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明月寄春风:愿得柳七心-不悔衣带宽,为伊独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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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杜丽娘在《牡丹亭》中唱道:“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而崔莺莺则在《西厢记》中唱道:“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杜丽娘眼中的春色,当是春光极盛之时;而崔莺莺所见的春色,却是春光迟暮之时。杜丽娘的春心,是为感春;崔莺莺的春心,是为伤春。感春、伤春,在古典诗词中却不只为闺阁女儿所垄断,本篇《蝶恋花》,便吐露的是一位北宋才子的感春心绪、伤春情结。

    柳永曾写下过许多关于春天的辞章,在那些辞章里,春天总是与青春同行,与欢乐为伴。其《抛球乐》云:

    晓来天气浓淡,微雨轻洒。近清明,风絮巷陌,烟草池塘,尽堪图画。艳杏暖、妆脸匀开,弱柳困、宫腰低亚。是处丽质盈盈,巧笑嬉嬉,争簇秋千架。戏彩球罗绶,金鸡芥羽,少年驰骋,芳郊绿野。占断五陵游,奏脆管、繁弦声和雅。

    向名园深处,争泥画轮,竞羁宝马。取次罗列杯盘,就芳树、绿阴红影下。舞婆娑,歌宛转,仿佛莺娇燕姹。寸珠片玉,争似此、浓欢无价。任他美酒,十千一斗,饮竭仍解金貂赊。恣幕天席地,陶陶尽醉太平,且乐唐虞景化。须信艳阳天,看未足、已觉莺花谢。对绿蚁翠蛾,怎生轻舍。

    春晓初起,又是一个浓也可爱、淡也可喜的好天气。推开窗户,嗅一嗅微雨中的花香。目随清风软絮,飘过小巷曲陌,飘过烟明草绿的池塘。朵朵艳杏巧施晨妆,脂光盈盈、粉面含笑;纤纤柳枝莫不因为春困而娇慵委地,一搦细腰犹带楚宫风韵。

    来吧,跟上春天的脚步,到春光深处来。秋千架前丽人戏,五陵原上少年游。罗绶结彩球,芥羽斗金鸡(古人将芥末撒在鸡羽上,芥末味辣,借以让对方的斗鸡辣出眼泪从而取胜,看来古代的赌徒不仅不择手段,脑子还特别灵光)。繁弦多和雅,画轮赴名园。春日宴,以天为幕,以地为席。金貂换酒,一斗十千。莺歌燕舞,尽绕芳树;盛世良辰,花下醉眠。相看未足,莺花已谢。春天啊春天,你怎忍弃人而去?怎舍得绿蚁酒空、浓欢尽散?怎舍得美人迟暮、蛾眉不展?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写道: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而对于柳永,这句话似乎应当改写为:春天,这故都的春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按照柳永的想法,行乐须及春。如果你不曾拥有多姿多彩的生活、鲜灵动人的青春,你就像是一条不曾荡漾起浪花的河流,简直是白活了。然而,在春天里,也有一些特别的时刻,令柳永背弃了“浓欢无价”的宴游。比如此时,比如这首《蝶恋花》所透露出的心绪。

    这是一个晴和佳美的春日,一寸春光一寸金。熏风细细,吹在倚楼人的身上,带有一种温柔的关切、隐约的怜悯。这个人已在这儿站了很久,只有熏风陪他沉默。在这本当呼朋引伴、欢会雅聚之时,为何会有这么一个人,似与春光绝缘,却甘愿成为孤独与忧伤的化身。

    多可惜啊,还未来得及好好消遣,美好的春日即将被残阳斜晖带走。多可惜啊,这个楼头伫立的身影,“处处踏青斗草,人人眷红偎翠”,他却独自向隅、郁郁不乐。他为何长吁短叹,又为何在草色烟光中模糊了泪眼?难道他没有朋友?莫非他无处行乐?不是,都不是。这一切,是因春愁而起。这片春愁,可如杜丽娘所唱“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这片春愁,可如崔莺莺所言“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普天之下,就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春愁的对象吗?独倚楼头、默然凭栏,原来,他是特意选择了这样一个幽寂之处来躲开众人的盘诘,来深藏他的心事。但他躲开了众人,却躲不开春光。面对春光的魅惑,他还做不到心如止水。既然春愁无可治愈,那就索性讳疾忌医,忘了自己患有严重的春愁困扰症吧。何不重新投入人流,对酒当歌、放旷随喜,醺然一醉、忘却烦恼?刚产生这个念头,就立即被理智否定了。罢了,这有用吗?以前又不是不曾试过。一次次地对酒当歌,在别人的欢乐里索要自己的欢乐,但你得到欢乐了吗?没有,从来都没有。与别人同度一天,却不如在你身边度过一个瞬间。“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在茫茫人海中强颜欢笑实在是无味至极。一个人如果需要的是一滴甘露,就不该在万顷火云中寻寻觅觅。

    有人看到他在宴会上不是低头痛饮,便是答非所问,察觉出了他的异样。

    “你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每次见到你都像是三魂去了六魄,究竟是为何?”人们的好奇心终于没有放过他。

    “别瞎猜乱想,我什么事都没有。”他仍不肯承认。

    “什么事都没有?你呀,都瘦脱形了,亏你还不自觉。是为了一件值得的事,还是一个值得的人?为它,还是为她,你变成了这样?”

    是为了值得的事或者值得的人吗?这便是春愁的根源,它已深植于心、枝繁叶茂,删之不能、除之不去。南朝文学家沈约与友人书,感叹自己“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以此推算,岂能支久”。孔位数移、衣带渐宽,对沈约而言,这是年老多病所致,而对《蝶恋花》中的伫倚危楼者来说,却是春愁所致。

    这片春愁,是最深沉、最热烈的相思。不问值不值得,但知为伊之故、身心憔悴却决然无悔。

    温庭筠的《南歌子》,写的是一个女子的相思:

    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

    而赵令畤的《清平乐》,写的是一个男子的相思:

    春风依旧,着意隋堤柳。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

    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温、赵二人均已写透相思之苦,写尽相思之态。但他们二人,却未曾如柳永一样一语道破相思的真谛,这真谛便在于即使相思得不到任何回应,也勇于付出、不悔初心。

    而这种勇往直前的精神、坚韧不拔的品性,正是王静安先生所极为称道的“三大境界”之一,是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必经之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以静安先生富于哲思的目光看来,柳永笔下的“伊人”可用来指代理想之境。若想成就理想,你要付出的可不只是三分钟的热度,而是一生的狂热、一生的耐心、一生的痴迷。持之以恒、锲而不舍,总有一天,你所追求的理想终将华枝春满,而你所眷恋的伊人亦会倾心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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