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日本的时候,鲁迅和哪些日本人有过深深的交往,我们已不太知道了。他晚年在上海时,身边较亲的,就有多位东瀛客人,像增田涉、山本初枝、内山完造,都和其有较深的往来。我读鲁迅致他们的信,一是有感于其坦率,没有一点名人的架子;二呢,是觉得他深味日本的国情,对友人多持理解的态度。鲁迅晚年的古诗,有许多是为日本友人而作,精彩的句子,在中日间广泛流传着。为理解鲁迅的世界意义,我们自然要了解日本,以及日本在先生心目中的位置,这一点,是我很感兴趣的。
在目前看到的资料里,鲁迅最早与日本人通信,是在一九二〇年。那一年,他在胡适处,看到日本的杂志《中国学》,内有青木正儿的《胡适为中心掀起文学革命》,提到了鲁迅的创作。鲁迅颇有些感慨,遂致信云:
我写的小说极为幼稚,只因哀本国如同隆冬,没有歌唱,也没有花朵,为冲破这寂寞才写的,对于日本读书界,恐无一读的生命与价值。今后写还是要写的,但前途暗淡,此处境遇,也许会更陷入讽刺和诅咒罢。
这样的文字,很像写给老友的,有倾诉的欲望。青木正儿引起鲁迅的兴趣,在于他了解鲁迅的某些精神。而那时处于初创期白话文,我们中国学界,对此还较为冷漠。与海外的学人谈谈心境,是别有滋味的罢。
我一直觉得,他对日本文化人的态度,和对中国的不同。他对中国的同行,多带警觉,而和来访的东瀛客人,则可促膝而谈。晚年的鲁迅,除了和自己的弟子萧红、萧军、胡风等坦率相谈外,直诉衷肠最多心的,大概是在致日本人的信中。比如他和增田涉谈自己的苦境,与内山完造讲身体的状况,读了让人感觉到一股股暖意。一九三四年七月三十日,他在致山本初枝的信中说:
凉快了两三天,近又转热。也只有再生一次痱子。杨梅已经完了。我很佩服增田一世的悠闲。恐怕你也不知道他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东京罢。乡间清静,也许舒服一些;但刺激少,也就做不出什么事来。不过这位先生是“哥儿”出身,没有办法的。周作人是位颇有福相的教授先生,乃周建人之兄,并非一人。我赠给增田一世的照片,照的时候也许有些疲乏,并不是由于经济,而是其他环境关系。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近来这样的黑暗,网密尤多,奖励人们去当恶人,真是无法忍受。非反抗不可。
鲁迅在杂文中,是没有这样的笔法的,只有和亲朋在一起的时候,才发出类似的感叹。日本人在中国民众眼里,神道的东西过多,殊难理解,鲁迅却能从中看到另外一面:温和、认真、朴素等等。比如内山完造的性格,鲁迅就喜欢,和他的交谈,十分亲切。他死前最后的文字,就是写给他的。我记得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二集》中,有一篇《镰田诚一墓记》,很有感情,文采亦佳。镰田诚一是内山书店的店员,鲁迅举办的几次德国、俄国木刻展,均由其布置,他还照顾过鲁迅的家人。先生称其“笃行靡改,扶危济急”,评价不低。在镰田诚一身上,能见到日本普通民众可爱的一面,理解了鲁迅的这种态度,我以为也就理解了他的某些日本观。
我在先生的文字里,偶也看到过对日本有微辞的地方。那是其对日本知识界的怪习惯和军国主义的不满。日本的等级制、主奴关系,他就疏远。可日本民间的普通劳动者,就没有这些,他好像与其有许多的沟通。一九三四年,他在《从孩子的照相说起》中说:
我在这里要提出现在大家所不高兴说的日本来,他的会摹仿,少创造,是为中国的许多论者所鄙薄的,但是,只要看看他们的出版物和工业品,早非中国所及,就知道“会摹仿”绝不是劣点,我们正应该学习这“会摹仿”的。“会摹仿”又加以有创造,不是更好么?
在中日关系最困难的时候,他还这样坦言以告,正是言行一致的体现。我觉得他的心里,有和日本相通的地方,比如坚韧,比如自信,比如真诚。他很喜欢日本的民间艺术,那也与他自己的追求有关吧?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七日,他写给山本初枝的信,提及了浮世绘:
关于日本的浮世绘师,我年轻时喜欢北斋,现在则是广重,其次是歌麿的人物。写乐曾备受德国人的赞赏,我读了二三本书,想了解他,但始终莫名其妙。然而依我看,恐怕还是北斋适合中国一般人眼光。我早想多加些插图予以介绍,但首先按读书界目前的状况,就办不到。
浮世绘是日本的古典艺术一种,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和中国画似乎接近,而神韵不同。我猜想先生一定是看中其中颇有性灵的东西,其间不和谐的美,就很有崇高感,令人喜欢。但鲁迅理解中的,可能还有别的什么,可惜他没有多说。
三十年代,有一种骂鲁迅的声音,说他与日本关系较密,有汉奸之嫌。先生对此,一笑置之,并不回击。国与国的交往,倘在官僚层面,不过是形式主义或逢场作戏,而民间往来,则是另一个问题。鲁迅之于日本,属于后者,他对日本民间的力量,颇为看重。晚年的他,几被人劝说重返日本养病,那里的景色、气候和百姓都有特别的一面,他怀念东京的生活。但另一方面,他又说,一旦登上岛国,恐被特务盯梢,殊为不便。在那时的日本,左翼文人是受排击的,小林多喜二的死,就引起过世人悲愤,鲁迅还为此写过文章。百姓与百姓之间,没有区别。在那个年代的东亚,底层的民众,是有着同样的命运的。
鲁迅与日本人的交往,让人觉得有一种世间难得的情感。在中日交恶的时候,他对是非的判断,依然清醒,没有小家之气。在大处上说,他不是一个国家主义者;在小处看呢,还是以民为本。他眼里的各国百姓,是有相近的东西的。这东西,正是彼此相知的基础。我几次踏上日本的土地,不知怎么,常常想起鲁迅的话,觉得应和那里的人们,促膝谈谈,以知道我们的同类,如何生活。虽然只是匆匆一瞥,所谈无非文学艺术、文物古董之类,也会受益匪浅,这样的交流,在中日民间,还是太少。现在想来,是因为彼此的隔膜过深,不知道这样的隔膜,还会持续多久。
据说中日间的交往,比过去频繁多了。但我看到的,更多的是商业往来和政事互问,而文化的深交,却显得有限。现在的中国人,知道几部日本的当代小说呢?而日本民众,对当下的中国艺术,也知之甚少吧?由此看来,和鲁迅那代人比,在某些方面,我们是退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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