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依旧-与梁鸿的近距离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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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类人特别朴实,只要看上一眼,就可以毫无保留。梁鸿大概属于这一类人。

    这种毫无保留,可以到私密的生活:“家中水管爆裂,不得已租间小房子生活。一张桌子,娘俩各占一角,抬头看专心写字的小儿,越看心里越美。这是我儿呵。连挤柠檬汁都挤得那么帅,背影都这么销魂,吃芒果头发都能飞起来。”“又是难舍难分,儿子的小表哥走了,坐火车回老家。儿子在家,泣不成声。悲伤而绝望地看着我,说,一看见西客站的金顶,就想哭得要命。这才发现,从儿子房间,可以看到西客站的圆顶,金光灿灿的。此时,正躺在俩人一起找寻的帐篷里,对着虚空中的小表哥说,今晚可不挤了,但是我又很难受。”“儿子生日,约小伙伴们疯玩。他老妈从下午两点开启陪笑陪伴陪钱模式,到现在,笑得脸发麻腿抽筋浑身发烫,儿子和一个小伙伴还在兴致勃勃拼四驱车。”

    她把这些归结为“论大龄母亲的失态”。

    面对儿子,梁鸿很柔软。面对朋友,她也同样温柔。在北京有个小圈,她称为“女人群”,是一些有趣的可爱之人——徐晓、崔卫平、李冬君、庄秋水……“愉快的中午和下午,饮美酒,赏才艺,谈美色,我们是好色的一代女”,庄秋水图文记录她们的聚会盛况。这种聚会,不经常,但也不间断。

    到资中筠家,听资先生弹《肖邦的夜曲》;到新疆,找喀纳斯湖畔的李娟书屋;到香港,刘再复送字“小巫天娇”,说她的文章中有巫气,他们还根据她的名字,合创“山顶独立,海底独清”送给她。

    她像是个天之骄子,人见人爱,于是可以任性地调侃自己:“在看一个稿子,这样描述我,‘宽厚双眼皮,慈眉善目’,尤其是还有‘略显粗犷的五官’。我哭了,还做不做小伙伴了,这么真实不留情面。”

    到单向街书店当驻店作家,2015年第一位驻店作家是阿乙,梁鸿是第二位。她发布:“欢迎小伙伴来发呆、聊天、喝咖啡,看书看猫看闲人。”创办人许知远说,驻店计划旨在建立创作者与读者间更紧密的社区感,让艺术家、作家与读者们能更直接与持续地彼此激发。这也是单向空间的新尝试,让它成为产生新的创造力的新平台。做《赤脚而行,刮骨写作》演讲时,她甚至秀起了行为艺术——光着脚丫子。“那双鞋,礼貌而又怯生生地看着不远处的主人。赤脚的感觉真心不错呢,冰凉,自由,有一种解放了的喜悦。想起少年时代,拎着鞋慢吞吞地在雨天河里行走的场景。”那三天,她作了讲座,与嘉宾对谈,跟读者互动……

    活动结束后,她又自省得厉害。“这三天店驻得太实在,回到家才感觉浑身疼痛,有丝丝寒意。喋喋不休,说话太多,‘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就像她到深圳做讲座,刚讲了第一场,她就说,很不好意思,为这书(《历史与我的瞬间》)做讲座,“分量不足”。

    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2014年9月的中国人民大学,阎连科老师的局子。当时的场面像个联合国大会,有瑞典的、韩国的、西班牙的,还有中国台湾的,以及大陆的,一个大圆桌坐满了五湖四海,所幸都能中文交流。那一晚,万之兄一声不吭,直盯着《印刻》大佬初安民,成了整个聚会的亮点。梁鸿像小妹,穿梭其中。感觉她不似写梁庄那么沉重题材的人,明亮的眼睛,会向人敞露心扉。

    后来联系写稿,朋友阿乙隆重推荐了梁鸿,朋友的朋友,果真同类项。梁鸿爽快地应允了。

    一来二去,似乎亲近了起来。看到她写孙仲旭,“清晨起来看到新闻,震惊不已。仲旭和我同龄,又同是邓州人。2013年在广州学而优店做《出梁庄记》活动,第一次见到他。聊起我们各自出生的村庄,我去过他的村庄。我们又聊起我书中所写的邓州方言,吴镇熟悉的标志,真是一见如故,亲切万分,还相约同回邓州喝胡辣汤吃板面。当时只感觉他沉稳,略微内向,并无异状。走时他送我他翻译的怀特的《从街角数起的第二棵树》,飞机上看了一路,极喜欢。去年他和另一译者的争论让我看到他执着坚守原则的一面,但这应该是热爱生命和生活的表现。谁能说得清,人有多少矛盾和痛苦深藏于心。”想不到他们竟是正宗老乡。孙仲旭与我们是天涯论坛的书友,早在二十一世纪初,大家经常泡在网上,指点江山,各抒己见,他当时开始尝试地翻译一些文学作品,慢慢地竟译起了《1984》,并请我们当第一读者,试读作品,提出意见。后来随着论坛式微,泡网热度消减,大伙儿四散,尽管不常联系,却能在微博微信上互相得悉消息,也不觉得疏远或陌生,不料坏消息传来,让很多人震惊和扼腕。

    2015年5月,梁鸿来深圳做讲座,大家得以在尚书吧相聚。那天,雨下得很大。梁鸿从宝安凤凰书院赶来,在书城里迷失了方向,一顿好找。尚书吧老板文白把书城里所有关于梁鸿的书都一扫而光,望着柜台上高高的几摞书,梁鸿也客随主便地签上名,并为尚书吧题签“崇尚读书,热爱自由”。她总是谦虚,说字写得不好。

    又不是书法家,文章写得好,就行。

    她海量阅读,“选了近一个小时,这两本,作为旅途读书。都是读了N遍的书。细思原因,里尔克拥有一种将细小万物内倾化和情感化的能力,而本雅明能够用复杂关系的思维穿过事物达成一种形象的逻辑。”一本是本雅明的《启迪》,一本是里尔克《马尔特手记》。

    她写梁庄,4年内接连两本《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为梁庄立传,替梁庄小人物鼓与呼。

    人们把她列入“非虚构”,似乎在讲一个新的文体,这个文本介乎文学与纪实之间,以田野调查和民间叙述方式交叉行进,横跨了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等多个领域的方法论和问题意识,并称之为“第四类写作”。其实这一概念早被西方文学界所引用,因其特殊的叙事特征被誉为新的文学可能性。近几年的非虚构写作领域佳作辈出,美国人何伟的非虚构作品“中国三部曲”(《寻路中国》《江城》《甲骨文》),就凭其中两部先后夺得中国大陆年度好书排行榜的十大桂冠。

    梁鸿说,她写《出梁庄记》时,根本没想到什么“虚构”与“非虚构”。

    后来看到何伟用“审查员”一词来形容他书的编辑时,梁鸿突然被震动了一下。“只是稍微换个角度和词语,便可看到时代的深渊及对人的摧毁。”

    尽管到处做讲座,谈故乡,讲梁庄,聊得她甚至起生理反应了,但她始终清醒:“无论是梁庄,抑或吴镇,与其说这些是乡村调查与乡野叙事,毋宁说是一个归乡者对故乡的再次进入。它是一种展示,而非判断与结论。或许我所能做的只是一个文学者的纪实,只是替故乡立一个小传。因为我熟悉的这一切,很快将会消亡。而对于正在成长的孩子们来说,我所谓的‘现在’与‘丧失’,正是他们的故乡。”

    有一位名叫叶君的作者,在论文中写道,乡村荒野是中国现当代作家对中国乡村较为特殊的一种观照方式,无论阎连科笔下的丁庄,还是梁鸿调查的梁庄,从文学想象到非虚构,都让人看到了切实的乡村荒野景观。

    论文主要讲乡村荒野在文学作品中的产生、发展和传承。但有一点很准确,即阎连科与梁鸿的相似性。梁鸿早先的学术著作有《新启蒙话语建构:〈受活〉与1990年代以来的文学与社会》《黄花苔与皂角树:中原五作家论》。同为河南老乡,在梁鸿还是学生时,阎连科的作品就影响过她。估计年轻的梁鸿难以想象,某年某月某一天,她与阎连科可以如此交往。“我上下班要路过阎连科老师的家,所以有时会上去聊一会儿,因为他一般都在家。”2014年底,阎连科胃出了点问题,住院治疗,后在病房晕倒,查出肺拴塞,幸亏救治及时,挽回生命。“当时很危险,如不是在医院,就可能永远见不着了。”梁鸿说阎连科正好就此静心养病,不过,新的小说又马上要写完了。“我开他玩笑,你这不是逼我们吗,这还生病养病中,如此高效,还让不让我们活了。”哈哈,当年阎连科进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院读书,只要铺开稿纸,人如老僧入定,完全进入状态,同宿舍人的活动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写作,一天下来,少则八千字,多则万余,稿子一遍成,不抄不誊,没有太多的涂改。当时流传一个说法,阎连科写小说“短篇不过夜,中篇不过周”。

    叶君说的乡村荒野图景,自萧红《生死场》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刘恒、杨争光、李锐等人,在阎连科的《受活》《丁庄梦》《炸裂志》中都有很深的印迹。同事刘莉看梁鸿新作《历史与我的瞬间》,觉得有点沈从文早期写湘西的感觉,我写我乡。我倒看到很多阎连科的影子,包括她新写的虚构系列《云下吴镇》,一个个的人物、场景、细节,到铺陈写法,特别类似,要么,就是河南作家特有的表述方式?

    梁鸿说,我更青睐将这些形象从宏大叙事的层面抽离出来——比如《云下吴镇》中书写一位自杀的乡村女孩(《在第二条河游泳》),女孩的死亡与贫穷无关,与社会背景无关,这不是一个社会问题,只关乎一个“人”本身。女孩自沉于一条断流的河中,这样沉重的美感似乎令死亡亦添上了一种文学的色彩。

    湍水,在梁鸿的书中多次提及。正如她的自我反思,时刻不停。故乡的湍水在她心中一直流淌——小时候,她和伙伴们踏着这条河去学校;中学时代,她会逃课对着湍水发呆一整天;《中国在梁庄》出版后好评如潮,登上中国各个十大好书排行榜,她同样“奔”向湍水,在河边一遍遍寻觅答案,那是一种“难以摆脱的失败感”……这条河,也一次又一次地隐喻于她的文中,“个体在这个深渊河流中不挣扎,就认命,内在的存在感没有了。个体对其自身的漠视,也包含了外在的悲剧,但最终是个人的悲剧。”

    她会经常发问:语言的通道何其艰难,一想到还在陈词滥调的泥淖中挣扎,就有点绝望。

    在什么样的时间内,死亡成为一种存在,生者只是苟活?

    一种事物,一类形象,某个人,存在与逝去都毫无意义,只是在时间和空间中无意义地漂流。但它还在,始终都在。它让人绝望,但又成为念想,成为生活还在继续的一种象征,提醒着我们对时光流逝和生活常在的熟视无睹。

    梁鸿因梁庄成为知名作家、三农专家、社会观察家。团中央请她去做报告;许多媒体采访她谈中国农村发展问题;文学评论界开研讨会请她谈“非虚构”文学的前景;所在的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为她颁发了一个“特别宣传员”的奖状,同时还是“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她此时像极了“河南人民”,主旋律中高歌前进。但她内心并没有迷失,“通过这几年不断的调查,使我感觉到中国社会内部的一元声音太过强大,同时也忽略了传统本身所具有的嬗变的可能性。我们在阻隔这种东西,拦住历史的河流,让它干涸,挖一条新的河流。这种思想肯定是有问题的,也是我这几年在慢慢思考和澄清的一个问题。”

    她还说,想想个人其实起不了什么作用,这挺惭愧的。

    她的无力感,感染了所有人,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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