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瓶的样子是在倾倒什么,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倒出来。不过随着这个动作,那刀上的红色开始快速褪去。刀杆、手、脸上的红色也在迅速褪去。等五郎的脸色完全恢复正常后,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朴刀也“咣当当”一声掉落,撞在石块上火星四溅。
回头道
周老天师长长舒了口气,回转身来。站在他身后的鲁天柳可以看到老天师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
“差点就大意了。”说这话的语气中,周天师多少带着自责,“总以为对家会用夜鬼子,没想到他们还能驱动晨鬼子。”
鲁天柳听这话很好奇,便问道:“什么是夜鬼子、晨鬼子?”
“夜鬼子是夜间出来活动的鬼魅,就是没有阳明之后,从旮旯、地下聚集起来的尸气、沼气一类的阴晦之气。这些气息交汇在一起,就能产生奇怪的力量,这也就是人们一般概念中的鬼。晨鬼子却是在晨昏交界和天色昏暗时才出现,这种气息一般是血气与煞气的聚集,无阳明不出,阳烈即散,有阴暗不见,阴退即现。这和人们平常说的撞邪、遇煞的意思相近。”老天师侃侃而谈,可以听出,天师教对鬼的理解与墨家的见解以及鲁天柳的分析又有不同。
“幸亏是关小哥晨时睡着了,要不然这晨鬼子的暗袭我们都发现不了。它的阴力与夜鬼子是反的,夜鬼子是人清醒时可以觉出,晨鬼子是昏睡时才能觉出。”
关五郎被晨鬼子一闹,已经完全清醒,再没一点睡意。只是精神略显颓落,脸色也不是太好。这也难怪,撞到了鬼,终究是会有些影响的。
“怎么没精神头?害怕了?不就是撞鬼吗,谁死后还不变鬼。来,喝我老水一口酒壮壮胆。”水油爆到底年岁大,又在龙虎山待的时间长了,对这鬼神事情倒没什么害怕的,反倒是主动来安慰五郎。
五郎头一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水油爆连灌了两口酒,仓促间被呛得直咳。不过他马上一骨碌站了起来,也不知道是酒起了作用,还是被水油爆的话激的。
“其实就是害怕也别不好意思,要没你那一刀,说不定我们都要被鬼索了魂去。”水油爆说的倒是实情,不过好像是话里有话,周天师的眉头不禁微微皱了一下。
等晨雾散尽天色全亮,他们才开始继续前行。不过此时有些人脸上畏缩的表情已经相当明显。这也难怪,有人失踪,有人受伤,再加上白天遇鬼,这些人心里的压力在层层加码。前方就像个无尽的地狱,而他们在这地狱之路上才刚刚开始起步。
又用了大半天时间,他们终于走出了嫁贞林。周天师出林子时燃的两把“清邪隐真香”加上“虚形符”来当惑目子,结果都是白费。林子外面鸟啼树曳,一派宁静平和的景象,根本没有像鲁盛义说的那样有重重截杀。大家的心情顿时放松了许多。
不过祝篾匠却不紧不慢地泼了一盆冷水,说道:“外面的情景已经和老辈人的描述完全不一样了,从分布和范围来看,也有别一般的山区特色,似乎存在着人为设置的规律。”
鲁天柳也看出来了,那些林木草地虽然方位形状各异,但它们的边缘是线形的、光滑的,没有相互的参差和渗透。只这一点就可以肯定,那是人力种植、修整的。除了看出来这点,鲁天柳还嗅出轻风中有淡淡的血腥味道。
“祝大叔,这一带的情形我瞧着邪性,你有没有其他的路?”鲁天柳悄悄问祝篾匠。祝篾匠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鲁大哥,照你们坎子家的路数,我们可是要找到正路往前走,要不然没路就是死路。”俞有刺在悄悄地和鲁盛义说话,不过悄声的话语还是有人听到了,那就是站得离他不算近的水油爆。
“那里有路!”老眼昏花的水油爆竟然是第一个找到路径的,那是在两片颜色迥异的树林交界处,从黄、绿两色间露出的一线白色石阶。
“那里有鸟!”还有人眼神比水油爆更好,是周天师的童儿。
从他们的位置到那条白色的石阶路,这中间是一片面积很大的平缓坡地。整片坡地绿茵茸茸,像是块精工细作的波斯毯子。那些鸟儿就在这草坡上,但是鸟儿不大,只有拳头大小,又长着绿褐色的羽毛,眼力不好还真的很难瞧出来。
童儿总免不了孩子的天性,他蹑足快奔,悄然接近那群鸟。眼瞧着离鸟群已经不到二十步了,那群鸟儿依旧挺着细长的喙儿摇头晃脑在草中寻食,不曾有所觉察。
当童儿已经接近鸟儿不到十步的时候,鸟群慌乱了,开始四散奔逃起来。
“原来是不会飞的笨鸟。你瞧那几只,连跑都跑不快,看来待会要有鸟肉吃了。”俞有刺瞧着有趣,也跟着兴奋起来。而他的徒弟和周天师的徒弟这时候也都飞跑过去,从两边包抄鸟群。
“不要!”鲁天柳大叫了一声。
是俞有刺提醒了她。刚才她也瞧着那群鸟觉得有意思,但当俞有刺说到几只跑不快的鸟儿时,她清明的听觉搜索到金属的摩擦声和啮合声,这是机括运转伸缩才有的特殊声响,而这些声响的源头竟然就是那几只飞不起来的鸟!同时,刚才嗅觉发现到的血腥气味也集中锁定在那几只鸟的身上。
“不要!”鲁天柳的声嘶力竭晚了些,童儿已经朝一只鸟扑过去了,那一瞬间大家或恍惚或真切地看到奔逃的鸟儿回转身来,也朝童儿飞扑过去。
鸟儿被扑住,但扑住鸟儿的童儿没有站起身来。
两位小徒弟在青草铺成的斜坡上急速地停步,但滑溜的草坡加上他们奔跑的惯性,仍是让两人继续滑出十多步后才完全停下。
而此时,那几只跑都跑不快的鸟儿飞了起来,虽然飞得不高,却足够它们凌空冲向刚停住脚步的两个人。
两个人各自挥舞刀剑阻挡,刀剑与那些鸟儿相撞之下竟然发出大声的金属撞击之音,同时还有成串的火星溅出。
“钢隼,是钢隼!快趴倒,贴地趴倒。”他边喊边掏出“子午钉雨盒”。“子午钉雨盒”平时是存放木工用的钉子的,方头大钉、窄尾钉、扭纹钉、榫销钉、芝麻钉等等都可放下,且各有搁槽,取用方便,但只要将盒子底上子午钮翻转,这些钉儿便会被弦簧射出,化作漫天钉雨。
但跑近了后,鲁盛义突然发现那些鸟儿和自己印象中的钢隼不尽相同。虽然鲁家前辈制作的“子午钉雨盒”具有对付钢隼的功效,但能不能应付眼前这种与钢隼相像的动扣子,鲁盛义心里没有十足把握。
俞有刺的徒弟是湖匪出身,干的是刀头舔血的营生,实战经验丰富。听到鲁盛义的喊叫后,他单刀直砍,身体顺势前扑,紧贴草皮滑出。两只钢隼贴着他身体飞过,一只的尖喙挑破了他屁股后面的裤子,另一只的翅膀削断了他脑后一撮头发。
周天师的徒儿也倒了,不过他是被刺倒的。一只钢隼的尖喙直戳入他的左肩,他是顺着这冲刺的力量跌倒的。不过刺中他的钢隼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尖喙戳在肉里没有拔出,两只爪子和一对翅膀不住地狂扑乱抓,一时间只看到鲜血四溅,碎肉乱飞。要不是周天师及时赶到,这整个的左臂膀都要不保。
周天师果然身手非同一般,一剑挑出,他徒弟肩上的那只钢隼便远远摔出,左劈右砍让两只冲向他的钢隼落地。可突然之间,草丛中扑飞出一群的钢隼,朝他直冲而去。这下他再也无法对付,而且连贴平地面躲过去都已经来不及了。
一朵巨大的青黄色花朵挡在周天师的前面绽开了。那花朵的花瓣细长柔软,闪动着水流般的光泽。随着花瓣的伸展绽放,冲过来的那群钢隼被尽数裹在其中。
花朵的枝蒂握在祝篾匠的手中,花朵本来是缠绕在篾匠腰间的那捆篾条,只是在他的挥洒抖拨之下,开放得比真正的花朵还多姿。
细长柔软的篾条缠住了钢隼的翅膀、利爪,有一根同时缠住几只的,也有几根同时缠住一只的。那些钢隼在挣扎,在相互碰撞,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婉柔的束缚,只能越缠越紧。
又有一群钢隼从草里飞出,此时鲁盛义已经赶到,“子午钉雨盒”朝着那群鸟儿的方向一举,便开启了弦簧机括,一片细密的黑色朝着鸟群铺洒而去。
鸟儿全都掉落在地,只偶尔发出点卡涩的声响。“子午钉雨盒”中的钉子像雨丝一样射出,也像雨丝一样钻入鸟儿身体各处的缝隙,于是机括弦簧被卡住了。
“大家当心,再瞄瞄有没有了。”鲁盛义说着话把手中的藏钉盒交到鲁天柳手中,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只中了钉儿的钢隼。“制作技法与鲁家木鹞相近,不过能用精钢制成,且外相动作与真鸟相仿,却是比我鲁家高出一筹。”
“的确像,它是叫钢隼吗?”鲁天柳看着鲁盛义手中的鸟儿也觉得不可思议。
“钢隼也许是个统称,做的时候是依照本地真鸟的模样,这样才具备隐蔽性。只是奇怪,这簧劲驱动的鸟儿,又没杆子操纵,怎么懂攻袭人的?”鲁盛义感到奇怪。
周天师的徒弟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口鼻歪斜,却忍不住要展示自己的见识:“你们没瞧着鸟脖子。哎呦!下面的红点……啊哟……那是‘嗜血定’,西域传来的妖法。”
此时传来周天师悲戚的呼唤声,扑倒的童儿被轻轻翻过身来。他被那只钢隼长长的尖喙斜扎入眼睑,深深刺进左脑之中。而脖颈处也被钢隼锋利的翅膀和钢爪扑抓得血烂一团。
童儿的死是悲伤的事情,但由此带来的警示却是现实的:还往不往前走?
照祝篾匠所说的路程,前面还有好大一段要走,这还不包括那个走一趟便悟得人生生死真义的悟真谷。前方杀机无限,像这样的歹毒杀招不知藏有多少。
没了童儿,伤了徒弟,周天师遭受的打击最大,但他继续前行的决心更加坚定。
同样坚定的还有俞有刺,他已经断了吉脉亡了家人毁了世运。世上什么人最可怕,穷极之人!当然这穷极不单是指贫穷,而是指没有任何值得珍惜和牵挂的。试想处在这种境地的人还有什么能阻挡他前行的脚步?
不过俞有刺的一往无前却是有目的的,他要改变自己的处境,改变世代穷极的逆命。可是道行高深的周天师也如此不住不休地却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他修道济世的悯心,还是为了昭德泽福的天命?
祝篾匠很少说话,但他始终都非常认真地在观察别人如何应付那些坎面扣子。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神情中渐渐透露出兴奋和激昂,木讷的肉体里仿佛有个狂妄的神灵随时会脱体而出。他也不愿退走,也许是他在这些危险的过程中找到了从未有过的趣味和快乐,也许是他在什么人身上发现实现自己生命意义的希望。
鲁家的人肯定是没有退路,剩下的就只有水油爆。俞有刺瞧着都到这步了,这水老头能跟到这儿已经不易。现在看住他防止泄露秘密也没太大意义了,便主动给老厨工开释:“水老头,你转回头吧,有劲儿的话在林子那边搭上我徒弟一块儿转回去。”
“我干嘛回头,跑林子里,随便出来个人就能把我捏死,跟着你们要安全得多。再说了,你怎么不让你徒弟走?”水油爆很拎得清,他的话里有别人疏忽了的道理,这道理是江湖混久了才能懂的生存之道。
俞有刺苦笑着看看自己的徒弟,年轻人被铁隼吓得苍白的脸色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即便这样,惊吓未褪的小伙子也不肯走,只回了俞有刺简单一句:“我的命在你手里。”说完,眼中一点晶莹都快迸挤出来。
都不愿意回头,那就只好踏上前方无法度测的道路。童儿的尸身就埋在这条路的端头,周天师这样做是为了留个魂引儿,以防不测时能引导大家按正确路线逃出。
水油爆刚才远远看到的真的是一条白石路径,在翡枝碧叶的映衬下显得特别的眩目。
“不要从此路走吧,荒山野岭中出现这么一条精致的道路,其中必然有叵测居心。”周天师大概已经领悟到坎面扣子的厉害,变得异常小心起来。
“你有其他路?”祝篾匠不是在顶撞周天师,他真的是希望这个神奇的老人能显现出什么神仙般的手段来。
周天师并不在意篾匠到底是什么态度,只是轻声说句:“我以为你有。”
“这石阶用的是雪玉岩,是矾岗类岩石的一种。因石质密度不高,其中杂质色素会随日晒雨淋流失,所以时间越久色泽越白。从这里石头的洁净度看,这条石阶铺设至少要在五百年以前。”鲁天柳仔细辨别石头后自语道。
其实鲁家对石材的辨别并不是非常在行,只是这鲁天柳和四川乐山的石匠石化松为忘年之交。石化松江湖人称“化松石神”,他对天下石头都了如指掌,对奇石异石惜如性命。鲁天柳对石材的识辨技艺大多是从他那里获取的。
“说得真对,这条白石路以前就有,我们这里的人大都知道。祖辈传下话,说这是条善人之路,也有叫回头道的。最早在这起端处还有个石碑,上面刻着:‘白路皆白走,莫如急回头。’但其实走过这路的人都不会出事,除非是进到了悟真谷里,所以石碑上的字应该是劝阻人们不要去悟真谷,而且这石路两旁多出药材、山果、良木,山民一般不用走完这条路,便已经收获颇丰,转头回家,除非是心性过于贪婪。不过现在难说了,石碑已经不见,山林也有变化。到底是善人之路还是伤人之路只有走过以后才知道。”祝篾匠喋喋不休说了很多。
细心莫过于女人,鲁天柳却是从祝篾匠的话里听出了蹊跷。既然这里有如此重要且充满神奇色彩的路径,祝篾匠怎么从没跟大家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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