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韶阳,璿枢电绕,华渚虹流,运应千载会昌。罄寰宇、荐殊祥。吾皇。诞弥月,瑶图缵庆,玉叶腾芳。并景贶、三灵眷祐,挺英哲、掩前王。遇年年、嘉节清和,颁率土称觞。
无间要荒华夏,尽万里、走梯航。彤庭舜张大乐,禹会群方。鹓行。望上国,山呼鳌抃,遥爇炉香。竟就日、瞻云献寿,指南山、等无疆。愿巍巍、宝历鸿基,齐天地遥长。
作诗填词,当以清新脱俗、别开生面为要务。可要是遇到那些屡见不鲜的题材呢?比方说,宋代宫廷有道名菜唤作“蟹酿橙”。以蟹肉塞入挖空的橙子中,再加之以调味,尔后放入箅子(旧时的蒸具)上蒸制而成。我们来设想一下,假如宋徽宗赵佶在避难南渡途中,忽然有一天,想起了这道菜来。环视左右不见御厨,却见柳永在旁。于是徽宗发话了:“柳三变,你既无所事事,何不为朕蒸制几只蟹酿橙?卿一向不务正业,可知这蟹酿橙的做法?”
“这有何难?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柳永从容言道,“蟹酿橙,顾名思义,须得有蟹又有橙。但不知鲜蟹在哪里,橙在哪里?”
徽宗悻悻然“哼”了一声:“仓促之中,哪得备来?知卿头脑活络、长袖善舞,特将这样的差事赏你。怎么,连你也不能吗?”
“不能!”柳永一口回绝,“陛下偏安南渡,置天下苍生不顾,所念念不忘者,唯口腹之欲。臣窃为陛下羞之!无道之君,非臣所能侍奉!”
“大胆!你不过是一个无品无行的市井文人,竟敢对朕恶语诟詈。”徽宗拍案而起,“来人,将柳永叉出去!”
“不劳陛下着人来叉,柳永这就告退。”柳永毫不示怯。
眼看柳永昂首走了出去,徽宗反倒茫然若失:“等等,你……你真的不能做吗?朕这腹内饥火烧肠,若无这道菜,只怕今晚不能安枕矣!万一明早追兵赶到,叫朕如何上马指挥?”
“果真如此?”柳永回过头来,“那就问题严重、后果严重了。陛下非得要臣操刀,臣不敢不从。请问做好后有什么好处?”
“好处?”徽宗笑拈龙须,“让朕想想看。如果朕没弄错的话,今年卿又落第了吧?这好处就是,朕特颁恩旨,赐你一个状元及第。”
“这不是臣想要的好处。”柳永摇了摇头。
“那么,你想要什么?你要什么,朕无有不许。”徽宗急了。
“臣所愿者,愿陛下站稳脚跟后重整旗鼓、挥师北伐,恢复山河,一洗靖康之耻!”
徽宗不语,许久才叹了一声:“卿言良是,准奏!”
“成交!”柳永慨然撸袖,“臣这就为陛下做来!”
“但你怎么做呢?”徽宗不得不点醒他,“这里既无鲜蟹,亦无金橙。”
“鲜蟹没有,咸蛋也没有吗?金橙没有,酸果也没有吗?”柳永眨了眨眼,“翻陈出新,只要手法高超,不信鱼目不能混珠,滥宇不能充数。”
这个设想,当然并不靠谱。关羽战秦琼,人物与时间毫不沾边。柳永若能活到徽宗的年代,起码也得是个世纪老人了。徽宗南渡,怎会有柳永随行呢?柳永所遇上的,不是徽宗皇帝而是仁宗皇帝。而我们将要说到的《送征衣》,便是以翻陈出新的手法为仁宗皇帝所写的一首贺寿词。
贺寿词,受题材所限,要在滥觞无奇的称颂祝福中带给人切实的满足与欢欣,这真的是道难题。然而,翻陈出新,只要手法高超,即使手头只有咸蛋、酸果之类的普通食材,亦可重现宫廷名菜蟹酿橙的风味。烹饪如此,为文也不例外。
除了《送征衣》,柳永还写过一首《醉蓬莱》,虽不是贺寿之作,其进献的对象,却仍是仁宗皇帝。“醉蓬莱”这个名字听上去颇有羽化登仙之感,但在仁宗那里反倒碰了一头一脸的灰。这又是为何呢?我们先看其词: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一一看去,没问题啊,应景应节,字句俱工,何来碰灰之说?据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一书记载:
皇祐中,永久困选调,入内都知史某,爱其才而怜其潦倒,会教坊进新曲《醉蓬莱》,时司天台奏“老人星见”。史乘仁宗之悦,以耆卿应制;耆卿方冀进用,欣然走笔,甚自得意。词名《醉蓬莱慢》。比进呈,上见首有“渐”字,色若不悦;读至“宸游,凤辇何处”,乃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上惨然;又读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掷之于地。永自此不复进用。
皇祐是宋仁宗的第七个年号,时间跨度为1049—1054年。以此推算,柳永此时已是年过半百了。年过半百却“久困选调”,在仕途上一直未能获得提拔,这是个很尴尬的处境。恰在这时,司掌天文的机构向仁宗禀报天上出现了老人星,亦称南极老人星、寿星。按照《史记·天官书》的说法:(南极)老人见,治安;不见,兵起。仁宗以之为吉兆,全国上下一片欢腾。这时宫内一个姓史的宦官,是柳永的拥趸者之一。此人一直想为柳永的升职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趁着龙颜大悦之际,他让柳永写了《醉蓬莱慢》(又名《醉蓬莱》)一词,尔后兴冲冲地呈上御览,却惹得仁宗龙颜大怒。
原说是献宝,结果却献出了一场没趣,这不仅让姓史的宦官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连柳永本人,甚至也要怀疑人生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柳永的心里,肯定有上千个问号。柳永啊柳永,亏你还问“为什么”呢!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皇上心里的那些个不痛快,你可打探清楚没有?
《醉蓬莱》开笔便是“渐亭皋叶下”,这第一个“渐”字,就让仁宗有种不祥之感。水边高地一片片地飘下落叶,越落越多,是以为“渐”,仁宗莫不是感到了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凄凉?
如果说一个“渐”字尚能让仁宗隐忍不发,这后面的“宸游,凤辇何处”则是犯了大忌。原来仁宗曾为其父真宗拟制挽词,挽词中也有“宸游,凤辇何处”六字。柳永这个冒失鬼,既然要博求皇帝的欢心,怎么就没想到事先了解一下皇帝的好恶呢?至少应当把皇帝的著作(包括挽词在内的文集)拜读一遍吧。知己知彼,到哪里都吃香着呢。这下可该傻眼了吧?在柳永的贺喜之词中读到自己写给亡父的诔文,对仁宗来说,这无疑是件触霉头的事。但这霉头竟是不触则已,一触没完呢。“太液波翻”令仁宗又是一惊。柳永之意,原是指太液池中波浪翻涌,蔚为壮观;但仁宗的心中已有疙瘩,在他看来,这“翻”字非但用语轻狂,并且不祥到了极点。“宸游”“凤辇”而“太液波翻”,这不是在诅咒自己船翻人亡,紧步“岁月”号的后尘?
仁宗恨恨地撂下一句话:“说‘波澄’难道不好,这‘波翻’是何用意?”就这样,柳永的《醉蓬莱》闯下了大祸。还想谋求选调的机会呢,门儿都没有。气恼之余,仁宗已下定决心将其终生弃用了。
但这只是一则未经证实的故事而已。既然谥号“仁宗”,这位大宋皇帝难道凭的是斗筲肚肠?而柳永仿佛也没有因此而一蹶不振。“我倒不信,会在同样的地方摔倒两次。”《醉蓬莱》虽然弄巧成拙、演砸了,但柳永的《送征衣》一词,却是极好的将功补过之作。这里面的一字一词,再也不会令仁宗产生丝毫的违和感。能将贺寿之词写到这个份儿上,这还真是柳耆卿方能干出的绝活儿。我们先从上阕看起。
宋仁宗赵祯生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是宋真宗赵恒的第六个儿子。真宗曾有五个儿子,均已早夭。仁宗出世时,真宗已过不惑之年,在接连失去了五个幼子后还能盼到赵祯的出生,对真宗以及大宋王朝来说,这简直就是天赐奇福。赵祯的太子之位可以说是自出生的那一刻便一锤定音了,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兄弟跟他展开优胜劣汰的竞争。他一生下来,就成了国之储君。而柳永的词中,开篇便写到了仁宗有如奇迹般地降生。
仁宗的生日是旧历四月十四,时已立夏。不必为春光离去、韶华转身而扼腕叹息,这姗姗而来的夏日,难道不比春光更为夺目吗?属于夏日的年华,难道不比三春的韶华更为丰盈、更为厚郁、更为繁茂、更为酣美?北斗七星中,排在最前面的两颗被称为枢星与璇星(在柳词中,“璇”写作“璿”,璇、璿不仅同音,亦且同义)。据皇甫谧《帝王世纪》所载:“黄帝,有熊氏少典之子,姬姓也。母曰附宝……见大电光绕北斗枢星照郊野,感附宝,孕二十五月,生黄帝于寿丘,长于姬水。”黄帝,位居三皇五帝中的五帝之首,作为中华民族的史上第一君,在其出生时曾出现异状。黄帝的母亲附宝看到气势磅礴的电光绕着北斗七星中的天枢星飞旋,将郊野照得亮如白昼,附宝惊其壮丽,随后便怀有身孕,经过二十五个月的妊娠后,在寿丘生下了黄帝。看来仁宗的出生也与黄帝相似。而这一次,电光不但绕着枢星转,并且绕着璇星转。比起黄帝之神妙,仁宗似还略胜一筹。
除了璿枢电绕,还有华渚虹流。华渚,即水中绮丽的沙洲,但也有人认为,这是一个地名。《宋书·符瑞志》云:“帝挚,少昊氏,母曰女节,见星如虹,下流华渚,既而梦接意感,生少昊。登帝位,有凤皇之瑞。”关于三皇五帝的说法,民间与史书上均有多种版本。若是按照《资治通鉴外纪》的排行,五帝依次应为:黄帝、少昊、颛顼、帝喾以及尧。在这个说法中,少昊仅仅屈居黄帝之后。少昊名挚,其母女节。女节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星光如彩虹一般令人惊艳,流照于华渚之上。女节感梦而孕,她所孕育的孩子便是少昊。
两位母亲,一名附宝,一名女节,照今天看来,这两个名字似乎都比较“奇葩”,但对我们的古人而言,这可是两个绝佳的名字。附宝,有宝来附,大吉大利啊。女节,纯然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附宝与女节都很有想象力,非凡的想象力是凤皇之瑞的孵化器。从此神州大地上有了黄帝,有了少昊……在许多个世纪之后,又有一位圣君横空出世。他就是大宋王朝的第四任皇帝。他出世之时,兼具黄帝与少昊出生时的两种超自然现象。北斗、电光、灿星、华渚,全都约齐了,明确无误地向世人展现天心与神意。大宋王朝,必将荣耀千载、长葆昌盛。
没有人会有所置疑。怎么会那么巧,远古圣王的诞生吉兆,会在今时今世得以重现?因为天心如此、神意如此,我们的皇帝在大宋臣民的千呼万唤之后,终于弥月而生。是天心与神意为他安排下无比光荣的使命,要在他的身上,复活远古圣王的魄力与卓异。
从此之后,我朝皇图有继。作为真宗之子,这位新生的储君会让皇家的金枝玉叶灿然生辉、生根发芽。估计这段话若是早说二十年,赶上小皇子的诞生之日,有幸供呈真宗皇帝御览,没准儿柳永的命运还真会摇身一变。老来得子,且又是独子,“瑶图缵庆,玉叶腾芳”,这八个字足以令真宗喜心翻倒矣。那么体贴入微、那么善解人意,真宗不想重赏柳永都难。
这个小皇子啊,得到了天、地、人三灵的眷顾保佑。他意气风发、丰姿英挺,他的时代,必会铸就远超先贤圣王的丰功伟业。从此之后,每年的四月十四都是清美嘉和的节日,举国欢庆,其乐陶陶,令人想起《诗经》中的名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转眼又是四月十四了。离小皇子的出生,已过去了二十余载。在小皇子十二岁时,饱受心病折磨的真宗皇帝终于撒手人寰。真宗的皇后——小皇子赵祯的养母刘娥以太后身份摄政,军国大事一决于太后,年少的赵祯不过是皇权的象征而已。直到刘太后去世后,小皇子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了一国之主,在政治舞台上正式领衔主演。然而,不要忘了这个年轻人已在舞台的幕后有过长达十一年的实习期。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仁宗亲政,不只是众望所归,也是水到渠成。
没有人敢看轻这个青春正盛的帝王,也没有人敢看轻他统治之下的青春正盛的帝国。无论附属之国,还是蛮地夷邦,无不闻风景慕。为了庆祝他的生日,列国使节远行万里,不辞梯山航海之苦,带着珍异的礼物齐来进献。我大宋皇帝端坐于彤庭之上,命人演奏起可与舜帝时代相媲美的华彩乐章。“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此情此景,与一代圣君大禹在涂山会见诸侯时是何其肖似。
鹓雏,是传说中一种与凤凰同类的瑞鸟。鹓雏起飞时,排列整齐,给人以视觉的享受。唐代温庭筠有诗云:“凤阙分班立,鹓行竦剑趋。”这“鹓行”一词,用来形容朝臣排列有序、恭谨整饬,实为绝佳之喻。
大宋皇帝雍容尔雅,大宋朝臣立如鹓行,天子威仪、上国风采,令远道而来的异国使节深为折服,欢呼之声好似群山震动,鼓掌之声犹若巨鳌拜舞。仙风拂拂,遥闻御炉袅香,这是美满的一天,大宋皇帝仿佛云端临照的旭日,接受中外臣民的瞻望与祝福。且让我们再聆听一遍天下人的共同祈愿吧:愿我们年轻的大宋皇帝与南山齐寿,愿我大宋的国祚与基业地久天长。
本当是俗不可耐的贺寿题目,由柳永写来,偏能自出新意,读罢令人意气扬扬,油然而生忠君爱国之心。不知仁宗有无读到此词,读到后,应该可以尽释《醉蓬莱》一词带给他的嫌怨吧?单凭“挺英贤、掩前王”一句,仁宗就该对柳永刮目相看才是。好一个继往开来、充满正能量的“励志哥”形象,不但令大宋百姓看到了光明的未来,就连身披龙袍的“励志哥”本人,对此能不心潮澎湃、感奋不已吗?
“如柳三变者,可谓善颂善祷,不至于一无可取。要不要考虑一下,将柳三变重新起用?”仁宗的心里,可曾有过这样的盘算吗?遍观柳永的词集,其中不乏干求谀颂之作。这固然是当时的一种风气,柳永这么做,似亦不能免俗。但以柳永的性格,从来就不是出尘避世之人。干求谀颂,虽非柳永的本意,却可以看到柳永不甘寂寞之心,他也渴求得到君主的赏识,希望得以施展才干。
很可惜,宋仁宗从未真正地试着去了解并赏识柳永。柳永就像一个身怀绝技的歌女,满心以为只要选对了曲目,凭其新莺出谷的演唱天赋,自会引起君王瞩目。为此,他对着仁宗深情而唱:“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你要相信我的情意并不假。我的眼睛为了你看,我的眉毛为了你画,从来不是为了他。”怎奈话不称意、调不走心,对柳永抛来的俏眉眼,仁宗根本就不搭理。柳永想要勾搭皇上这条路子看来是行不通的,这可真是如坡公所说“多情却被无情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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