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眼三快死了,就在鲁一弃和养鬼婢对视的时候。他不是鲁一弃,没有心道天成、力合自然的道行。他的奋力挣扎已经变成垂死挣扎。他的难受程度是无法想象的,远远超过在阳鱼眼被电击而死的苦痛。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磨盘慢慢地碾,细细地磨。这“五鬼推倒山”似乎是要把每个细胞都挤捏碎后,才会让他死去。鬼眼三现在心中迫切希望自己快点死去,因为遭受的这种折磨比死不知要难受多少倍。
鲁一弃也注意到鬼眼三,可却帮不了他,心急如同油煎。只是这刹那的分神,鲁一弃立马觉察到身体承受的压力迅速增加。他只得再次定下心神,摒弃心中一切欲念随力而转。
脸红的养鬼婢知道凭自己的能力杀不了面前的年轻男子,于是她不知不觉中把加在鲁一弃身上的力量撤出几分,在鬼眼三身上的压力却陡然加了几分。也许这对鬼眼三是个好事,压力的陡增可以让他尽快死去,免受更多折磨。
鬼眼三的挣扎已经很无力,整块黑包布死死地缠裹在身上。黑包布上原先被天湖鲛链勒出的几道口子在拉长、绽开,在整张黑包布上裂出几道宽窄不一的布带,这些布带深深地勒进肉中。他的一双手臂已经挥展不开,只能举在头肩处艰难地扭来扭去。
“嘣——哗——”响亮的爆裂声从鬼眼三身上传来。
鲁一弃不由大惊,脸色一下子变得和养鬼婢差不多苍白。他再也顾不上自己的状态,站住身子,往鬼眼三那边看去。
尸王眼
鬼眼三的脑袋没有被压爆,身体也没有被撕碎,而是黑包布在鬼眼三手臂的挣扎对抗下爆裂成了无数碎布条。这许多的布条全都勒压在双臂和后脑上,而且越来越紧,把脑袋和手臂往下压。鬼眼三满是白沫的嘴巴大张着却看不出有什么气息进出。
鲁一弃也再次陷入旋涡,虽然现在他身上承受的力量已经远没有开始的时候大,但依然是他无法挣脱的。而且鬼眼三的惨状让他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放松身体,随力而动了。于是他便索性朝着鬼眼三那边靠拢。可是他身上所承受的力道立刻增加,动弹不得。鬼圈就是这样,你越是挣扎,它施加给你的力也就越大。
养鬼婢更惊讶了,那个如同畅游江河的人怎么一下子沉到水底?他不再继续运用他身体中蕴含的神奇力量,他到底想干什么?看样子是为那个一只眼睛的人,难道他想和他一起死?
鬼眼三在尽量坚持不被布条把脑袋勒压下去,眼罩的牛筋滑过头顶后便连同眼罩掉落在地上。
鬼眼三慢慢抬起头来,布条和牛筋滑过头顶时,把他在阳鱼眼就已经烧焦蓬竖的头发拉搅得更竖更乱。此时他的发型如同一个疯子,也像地狱归来的鬼魂。
养鬼婢看到了一张恐怖的脸,她再也无法控制那五鬼之力了。那些鬼力在逃避,在隐藏,全不管她的逼促,都溜回她荷叶状衣襟上缝挂的养鬼袋里。
鲁一弃身上的压力眨眼间逃了个干干净净,他被自己挣扎的力量摔在地上。可是他此时更关心的是鬼眼三。
鬼眼三的牛皮眼罩下不是瞎眼,也不是窟窿,那里有只很大很亮的眼睛。那眼睛散发着红光,血红血红的,像是一把死亡的火炬。
鬼眼!鬼眼三真的有一只鬼眼!还不是一般的鬼眼,这是尸王眼!
十年前,湘西锁将山地界怪事频出,众多无辜生灵莫名遭遇不测。江西倪家应湘西赶尸族言家所邀,门长老大带高手十一人亲自出马,探得锁将山有一秦代墓穴。他们点穴移茔破开了那墓。墓中有紫黑石棺一口。打开棺盖,其中有具身着将军盔甲的尸体,脸长紫毛,从外相看就可以知道已然是僵尸成王。这尸体被一根嵌金寒铁打制的链条锁住,另有三根玄纹铁钉钉在胸口。可这链条已经松了一圈,而铁钉的“牟”字尾端也已经锈断。于是他们将链条重新锁扣结实,并用咒符定变。让言家派人下山准备铜棺、铁木、黑狗血绳,好在天明前火送凶身。
可是就在子时尸王即将起身尸变的时候,西北贼王夏盲爷用“羊吓狼”[66]之计,诱开倪、言两家高手,偷走了嵌金寒铁打制的链条。本来这也无妨,可是盲爷走时链条带落了尸王身上三道定变符咒。要是盲爷能看见,捡起再贴上也就没事了。可瞎子毕竟是瞎子,符咒这样的一张纸片落地是无论如何都听不出来的。所以当两家高手回头时,已经晚了,尸变了。倪三的一个叔叔和一个堂兄被僵尸王抓死,湘西言家也有三个高手被害。倪三被尸王挖去一只眼睛并吞吃掉。倪家和盲爷的梁子也就是在那时结下的。
幸亏倪家来时发鸽信给茅山派求助。倪三的师傅带着三位茅山高手此时恰好赶到,这才制住僵尸王,天明前铜棺铁火送了凶身。
在与尸王的战斗中,倪三的师傅也摘下尸王一只眼睛,随手填入倪三的眼洞。没想到那尸王眼遇血自活,与倪三的眼洞长为一体。倪三的师傅说了句:“权把有眼当无眼,随它吧。”倪三这才皮罩盖眼十余年,却没想今天倒救了自己的命。
养鬼婢停止飘移,打眼看了下尸王眼,便扭转了头。不是她不敢看,她并不害怕这尸王眼,而是想看看突然摔倒的鲁一弃怎么样了。
鲁一弃没受到什么伤害,他站起了身,径直走到鬼眼三旁边,扶鬼眼三坐到地上。鬼眼三坐下的动作很慢很艰难,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他竟发出不下三声呻吟。
养鬼婢看到鲁一弃行动自如,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头,随即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又泛起一抹淡红。她该走了,可她没飞出窗户,而是走到正屋的门口,手上稍稍拨弄便打开了那黑乎乎的大门,径直走了出去。
大门的响动才让鲁一弃意识到养鬼婢还在。当他抬头看到养鬼婢迈出门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养鬼婢已经走出大门,再要不说,可就没机会了。
“多穿点,你这样会冻着的。”鲁一弃憋足劲的豪言壮语到嘴边竟然变成这样一句,这话说完他心里不由有些慌乱。
可这句话让养鬼婢更慌更乱,她脸上的绯红在飞快地变浓。脚下急急地一个点弹,身子飞纵而出,瞬间不见了踪影。她飞纵的姿势还是那么美,但好像和刚才的动作不大一样,稍有些硬硬歪歪的感觉,没了原先的飘逸自然了。
鲁一弃在墙角处找到了枪,他检查了一下,枪没问题。
枪没问题,鬼眼三却有问题,拼尽全身的力气才干咳出几声,从嘴角处挤出一些紫黑的血迹。此时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浸没在疼痛之中,嘴角处的紫黑血迹不断往外涌,流满下颌,再从下颌滴挂到地上。吐出淤血对鬼眼三是好事,要不血脉在哪里一堵,他人就废了。
鬼眼三双手颤颤巍巍地从地上捡起牛皮眼罩,然后慢慢抬高手臂试图戴上。可是他现在的状态就如同一个垂死的老人,努力了好几下都没能戴好,还是鲁一弃走过去帮了一把。
鲁一弃指指他的包囊问道:“是不是吃点药粉?”
鬼眼三坚决地摇摇头。他这药粉是不能多吃的,要隔十二个时辰才能服第二次,要不然会肚烂肠穿。他指了指腰间的酒壶。鲁一弃忙帮他抽了出来,打开盖儿递给他。鬼眼三手哆嗦着把酒壶凑到嘴边,鲁一弃忙帮着扶住壶底,鬼眼三这才顺利地抿了一口酒。这酒下去,鬼眼三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他又抿了第二口,这时的手已经不大抖了。他不再要鲁一弃帮着扶酒壶底了,越喝越快,最后索性直灌下肚。酒壶空了,他自己把壶盖儿盖上,放回腰间。
鬼眼三苍白的脸红了,脖子、手臂也都红了。他站了起来,没有要鲁一弃扶,而且比他坐下时还要敏捷。虽然他在这动作中也轻哼了两声,可从表情上却看不出有什么痛苦,而且,他还麻利地把身上已经碎成许多布条的黑包布扯掉。
“走吧,大少。时间一长,堵杀的人坎会更多。”鬼眼三捡起了雨金刚,边朝门口走去边说道。
这酒竟然这样神奇,小半壶就能让一个垂死的人在片刻间恢复正常,比那药粉还有效。鲁一弃很是感到好奇。
鬼眼三走得很快,他知道天亮前无论如何都要把鲁一弃送出这个地方。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赶在对家复坎之前,赶在对家援手到来之前,更要赶在沸烈麻的麻醉效果消失之前。
什么是沸烈麻?就是他刚刚喝下的那小半壶酒。这是江西九连山侯老人酿制的“猴儿酒”[67]再加慧仁寺和尚所配“仙梵倒”调制而成。少量饮用可以镇惊定魂、解乏祛痛;大量饮用可以麻醉肌体,使其无痛感,可作外科挖疮切腐之用。他们倪家出去做活都要带上此酒,一是在遇到怪异可怖事情的时候用来镇定心魂;二是在被毒虫毒青子伤了后止痛割肉;三是在过度疲惫时能起到去乏和兴奋的作用。
鬼眼三从来没喝过这么多的沸烈麻,他不知道喝这么多能坚持多久,他也不知道会不会由于喝得过多而倒地睡着。移动的脚步很快,可是脚掌落地的感觉却不那么明显了,这样的效果到底是否正常,鬼眼三也不知道。
鲁一弃紧跟在鬼眼三身后,他不需要像鬼眼三那样胡思乱想,所以有时间东张西望。院子中间比他们进来时还要乱,正屋的台阶下蜷伏着几只半掩在雪中的僵死瘈犬,天灵盖已经裂开,不用想,那肯定是三更寒破体了。巨型蜾蠃的残破尸体已经全被积雪覆盖。奇怪的是,那四棵桑树不知怎么断了一棵。正屋东侧墙壁倒了半边,可以看出那里是双层的墙壁,那夹层间应该就是暗藏尸偶的地方。特别让他惊讶的是靠近垂花门的地方倒卧着一只猞猁,是铜头被人击碎而死。凭猞猁的速度,想要它的命肯定是迅疾的一招之间。什么人能在一招间碎了铜头铁背猞猁的铜头?这人又为什么要杀了铜头铁背猞猁?是对家的对头还是自家的帮手?
鬼眼三脚步很轻快,他踏上垂花门的台阶,在垂花门门槛前突然停住。他是想回头看看鲁一弃有没有跟上。
就在他站住的刹那,两个小巧矫健的身影同时从垂花门外面两侧跃下,这两个身影是要袭击鬼眼三。他们计算得非常准确。按照鬼眼三的走动速度和他们扑下需要的时间,应该正好在门槛外半步可以一袭即中。可是他们的计算中没有包含鬼眼三脚步的突然停住,所以他们这一击距离鬼眼三远了一步。
这是两个百岁婴,他们是这世上动作和反应最为迅捷的杀手之一。虽然目标没有走到预定地点,但他们立刻变招,将手中砸空的玄铁短棍的尖头朝门槛里的鬼眼三刺去。
鬼眼三正好转身,身体的左侧都卖给他们了。一根圆棍刺在鬼眼三左肋,一根刺中左肩,可是距离确实太远,都只入肉不到两寸。
由于沸烈麻的作用,鬼眼三竟然没有感觉到疼痛。所以他左手臂一竖,格开肩部棍子,然后挺身往前,雨金刚的伞头直奔另一个百岁婴的面门撞去。那百岁婴刚好落地,见手中兵刃刺中鬼眼三左肋,身体往前侧倾,准备迈步向前将棍尖儿继续推进。
百岁婴没想到会这样,中招儿的对手不退反进;鬼眼三也没想到,只想逼退敌手的招式竟然轻易得手。
随着一声清亮的脆响,那百岁婴小脑袋的头骨盖被掀飞,他手中的棍子继续推进了半寸不到就停住了。身体直直倒下,小手还死死抓住棍子不放,把那插入鬼眼三左肋的棍子重又带动拔出。
另一个百岁婴已经变换了位置。他借鬼眼三手臂格开棍子的力量,斜落在鬼眼三的背后。前面百岁婴被雨金刚撞死的同时,后面的棍尖也刺向了鬼眼三。要是一般的人,这时的刺入位置都会选择后心。可是百岁婴的身材太小,他够不到那么高,所以他选择的位置是肾脏。
棍尖刺到,就在鬼眼三挺直身体的同时,背后的百岁婴把棍尖狠狠地刺入鬼眼三的身体。
鬼眼三还是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只是觉得后腰部有很大的推力。这推撞力让他向前跌出,脚下只来得及迈出半步,脚尖磕绊在门槛上面,整个身体便从垂花门里跌翻出去,稍稍沾地就一个鲤鱼打挺站起。
这完全出乎百岁婴的意料,他本以为这一招刺中肾脏就可以要了目标的命。可是没有,那是因为鬼眼三的身体挺起,刚好把腰间的银酒壶挡在他的棍尖前面。玄铁棍尖刺穿两层壶壁和牛皮带,却未曾入肉。
可是百岁婴的反应很快,弹跳节奏急促而且有力。小小的身形弹起,在门框上一个借力,跃到门外,双脚正好落在刚刚站起的鬼眼三肩上。他小腿在鬼眼三脑袋两边运力一夹,就像只猴子一样牢牢地站立在鬼眼三肩上,然后双手合握尖头短棍,往两腿间鬼眼三的天灵盖插下。
百岁婴刚上肩,鬼眼三想都没想就丢掉雨金刚,伸手抓住百岁婴大腿,一边使劲往下拉拽,一边晃动摇摆身体,试图将百岁婴甩落下来。可那百岁婴忽然一个弯腰,腾出左手一把抓住鬼眼三头顶蓬乱的头发,鬼眼三急切间竟拽他不下来。可是他不断地摇摆和晃动身体,也使得百岁婴持棍的手臂伸开不断摆动,腰部不断调整用力方向,以此极力保持身体的平衡,因而放弃了致命的一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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