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安静的听着,直到他说完,她才做出反应,绽开恬淡笑容,平和的说:“你说得对,人活一世,不到最后谁又能断定自己生命的轨迹,更有甚者,盖棺之后都不能得出定论。”
有一些离别,说完再见,或许转过街角就又碰面;而有一些离别,嘴上说着再见,就已经成了终局——再见再见,此生再也不见,不管你再多努力,转过几条街,路过多少人,都没办法再看那人一眼。
年少懵懂时,听到的童话,看到的传说,满满的美好,潜移默化中,总觉得一生是很漫长的事,只要你心地善良,积极争取,就会得到皆大欢喜的结局。
慢慢长大,才知道那些粉饰过的故事,有时候比乌托邦还不现实。
想起课堂上总结过的那些中心思想,很多都要传达一种善有善报的观念,但长大后在某个瞬间,突然意识到,我国最有名的好人,他年纪轻轻,死于非命……
什么是成长?
不是毫无意义的年龄叠加,而是经历过生活,慢慢学会不再因为感情用事而任性妄为,学会为爱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考虑,学会每一次告别,都要做到慎重其事。
所以后来,莫离站起身,微笑着对洛邈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当面跟你说声对不起的,实在抱歉,我没留心就拆开了你的包裹,我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如果我老公回来看不到我会担心的,所以我就先告辞了。”
洛邈没有挽留她,但他亦步亦趋的送她出门,看着她步下他门口的台阶,绕过铁艺栏杆,回到她和何晓佐的家门口,拾阶而上,打开房门前,突然转过头对他笑着挥手——就像对待真正的街坊邻里的态度。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不记得从哪里看过那么一段话,大意是:手心里三条主要纹路,分管生命,爱情和事业,但你攥起拳头,它们都被包裹在你手里——自己的失败,源于拳攥得不够紧!
但他没想到,她竟突然开口邀请他:“对了,你家里只剩你一个人了吧?”
“嗯?”
“如果没什么事,要不要过来坐一会儿?”
他笑了,瞬时光彩夺目。
这座熙攘繁华的城市,早在多年前,何氏的子公司就于此生根发芽,正街上的何氏大酒店,遍地开花的何氏茶坊,都是谈心好去处,可何以恒和季雅淑却选了环海路一间不起眼的小咖啡店约见何晓佐。
季雅淑状态不是很好,消瘦憔悴,眼圈红肿。
落座很久后,何以恒才艰涩开口:“晓佐,你都知道了吧?”
何晓佐自嘲的笑笑:“我是假太子,她是真凤凰。”抬头看了何以恒一眼:“不过我还是娶了她,您老会不会觉得我寡廉鲜耻,高攀了她?”
何以恒和季雅淑对视一眼,表情有些凝重,何以恒斟酌片刻:“你是我们养大的儿子,她是我们流落在外的骨肉,你们能结婚,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可是……”后面的话,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们不说话,何晓佐也不插嘴。
又过了很久,何以恒叹息一声:“她还好么?”
何晓佐抬头看他:“想知道,就直接进去看看啊,何必把我单独约出来。”
何以恒的表情很尴尬,声音有点颤抖:“你明知道,我们之前做过那么多对不起她的事情,甚至差点要了她的命。”
何晓佐低头不看他,冷冷的笑:“你说的那些事情,她早就不记得了。”又苦涩的:“如果没有忘记那些该多好。”
没有忘记,就还是健康的;
是健康的,就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害怕一觉醒来,她突然变成挂在墙上那只剩黑白两色的一幅照片。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何以恒却听明白了,不知是想安慰何晓佐还是安慰自己,他略略抬高声音:“放心,她会没事的,我知道沈夜一直都在找莱恩。”
何晓佐手一颤:“沈夜?”
何以恒表情尴尬,不过还是如实说:“其实你们两个躲到这来,不说言休的手段,单单靠咱们何家的人脉,不出三五天也找到了,可直到前两天,我们才知道你们的消息,你都不觉得奇怪?”
何晓佐拧眉沉思。
何以恒续道:“如果不是沈夜抬手,我们是不可能找过来的,他把言休送进去了,目前正全力对付言休他爹,把言休他爹处理了,才能找到莱恩,只要找到莱恩,他肯定会过来的。”
何晓佐听明白了,勾勾嘴角:“您认了他那个女婿?”
何以恒:“嗯?”
“不然他怎么会放你们过来看我们?”
何以恒沉默了,季雅淑忍不住插嘴:“浅尝和辄止很想妈妈。”
那双孩子,乖巧伶俐,很会讨人欢心,更何况,那可是他们的亲外孙,怎能拒绝。
何晓佐心里不舒服,可还是问出来:“假如有一天,我和他碰上了,你们会帮谁?”
这样的问题,他们想了很久,先前毫不迟疑的选何晓佐,可越到后来,越是难以抉择。
何晓佐看着何以恒和季雅淑,最后笑了:“我们是真正的夫妻了,我不能没有她,她也离不开我,当年晓佑能做到的,我也能。”
季雅淑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晓佐,不要做傻事。”
何晓佐眼圈跟着红了:“其实都知道了吧,她不会活太久的,就让她这么平平淡淡的度过余生不行么,又何必一定要来逼我们呢,沈夜——第二公子,有权有势,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当初是他不要离离的,现在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心一意恋着他的夭夭了,他干什么不放过她?”
如果他们的抉择可以决定事情的走向,那么,结果也不会那么飘渺了。
何以恒和季雅淑很想见见莫离,又害怕会被她排斥,商量后决定,先让何晓佐回去“吹吹枕头风”,等莫离接受他们了,他们再过来。
春节,阖家团圆,小两口没办法回去,那么老两口就过来,反正,他们心目中关于“家”的概念不是一座房子,而是血脉相连的人聚在一起。
何晓佐一进家门,就看见莫离和洛蠢蠢排排坐,翻看对联,十分亲昵,像对新婚伊始的小夫妻,讨论着要贴什么对子才更适合。
某人帽子还没绿,可粉嫩嫩的脸皮子却绿得骇人了,手指颤颤,指着笑容温润的洛某人:“这家伙、这家伙怎么就跑咱们家来了?”
本打算帮他们做介绍的莫离见了何晓佐神态,噎了噎,见洛邈始终笑得温文有礼,再看何晓佐上蹿下跳的猴子样,觉得他实在有够丢脸,清了清嗓子提醒何晓佐:“你文明点。”尾音拉出去老长。
何晓佐听出她的警告,瘪瘪嘴,痛心疾首:“可我才刚刚出去一小会儿,你怎么就犯了引狼入室这种低级错误啊?”
莫离真怒了:“说什么呢,这是住我们隔壁的邻居,今早有快递来送包裹,我没细看就签收了,拆开才发现弄错了,就把包裹还了回去,他叫洛邈,是个才华横溢的画家,对了,还记得上次看见的那个画展么,那幅《等》就是他的作品,人家不但会画画,琴弹得更是好,你丫多跟人家学学。”
何晓佐龇牙瞪眼:“快递都放假了,还送什么包裹,明显就是圈套。”边说边冲洛邈直翻白眼,声调拔高好几拍:“还有亲爱的,你心地纯良,容易上当受骗,很久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咱们隔壁搬来个变态,别看长得人模狗样,可干得龌龊事,简直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了,打着艺术家的名头,整体盯着人家的老婆,晚上看见,眼珠子都是绿的……”
莫离忍无可忍,一巴掌拍过去:“丢脸死了!”
何晓佐揉着脑袋,像个小孩子,可怜巴巴的望着她。
咳——莫某人就吃他这套,态度缓和不少,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小声咕哝:“有外人在,你别那么幼稚行不行,洛邈一个人住,过年了,阿姨们都回家去了,都没人照顾他,反正就是添一副碗筷,把他请过来,也热闹些不是?”
何晓佐听莫离把洛邈划归在“外人”圈儿里,顿时笑颜逐开,但不等把嘴角咧到耳根,接着就听见莫离要把这虎视眈眈的盯着他老婆的男人请家里来过年,他和他的小跟班都震惊了,一着急飙出了太监音:“什么,你还打算让他跟咱们一起过节,还准备让我给这头披着羊皮的狼做饭吃?”
结果因激动而失态,又被莫离揍了。
住他家隔壁,已叫他糟心,这回还打算登堂入室,何晓佐忍无可忍,直指装老实人的洛蠢蠢,怒声道:“姓洛的,你丫装什么柔弱,想当年我堵你家门口时,半年没人‘照顾’你,也没见你这个祸害翘了辫子。”赶苍蝇似的直招招手:“出去,别充二百五十瓦大灯泡,打扰我和我老婆恩爱。”
洛邈放下手中对联,缓缓站起身,低眉顺目,浓密睫毛半遮眼帘,一派落寞神情:“谢谢离离的好意,要是为了我让你们夫妇不愉快,那就不好了,我想,我还是不打扰了,这就告辞。”
何晓佐恨得牙痒痒了,这厮扮可怜装大度,扮得比他还要惟妙惟肖,简直可以去角逐影帝。
更招人恨的是,莫离就吃这套,看吧,果然去拦着人家了,笨死了,连那小人在欲擒故纵都看不出来,还为那家伙冲他发脾气。
每次有不同意见时,争执结果,何晓佐必败,此番又是以何晓佐妥协告终,但,输人不输阵,临了,还是撂下狠话:“就知道你丫有听墙角的嗜好,这房子隔音好,你听不到,干脆跑这边来听,你说你丫怎么能变态到这种程度啊,我太他妈佩服你了,不过你想听,那我就让你一次听个够,认识你也有些年头了,友情提醒你,听完后,别搁我们温馨爱巢寻死觅活,实在活不起,就出去找个旮旯胡同,找个歪脖子树,解了裤腰带吊上去……”
莫离邀请了洛邈,何晓佐作为妥协条件,也把何以恒和季雅淑请了来。
因思维混乱,莫离对何以恒和季雅淑的印象停留在晓佑的严厉父母,一门心思促成晓佑和叶小宛的婚事,对她这个半路插足的“卖酒女郎”非常不喜。
所以,莫离总是不自然的躲避着何以恒和季雅淑,会同意他们过来,不是因为换得洛邈留下过年的“交易”,纯粹是因为当他们是何晓佐的父母,因为她爱他,爱屋及乌,所以尊重他的“父母”。
四层的类独栋,客房许多间,一墙之隔,洛邈竟也住下来。
何晓佐恨得咬牙切齿,不过碍着莫离面子,也不好发作,只好趁着莫离泡药浴,把洛邈拉到阁楼,收敛表情,冷冷的问他:“我和她是有名有实的夫妻了,当初是你自己主动退出的,她没多少好日子,如果你真心望着她好,那就不要打扰她的平静。”
洛邈眼神干净,直直盯着他看:“你觉得,让她浑浑噩噩的活着就是最好的,你明知道,她最在意的是浅尝和辄止,可她现在把他们忘记了,如果她知道,她的一双心肝宝贝想妈妈想得寝食难安,你觉得,她会平静么?”
何晓佐拧紧眉头:“你看见了,至少目前的状态,对她来说是最好的。”
洛邈了然的笑笑:“你是怕她见到浅尝和辄止,会因为不舍,回到沈夜身边吧?”
何晓佐动了怒:“怎么,你得不到,也见不得我和她好,非要扯上沈夜那个变态?”
洛邈叹息一声:“她爱沈夜,爱了半辈子。”不再看何晓佐表情,望向窗外,满城灯火,炫目耀眼:“就算她忘了对他的爱,把咱们俩捆一起,也斗不过他。”
何晓佐突然想起,何以恒夫妇是沈夜有意放过来的,紧盯着洛邈:“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洛邈听出何晓佐的疑心,不甚在意的笑笑:“你应该很清楚,我和她是同一座城市出来的,这里有我们的初见,离开之前,我肯定是要回来看看的。”
听见这句,何晓佐愣了愣,不解重复:“离开?”
洛邈温和的笑了,伸手拍拍何晓佐的肩膀:“我这个人,性子很不好,瞻前顾后,想得太多,难免畏首畏尾,没有你这种不顾一切的魄力,也没有言休那种不计代价的毒辣,更没有沈夜势在必得的强势手段,或许,你们三个同归于尽,我可以捡个漏,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还是四处走走,或许,可以找到属于我的‘夭夭’,那也说不定,你说对吧?”
何晓佐摸了摸下巴,笑得一副偷腥得逞的猫咪样:“让沈夜和言休同归于尽还是比较可靠的说法,至于我,还是留下来给我家离离解闷的好,至于你的意愿,嗯,我在世界各地都有朋友,想要啥样的,黑的白的花花的,高的矮的袖珍的,你列个单子,我帮你找找,包君满意。”从偷腥喵咪,跃升为青楼老鸨样。
洛邈:(#‵′)凸
与此同时,季雅淑悄悄推开莫离没上锁的浴室门,见氤氲的水汽里,莫离在脑袋点点打瞌睡。
季雅淑记得了,白天跟何晓佐那一面,除了说了些关于沈夜的问题外,更多的就是围绕着莫离目前的状态讲的。
他说,莫离的身体情况不是很好,不过比之刚逃出来那会儿,已算好上太多,每天都要泡药浴,清除体内毒素。
因虚弱,犯困是正常,泡澡,十回九次都会睡过去。
所以,他现在干脆陪着她一起泡,好在是自动调节水温的浴缸,不会出现水冷了,害她着凉的事情发生,等泡好了,就把她抱出来,擦擦干净,直接塞进被窝,用他的体温给她暖床……
季雅淑蹑手蹑脚,终于挪到浴缸旁。
浸在药浴中的身体,不很真切,但,搭在浴缸旁的手臂却是一清二楚。
季雅淑看见上面交错的伤痕,手腕是当年为挽留沈夜,跳楼被扎出的贯穿伤,肩膀上有刀痕,整条胳膊,划痕、跌伤、刀疤,看着就疼,季雅淑红了眼圈,伸出手,颤抖着贴上来。
她的手有点凉,碰醒了莫离,睁开眼,迷茫的看向季雅,口齿不清:“晓佑,要睡了么?”
一句话,轻易打破季雅淑勉力撑起的坚强,抱住莫离的头,嚎啕出声:“我可怜的孩子。”
莫离清醒过来,本想挣扎,可想到这是“晓佑的母亲”,只好强忍着挣扎的冲动。
这温暖的怀抱,这凄厉的恸哭,是真心疼她,莫离不知不觉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其实,不管是莫离还是陶夭,自小的记忆中,全都缺失了母爱,因求而不得,才愈发珍贵。
不知什么时候,莫离抬起手臂,环住季雅淑的身体,将头埋在她胸口,纵情落泪,仿佛要在一夕间,把她这些年的委屈全哭出来。
这姗姗来迟的母爱太过醉人,让莫离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又在做梦,把自己和死去的莫离一直想说却无处可说的话,也说了出来:“妈妈,我好疼啊!”
一句含糊不清的呢喃,却仿佛千斤沉重,撞得季雅淑心口疼痛难忍,她有千言万语,却疼得说不出半句来,只能将自己可怜的女儿抱得更紧。
节过了,春开了。
门前的树开出第一簇花的那个早晨,洛邈把莫离找过门,为她默默弹了一上午的琴,最后同她说:“你一定要好好的,我的……”我的什么,他没有说,然后,微笑着同她道别,就此离去。
此生,见或不见?
于她来说,看的是缘分;
于他来说,看的却是心境。
转身,挥手,不再回首,默默的对自己说:夭夭,如果我真的放下了,就回来看你;如果,始终过不了自己那关,那么,此生就不要再见了!
毕竟,爱你不是两三天……
人这辈子,总难避免遭遇事与愿违。
爱,其实也是一样的。
她以为,自己的生活圈子很小,又没什么文化,而像洛邈那样的才子,跟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再见什么的,不过是客套话罢了。
他们不过是擦肩而过的点头之交,路过了,因着缘分,偶尔一个回眸,已是全部。
何以恒和季雅淑夫妇时常过来走动,最近的那次,竟带来一双十分可爱的孩子,两双晶亮的大眼睛,怯生生的盯着莫离看。
莫离见到他们,心会莫名的痛,总是忍不住想要亲近。
何晓佐神情不定的看着他们。
饭桌上,两个小家伙坐在莫离身边,她给女孩夹菜,没想到那女孩低着头,老半天,竟落了泪,不等莫离关心询问,那女孩已开了口:“妈——嗯,阿姨,您真的一点点都不记得我们了么?”
小男孩重重摔了筷子:“浅尝,食不言寝不语,你怎么这么没记性,真不懂事,给家长丢脸。”
何以恒和季雅淑的脸上,现出紧张表情。
再看何晓佐,那脸黑的,跟锅底灰似的了。
辄止抬头看向莫离,声音很轻柔,沉着的表情完全不像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阿姨,实在抱歉,我姐姐没有礼貌,扰了大家用餐的好心情。”
莫离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抱住头,脸色惨白:“疼。”
后来,她昏倒了,醒过来后,浅尝和辄止已经被何以恒带走了,想到他们,她的心就疼,追问他们下落,何晓佐只是用回家读书这样的理由,一带而过的搪塞她,久了,她便不再追问。
再后来,亲热时,她看着何晓佐用套套,忍不住问:“晓佑,你是不是不喜欢小孩子?”
何晓佐僵住表情:“怎么这么想?”
她盯着他手中的包装盒:“你都用这个的。”
他凑过来,笑着伸手揉她的头发:“笨女人,你现在身体不好,怎么能要孩子。”
她白了脸:“可我记得你说过,要和我生个漂亮的小宝贝,那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是我们生命的延续,如果我们不在了,这世上,还有我们的血脉继续留存。”
那是晓佑的愿望,当然,也是他的,但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很理智,这世上,没什么比她的命更重要。
那天晚上,他们到底没做,何晓佐紧紧的抱着她,直到天亮。
看着晨曦穿过窗帘,落在床头,他吻着莫离额头,柔柔的:“离离,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
傍晚,他牵着她的手,在附近公园散步。
走累了,她坐长椅上休息。
他去给她买水,回来时,见到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骑着玩具车撞上花坛,摔倒了,附近没有大人跟着。
小男孩抬头看看,哇的一声哭起来。
何晓佐快步走过去,将他抱起来,一边查看男孩有没有跌伤,一边柔声哄着他。
莫离循声走过来,看见的就是何晓佐坐在石凳上,微笑着逗弄男孩的画面,夕阳柔柔,她的心里暖暖。
谢了春华,潜入了夏。
隔壁不知什么时候住进了人。
不过莫离一直没见到新邻居,只是那天何晓佐回来时,脸比纸还白,她笑着打趣他:“见鬼了?”
他勉强挤出笑容:“是啊,见鬼了。”语调却很沉重。
然就就说反正闲着,正好带她出门散散心,结果,当天坐动车,跑出去几百里。
他说要体会大自然的美妙,所以,夜里宿在山间的小旅馆。
她洗澡时候,隐约听到何晓佐的声音:“知道,我看见他了……出国,出去了,就不是他的地盘了,不信他还能只手遮天……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后来,他挂了电话,大咧咧的推门进来,将泡的水灵灵的她从浴缸里捞出来,擦干净,浴巾一裹,抱出来,放在椅子上,帮她把头发吹干。
虽听得不真切,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之前那通电话里,他挥之不去的紧张情绪,直觉的认为,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而那事,和她脱不了干系。
在一起的时候已经说好,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向对方坦白,哪怕是不再爱对方了,省得猜来猜去,叫人身心疲惫。
所以,她选择直来直去:“晓佑,刚刚是谁打来的电话?”
他插在她头发里的手指顿了顿:是,那个时候约好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向对方坦白。
可,跟她在一起,已是最大的欺骗——他并不是她真正爱上的那个人。
即便那个时候,她要嫁给洛邈,但他明白,她对洛邈更多的是感激,那个时候她爱的是沈夜……或许,一直都是沈夜。
后来,她思维错乱,当自己是早已死去的莫离,可莫离爱的是晓佑。
她跟他在一起,是因为他生了一张和晓佑一模一样的脸。
心,涩涩的疼着。
在爱情这件事上,不单单只有女人贪心,他爱上了她,曾经留下她的人已算奢求,可真正的留住了她的人之后,他又幻想更多。
他渴求着,有那么一天,能从她嘴里听到:晓佐,我爱你!
不再是晓佑、晓佑……
哪怕,只有一次。
他们始于欺骗,势必要用更多的谎言维系下去——这段镜花水月一般的幸福生活。
既然如此,出了什么事,都让他这个“蟊贼”独自承担好了,那些麻烦,没必要让她知道,端出玩世不恭的笑:“真想知道?”
她表情凝重:“当然。”
长吁短叹:“好吧,妻管严就妻管严吧——报告老婆大人,刚刚是老相好找我约炮。”
她眨了眨眼,霍然起身,伸手掐上他耳垂,煞有介事的一拧:“丫皮子紧了是吧?”
何晓佐一手拎着吹风机,一手护着自己耳垂,唧唧哇哇:“哎呦,哎呦,残了,要残了……”
后来,他洗了个战斗澡,颠颠跑回卧室,站在床头看她柔软的身子背对着他缩在凉被下面,心底的不安一扫而空,被满满的动容填充。
拽拽拽,拽开被子一角;
掀掀掀,她没反应,他像尾滑溜的鱼,一下钻了进去。
试探着伸出一只狼爪子,自她身后环住她的腰,她还是没反应。
他乐颠颠的伸出另一只狼爪子,从她睡裙领口探进去:“老婆,漫漫长夜,咱兄弟寂寞了,给个安慰呗!”
指尖没等触上那敏感的小樱桃,此兽已被人家一脚踹下去了,附赠疑似吃醋的酸话一句:“不都说家花没有野花香么,找你相好的去,干嘛还来钻我被窝!”
其实,她气的是他不跟她说实话,他懂她,但能告诉她——你曾经深爱的男人,你一双孩子的生父,为了你,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把那颗盘踞在边地几十年的大毒瘤连根拔起,现在他卸下重担,不远千里追过来,目的只有一个,而我却没有相应的实力与他抗衡,我们,或许没有明天了……
叫他怎么开口解释?
夸张的揉着自己抢先着陆的臀部区域,缓口气,再接再厉往上爬:“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本少爷人长得太俊,硬件设施也到位,晚上技术活又好,加上生了颗怜香惜玉的温柔心,不忍见芳心碎一地,相好的难免多了些,还望您老多担待,我们是两夫妻,要秉持床头吵架床尾和的硬道理,再说了,没我,这凉被窝子,您老睡得惯么?”
好不容易爬上来,又被她一脚踹下去了:“滚,这大热天的,摩擦生热,中暑了!”
“啊呀,老婆你怎么这么色,我只说给你暖被窝,又没说要跟你‘摩擦’,羞死人了!”
又一脚。
他虚张声势:“妖孽,贫道今晚定要降了你!”
“死色鬼,闪一边去。”踹、踹、踹。
“嗯——啊——用力点!”
“要死啊,你这个变态,乱叫什么,真淫荡……”
“再来,快,爽啊!”
“……”
夏虫啾唧,他拥她在怀,紧紧的。
“离离。”
她疲倦的:“困。”
可他却不像从前那样由她睡去:“二十八岁生日,想去哪儿过?”
她稍微清醒了些,回抱他的腰:“只要和你在一起,哪都好。”
“去看看我之前十几年待过的地方吧。”
“要回b市了?”
该死,又忘了他现在是“晓佑”,晓佑可是土生土长的,咳咳咳,面不改色信口胡诌,也是他的强项:“去看看我——呃,我哥哥待过的地方。”
“嗯,好。”
她从不问他关于“他哥哥”的事情。
许是不感兴趣?
许是觉得没必要?
许是,在她脑海深处,有些东西,并没有被完全抹杀。
除了她自己外,又有谁能说清楚呢……
那天走得太匆忙,很多东西没有整理好,三天后,他们坐车回s市。
何晓佐一手拎着旅行袋,一手搂着莫离的腰,刚迈出出站口,一抬头就看见瞿让,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
何晓佐的脸刷的一下白了,他想过沈夜会对他下黑手,却没想到,那人嚣张到这个程度,会这么明目张胆的来搞他。
贩毒,人赃并获。
何家大少怎么可能去贩毒?
可他早就不是何家大少。
他要养她,给她治病很烧钱,受不住相思苦,哪怕只几个小时,所以,没见他出门工作,又把何以恒和季雅淑给的钱全数退了回去。
由此可证:他的犯罪动机明确。
事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被带走之前,他亲吻着莫离的额角,微笑着跟她说:“别担心,没事的,我去看看,很快就回来,在家乖乖等我,嗯”每次他哄她,总会把末尾的那个字的声调抬高,透着点鼻音,说不出的性感。
但他骗了她,已经快半个月了,他都没回来。
就在何晓佐被带走不久,何以恒夫妻急匆匆赶过来,随后,莫离跟何晓佐家里就出现好多陌生面孔,每天进进出出,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这些人里有些让她感觉很熟悉,有些,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天,带走她的“晓佑”的那个男人也来了,身边跟着她不认识,却感觉十分熟悉的男人——他总在她梦中出现,要么温柔细语的哄着她,要么冷酷无情的排斥她,还有时候只是盯着她看……醒来后,梦里残存的片段过不久就模糊了,没想到有一天梦里的人会到她家来。
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像梦里一样平静,可没想到等他一靠近,她莫名的惶恐起来,遏制不住的惊声尖叫,砸碎手中的玻璃杯,攥住碎玻璃片在空中虚晃了一圈,然后,往自己手臂上扎。
那一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明知道这样不应该,却控制不住自己。
她到底没能伤到自己。
骨节秀美的手,紧攥住碎玻璃片,鲜红的血,从指缝间缓缓溢出。
他的眸子很黑,像冷寂的夜,幽深,孤冷,他说:“夭夭,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她的回答是,眼睛一翻,向后一仰,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昏倒前,隐约听到:“她并不是真的想伤害自己,这是过去的莫离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为了躲避更大的伤害,首先自伤,就像壁虎那样。”
再次有意识,是在医院里。
守在床头的季雅淑眼圈红红,没发现她醒了,抓着她的手,话却不是对她说的:“晓佐怎么这么不懂事,就让她有了呢,这个孩子说什么都不能留,趁她没醒流了吧。”
听说有了孩子,莫离是激动的,她很想睁开眼睛,替何晓佐辩驳一下:其实不是“晓佑”不懂事,是我想要个属于我和他的孩子,一个集合我和他基因的孩子,所以,我算好日期,偷偷扎漏他“小跟班”的雨衣。
不等她睁开眼,竟又听见,他们合计要谋杀她和“晓佑”的孩子。
他们为什么不欢迎这个孩子?
他们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孩子是她的,谁要杀他,就先杀了她。
莫离挣开了季雅淑的手。
季雅淑先愣了一下,随后控制不住情绪的高呼一声:“离离,你醒了?”
她没有睁开眼,只是沙哑的问:“晓佑呢,我想见见他。”
有孩子了,这个消息,她想亲口跟他说。
一屋子人,听了这句,全都缄默无言。
她猛地睁开眼:“我要见他。”发现大家全都不自然的别开脸,她无力的:“求你们了。”
禁不住她苦苦哀求,终有人给她指了条明路——只要求得沈夜一句话,一切都好办!
时隔七年,昨日重现。
同一栋公寓,同一个位置,那个抱膝蹲在他家门口的女人,眼底蓄满水泽,像受伤的小兽。
不过比着那个时候,她更瘦了,那个曾不以为然的位置,如今,装上了别人。
无法像七年前那样,若无其事的从她身边经过,等她怯生生的伸手来拽他衣袖。
他不动,她扶着墙站起来,不知是因为蹲了太久,还是身体不舒服的原因,她的身形有点晃。
她说:“沈检,我有点事情,可以耽误您几分钟么?”卑微的,乞求着。
他的脑袋轰的一响,再也无法维持平静面容。
当年,她说的是:“我是有很重要的事,才过来找你。”那个很重要的事情是她有了他的孩子,让人怜爱的浅尝和辄止。
而今,她同样有事,蹲在当年属于她和他的“婚房”门外,却是怀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想来,所谓的“事情”,也不过像这两天所有来找他的人一样——求他放过何晓佐。
那一天,她昏倒了,随后被查出怀了身孕,他不是没考虑过放纵她在何晓佐身边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但他习惯了掌握局面,总是把当务之急解决掉,再有条不紊的进行下一项,就像当年他对他们的婚姻,选择就是先把陶远锡“处理”了,再回头思考他和陶夭之间的关系。
他一直很有自信,是他的就是他的,不会逃离他的手掌心。
或许,也有那么一点点怯懦——他怕自己在她眼里成了第二个言休,她会无所不用其极,只为逃离他的禁锢。
那个激烈的女子,把她逼急了,是会连性命都舍弃掉的。
但,他只是把她暂时寄存在别的男人身边,她怎么可以有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呢?
他的思绪一片混乱,无法思考,也就在她昏倒后不久,那些真心关怀她的亲朋,陆续敲开他的房门。
先是陶甯——气势汹汹,以她外交官的强势手腕,软硬兼施,先礼后兵。
来了就跟他谈条件,愿意付之以厚利让他放过何晓佐,最后看他不为所动,干脆表示愿意和他打官司,她会请来最权威的法律专家,甚至不惜和第二宗抗衡。
何晓佐是冤枉的,第二氏实在没必冒着赔上家族声誉的风险,扣住他那么个小老百姓。
随即是洛邈——他说:“沈夜,你一定不会想到,其实,以你的身份,也是不屑这些风花雪月的桃色八卦的。”
“但我还是想跟你说说,你曾是我过去十几年无法逾越的心结。”
“不知你听没听说过,我十八岁的时候,为了她,从高架桥上跳了下去。”
“她是我用生命去爱的女孩,可她不爱我,甚至为了一些稀有的贝壳而忘了我们的约会,后来我才知道,她收集贝壳,全是为了你。”
“仅仅一面,她念你念了那么多年,你说,对于这么爱她的我来说,会不会视你的存在为心结?”
“沈夜,看在她曾经那样的爱过你,你就放她一条生路吧?”
接下来是何以恒和季雅淑夫妇——曾经貌合神离的一对夫妻,一起走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沉淀下来的,是比爱平淡却隽永的感情,他们共同孕育出了一双女儿,而那双女儿,因他们的过错,历经磨难,甚至过早的逝去,他们的心,伤痕累累,因残缺而靠近。
他们愿意把名下的财产全留给浅尝和辄止,变相的赎买何晓佐的自由,那条件可是比陶甯的优渥多了,要知道,陶家是半路下海,而何氏是巨贾之后,资本远高于陶家。
他却笑了,问他们,把钱都送给别人,那何晓佐拿什么给他们的女儿幸福。
没想到,那对互相折磨了多年的夫妻竟异口同声的说:“拿爱。”
他们相信何晓佐能给莫离幸福。
前脚刚送走真正的岳父母大人,后脚他的房门就被某个彪悍女人给踹开了。
定睛一看。
肚子先脚丫子进门——是怀了身孕的陶夫人,米夏女士。
陶赫瑄尾随其后,伸出手来小心翼翼护她凸出的腰腹,像个老妈子般絮絮叨叨:“唉,夏夏,你稳定稳定情绪——慢点、慢点啊!”那个‘啊’的拉长颤音,简直是十二分的婆妈。
她被陶赫瑄拉住了,仍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的瞪着他:“沈夜,你这个没品变态,当年不是你不要她的么?”
他默默的看着她:我从来没想过不要她,像我这种家庭,结婚就是一辈子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儿戏的——何况,在肉体上,我有重度洁癖。
陶赫瑄看着这样的沈夜,愣了一下。
米夏趁机脱离陶赫瑄,来到沈夜面前,茶几上还搁着沈夜为何以恒夫妇倒得茶水,当然,他们也没那心思喝,而他,也没心思收拾。
米夏想也不想,握起茶杯,将里面的茶水尽数泼在了略有些走神的沈夜脸上,对上沈夜幽深的眸,抬高下巴:“姓第二的,你不觉得自己实在很令人作呕么,当初离离带着你的孩子,你逼得她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算是过了几天舒心日子,你又回来搅局,现在倒是好,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就想方设法的来搞破坏,我看你这个男人就是贱,当初人家眼底心里全都是你的时候,你把人家当麻烦,现在人家爱上别人了,忘了你了,你又不平衡了,主动黏过去,你恶心不恶心啊?”
他冷冷的笑:“我从不以好人自居。”扫了陶赫瑄一眼:“这点,你男人一直很清楚。”
传说,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气男人,所以听他提她老公,米夏瑟缩了一下。
因为在意,所以害怕自己的冲动给自己男人惹麻烦,眼圈红了,气势弱了,哽咽的:“她本来可以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可为了你,她吃了那么多苦,现在,更是活不了几年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她,何晓佐虽不是顶好的,比起来用情至深,他远不如我表哥,可我表哥都默默退出了,你应该明白,我表哥不是对她绝望了,而是想要成全她的快乐,让她过几年一直渴望的生活,哪怕是意识不清而产生的幻想,至少,余下来的人生,她是快乐的。”
至少——她是快乐的?
沈夜沉默了,连陶赫瑄什么时候把他那大肚老婆带走的都不知道,后来,还是敲门声把他从长久的呆愣中唤醒。
敞开门,看到来人,眼神微闪。
陶远磊推着陶远锡,曾经,他们是高傲的,现在,却是局促的。
是陶远磊先开的口:“我哥想和你说说话。”
说什么,他和他,本该是最没话说的两个人,他们因一个女人结仇,却又因另一个女人,纠葛不清。
看这瘫靠在轮椅里的枯瘦老者,哪还有半点俊逸形容?
声音也干涩沙哑的刺耳难听:“你还恨我么?”
不是他,母亲就不会惨死;
不是他,夭夭就不会坠海;
新仇旧怨,怎能不恨?
陶远锡说话很艰难,也不拐弯抹角:“既然你不能忘记那恨,就该比旁人更深刻的了解那种滋味,可你想想你现在做的事情,和我当初对你母亲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
是啊,有什么区别?
果真,命运这玩意儿,真真的彪悍,那年,她养父为了得到他母亲,囚禁了他继父;而今,他为了得到她,囚禁了何晓佐,竟是惊人的相似。
陶远锡又说:“错过就是错过,她现在爱着的是晓佐,懂得放手,才会赢取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以你的条件,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非要盯着那么个病入膏肓的疯子?”
病入膏肓的疯子么?为了劝他放手,竟舍得这样诋毁自己的心肝宝贝,真是陶家人的风格。
可他不买账,听一个强取豪夺的老男人讲“放手”,这本身就是个笑话。
他笑了:“试问陶副市长,你站在什么立场劝我放手,当年你伤害我母亲的时候,想过放手么?”
陶远锡痛心疾首:“是,所以我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血淋淋的例子瘫在你眼前。”
沈夜不以为意,满满的讥讽:“你们这样费尽心机的维护,难道就没有私心么,你们陶家欠了她,自然要补偿,而何晓佐是你的亲生骨肉,你理所当然的偏向他,就像何以恒和季雅淑,何晓佐毕竟当了他们二十几年的儿子,当然放不开,而你,亲儿子和养女在一起,这个组合,实在两全其美,凭什么让我放手,她原本爱的就是我,只是受了控制,以为自己是另外一个人罢了,你想让我成全,可谁成全我们本可以幸福美满的一家四口?”
陶远锡和陶远磊被沈夜反问到无言以对。
他素来持重,可在不眠不休的为她擒获“系铃人”后,却看见她和别的男人幸福甜蜜的腻在一起,叫他怎能心平气和?
更在获悉她怀了那个男人的骨肉后,心如刀绞时,没人安慰他,反倒轮番轰炸,让他成全她和那个男人。
他爆发了——有几个听过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的?
当“空降兵们”被逐个打发后,终于轮到她“挂帅亲征”了。
反手攥住她拽着他衣袖的手,低头看看,一阵锥心的痛。
一手拉着她,一手拎出钥匙打开房门,幻想着连拉带拽把她拖进房间里,对她没必要客气。
可真正施行时,却是极尽轻柔,到底害怕伤了她。
从没想过还会回到这套公寓,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处理它。
之前在最靠近她的地方买了新房子,可那个地方,现在让他感觉窒息,只想逃离。
然后,他想起了差点就成了她和他的“家”的这栋公寓,一个人回来,静静的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想象着新婚之夜,她独自守在这里,会是什么感觉;得知他在新婚当天批捕她父亲,又会是什么感觉。
一地烟头,天亮了。
看看空荡荡的窗子,他的心无以言说的空虚。
翻找随身携带的旅行箱,把当年她亲手穿的那串贝壳风铃重新挂到窗子上,就是当初她挂着的那个位置。
风铃下的婚戒还在,却再也没办法给她戴上了,因为,那根象征婚姻的手指被她自己斩掉了——是为了跟何晓佐私奔。
莱恩说的没错,她就像壁虎那样,脱离开身体的一部分,为逃离,为自保!
低头看看攥着的手,忍不住探出手指轻触断面:“还疼不疼?”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怜惜语调。
她身子紧绷,视线乱飘,就是不看他:“不、不疼。”如此紧张。
据说,人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肌体感觉会很迟钝。
有实例:年轻女子遭遇歹徒袭击,诈亡。
歹徒恐其没死透,持刀无序乱捅。
柔弱女子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生受数刀而毫无反应。
事后记者采访,她说那个时候没觉得疼,只想着不能让歹徒发现她还活着……
有比肌体的感觉更重要的事情,哪里敢放纵?
她战战兢兢,谨言慎行。
他说:“跟我进来。”
她低眉顺目,进门,换鞋,亦步亦趋。
他头也不回,边脱外套边问她:“喝点什么,茶、咖啡、或者果汁?”其实,这些家里都没有。
这里,甚至没有生活的气息。
因为,它的女主人,彻底遗弃了它。
重逢后,他时常思考——假如七年前的那一夜,他放弃亲自指挥搜捕陶远锡,选择回到这里,那么,结果会不会大不相同?
就算她从此怨上他,但至少,她不会独自一人带着他的孩子,在那完全陌生的城市,打落牙齿和血吞,摸爬滚打那么多年。
不会遇上言休,也不会有何晓佐……
诚如他所料,她讷讷的回:“不、不用了,谢谢。”生疏而客套,如混进茶餐厅想歇个脚的过客,不想被眼尖的服务员发现,极力掩饰吝于付出,可还是泄露出了生硬周旋的尴尬。
他把外套随意丢在一边,开始解金属质感的袖扣,微微转过点头,眼角余光睨着她,不温不火的语调:“你确定?”
她垂了头,抿了抿干涩的唇:“可以给我一杯白水么?”
他把袖子挽起来,露出结实小臂,不管她看没看,都对着她点头:“稍等。”找出水壶,要现烧。
饮水机很方便,可存在常识性问题——因顾及使用寿命,最高温也只烧到九十几摄氏度,众所周知,一百摄氏度才算开水,半开不开的自来水喝了不好。
哪怕仅这一次,他也不想随意糊弄她。
她局促的坐在沙发上,安静的等钻进厨房的他。
这一幕,似曾相识,而她只是皱紧眉头,默默的念:不要乱想,晓佑在等我!
烧够她喝的,不需要很久,也给了他酝酿好情绪的时间,端着水杯出来,放到她右手边:“热,凉凉再喝。”
她看着杯中水,从轻荡到无痕,正要开口,却被他抢先一步。
“还记得……”这是追忆最惯用的引语,可她哪还有什么印象。
见她一脸戒备,他摇了摇头,自嘲的笑笑:“听过大海在唱歌么?”
她的表情由戒备过度到茫然,又转为面试的谨慎:“没有。”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转到窗前贝壳风铃上:“我的妻子,还爱着我的时候,一直想这样对我说,可我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她绷紧身子,虽然记忆混作一团,她认为自己是“莫离”,可为了此行,很多真心关怀她的人,避重就轻的跟她讲,她和沈夜的妻子长得一模一样。
更有甚至,直接明示她,她完全可以把自己当做沈夜的妻子,只要答应沈夜的要求,“她的晓佑”便可安然无恙的回来。
他的声音低柔,似在自言自语:“很多人都当我娶她,是为了报复,可她父亲伤害我母亲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我娶她,纯粹只因为她是她罢了。”
“人无完人,在这一方面出色点,在那一方面,必定存在缺憾,而我的问题,是存在着很严重的人格缺陷,譬如强迫症、譬如洁癖、譬如——情感迟钝。”
“强迫症是种很常见的毛病,而我的症状,似乎深刻点,生活上的细节就不必说了,就连做事,也透出明显的症状,譬如没处理完这件事,就没办法好好处理下一件,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有一天,她的重要性,会大于仇恨,所以,我把她排在了仇恨之后。”
“她曾经认为,我和她堂嫂之间存在‘特殊’关系,可她并不知道,我有重度的肉体洁癖,在她之前,我甚至讨厌别人的碰触,跟她堂嫂也是在很熟悉后,才勉强接受她挽着我的胳膊,还是隔着衣物的,又怎么会出现肉体关系呢?”
“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人莫过于母亲,所以,结婚之前,我加班处理公务,挤出时间,本打算带她到我母亲坟前给母亲看看的,机票都定好了,可她在我假期前一天,突然跑到我家里告诉我她怀孕了,我有点烦,恶意的揣度这是她用来绑住我的手段,所以我把她一个人丢在我家里,单独去见我母亲,不过,还是带去了她的照片,我告诉我母亲,这个女孩是害死她和继父的凶手的女儿,可她让我感觉很舒服,所以,我还是决定娶她了,我知道,善良的母亲会接受她的。”
“不过我没想到,她堂嫂竟也追着我到了苏州,并再一次提出想要到我母亲坟前上柱香,可是,既然已经决定结婚,那就应该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老话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作为掌权者,连自己的家事都处理不明白,何谈处理百姓事,我没兴趣看自己的女人为自己委屈难过,因嫉妒而狭隘,因狭隘而汲汲营营,既然娶了她,就要负担起她的快乐。”
“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拒绝了她堂嫂去我母亲坟前上香的要求——我带去给母亲看的第一个女人,理应是我妻子。”
“在她堂嫂明确的表示,就算不能嫁给我,也愿意默默跟在我身边后,我和她讲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她堂嫂喝了很多酒,并在她打来电话时,说了些能引起歧义的话,随即摔了我的手机。”
“我却没跟她解释什么,说过作为一个男人,应该让自己的女人快乐,可我还是让自己的女人伤身伤心了。”
“毕竟是仇人的女儿,婚礼什么的,只是象征性的办了一下,那天的重头戏是将罪有应得的凶犯绳之以法,那种局面,就算她不是仇人的女儿,也没办法心无旁骛的举办婚礼,却没想到,大仇得报,也让我们的关系走到陌路。”
“她大约不会想到,我也会吃醋,即便知道她自小和堂哥关系亲厚,不掺杂质,却还是在看见他们相处的情景后,阴阳怪气的待她,其实,那个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种泛酸的滋味,就是吃醋了。”
“等我意识到这点时,她已不在。”
当年没说清楚的误会,一口气倒出来,可她只是满脸茫然的看着他。
他的心,不只是酸涩了,而是疼,如钝刀割肉。
他朝她伸出手,是左手,手心的朱砂痣格外显眼:“她曾对我说过,手心上的朱砂痣,是前世恋人在奈何桥头遗落在自己手心的泪,化作来世相认的记号,这颗朱砂痣,不知不觉,纠缠成我的心结,可当年执意相认的恋人,而今却把我排挤在了心门之外。”
顿了顿,因极力克制痛苦,声音低哑走调:“夭夭,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找回她?”
她还是不敢看他,说出的话却是坚定的:“沈检,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十全十美,您当初选择了仇恨,就该想到可能会出现的结果,而您的沉默,不过是刻意的忽略它,既然如此,就该承担相应的结果,爱情是莫名其妙的,可真心却是不容算计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
说得容易!
不容算计?
那何晓佐的行为又该怎么界定?
她的话,不过是搪塞他的借口罢了。
哈——真是讽刺,当年追在他身后的小女人,有一天竟也学会跟他虚与委蛇——为了另一个男人!
所有人都指责他不该逼她,可他何尝不是在逼自己,逼着自己放下骄傲,学会低声下气……却没有一个人理解他。
他是沈夜,高高在上的第二公子,为了个女人,这样狼狈。
可,还是不想放弃,真应了陶赫瑄他老婆那句话——他就是犯贱!
直接来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把凉好的水端起来,送到她嘴边,命令的:“喝下去。”
她不敢不从。
他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将他烧好的白水喝下去,直到见底,她才放下杯子,小小声的:“谢谢。”还是不敢看他。
他笑了,不再东拉西扯:“我知道你来找我的目的。”
“啊?”她仓惶抬头,终于看他。
他笑容更深刻:“把孩子打掉,跟我走,我可以给你想要的幸福,至于那个人,我会让他回归过去的逍遥日子,相信我,没有你,他的未来照样会很快活。”
没有你,我的未来,会很不快乐——这句,在他脑子里百转千回,到了嘴边,只打了个转儿,还是默默的咽回肚里,他说出不口啊!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说出的话却是坚定的:“对不起,沈检,我不会背叛我丈夫,这样换来的自由,他也不会快活。”
“你就这么爱他?”
她竟肯定道:“是,他是我的命。”
他歪头看她,冷冷的笑:“那言休呢,你那个时候不也说过,他是你的命,可你却在结婚当晚,跟野男人私奔了。”
莫离的脸从白转红,脊背僵硬,慢慢卷起袖子,把伤痕累累的胳膊给他看:“这些都是言休搞出来的,沈检觉得,我会把那个人看做是自己的生命么?”
沈夜目光中透出怜惜,抬手,就在指尖要触上那刀痕时,莫离突然缩回手臂,放下袖子,若无其事:“晓佑不是什么野男人,他是我丈夫,像您这样有身份的人,不该说出这么掉价的话。”
这些伤痕,是复制于那个故去的莫离的,但早逝的莫离身上每一道伤痕,都不是言休的“杰作”——再用心的洗脑,也不可能将一个人彻底变成另一个。
盛怒的沈夜忽略了这点,他一字一顿:“用下三滥的招数,偷别人的老婆,这样还不算野男人,那什么样的才叫野男人?”
“啪——”清脆的巴掌声,震惊了两人。
还是莫离首先反应过来,深深的一鞠躬:“对不起,沈检。”然后,落荒而逃。
听着踉跄脚步声,听着剧烈摔门声……直到再怎么用心听,也听不到任何响动后,沈夜无力的跌坐在沙发上,闭了眼睛,一手按揉太阳穴,一手拨打电话:“瞿让,把何晓佐提出来。”
失魂落魄的回了家,一路自责,本来是去哀求的,可到头来却打了人家,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那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还不得把一肚子怨气全撒在她的“晓佑”身上?
恹恹的蜷缩在沙发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睡了过去。
是谁在哭泣,声声凄惨,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夭夭,不要丢下我和孩子,回来……”
又是谁在声声哀求:“离离,不要离开我,求你、求求你……”
她努力睁大眼睛,终于看清,言休满脸戾气的一步步靠近,他举着手腕,给她看那串佛珠:“离离,还记得么,你总是说我阴暗,狠戾,专门为我求来了这串佛珠,希望我可以平心静气,这些年,我很克制自己,可你背叛了我们的爱情,我无法容忍。”
举手向空中一抓,竟抓来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另一只手一抓,竟把她的“晓佑”抓了过来,狠狠一刺……
“啊——”失声尖叫。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