艺奖获奖篇目，长篇小说获奖者正是我在白羽家写出的三部，连次序都没变动。
过了若干年后，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当年被错划为右派的河北文联主席徐光耀出了一部新书——《昨夜秋风凋碧树》，回忆当年被错划右派的经历和错划为右派后的遭遇。刘白羽读到此书后诚恳地向徐光耀道歉。因为徐光耀当年被错划为右派，正是刘白羽在中国作协当领导时一手造成的。文坛对此事颇有异议，有赞赏刘白羽此举者，也有说他作秀的，一时意见纷纷。我还是赞赏刘白羽此举的，认为他确有诚意。这是凭1985年之后同他的来往中做出的判断。
2001年春天，人民文学出版社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多功能厅举办庆祝人民文学出版社建社50周年的庆典，文坛老老少少应邀出席，群贤毕至，老少咸集，蔚为壮观。我在会场中见到庆祝会刚刚开始时，刘白羽拄着拐杖从门口缓缓步入会场，当他从中间通道走近主席台前一看，台上已坐满了人，而没他的名牌和位置时，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会场。这又让我看到另一个刘白羽，太在乎自己的位置！也太看重虚名了！
到了晚年，刘白羽年迈多病，身边又无亲人照顾。在红霞公寓的家里，只有秘书、公务员、司机等部队派来照顾他的工作人员。女儿从加拿大回国了，却不同他生活在一起；虽说同住在北京这座城市里，但相隔甚远，一周只能看望他一次。于是，他经常住在医院里。其时，乔冠华的小女儿乔松都正在写一本关于她母亲龚澎的书。抗日战争时期，刘白羽同龚澎曾在太行山的八路军总部一起工作过，因此乔松都想找到白羽进行一次采访。她从我过去的一个学生处打听到我同刘白羽有点交往，于是找上门来，要我带她去见刘白羽。我打听到刘白羽正好从301医院出来住在家里，于是约上乔松都赶到红霞公寓刘白羽家。我们一进门，就看到刘白羽坐在他书房的地上哭泣，环看四周，屋里没人，白羽哭着说：“秘书、公务员都出去办事了！”他的腿软了，从沙发上滑下来就走不动了。我赶紧把他抱到沙发上坐好，乔松都则端来水，并剥好水果送给他吃。一说明来意，他开始破涕为笑，随即侃侃而谈，讲述起当年在太行山八路军总部同松都的母亲龚澎并肩战斗的岁月和故事。当然，乔松都也告诉她的白羽伯伯，她之所以取名“松都”，是因为她出生时，她父亲乔冠华正在朝鲜“三八线”附近板门店的松都同美国人进行谈判。当龚澎发电报告诉他喜得千金时，乔冠华回电说：“女儿取名松都。”听了这段陈述，刘白羽也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在刘白羽的书房里聊了一个多小时，他又签名送了我一本《第二个太阳》，又让我看了镶在镜框里的巴金致他的信。这时，他身边的工作人员陆续回来了，我和乔松都也就告辞离开红霞公寓了。
没想到，这是我见到刘白羽的最后一面。大概一年之后，报载刘白羽逝世。我只有叹息，连纪念的文章也未曾写过。
2012年7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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