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非极乐,何苦孽欲行。”鲁一弃快走到小佛阁时,突然有人清诵一句偈语。
鲁一弃骇然地停住脚步,因为他没有感觉出此处有人。不管怎样的高手,鲁一弃多少都能感觉出些气相,可念偈语之人无有气相可觉,那是达到了神仙般虚幻空灵的道行。
但现在的鲁一弃已经不同于刚走入江湖道时了,惊骇过后,他立刻凝神聚气,用超常的感觉快速搜寻。不是没有气相,而是不同一般的气相。在小佛阁中,有淡淡的一股佛光。
鲁一弃朝小佛阁迈出两步,侧脸往佛龛中瞧了瞧,里面有一尊巴扎门特伊手法[26]铸塑的青铜释迦牟尼像。但鲁一弃现在要找的是人不是佛像,刚才总不会是这铜佛在念诵偈语吧?
“见佛不拜,佛不怪罪,心中当自罪。”
是有人在说话,声音正是从佛像处传来。
鲁一弃没有答话,他现在已经了解到江湖中许多诡异的伎俩,包括话扣。轻易地搭话有可能会让自己乱了心神,从而导致行动上的偏差和失误。他只是在原地仔细地查看那个佛阁,并暗用指度之技查量。
鲁一弃远离佛阁几步,然后慢慢绕行了过去,他想看看佛阁的背面是怎样的。
转到后面才知道,这不是一座双层阁,而是一座双面阁。在佛阁的另一面也有一个龛洞,而且大得多。龛洞里也有一座佛像,却是有血有肉的活佛。
盘坐在佛洞里的活佛并不低眉合十,而是睁着一双天光湖色般的眼睛打量着鲁一弃。
看到活佛一副无尘无垢的面相和天光湖色般的眼光后,鲁一弃心中释然了,心中也不由起敬,因为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感觉不到气相的高手。不谈此人的技击如何,就这和尚的身道修为,已非凡俗高手可比。这样的高人,只会是金顶活佛。
鲁一弃和活佛的目光对上便不再偏移,这是另一种境界的交流。
金顶活佛原本是在绕塔廊头的亭子中盘坐的。可冥冥中感觉寺外有奇异气相往神呼滩的西寺墙而来,于是转而来到小佛阁。鲁一弃炸开西寺墙,他是寺中最早知道的,但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因为鲁一弃尚未进入到寺中之时,活佛就已经感觉自己的心跳、气息甚至血流都附和上那个奇异气相的腾跃节奏,这也许就是佛家之说中的心缘、天应。
“原来是个假和尚。”鲁一弃嬉笑。
“佛无真假,真假之说又从何而来。”金顶活佛并没有因为鲁一弃的话有丝毫嗔意。
鲁一弃发现,活佛双手虽未合十,却是捏的密宗大手印手法之一的“蓬华三昧耶”。
“话无虚实,大和尚又何必一问究竟。”鲁一弃把嬉笑回复为微笑。
“你进我寺不虚,有所企欲也不虚,不分此虚实,如何断出你善恶。”
“我一介凡夫,虚实皆在情理之中,善恶自有世人评说。可尊驾乃佛徒上人,却将虚实看得如此之重,那么我说是假和尚也不算偏错。”
“你懂佛?”
“我不懂佛,我懂理。”
“何理?何为理?”
“佛理,道理,规矩方圆之理。世间一切顺应天意众生均为理。”
金顶活佛目光炯然地看着鲁一弃:“你如此懂理,法度上更胜懂佛。”
“不尽然,只略窥皮毛。”
“却不知在哪一根、哪一毫?”
“佛说无欲自在,道法无我自然,天工之技,规矩下,方圆自成。”
鲁一弃这一句话,涵括了三种法门的至理。第一句是从一部唐代波斯语译本《无上佛论心咒》中看到的,第二句则是小时在天鉴山千峰观中听道时学来的,第三句是出自《机巧集》巧技篇。
活佛缓缓从龛洞中站起身来,始终盯着鲁一弃。金顶活佛研习的是藏佛三密,所以判断一个人是看的七轮三脉,包括气相、身光、心音。而鲁一弃气相若霞,宝光灿烁,心音梵唱,这让活佛怀疑鲁一弃会不会是哪位圣佛的化身。
鲁一弃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时间,否则会跟不上炎化雷驱动火势的节奏,所以转身继续按原有路径往前走。他认为活佛虽然是个威胁,但这种圣修之人和那些大兽子一样,心性纯净灵锐,应该同样能受到某种感召,不会对自己下手。
活佛走出龛洞,见鲁一弃自顾自走了,便身形微晃,赶在了鲁一弃的前面。
赶到前面的活佛没有拦阻鲁一弃,而是以同样的速度陪鲁一弃一起朝前走着。但他们两个的脚步并不快,因为边走边思考边说话是会让脚步节奏放得很缓的。
“佛说无欲自在,我亦无欲,却身无真佛之迹。此理难达。”金顶活佛的语气有六分像是在请教。但对于鲁一弃来说,又一场较量开始了。
“你已无欲?祈为真佛之愿便是欲。还有,所行虽不为己欲,却为少数人之欲而行,难近真佛。”鲁一弃回道。
“所行之欲从何而说。”
“就说你所守寺庙吧,择‘内合气通’下气口而建,是度凡入圣的上上地。可你观此处,暗藏刀光血腥之气,明露金玉财物之气,将该有的佛光灵气都掩盖了。”鲁一弃的话中已经开始显露锋芒,斥责之意渐显。
活佛面色微微暗淡了一下:“佛徒众生舍浮财向佛心,也是皈依一道,无可厚非。”
“舍财者向佛,财可曾为佛事?普度众生了?扶贫济困了?都不是,只是以你活佛崇法度生为名,为肖小敛骗钱财,贪天下人极之福。你虽无欲,却成就别人邪淫之欲,此亦为有欲,有大欲、邪欲。另外奸劣之徒在侧,你不度化教诲已为佛罪。且不离、不见、不闻、不觉,更是罪过。”
活佛听到此处不再作声。
“还有自在一说,修至真佛当然自在。可未曾有自在之身又哪得自在之心?”鲁一弃趁热打铁,他刚才是斥责活佛助纣为虐,现在是暗嘲活佛同样在朱家控制之下。
“这其中的确有纠缠难清之俗根,但我心自在,无物可羁。”活佛低声回道。
“如是说,尊驾在此候我又是出于哪根心枝?”
“其中纠葛很难明言。身不由心,心不自在,确为所修大厄。不过我要将你拿了,有了交代,此后便再无羁绊。”说到此处,活佛蓦然停住了脚步。
鲁一弃继续向前,直走到与活佛并排才站住。然后悠悠地叹了口气:“拿我只如误杀蝼蚁,但逆天行事,别说真佛之修,恐怕还会坠入修罗之界,万劫不复。”
这话说出,活佛表情一下变得痛苦,口中喃喃:“我再想想,我再想想。”说完拨动佛珠,低诵经语不断。
鲁一弃感觉活佛有些颤抖,更感觉到他身体中两股气势的交汇撞击。此时在活佛的内心正进行着一番天人之战、心性之战,而且无比地激烈……
阴阳天王绕过养鬼婢走到寺墙的破缺处,然后一个朝里一个朝外站在那里不再动弹,就像两尊石雕泥塑的护法神像。
养鬼婢眼角余光扫了下,便知那两人是要封堵鲁一弃的退路,但要想夺下缺口,首先必须将与自己对峙的大喇嘛解决掉。
养鬼婢动手了,帕子飘然而起,卷成两股劲风撞向大护法。而大护法开始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次攻击,因为他没见到养鬼婢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动作,只以为养鬼婢脖子上的白绸长帕子是随风而飘。
养鬼婢虽然已散了养鬼,但多年积聚的鬼力仍非同小可。这鬼力是借助养鬼练就的邪门功法,使用起来只随心意。
大护法练的是佛门功法,根本不知道还有如此的鬼力之技,所以这次他吃亏了。
直到已经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帕子头挟带的巨大力量,大护法才匆忙出手,双掌推出。连手臂都未来得及伸直,就已经与帕子头相撞。闷破之声,像击漏了一只皮瓮鼓。响声中,袍袖全碎,有如无数暗红的蝶儿在翻飞,大护法脚下连续退出四五步才站定,一张佛陀般的脸面在青红之间瞬时变换。
大护法是吃了些亏,但养鬼婢遭受的反击之力也不小。帕子头一下翻转回来,在手臂上圈绕了两道才停住。身形虽未移动,却如疾风中的垂柳一般连续摇摆,这才将力道尽数卸去。
让养鬼婢没有想到的是,大护法只是脸色一变就已经恢复过来。她这边身形才稳住,那边就已经扯下身上红袍,舞作一朵力士云,往养鬼婢头顶罩下。
养鬼婢长绸立时翻卷而起,直击红云。于是,一团浓酽的红,一团阴幽的白,交汇纠缠,一会儿是突然的崩散。风声、撞击声、崩裂声不绝于耳。
按理说,是大护法的佛门功克压养鬼婢的鬼门功。可佛门功多少会带三分仁慈,再加上大护法也不是江湖上的杀伐之辈,所以下手缺了狠劲。养鬼婢则不然,功法诡异、刁钻、狠毒,这些特点让她非但不显败相,更多时候还让大护法手忙脚乱。
“大护法、两位天王,门长有令,让你们入缺进逼。”一个小喇嘛从远处跑来,边跑便喊。
“门长还说……”小喇嘛话没喊完,旁边的烟火之中有一片雪亮的芒光朝他飞闪过去,他的头颅与身体立时分作两处,头颅在空中翻飞,身体仍继续朝前奔出好几步。尸体在大护法身后倒下,倒下的同时,头颅也正好落地,兀自张口结舌状。
那片芒光闪过之后,是一朵红云,将本该喷溅出的血滴尽数拢收在其中,这红云比大护法舞动的红云更为浓艳。血滴收尽,那芒光才一下定住,从中显出一张笑脸鬼头。笑脸鬼头只一显,随即又化作一道芒光飞闪而出。刽子手的出刀法,一刀过后,定神换气再来第二杀,这是笑佛儿利鑫到了。
血溅佛
利老头第二刀直攻大护法,就如一支闪电劈入红云。前后夹击,而且都是高手,大护法知道自己无法应付,于是双臂用力,“哗啦”一声爆响,力士云瞬间分成两朵。一朵砸向养鬼婢,一朵砸向利老头,而他自己则从分开为两朵的力士云中间冲身而出,奔躲到道路的另一边。
利老头刀光破红云而出,半片红袍又劈作两半。刀势顺收护身,凛然而立。
养鬼婢理都没理砸向自己的半朵红云。而是借这机会滑步往后,鬼影般飘动身形,直奔缺口处的两天王而去。
虽然没有听全小喇嘛的传话,两天王还是准备往墙里进逼,但最终只有面朝墙里的阴天王能够进去,而阳天王则必须面对一个肥硕的身影,一片无形的杀气。
肥硕的身影是杨小刀。他从街上奔过的人群中抽身而出,然后不急不缓地朝墙缺走去。
杨小刀距离缺口还有十几步时,阳天王从身后抽出一对内外锋口的金乌环,全神戒备。金乌环这种武器看起来只是两个圈,但内外边全开锋口,只留小段柄手。使用中不但能砍、削、割、切、剁,还能套、拉、锁、旋、翻,是一件极难摆弄的奇形武器。武器越是奇怪,路数越是诡异。所以杨小刀非常谨慎,没有贸然攻杀过去。
阴天王进入寺墙的同时,也抽出一对同样内外锋口的月牙钺,这看上去就像两只半圆。这对兵刃与阳天王的金乌环相比,虽然少了一个套字诀的技法,却多出个刺字诀,格杀技法更加刁钻阴险。他将离自己最近的胖妮儿确定为第一目标。
而此时胖妮儿只是盯着步伐逐渐加快的盲爷,似乎没有察觉到阴天王悄然进逼过来……
朱瑱命和高奔雷从西面台梯而下,从喇嘛们的静舍居穿过,然后沿佛示墙前斜坡直上,从这里可以走到西殿的白石栏外。这一路都是遍布绝杀坎的死路,但因为金顶寺的坎扣布局呈绵长曲折状,所以朱家最初留了可以快速解出的暗道,以便包抄和侧杀。
但朱瑱命现在不是要包抄,也不是要侧杀,而是要旁观。他想看看鲁家人到底要做些什么,他们的目标又是在什么地方。
事情的发展在朱瑱命的料算之中,当他到达西殿白石栏外,闯坎之人也才到这里。但是刀十六没到,这是不该出现的情况。因为刀头只需跟着闯坎人直走,不必像朱瑱命他们要解坎而行。对家闯坎人到了,他应该紧跟其后才对。
朱瑱命并不知道,刀头遇到的困难比他们想象中要大得多。当他从坎扣被全解的转轮廊过去后,接下来的“藏王坡”“卍字步面”等坎扣全没解开。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闯坎人是飞过去的?但不管别人是怎么过去的,刀十六只能是一步步解着往前走。这比朱瑱命预留暗道的解法要麻烦得多。
从正路闯坎而入的两人并没有继续往双殿后突入,而是在西殿石栏处站定了身形。朱瑱命和高堂主就在石栏下方不远,但上面的两人似乎并没有发现,因为他们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佛示墙外面。
佛示墙外面有什么?神呼滩,小佛阁,再往这边就是一片坡地。对了,鲁一弃是从西墙破口而入,他也该在那一边。
就在朱瑱命思虑之间,突然听到上面人高声叫起来:“快拦住!他这是要下杀手!”
他们果然是遇到什么紧急情况,连侵入敌家后最基本的掩形匿声都不管了。
朱瑱命探头往上看了一眼,他认出喊话之人是三丘土锢魂墓中用银针偷袭自己的郎中。朱瑱命对这人的印象很深,不止是因为他诡异的针法,更因为此人和自己在气质、外貌以及年纪上都有着几分相似。后来东路堂口的手下告知,这个郎中原来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倒拔穴易穴脉。
“他中的是失魂引,快找出是用什么做的引,卸了引子就没事了。”这是另一个人的喝叫声。
朱瑱命一听喊喝声便知此人的气息运转、功劲舒展都已近神人,世上能达此境界的人不多。
那人正是莫天规,要不然谁能从金顶寺正面坎道直入,那么短的时间中就闯到双殿位置?
莫天规所喊“失魂引”乃是祭魂师的独门绝技。朱瑱命由此断定,是祭魂师下的钉儿露芒刃了。此时从西寺墙强破而入的鲁一弃已经命在顷刻。
佛示墙外,鲁一弃面对着一个不止不休疯狂扑向自己的敌人。
那敌人就是盲爷。
胖妮儿动作比盲爷还要快,每当盲爷要跃起扑出之际,她便立刻出手拉住他的背心和腰带。但盲爷每被拉下之后,便重新扑身而出,犹如疯狂了一般,所以他还是不断朝着鲁一弃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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