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旭日又一次与如同落日的圆石面对面时,晨晖沐浴中,一辆四驾大马车滚破稀疏的野草毡子,在已经远离落夕镇百里开外的荒野中缓缓行进。
车厢很宽大,坐上七八个人后仍显得宽绰。鲁一弃还是习惯地坐在车尾,手中摩玩着玉牌,思绪万千。
胖妮儿也挤在车尾一侧的栏架上,呆呆地盯着鲁一弃。她此刻脑中反复在想一句话,那是当年鲁盛孝对她说的:“妮子,长大了给我鲁家做媳妇儿。”
胖妮儿挤到车尾,若有所思地凝视,但这些鲁一弃都未发觉,他现在完全沉浸在对玉牌的思考中。
玉牌上面的文字虽然不能全识,但先后给过鲁一弃很多重要提示。而这几日入藏的路途中,他在路边碑文的提醒下又认出了上面几个字。这几个字在玉牌上代表正西的是先天八卦震木位爻形后面,是整句话中的五个:“巅之渊”和“梯起”。
但认出这几个字之后,鲁一弃反感觉不对劲。原先莫天规告诉他宝构情况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那地方不适合藏祭宝物。从风水学上讲,那里叫做“内合气通”,就是采不到日月精华之光,汇不到风、雨、露、雪四净,只有上下气道可通,还是走气不聚气。据说反倒是在此处下方山脚位是个可以日月光照、四净尽泽的吉地,并且还后建有一处藏宗喇嘛庙。
而现在从认出的文字上来看,“巅之渊”三个字,莫天规根本没有提及与之相关的任何情况。至于“梯起”,莫天规曾说在那喇嘛庙背后有一道阶梯,为墨家祖先建藏宝暗构所留,这也是那座山峰唯一可上行的道路。但不知从何时起,攀上此阶梯的人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当地人都叫这阶梯为“天梯”,说是通往天界之梯。如此看来,“梯”字可以理解为天梯,那“梯起”是否就是天梯的起始处,也就是喇嘛庙的所在位置?
复虞诈
“大少!前面就要到德萨额尔山口了,那里有三条转绕山道,是下行的,可以往南、往西南、往西北,两道直翻岭山道,是往西和往北的,我觉着追赶的对家离着不远了,是不是就在那地界亮眼子,我们顺势遁形?”
“哦!”鲁一弃从沉思中拔出,转头间却首先看到了胖妮儿的一双亮眼睛正直盯着自己,心头不由一阵微颤。
胖妮儿没有回避鲁一弃的目光,依旧绵绵地盯着他。这西北贼王家的女儿到底不同一般,敢想、敢看,却不知是不是还敢说、敢做。
鲁一弃却是什么都不敢,他逃一般避开目光,匆忙答道:“我对周围情形不了解,你和夏叔商量着办。”
盲爷眼白乱闪,思量了一会儿才开口:“再往前去有没有可遁形的巧步子(可利用的好地段)?”
“没这么好的。因为在德萨额尔山口还有一家很大的车马店,入藏驮子都在此处换牲口吃饭补水。可以借到‘走板凳’(可骑乘的牲口)。”卞莫及答道。
“那后面追蹄的点儿可要把握合适呀。”盲爷又说。
卞莫及纵身跳下马车,往车后跑出二十多步,伏身侧脸,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又快步赶上马车,纵身上车。
“都合适,就这么办了!”卞莫及这次没有再征询意见。
“只可惜了你这车子马匹。”杨小刀不由得替卞莫及惋惜。
“只要对家看不上眼,这四个辕蹄子会自个儿回马场。”卞莫及似乎并不担心。
说话间已经到了德萨额尔山口。鬼眼三最先下的车,他把鲁一弃给他的见血封喉树皮布挂在山口一侧的尖石上。
等所有人都下了车后,卞莫及将大车赶到往西北去的下行道上,然后甩鞭抽出两个响亮的鞭花。四匹训练有素的辕马撒开蹄子往前跑去,这一跑,不到天黑那马车是不会停下的。
下了车的人快速无声地朝大车店靠近,等店里的人听到鞭声时,他们都已经贴身在店房的墙边了。
门帘一掀,走出个人来,被盲爷盲杖在后脑处轻轻一敲便就地晕倒。一个女人正从窗口往外看,胖妮儿伸出手掌,掌根在那女人额头摩擦了一下,那女人哼都没哼就昏跌在地。聂小指从后院翻墙而入,人未落地就已经看到一个正低头铡饲料的汉子,脚才沾地便闪电般到了汉子背后。弯臂反扣,食指、拇指像蛇口一样捏住喉咙,将气脉恰到好处地捏闭了一半,那人顿时气滞而晕。
“赶紧拉牲口,从后面院门走。”最后进到店里的卞莫及说道。
“等等,掏了柜台里的钱,再拿些吃食和水。”盲爷有贼路的一套经验,“给他们摆个浑局,至少拖他个大半天时间。”
等把钱掏了,吃喝都收拾了,利老头和聂小指、年切糕也已经把马匹骡子都牵出了后院门。
大车店牲口栏里骆驼、牦牛居多,将所有骡马都牵了还是少了一乘。胖妮儿轻身一跃,骑在鲁一弃的身后,他们两个共乘了一匹白蹄枣红大马。
“这丫头没羞臊!”盲爷微笑着轻骂一声,然后领头赶着座下的大青骡子往朝西的山道跑去,其他的人紧随其后。
马没动,胖妮儿在鲁一弃背后一坐,双手将他腰间环抱,一双饱满挺立的双峰紧紧贴住他的后背。那两大团绵软温香给鲁一弃的刺激特别清晰强烈,让他紧张得有些僵硬,连催动马匹都不会了。
见其他人都走了,胖妮儿双脚踢马肚,把马赶跑起来,追了上去。
他们刚走,马厩旁的草堆中露出了一双黑乎乎的眼睛,这双童稚的眼睛茫然而诧异地看着那群骡马绝尘而去。一群江湖老手把个躲在草堆中睡觉的娃子疏忽掉了。
当看到尖石上飘荡的见血封喉树皮布时,朱瑱命脑中迸闪而出的是“愚弄”“挑衅”,一团浓重的血腥味道止不住地在胸腹间剧烈翻腾。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将气息平复下来,把四处乱窜的气流重新收敛到丹田之间。
“大车轮印下行,是朝西北方向去的。”那个漂亮的小伙儿向朱瑱命汇报。
“店里的人都被击昏,没人见到袭击者。店里的钱财全被掏光,净水和食物也被搬拿了许多。后院门有骡马的蹄印,从走势上看,是往西面去了。只是出门三十步就尽为硬石山道,无法进一步确定。”大高个子寻查一番后,也回来报告。
朱瑱命沉吟不语,手指有力地捻捋颌下黑须,一下又一下。周围很静,除了偶尔刮过的风声和马匹的喷鼻声外,就是店里女人的号啕,钱财、骡马都被卷了,老板娘当然会像丧了爹娘那样伤心。
“这大车店每天都有骡马进出,你可瞧准了。蹄印能尘盖[17]吗?”漂亮小伙问道,语气里可以听出,他在朱家的地位比那大高个子高。
“能尘盖,应该走不多久。”大高个子回道。
“看来他们这是用马车诱我们往西北,实际是抢了骡马往西去了。”小伙判断道。
“不一定!”朱瑱命思忖好久后终于开口,“挂树皮布的用意,是让我们确认前面的人是鲁家正主。抢大车店钱财,故意闹得像个匪事。可我朱家江湖令一出,哪个匪帮有胆子在我路经地段叼食?这情况鲁家那帮老雀子[18]不会不知道。还有那些可以尘盖的蹄印,你们觉得那帮子老雀子会疏忽掉这细节吗?他们这是在摆局子,是要继续把我往坑里绕。”
“那么实际是怎样的?”大个子有些糊涂。
朱瑱命再次沉默,他没想到一个或左或右的问题会这样难判断。或许不只是两个选择,不是还有三条没有痕迹的道路吗?简单的棋步谁都能多想好几层后步,可难点是对手会在哪一层上变招。
“黑娃!黑娃!”大车店里又传来嘈杂的呼喊声,损失了财物的父母这时才意识孩子不见了。
听到呼唤,孩子自己从草堆中出来了,孩子的出现替父母补偿回来许多的损失。信誓旦旦的孩子话是不容置疑的,那群人确实是从后院门骑着骡马往西去的,其中一个没了手的人还和一个浑身红衣的姑娘共骑一匹马。听到如此确切的消息,朱瑱命示意手下塞给那黑娃子一大捧的银元。
朱瑱命带着人也从后面山道追上去。平心而论,如果没有那个娃子,自己最终的判断很可能是错误的。鲁家人将一个路口都设计得如此繁复难料,那么之前自己会不会也有二选一的错误?
“门长,我已发飞信通知离此最近的‘据巅堂’,让他们在前面择有利地段布‘奔射山形压’与我们合围鲁家的人。”漂亮小伙赶上朱瑱命后汇报。
“在什么位置?”朱瑱命沉声问道。
“仙脐湖……”
鲁一弃他们一口气奔出了一个多时辰,累得骡马粗喘不止、口喷白沫才放慢了脚步。马蹄声稍弱,卞莫及突然变了脸色,身子一侧从马背上滑溜下来,趴伏在地,侧耳聆听。
“追上来了,诱子没起效。”卞莫及说。
“不会吧,我们掏钱物,又留蹄印不抚,是故意往这边诱他们的样。再加上另外三条无痕迹的道路,朱家人那么多疑,就算被辨出,也没这么快呀?”盲爷也觉得奇怪。
“对家有高人。”鬼眼三简单回了盲爷一句。
“要我说他们根本没想,抓个阄儿抛个铜板就可以决定该往哪边追。”胖妮儿这话看着外行,其实却是好多会方术、法术的江湖人常用的方法。
鲁一弃弃车乘马时就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朱家门中有太多不可思议的能人异士,正确找到他们的走向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眼下最迫切的事情是如何摆脱他们。
“此处有其他路径可以甩落坠子吗?”鲁一弃悄声问胖妮儿。
胖妮儿常在这一带走动,对这一带的地形比较熟悉,略思索了一下,想到一个地方:“再往前几十里路有个仙脐湖,周围是大片的草滩子。此处连接着好几个谷道,是多个游牧部落共用此地水源踩走出来的。那地方倒可以和坠子周旋下。”
仙脐湖,藏地人也叫它脐海子。从高处看,它的水色瓦蓝瓦蓝的,怎么都不像个肚脐,而像个异族少女的眼眸。
鲁一弃站在离湖边不远的草坡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湖水。此时他有些疑惑,怎么突然感觉如此恍惚?怎么无法确定是虚相还是实气?突然间他意识到什么,于是猛然抬头,朝仙脐湖的远方望去。
“停住。瞧瞧再走!”鲁一弃声音不高,但所有人一下都勒住牲口的缰绳。大家都已经习惯从鲁一弃平静的话语中体会到危险和紧张。
也就在此刻,利老头背上的笑脸鬼头刀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刀把上的红绸帕子骤然抖晃。
“有杀气?”盲爷问利老头,他听到刀鸣和帕子抖晃声了。
“不止!”利老头答道。
“那还有什么?”盲爷感到奇怪。
“有大量新鲜的马粪味儿,还有浓重的腐肉味道。”杨小刀杀过无数驴马牛羊,所以对这两种味道都很熟悉。
“还不止!”利老头又说。
“还不止?”杨小刀也感到奇怪。
“还有人的味道,活人的和死人的都有。”鬼眼三受过熏烫的嗓音很怪异,但大家都听懂了。
“对,还有畜生和连畜生都不如的人。”利老头补充道,他的判断来自于他的刀。此刻鬼头刀似乎感知到另一把刀的存在,那刀也是杀人的刀,不但杀活人,连死人都杀。
利老头没见过那把刀,但他祖辈曾给他一个告诫:遇到那刀要远远避开,笑脸鬼头刀远不是这刀的对手。而现在,这可怕的刀就在不远的前方。
鲁一弃在和胖妮儿耳语:“你有没有瞧见水中有个黑色山体的倒影?”口中喷出的热气在胖妮儿的耳边刮过,撩弄细密的毛发,刺激着敏感的神经。
“嗯!”妮子的回应像是舒服的呻吟。
“可我怎么看不到那座山在哪里?”这是鲁一弃真正的疑问。
“那是归界山,要绕过前面的那座草坡子才能见到。此处地界看似连绵,其实是有山谷断开。所以草坡子的排布是以湖为心旋叠,就像是肚脐的皱褶。站在一个点上无法将所有围绕的山体都看到。而看不到的山体,却或许可以从湖中看到倒影。”
“那归界山与周围草坡可不一样,黑石嶙峋,峭壁如刀,看着根本无路可上。”鲁一弃又轻声说着。
“所以才叫归界山。一种说法是放牧之人见此山就该调头回家,因为往上无路,且无草无食。另一种说法是谁要攀登此山,也相当于寻死。不过这归界山也不是无人上、无人住的,听说山腰处就住着个天葬师,附近藏民还时常请他在山上行天葬之礼。归去之界,以天为葬,如果从这方面来说,我倒觉得这山名还是名副其实。”胖妮儿娓娓道来,跟她性格大不相同。
“对了,妮儿,你刚才说这周边山体有山谷为断,以湖为眼旋叠而布,那此处不就是风水中所说是那种磨盘地嘛。”杨小刀突然插问一句,他竟然是在偷听鲁一弃和妮儿耳语。
“不是磨盘地,是磨轮地,出自汉末陶宁之的《堪舆择避法》。是取磨碾轮压之意,属于六种杀伐地,走气散魂,为阳宅阴宅都不宜选择之地。但在兵法上是为卧兵摆阵上好地界,可攻、可退、可藏,出如龙驾潮,收如龟入甲。”妮儿越说越显出胸怀锦绣。
“这样个地方,对家会不会下坎落扣?”卞莫及的担心不无道理。
“应该没事,一则对家不具备大量训练有素的人马。二则此处磨轮地中水眼阔大,水沿不规则,大型坎面的运转会有缺漏处。”
妮子的分析有根有据,只是她疏忽了一点,对家如果是只围不攻,那你这几人又能往哪里逃?
“是否必须从此地穿过?”鲁一弃感觉有种不妥。
“是的,摆脱背后追蹄子也好,继续朝西也好,我们都必须从另一边的谷道过去。”妮儿答道。
“也必须经过归界山吗?”鲁一弃又问。
“那倒不一定,共有三个谷道能到达布喀赫草场,可以避开那座山。怎么,你瞧那山有不对吗?”妮儿感觉鲁一弃心中存着某种担忧。
鲁一弃没有说话,却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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