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得愈多,人们愈不相信我,不论是谁,见到我总是提防着我。尽管我只是因为怀念、因为想念对方而去找对方,大家还是露出一副怀疑的表情看着我,仿佛在质问我到底想来做什么,真叫人伤心。
我开始变得不想出门。即使要到近在咫尺的澡堂洗澡,也一定要等天黑了才去,因为我不想再见到任何人了。身处仲夏,即使是在日暮时分的黑暗里,身上的白色浴衣仍旧显得异常耀眼,让我深感困扰,不知如何是好。昨天、今天,日子一天天明显转凉,穿毛衣的季节也该到来了,我也打算换穿黑色的单衣,如果要我继续穿着这种白色的浴衣度过这个秋天,然后度过冬天、度过春天,再继续面对下一个夏天,这样未免太悲哀了。我希望至少在明年夏天来临时,自己可以大大方方穿上带有牵牛花模样的浴衣,脸上化着淡淡的妆,神情从容地走在参加庙会的人群中。只要想到届时会有多开心,我就觉得兴奋不已。
我确实偷了东西,这一点我不否认,我也不认为我这种行为是对的,只是——啊,请容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我这番话只是想说给神明知道,并没有奢求他人的倾听,因此,愿意相信的人就相信吧。
我是穷苦木屐店里的独生女,昨夜当我坐在厨房里切葱时,从住家后面的空地上,忽然传来一阵孩童呼喊“姐姐”的哭泣声。我不自觉地停下手来沉思:如果我也有弟弟或妹妹,能够这样依赖我、呼唤我,或许我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如此孤寂了吧!正当我这么想时,葱的辣味渗进了我的眼睛,我忍不住热泪盈眶,于是用手背去擦拭泪水。没想到葱的辣味因此一股脑全冲进我眼里,我不断地流下泪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个任性的姑娘,终于也开始对男人发春了哪!”理发店里率先传出这种流言,是在今年樱树吐露新芽的时分,同时瞿麦花和菖蒲花也开始出现在庙会的摊子上。但那时的我,确实是非常幸福的,因为水野先生每到黄昏就会来接我,而我总是迫不及待地事先换上衣服,甚至还特地化好妆,然后一次又一次在家门口进进出出,引颈企盼他的到来。附近邻居看到我这副模样,纷纷在背地里指指点点,甚至窃窃私语地嘲笑说:“哎呀,木屐店的咲子开始发春了哪!”我一直到后来,才知道大家都在笑话我。
父亲和母亲大概也隐约察觉到了,但就算这样,我也没有勇气对他们提起。我今年就要满二十四岁,但却始终嫁不出去,也没有能力招赘,之所以如此,原因不只是我们家很穷苦,而且还因为我母亲曾经是镇上某位地主老爷的小老婆。后来,母亲和我父亲私下商量之后,也不顾地主对她的恩情,就偷偷和我父亲私奔了,没多久便生下了我。但我的五官似乎既不像那个地主,也不像我的父亲,这更让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有一段时间甚至被人当成空气。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的我,也难怪没有任何机会可以跟人谈姻缘。不过话说回来,像我这种相貌平庸的人,就算出生在有钱的华族世家,恐怕也找不到什么对象吧!不过尽管如此,我一点也不恨我父亲,当然也不恨我母亲。我绝对是我父亲的亲生女儿,这件事不论谁怎么说,我都坚信不疑。父亲和母亲都非常疼爱我,我也一直很听父母的话。父亲和母亲都不是强势的人,连面对亲生女儿的我,都显得相当客气。我认为大家对这种弱势又胆怯的人,更应给予温柔关怀才对。只要是为了我父母好,不论日子多么辛苦和寂寥,我自认都能忍受得下去,但自从认识了水野先生后,我确实是有点疏于孝行。
说来有些难为情,水野先生是小我五岁的商校学生,但请不要因此责怪我,毕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和水野先生是今年春天因为我左眼不舒服,到附近眼科医院就诊时,在医院的候诊室里认识的。我是一个很容易对男人一见钟情的女人,当时水野先生和我一样也是左眼不舒服,只见他戴着白色眼罩,眉头深锁着,不断翻阅着小小的字典,那样子看起来实在有些可怜。而我也因为戴着眼罩的关系,心情很郁闷,只好隔着候诊室的窗子往外眺望,看着栗子树的嫩叶。栗子树的嫩叶被炽烈的阳光包围,仿佛正在熊熊燃烧。外界的一切事物,看起来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场景,而水野先生的脸庞,又是如此高贵美丽,完全不像尘俗世界里的人。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我的眼罩对我施了魔法,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小小的错觉吧!
水野先生是个孤儿,从没有人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他原本是药店的少爷,但母亲在他还是婴儿时就过世了,而父亲也在他十二岁那一年过世,从那时开始,他便失去了足以安身立命的家庭。他的两位哥哥和一位姐姐,就此被分散开来,各自被远方的亲戚给带走,而身为老幺的水野先生,则被店里的掌柜领养。虽然对方让他去念商校,但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很疏远,所以他的日子也一直过得很寂寞。他自己也曾深有感触地说过,只有在和我一起散步的时候,才会觉得快乐。不只如此,他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总是一派寒酸。他说自己和朋友约好今年夏天要去海边游泳,但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不是很开心,反而显得很沮丧,所以那一夜我就去偷窃了,偷了一件男性用的游泳裤。
我快步走进镇上最大的商店大丸商店,假装在挑选女性的家居服,然后悄悄地将一件黑色泳裤摸过来,再偷偷地夹在腋下,然后不出声音地走出商店。但我才离开门口不到四五步,就听见后面传来“喂、喂”的呼喊声。我突然感到害怕,差一点没有大叫出来,只是像发了疯似的向前奔跑。“小偷!”背后才刚传来洪亮的喊叫声,我的肩膀立刻被人用力一推,我因此踉跄了一步,不自觉回过头去,结果着实被掴了一巴掌。
我被带到派出所去。派出所前已经人山人海,全都是镇上熟悉的面孔。我的头发已经散乱一团,浴衣下摆露出了正在颤抖的膝盖,我心里十分清楚,这可真是一副狼狈至极的模样。
警察让我坐在派出所最里面一间铺有榻榻米的小房间里,然后不断追问着我。这个警察皮肤白皙、脸蛋瘦削,脸上还戴着金边眼镜,年龄大约二十七八岁,态度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他先问我名字、地址以及年龄,还边问边写在笔记本上,接着就嬉皮笑脸地问我:
——你这是第几次犯案啦?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要是再继续这样手足无措下去,恐怕会被关进牢里,而且还得背上沉重的罪名,因此,不管怎样,我都得赶紧想个巧妙的答案才行……我不断思考着,努力试着在脑袋里翻找出辩解的话语,却如坠五里雾中一般,根本不知道如何启齿。我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好不容易终于挤出话来,却像是在惨叫,而且内容非常唐突,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只是一旦说出口来,我立刻像被狡猾的狐狸附身似的,竟滔滔不绝地述说起来,犹如发疯的狂人一样。
——绝不能把我关进牢里,我根本没有错,我已经快二十四岁了,这二十四年来,我一直都很孝顺父母,也一直很尊重父母、听父母的话,这样的我,到底有哪里错了?我从来没做过必须受人指指点点的事。水野先生是一位很优秀的人,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出人头地的,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不想让他蒙羞,他已经和朋友约好要去海边玩了,所以我才想让他能和其他人一样开开心心地到海边玩,这有什么错呢?我知道我很笨,虽然我很笨,但我还是希望能帮上优秀的水野先生,让他能够开心地穿上泳裤去海边玩。他是出身于好家庭的人,跟一般人完全不同。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一点也不在乎,只要他能出人头地,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还有工作要做,所以你绝不能把我关进牢里,我这二十四年来,完全没做过任何坏事,我不是一直都很努力孝顺父母的吗?我不要,我绝对不要进牢里,你绝不能把我关进牢里,我怎么可以被关进牢里?这二十四年来,我一直这么努力,只不过今晚不小心乱动了一下手指,只是这样而已,怎么可以就这样毁了我过去这二十四年来的努力?不,怎么可以毁了我的一生?绝对不可以,这样是不对的,我完全无法接受,这未免太奇怪了!在我这一生当中,不过就这么一次,右手不自觉地移动了一尺左右的距离而已,怎能因为这样就认定我有偷窃的坏习惯?太过分了,未免太过分了。不过才一次而已,不过才短短两三分钟的事而已啊!我还年轻,我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今后我还得继续忍耐过着穷苦的生活,我的未来也不过如此,我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转变,我还是我,我还是昨天的那个咲子。不过是一件游泳裤而已,对大丸能有什么伤害?有的人明明去诈骗人家一两千圆,不,甚至是害人家倾家荡产的,竟然还能受大家爱戴、被大家赞许,不是这样吗?监狱到底是为谁设的?为什么被关的都是穷人?这些人明明都是不会去诈骗别人的人,都是弱势又正直的人啊。就是因为不懂得去诈骗别人,好让自己过好日子,所以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会去做傻事,抢夺别人两圆、三圆的,结果就要被关五年、十年。哈哈哈,太奇怪了,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啊啊,这是什么世界啊!
我一定是疯了,绝对不会错的,因为警察脸色苍白地直直盯着我看。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个警察了。我一边哭泣着,一边勉强硬挤出笑容来给他看,但警察似乎认为我已经疯了,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护送我到分局去,当晚我就被关在分局的拘留所里,直到第二天早上我父亲来接我时,警察才放我走。父亲在回程中,只是关心地问了我一句:“有没有被警察打?”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
我看了当天的晚报后,立刻面红耳赤,因为上面刊登出我的事来,而且还写下了这样的标题:
偷窃也有三分理!
精神失常的左翼少女 滔滔不绝振振有词
我的耻辱还不只是被刊登在报纸上这件事而已,左邻右舍也开始在我们家外面四处徘徊。刚开始时,我并不明白他们想做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来偷窥我的状况的。当我知道后,我激动不已,全身都颤抖了起来,没想到我的一个小小举动,竟引起如此大的风波。当我逐渐明白这个事实后,我十分庆幸家里没有毒药,要是有的话,那我一定会仰药自尽,或者如果附近有树林,我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走进林中上吊自尽。我们家的木屐店,还因此关了两三天的门没有营业。
过了一些日子后,我收到水野先生写来的信。
——我想我是这个世上最相信咲子小姐的人,只是我觉得,咲子小姐所受的教育并不够。咲子小姐虽然是一位很正直的女性,但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是会做出一些不对的事情,我一直努力想改正咲子小姐的错误之处,但看样子这是不可能的。人如果没有学问,果然还是不行。前一阵子我和朋友一起去海水浴,我们还在海滩上辩论了很久,辩论有关人们上进心的必要性。我们总有一天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咲子小姐今后也一定要多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好好偿还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哪怕只能偿还万分之一,也要深深地向这个社会谢罪。世人都应该憎恨罪行,而不是憎恨犯罪的人。水野三郎。(看完后请务必烧掉这封信,请连同信封一起烧掉,务必烧掉。)
这就是信中的全部内容。我根本就忘记了,水野先生原本就是在有钱人家出生长大的呀。
如坐针毡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已经愈来愈凉了。今晚,父亲说灯光太暗了,只会让人愈来愈颓丧,所以就把六叠大的房间里的灯泡,换成五十烛光的明亮灯泡,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就在明亮的灯光下,一起吃着晚餐。母亲一边念着“太亮了、太刺眼了”,一边拿起筷子挡在自己额头上,但看起来似乎相当开心,我则在一旁帮父亲斟酒——我们家的幸福,顶多也就是如此罢了,只是把屋里的灯泡换新而已,就足以让我们感到幸福了。我轻轻地对自己这样说着,内心却一点也不觉得落寞,反而觉得点起如此寒酸灯泡的我们一家人,就像是美丽的走马灯一样。啊,如果这么想偷窥的话,那就偷窥吧,我们一家三人是如此的美丽!我甚至很想让庭院里鸣叫的秋虫,也明了我现在的这份心情。一阵宁静的喜悦,悄悄涌上我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