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石路面上怎么会沉积这么厚的人油?鲁天柳不敢多想,她只希望能尽快离开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即便这样,鲁天柳依旧没有丧失警惕和小心。胡同口外的街道很短,往左、往右都只有二十几步就到了岔路口。左面的岔路口分出四条道,却不是十字形路口。路径也都是歪斜无规则的,往岔道深处看,街面房屋都影影绰绰,虚实难辨。右边的路口分出五条道,情形也和那边四岔道一样。
“四分五裂迷踪道”,鲁天柳认出来了。这也是鲁家创出的技法,修建小型的城池时经常用到。这样就算敌人攻开城门,仍可以利用街道和巷弄进行躲避和回击。
鲁天柳在这条短短的街道上来回走了有四五趟,始终无法确定该往哪里走。迷踪道的确是鲁家的手法,但鲁天柳汲取了前面的教训,这里的坎相已经不再真实,弦括之外又增弦括,而且改过的扣子都针对内行坎子家,起到出其不意、请君入瓮的效果。
两边的街面房都有门有窗,而且不是实面,可以进出。但鲁天柳知道,进入那些房屋,伤、死、困都有可能。
鲁天柳再次在胡同口停住脚步,她静心思考了一会儿。从鳞披屋脊的建筑格局上,可以推算出这里房屋数量不会多。于是她用“定基”中“指度”一技,以“远朝近案”[25]为过渡基准,目测出自己所在位置的高低,然后从街道的分布排列上找出一些鲁家技法的惯常规律来。
这里的“四分五裂迷踪道”有虚道儿和循道儿。虚道儿设置倒镜和图样,利用反射和光线误差来迷惑踏坎人;循道儿借用位置高低产生的错觉,再加上一些廊檐、房角、树木、招牌的巧妙摆布,让人在一定范围中不断转圈。两种道儿作用在一起,会让陷入坎中的人觉得各种物体的角度、高度和顺序在不断变化,无法找到基准物。甚至连自己做的记号都会混淆重叠。
“带着虚道儿和循道儿,难怪瞧着那街里影绰恍惚。”鲁天柳确定自己判断后,随即果断地往五岔路口走去。
带虚道儿的“四分五裂迷踪道”一般正路都在五分上,因为虚道都要摆对称格,在数量上为双。如果有单数的话,那么其中肯定多出条生路。这道理对于所有坎子家都是一样的。
五分道前,鲁天柳先是辨别其中的“合线儿”[26]。她瞧出左起第一道和第四道弧线对合,呈S型延长,可产生方向性错觉和高低误差。另一对合线儿她找了好久,终于看出左起第三道和自己所处的街道是交纹对合,这是利用街面房的凸凹再加上路面的起伏,达到重叠纠合的错觉。
剩下的只有第二道,它是唯一的生路。
鲁天柳“飞絮帕”甩出,帕子中的钢球在岔道口的路面上弹点几下。路面没问题,于是她快速通过路口,脚下步点所踩都是刚才帕子试过的地方。
进到第二道里,鲁天柳舒了口气。这种生道儿平常对家的人自己也走,肯定很安全。
从巨石房屋中被水冲出,鲁天柳全身湿漉漉的,刚才专心辨别坎面还没觉得,这会儿山中晚风一吹,冷劲儿就上来了。但她没在乎寒冷,她在乎的是黏附在身上的黏滑人油,这东西让她始终觉得恶心,心里腻得慌。
前面有流水声,不知是山泉还是雨水,从街道边的一条石砌水沟中流过。从水的流速来看,这里面无法下毒扣子,而且水很清澈。鲁天柳借那水冲洗了一下,整理了衣服和头发。头上那枝小花竟然还在,只是少了几片花瓣,这让她精神为之一振:“坎面的巨大压力和冲击竟然没能让这样一串小花凋谢破碎,自己总不会连这花都不如吧。”
道路往前几步就要拐弯了。这么短距离中的一个弯儿,鲁天柳在路口的时候竟然没看见。她并不意外,因为生路总是会有所掩饰的。可是奇怪的是,这条生路的掩饰是如何实现的呢?
鲁天柳的脚步骤然停住,她发现自己可能错了!
“除非它有合线儿,从对合路径的另一边反射景象来掩盖这里的情形。”鲁天柳的心怦怦直跳,“如果是合线儿,那这就不是一条生路,而是一条道形坎!”
鲁天柳慢慢地回过头去,进到这条道里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过,而此时入眼的情形让她确定自己错了。
站立的地方可以看到很远,也可以看得很清楚,就连另一端四分路口的分道都能看进去很深。
来的方向依旧屋是屋,街是街,树木凝翠,招幌摇曳。但这屋不是鲁天柳刚才过来时记得的屋,这街也不是刚才走过的街,树木招幌不是刚才没注意,而是根本就没看见过。
“还是中招了!这里的迷踪道竟然是反转坎理的。可是……”鲁天柳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五岔道,脚下这条是余下的单数道,它是和哪个位置对合一线相互掩形的?但她知道,这里的设置仍是请君入瓮的路数,锁困的依旧是坎子家的内行们。其手法、技巧、心机比鲁家人高出何止一筹。
鲁天柳不能往前走,前面铁定是死路。但她也不敢往后走,因为现在她看到的都是虚路,没寻到窍口就盲目回退只能是越绕越深。
就在鲁天柳进退维艰不知所以的时候,来路方向传来轻轻的一声脆亮响声。那声响虽然很低,却逃不过鲁天柳清明的听觉。声音像是崩簧出鞘,又像云牌惊醒,还像……袁大头!对,大个银元的弹边脆响。
紧接着,鲁天柳听到连串的脆亮声响。这次可以肯定,那是银元在石头路面上滚动蹦跳的声响。
鲁天柳动了,脱兔一般地动了,朝着银元滚过来的方向。那方向有墙角,有树杈。但鲁天柳就像看不见似的,也不避让绕过,只管直线撞去。
真的是一枚袁大头,蹦跳着穿墙而出。鲁天柳看到那枚袁大头时,正好是要撞上一个屋角。
银元从鲁天柳脚边滚过,没有停留的意思;鲁天柳从银元旁边冲过去,更没有止步的打算。清明的听觉已经把银元滚动的途径刻在脑子里了,她要抢在这条线路从脑子中消失之前把途径走完。
在又钻过一道墙,撞过一棵树后,鲁天柳到了银元滚动的起点。停下脚步,两边一踅摸,发现自己已经直冲到另一端四分岔道的路口。回头看时,刚刚走过的还是胡同外那条短短的街道。墙也没有,树也没有,房屋更没有变。虚景儿,刚才那些全是虚景儿,只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映射过来的。
虚景只有自己进了坎道后才能看见,而出来时,要一直走到另一边的四分路口才消失。如果没有前面的条件,短街上来回走多少趟都看不到那些虚景。
“对了!这短街是条‘连理道’,人不入坎,短街为实,人一入坎,它便也成了迷踪道中的一道扣子。正是这虚实难定的‘连理道’,把‘四分’与‘五裂’两边岔道中的两条坎子道连成为三节合线儿,一节连一节,一节套一节,导致远近难辨,虚实不分。”
认清坎面布置后,鲁天柳倒吸一口凉气。之前与对家碰过几次,基本都是你布我破、我设你解,没有觉得对家技法上有特别的。但是眼前这个改过的“四分五裂迷踪道”,要不是那枚莫名滚出的银元,自己恐怕再难逃出。
“奇怪,怎么会有那么个银元的?有银元就有人,而且这人是在帮自己。”鲁天柳很乐观,什么事总是往好的方面想。于是她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一时间竟忘记了刚才的惊心动魄,嘴角处轻轻牵起一丝笑意,浅淡清爽得如同她插在头上的粉蓝色小花。
但鲁天柳没能发现,四分岔道口旁的一个屋脊上,平白多出了一只脊兽(做在屋脊上镇邪的塑像),而且就在此刻,那脊兽缓缓张合了下眼皮。那是一双硕大外凸的眼睛,只是被眼皮覆盖着,只能勉强开启一条缝。这缝里看不到眼黑子,只有一团黄白。这一团黄白正死死地盯视着鲁天柳……
有了前面的教训,鲁天柳更加小心了。她掏出个小巧的锡制遁甲盘,遁甲盘指针一转,显示四分道中只有一条是正东方向。
“往东就对了!如果此处藏的的确是火灵之继的水冥之宝,那么依据万流东汇之理,宝构应该在东面。”鲁天柳心中暗说。
往东的街道很快到了尽头,再往前就是无路的山岭。这肯定不是要走的正途。街道尽头有条小巷,那里应该可以通到镇子上一层的街道,也许从上面的街道能够继续往东。
鲁天柳使“伏龙探根”,没瞧出小巷路面有什么蹊跷;又施展“链臂”技法,触试小巷两边墙壁,也未有异常。
查探结果什么坎面扣子都没有,但鲁天柳没有尽释心中狐疑。她抖擞精神,用十二分的小心走入巷内。
小巷的路面用碎石块铺成,脚掌踩上去很不舒服,而且碎石头铺得也不实,轻微摇摆,稍稍下陷,摇摆的方向各异,下陷的深浅不一。
鲁天柳猛然一愣,脚步微微一停。但只短暂的一瞬,随即便见她腰身一拧,翘臀高提,前后步成剑形,两个飞纵冲出了巷口。
出了巷口,鲁天柳轻拭了一下额头冷汗,再回头看看身后的小巷,满脸都是疑惑和不解。
刚才那是“迭步巷”的坎面,是从鲁家祖先一个最简单的扣子演变而来的。鲁家的扣子只有一块会动的石头,俗名叫做“跌倒仙”。这“迭步巷”却是有好多石块,在每块石块下设置不同的机括,踩一弦动一石。每一块石头的动作方式都不相同,但都根据双脚步法算计好。踩动一块石后,石头的变化迫使你下一步踩到预定的石头。这个石头的变化,再迫使你无奈地踩中下一块。如此类推,会让人似跌又稳,似行还退。为了极力保持身体平衡不跌倒,会不由自主地在七八步中前后左右不断地前进和倒退,重复自己的步伐,无休无止。
直走到巷子的中间,鲁天柳才发现这里是“迭步巷”,到了这程度,后退还不如往前冲。而“迭步巷”始终不曾有丝毫的动作变化。
鲁天柳的确很难理解,坎面不动还在其次,可这么常见的坎面,自己在巷口为什么没瞧出来。答案只有一个,而且非常简单,当鲁天柳挑起一块铺地碎石之后,全明白了:“迭步巷”坎面的弦儿是松的。也就是说,它处于完全动作后的状态,总弦脱挂了。可这是高手解的?还是总弦老旧后自己断了?
“这么细致巧妙的坎面,坎子家用的总弦材料绝不会断。那么就和刚才滚向自己的银元一样,是有高手暗中帮我。可这个百年来不曾有外人闯入的隐秘地界,偏偏是自己按黄绫指引闯入的时候,正好也另有高手同时闯入帮助自己,这巧得未免太过蹊跷?”想到这些,鲁天柳的心中非但没有欣喜,反变得更加疑惑。
这一道街面是一条笔直的路,也是一条下坡路。鲁天柳又与周围山岭做了下比对,可以看出来,沿着这条街往下,应该是条出镇的道路,通往山谷的更深处。
鲁天柳没有止步回头的意思,她只是在心中祈盼:“但愿前面就是自己想去的地方,但愿那地方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与下面街道不同的是,这里有几间店铺是开着门的。借着暮色,能看到这几家店铺前的街面上闪闪亮亮银光一片。
发出银光的有对折镰、燕型剪、雪花钹、圆尾锥、双边锯,鲁天柳无法判定那几家是五金店还是铁匠铺,却能判定那是一个“川流不息”对合子的坎面。江湖坎子家有这样句话:“川流一过,不留寸息”,由此可知“川流不息”坎面儿极其霸道的杀伤力。
但是现在,那个本可以让鲁天柳死上不知多少回的毒辣绝杀坎已经动了,所有的扣子也都散了。因为鲁天柳清明的听觉搜索到一种细微物件的震颤,循着这别人听不到的声响,她看到两边店铺门板、门柱上钉着无数幽蓝的细长钢针。这是“川流不息”对合子坎中最后一扣,带有剧毒的蜂王针。
没有人,也没有死尸。这世上没人具备逃过这坎面的功力,所以肯定是坎子家的高手挑拨弦索,等坎面所有的扣子都撒尽了,这才施施然走了过去。
鲁天柳走过“川流不息”时想:“现在看来前面的确已有高手闯入。但这高手是什么路数?不会像姑苏一战时那样,半道杀出个别有用心的第三家,那么宝贝落在他们手里一样是糟糕透顶。”
“三断旋板桥”,这是小镇出口的一道坎。桥作三断,平时走人过车和一般的桥没什么两样。机括弦索儿张开后,踩碰坎弦,那桥面铺板间的叉接便立马分开,断作三段,并且三段都以自己所立桥柱为中心快速旋转。叉接打开后,桥板两端都是一尺多长的锋利快刃。踩坎之人不管是下落还是上纵,身体在半空中就会被旋击成碎肉。
鲁天柳过去时,那桥板已经分开,却不在旋转。这是坎面散动后未及时收弦重扳机括的状态。虽说是座断桥,但鲁天柳要过去还是容易的。她用“飞絮帕”把桥板都拉到水平,然后纵身一跃,落脚点都在桥板中间立柱位,三步便已经立身在对面桥头上了。
稳稳落在桥头上的鲁天柳感觉身后好像有什么怪异,吓得她脑后筋狂跳,赶紧一个回身,却什么都没发现,难道是错觉?
再往前是个狭窄的山峡子,有人工修凿的痕迹,道儿也平整过,估计原先这口子很小很隐蔽。一进峡子口就是个弯儿,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不过鲁天柳清明的听觉隐约间能听到里面有鸟雀扑翼追逐,流水珠滚玉飘,裸露的肌肤也触到峡子里涌出的浓浓湿气。
可以继续往里去,听觉和触觉搜获到的信息足够鲁天柳作出这样的判断。但就在要迈步的瞬间,她忽然想起自己在镇口卜的那个掌卦。顺出相式,这顺出包括前面峡子里吗?如果单是小镇,现在自己的确是顺出了。
鲁天柳又缓缓伸出手掌,此时她才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远处的山林间开始弥漫起淡淡雾气,这里山体雨后的水汽竟然这么快就开始蒸发了。
鲁天柳收回了手,心里在安慰自己:“无卦便是一卦定,前面卜的掌卦已经包括了这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