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沈沛元来说,这是一个充满了无尽魅力的字眼,更是他毕生孜孜以求的一个目标!
他入朝为官已经二十多年了,从一名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起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苦熬了足足十个年头后,他才终于等到了外放任职的机会,自此,他时来运转,在许多贵人的相助下屡获升迁,青云直上,如今已身居上京府尹之职,位列三品大员,与绝大多数还在宦海中苦苦挣扎、郁郁寡欢的同年相比,仕途要坦荡了许多。
按理说,他该知足了!
但事实上呢?
事实上,入阁,才是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梦想,一个看似有些遥不可及的梦想!
这个梦想,他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就连沈秦氏也是如此!
在旁人看来,“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是沈大老爷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沈秦氏更是深知,老爷常在独处时,把座师姚夔姚大人临终前赠送的那方玉印拿出来把玩,玉印之上“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八个篆字苍劲有力,既是座师对沈沛元的期许之语,也是沈沛元的自励之语,甚而至于,还是沈沛元历任的这些地方、诸多百姓送给他的赞誉之语。
但沈沛元心中的真正想法,无人知晓,沈沛元心中的痛楚,也是如此。
自从义无反顾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中京城的那一刻起,那方玉印便一直陪伴着沈沛元,即便是闭上眼睛,那八个字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在他的眼前,座师的淳淳教导和殷切希望如在耳边,鞭策着他一路前行。
思齐,你忠君爱民,品行端正,像极了你的父亲,这固然是件好事,但为师宦海沉浮多年,深知外圆内方才是为官之道,这中京城不适合你父亲,也同样不适合你,如果能够外放历练的话,你一定要好生把握机会啊!
思齐,为师只能帮你这么多了,此次外放任职之地,虽然稍显偏僻了一些,但也更容易做些政绩出来,未尝不是一桩幸事。你切莫辜负天子对你的信任、百姓对你的企盼啊!
哎,人固有一死,为师也算是解脱了。这枚玉印是我的老师当年所赠,如今我把它转赠于你,你可要好生保管啊!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说起来容易,但要真正做到实在是太难了,你要切记,切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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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这些年来,沈沛元把这八个字铭刻在心,并用自己的一言一行践行着这八个字。他视君如父,爱民如子,执法如山,嫉恶如仇,“沈青天”之名直达圣听的同时,也让许多贪官污吏丢掉了头上的乌纱帽,让许多奸商恶霸闻其名而色变。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啊!
夜深人静时,独坐书案前的沈沛元曾不止一次想过:中京城,我还会再回来的,有朝一日,我定要入阁拜相,一扫朝堂之上的乌烟瘴气,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老师,你没能做到的事情,我一定竭尽所能帮你完成!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一别经年,梦已渐醒、渐行、渐远……
此刻,从安亲王口中说出的入阁两字,如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沈沛元的心间,那久藏心中的梦想重又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让他心绪难平,浮现联翩,就连安亲王的絮叨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只知道木然地点头,一副痴傻的模样像极了醉酒。
“思齐兄,你是知道的,在中京那边我布有一些眼线,可以说,这个消息是确凿无疑的,据报称,张明辛那个老糊涂请辞的奏折,皇兄已经御笔朱批了……”
“礼部尚书一职,听说皇兄打算擢升周洪谟出任,箐斋先生也算是入阁有望了。不过,他如今已年届花甲,而你不过是四十有五,如果本王没有猜错的话,将来的下一任礼部尚书非你莫属……”
“这些都是其次,关键是太子宾客一职,这个职位有很多人盯着,但皇兄还是有心让你回京兼任,真可谓是龙目如炬、慧眼识珠啊,据说,太子书案前已经摆上了你当年的一些诗文佳作……”
“太子年方十岁,虽然他和皇兄的境遇有些相似,早些年也曾受了些磨难,甚至差点被废,但这孩子着实不错,聪慧好学不说,更难得的是,我这侄儿为人极为忠厚,思齐兄如能悉心栽培,他将来必成一代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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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亲王絮叨不已,沈沛元只是点头不语,恰在此时,楼梯处“咚咚”的脚步声响起,杨德宝和小顺子两人回来了。
杨德宝手托木盘,撅着屁股爬上楼来,刚冒出脑袋,就连声说道:“王爷,醒酒汤来了,那件东西也准备好了。”
“咳咳。”安亲王打住了话头,催问道,“在哪呢,快快拿来。”
“在这儿呢!”小顺子急忙接话,腾腾几步跨上阶梯,把双手捧着的一个长匣呈了上来,浑然不觉杨德宝杨大总管的眉头轻皱了那么一下。
沈沛元此刻酒意已经渐去,哪里还用得着醒酒汤。他有些疑惑不解的是,小顺子手中捧着的那个长条木盒,越看越像是用来装书画的木匣。沈沛元心中暗道:难道是王爷回赠自己的书画吗?王爷的字虽然不错,但与家学渊源颇深的自己相比,终究还是略显柔媚了一些。
这时,安亲王接过木匣,双手递给沈沛元,表情略显郑重,沉声说道:“思齐兄,你是文敏公的爱徒,本王知道令师是桐庐人士,因此特意让人寻来一幅《富春晚行图》转赠于你,虽然无法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相提并论,画者姓名也殆不可考,但成画时日应该是在北宋年间不假,这一份薄礼你且收下,可千万不要推辞呀!”
“这,这,这如何使得?”安亲王煞费苦心赠送此画,令沈沛元感动莫名,他手捧木匣,声音颤抖道,“王爷,真是,真是折煞我也!”
“思齐兄无需多心,也不必再推辞,文人互赠书画,也是雅事一件,呵呵。”安亲王轻笑一声,又叮嘱道,“此木匣你先不要着急打开,等回府后再细看不迟,本王还在画作上抄录了前人一首诗作,希望思齐兄能够好生体悟。”
“前人诗作?难道是家师遗作?王爷您……”
“那倒不是,思齐兄你别乱猜了,此人是本王比较钟爱的一位诗人,可惜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哎,不说这个了,来,我们再共饮此杯,本王是有些困倦了,今日就不留你在王府过夜了,来日方长,容后再叙吧!”
“王爷厚爱,沛元感激不尽,这一杯酒,我先干为敬!”
“思齐兄真是好酒量,醉复醒来醒复醉,本王真是甘拜下风,不服不行啊,哈哈……”
“噗通……当啷……”
“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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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于“后发制人”的沈沛元,越喝越是清醒,安亲王却是真的喝高了,他身子一软瘫坐在地,手中青瓷酒杯摔了个粉碎,杯中酒水也洒了出来,泼湿了自己半条衣袖,芳香四溢……
安亲王突然醉倒,出乎沈沛元意料,他看着杨德宝和小顺子手忙脚乱地把王爷搀扶回座椅,连声呼唤,不知为何鼻子一酸,竟有种想落泪的感觉。
这种感觉令沈沛元深感不安,他见王爷已经鼾声渐起,知道该是自己起身离去的时候了。与两位公公拱手作别,留下一句改日再来拜访的客套之辞后,他手扶阑干,独自下得楼来,虽然脚下像是踩着棉花,深一脚来浅一脚,但神志却是无比清醒。
推门而出的瞬间,沈沛元被夜风一吹,好一阵哆嗦,夹在左腋下的长条木匣差点跌落,这时,一个愣愣的声音传来,粗声粗气道:“沈老爷,你可算是出来了,俺都等了老半天了。”
沈沛元抬眼看去,发现说话的正是元彪,壮汉向自己跑来的同时,口中直喷白气,脸颊和鼻尖通红,一看就是冻坏了。
沈沛元还没开口,只听在元彪身后,领自己进府的那个小太监已经接话道:“是啊,彪哥站了有一会了,咱家劝他回屋等着,他只是不依。”
“小彪兄弟,你不是说杨大总管安排了马车吗,在哪呢,你看沈老爷他好像有点喝醉了。”
“咱家这就去叫车,你们二位稍等片刻。”
小彪子风风火火地小跑着去了,沈沛元上下打量了元彪几眼,见元彪脸上满是关切的神情,不由哑声说道:“元彪,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今天俺算是享福了,好吃好喝……杨大总管还让小彪子带俺在王府转了一圈,这王府可真大……难怪人们都爱当官……”元彪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入沈沛元的耳朵,沈沛元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
“对了,沈老爷,俺跟你说个事。俺觉着杨大总管那人有些奇怪,刚才吃饭的时候,他问俺说,府上有没有一位姓韩的老头啊?俺装傻充愣没说实话。俺寻思着,这事有点奇怪啊?”
韩鼎?杨德宝打听韩鼎做什么?沈沛元一愣,正待说话,小彪子已经远远地喊道:“沈大人,彪哥,马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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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时分,马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一路奔驰,回到沈府时,已过了子时。
沈沛元和元彪在密不透风的车轿内暗自思索了一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杨德宝和韩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待二栓前来开门时,元彪还在绞尽脑汁,沈沛元早把此事丢之脑后。他扔下二人在那里问长问短,自己却是直奔堂屋而去,直到远远看见堂屋还亮着灯,这才停下脚步。
沈沛元平复了一下心情,又把腋下的木匣夹紧了几分后,推门而入……
倚靠床头念经诵佛的沈秦氏还没反应过来,沈沛元已经几个大步冲至床边,颤声说道:“夫人,我们,要回中京去了。”
沈秦氏手中的念珠滚落手边,正在错愕间,沈沛元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泪流满面,不住声地说道:“老师,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沈秦氏被老爷这副又哭又笑的模样吓坏了,她光脚跳下地来,好一阵劝抚才让沈沛元止住了悲泣,待沈沛元把今日王府之行得来的种种消息一一道来之后,沈秦氏惊喜之余,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轻叹一声,目光之中隐隐传出几许担忧之色。
沈沛元没有听到夫人这声若有如无的轻叹,他此刻方才想起王爷赠送的木匣来,他双手颤抖着,把那个不知何时被自己丢落床上的木匣慢慢打开,目光落在盒内的一刹那,他不由愣了。
只见木匣内平躺着一幅卷轴,而卷轴之上,却叠放着一张泛黄的白纸。
沈沛元把这张白纸取在手中,匆忙展开后扫视一眼,泪水又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这张纸不是一张普通的白纸,而是一张房契,一张位于中京城的三进宅院的房契。
泪眼朦胧的沈沛元把房契递给呆立一旁、一脸迷茫的沈秦氏,在沈秦氏的一声惊呼中,沈沛元把那卷画轴慢慢地展开,当他看到题于卷尾的那首诗时,忍不住念出声来:吴融!
卷轴左首,是几行略显秀气的行楷,所录的那首诗,正是晚唐诗人吴融的《富春》诗:
水送山迎入富春,一川如画晚晴新。云低远树帆来重,潮落寒沙鸟下频。
未必柳间无谢客,也应花里有秦人。严光万古清风在,不敢停桡去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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