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离开桑菲尔德府。”我听到内心传来这样的声音,这回答如此迅速,如此可怕,吓得我立即捂住了耳朵,因为我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字眼,“没能成为爱德华·罗切斯特的新娘,只是最微不足道的痛苦。”我这样安慰自己,“我已从美梦中惊醒,发现一切都是虚幻,一切都是徒劳,这些虽然可怕,但我还能够承受。可是,要让我立即、坚决、彻底地离开我的罗切斯特先生,我却无法忍受,也根本办不到。”
与此同时,心中响起的另一个声音却断言我一定能做到,也应该做到,于是我的内心承受着痛苦的煎熬。我希望自己能变得软弱些,这样我就有借口避开面前这条可怕的道路,也不必再遭受更多痛苦的折磨。这一刻,理智已变身为暴君,并且死死地扼住了爱情的咽喉。理智无情地嘲讽着爱情,说爱情那美丽的双脚只是刚刚踏入绝望的泥潭,还又警告爱情,说她终会被强有力的铁臂彻底推入痛苦的深渊。
“让我离开吧。”我大声喊道,“谁来帮帮我!”
“没有人会来帮你,你必须要靠自己。你要亲自剜出自己的右眼,砍掉自己的右手[196],你的心终将成为祭品,而你将作为祭司,亲手将它一刀刺穿。”
那声音飘荡在孤寂之中,好像来自于一位无情的法官,我不禁吓得猛然站起。刚刚直起了身子,我就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我知道这是过分激动和身体虚弱所致,毕竟我已经整整一天没吃过东西,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身体上的痛楚使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屋里待了很久,然而却没有任何人来关心过我,也没有人来请我下楼。费尔法克斯太太没有来过,阿黛勒也不曾来敲门。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便涌起一股莫名的悲痛。“被命运抛弃的人,朋友也会离他而去。”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拉开了门栓。刚把脚迈出去,我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由于头昏眼花、四肢无力,我一下子没法回过神来,眼看就要跌倒在地。就在这时,有一只胳膊伸过来扶住了我。抬头一看,那人是罗切斯特先生,他就坐在我房门口的一把椅子上。
“你终于出来了,”他说道,“我在门外守了很久,却没听到屋里有任何动静,甚至连一丝哭泣都没有。要是再过五分钟屋里仍是这么沉寂,我就要像盗贼一样撬锁了。你是在躲避我吗?你竟然把自己关了起来,独自一个人承受痛苦!我倒宁愿你狠狠骂我一顿!我本以为你会感情用事,跟我大闹一场,也准备好了去迎接你骤雨般落下的泪水,任它在我胸前流淌,可接受你眼泪的却是地板和手帕。不过,我说得还是不对,你根本就没有哭!我只看到你脸颊的苍白和双眼的憔悴,却没看到一点泪痕,我猜你的心一直在滴血吧?”
“简,你连一句斥责的话都没有吗?哪怕说一句怨恨的话,或是尖刻的话?你就不能说句话,伤害一下我的感情,或者让我恼羞成怒吗?你只是安静地坐着,用疲倦而消沉的目光把我凝望。”
“简,我从未想过要这样伤害你。设想有人养了一只小母羊,牧羊人与小母羊同饮同食,朝夕相处,还时常将它抱在怀中,待它如亲生女儿一般。若是这个人一时不慎,误杀了这小家伙,那么他一定会为这血的教训追悔莫及。与牧羊人相比,我此刻的懊悔并不比他少半分。你肯原谅我吗?”
读者啊,他说话时眼里透出深深的自责,语气中满是真诚的悔意,眉宇间散发着男子汉的气概,神态中流露出忠贞的爱意。看到他有这样的态度,我当时就完全原谅了他。不过,我并没有告诉他,也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而是暗暗地藏在了心底。
“你觉得我很卑鄙,是吗?”没过多久,他又可怜巴巴地问道。我想他大概是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如此温顺沉默,所以才这样发问。其实,我并不是有意为之,只是因为身体虚弱而已。
“是的,先生。”
“那你就严厉地批评我吧,不必有任何顾惜。”
“我办不到。我累了,身体很不舒服,想喝点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下子将我抱起来,随即便走下楼去。起初,我不知道他把我抱到了哪个房间,因为我早已头脑发昏,眼前模糊。在此之前,我在自己屋里待了很久,虽说现在是夏天,可我却浑身冰凉。不过,被抱进房间没多久,温暖的炉火就使我的身子暖了过来。接着,我喝了一点他送到唇边的葡萄酒,很快便恢复了神智。然后,我又吃了点他递来的食物。又过了一会儿,我就完全清醒了,发现自己是在书房里,坐在他的座椅上,而他正陪在我的身边。
“如果我现在就能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且毫无痛苦地离开,那该有多好。”我心想,“那样的话,我就不必硬生生地把与他相连的那根心弦拉断了,也就不必承受由此带来的撕裂之痛。看来我是必须要离开他了,可是我又不想离开他,也舍不得离开他。”
“你现在感觉如何,简?”
“好多了,先生,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再来点酒吧,简。”
我听了他的话,又喝了几口。随后,他接过酒杯放回桌上,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突然,他把身子转了过去,发出一声呐喊,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却饱含着激情。他快步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又立刻转身走了回来。他俯下身子,想要吻我,但我很清楚,此时任何的亲昵行为都是不允许的,于是我把脸转到一边,并用力推开了他。
“怎么了!这是什么意思?”他急切地嚷道,“哦,我懂了!你不想跟伯莎·梅森的丈夫接吻,对吗?你觉得我的怀抱另有所属了,对吗?”
“无论如何,那里都不再有我的位置,我也不敢再去奢求。”
“为什么这样想,简?好吧,让我来替你回答。因为我有了妻子,对吗?”
“没错。”
“你如果真这么想,那么一定会对我抱有偏见,一定会视我为心怀不轨的浪荡公子,或是卑鄙下流的淫贼恶棍,一定会觉得我这么爱你无非是在装装样子,实际上是想引诱你落入我精心设下的陷阱,并在最后一刻毁掉你的名誉,践踏你的尊严。听我说到这里,你还能说些什么呢?依我看,你什么也说不出来。首先,你的身体依然虚弱,连呼吸都很困难;其次,无论是指责我,还是痛斥我,你都还不习惯;再者,泪水的闸门已然打开,若是你再多说几句,眼泪便会夺眶而出;另外,你没打算辱骂我,也不打算与我大闹一场,交谈在你看来于事无补,你现在能想到的就是该如何采取行动。我了解你,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先生,我并不想与你作对。”我颤抖的声音好像在警告我要少说话。
“无论你是怎么想的,在我看来你就是想毁掉我。你的表现在直接告诉我,我是已婚男人,所以你要躲着我,所以你就拒绝了我的吻。你与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只想做阿黛勒的家庭教师,看来你真的打算与我形同陌路了。要是我以后再对你说句亲热的话,让你再次对我心存美好的感情,你肯定会说:‘那个男人差点儿就让我成了他的情妇,我必须对他冷若冰霜。’于是,你就真的对我冷若冰霜了。”
我清了清嗓子,稳住声音答道:“我周围的一切全都变了,我当然也得改变,这是不争的事实。为了避免情感波动,为了避免陷入记忆的漩涡,只有一个办法,给阿黛勒换个家庭教师吧,先生。”
“我会送阿黛勒去学校的,这已经安排妥当,而且我也不想再拿桑菲尔德庄园的痛苦回忆来折磨你。这里是亚干[197]的帐篷,是狰狞的墓穴,哪怕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会呈现出生不如死的恐怖;这里是受尽诅咒之地,是石制的监狱,里面住着一个可怕的魔鬼,比我们想象中的恶魔还要凶恶。简,你不必住在这里,我也不必。我明知桑菲尔德闹鬼,却还把你带到这个地方,这是我的过失。你来之前,我就命令他们将这个秘密对你守口如瓶,因为我害怕你若知道自己跟疯子同住,就不愿意当阿黛勒的家庭教师了。然而,我又不允许自己有把这个疯子挪到别处的想法。尽管我还有一栋叫芬丁庄园的老宅子,那里比这儿更偏僻,我本可以把她安置在那里以求万全,但那里处于森林的中心地带,于健康不利,那样做我会在良心上过不去。要是真把她挪到芬丁庄园,说不定那里的潮湿墙壁就能帮我摆脱她了。恶人千百种,恶行各不同,我的恶行就在于,尽管我对她深恶痛绝,却从没打算将她间接谋杀。”
“你与这个疯女人同住一宅,这是事实。想要对你隐瞒这一点,就好像把一个孩子丢在箭毒树下,却只给那孩子披上一件斗篷作为保护。那个恶魔已将周围的生灵尽数荼毒,而且毒液久久无法去除。但是,我现在要把桑菲尔德庄园关闭,把前门钉死,楼下的窗子统统钉上木板。我会给普尔太太一年两百英镑,让她留下来陪着你所谓的‘罗切斯特先生的妻子’,那个可怕的魔鬼。为了这笔钱,普尔太太会很卖力气,她会把在格里姆斯比收容所当看守的儿子叫来帮忙,以便我的妻子突然发病时他们可以更好地应付,免得她再干出把人用火烧死、用刀捅死、用嘴撕咬等一系列事情。”
“先生,”我打断了他,“你对那位不幸的女人太狠心了。你一提到她就咬牙切齿,这太残忍了,发不发疯也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
“简,我的小宝贝(我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你的确是我的小宝贝),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你又错怪我了,我恨她并不是因为她疯了。假如你疯了,你认为我会恨你吗?”
“我觉得你肯定会的,先生。”
“那你就错了,你根本不了解我,尤其不知道我爱你爱到了什么程度。你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对我来说都很珍贵,即便你身患疾病,它们也仍然可爱;你的心灵是我的珍宝,即使它破碎了,我也一样珍惜。即便你满口疯言疯语,拥抱你的也不会是捆身的绳索,而只会是我温柔的双臂;即便你疯狂地乱抓乱打,那对我来说也都具有独特的魅力;即便你像那个女人一样向我猛扑,我也会用紧紧的拥抱迎接你,显示出我对你的百般疼爱。我不会像躲她一样去避开你,也不会派人看守你,相反我会亲自陪着你,纵使你一个微笑都不再给我,纵使你的双眸已经不能辨认我是何人,我也会温柔地守在你身旁,不知疲倦地凝视你的双眸。瞧瞧我自己,怎么扯到这儿来了?我刚才明明说的是让你离开桑菲尔德庄园。你也知道,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你明天就能离开。简,我只求你能在这栋房子里再熬一夜,明天你就能跟痛苦和恐怖永远告别了!我有一个落脚的去处,那里远离不堪回首的往事,是个清静的避难所,不会有外人闯入,是避开谎言和诽谤的好地方。”
“那就把阿黛勒带上吧,先生,”我打断了他,“她能跟你做个伴。”
“你这是什么意思,简?我已经对你说过了,阿黛勒要去上学,而且我带个孩子做伴有什么用?更何况她不过是法国舞女的私生女,根本不是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老在我面前提她!为什么硬要阿黛勒和我做伴?”
“你自己说要隐居的,先生。无论隐居还是独处,对你来说都很乏味。”
“独处?独处!”他恼火地重复着,“看来我得好好解释一下了。你脸上那让人费解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不明白。独处生活将由你我共同分享,明白了吗?”
听到这里,我摇了摇头。此刻,即便是这样无声的抗议,我都需要拿出很大的勇气。他在房间里快步走来走去,他的情绪显然是越来越激动了。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下来,仿佛脚下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凝视了我许久。我把目光移开,望着炉火,竭力表现得镇定自若。
“你的性格中到底还是出现了问题。”他终于开口了,语气却比我想象的更平静一些,“我们俩就好像在转纺车上的一筒丝线,一直都走得非常顺利,但我料到迟早会出现解不开的死结。眼下无穷无尽的麻烦果然来了!上帝啊!我多想拥有参孙一样的力气,将这团乱麻一下子扯断!”
他又开始来回走动,可很快就停了下来,这次刚好停在了我的面前。
“简!你愿意听我讲道理吗?”他俯下身子,凑到我的耳边,“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可要动粗了。”他的声音沙哑,神情就像是要挣脱难以忍受的束缚去疯狂大干一场似的。我很清楚,过一会儿要是再有什么举动刺激到他,我可就真的束手无策了,因此只有趁现在把他控制住才行。任何抗拒、逃避或者害怕的举动都会为我招来厄运,同时也宣告了他的末日。但我并不害怕,一点儿都不,我感觉自己心中仿佛有一股能够感化他的力量,正是这股力量一直支撑着我。这紧要关头虽然千钧一发,却也别具一番魅力,大概就跟印第安人划着皮筏在险滩上激流勇进的感觉一样。我抓住他紧握的拳头,扳开他的手指,用柔和的语气对他说道:“先坐下吧,不管有没有道理,你愿意谈多久,我们就谈多久,你愿意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他坐了下来,但我并没有让他马上开口。我知道他不喜欢看我哭,所以我的眼泪一直痛苦地忍了多时。然而,我现在觉得倒不如任它流个痛快。要是泪水能让他感到烦恼,那就更好了。于是,我便不再控制自己的情感,放声大哭起来。
他很快就恳求我不要再哭了,但我说他的情绪那么激动,我没法平静下来。
“我并没有生气,简,我只是太爱你了。你的脸色那么苍白,表情那么坚决,我真是无法忍受。别哭了,快擦擦眼泪吧。”
他的声音温柔起来,这表明他已然屈服,所以我也平静了下来。这时,他试图把头靠在我肩上,但我不允许他这么做。接着,他又想把我拉到跟前,我也没有答应。
“简!简!”他呼喊着,语气苦涩而悲伤,让我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颤抖,“这么说,你不爱我了?你在乎的只是我的地位,只是作为我妻子的身份吗?现在,你认为我没有资格做你丈夫了,便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就好像我是癞蛤蟆或是大猩猩似的。”
他这一番话真的让我很伤心,可我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或许我什么也不必说,什么都不应当做。但若因此伤害了他的感情,我一定会良心不安,深深自责。于是,我还是没能忍住,不由自主地往他的伤口上抹了些止痛药。
“我真的很爱你,”我说道,“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你,但我不应将这感情表露出来,更不能沉溺于此,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表白了。”
“最后一次?简,你在说什么?如果你每天与我生活在一起,如果你依然爱我,你觉得你能做到对我冷漠而疏远吗?”
“不能,先生,我肯定做不到,所以只有一个办法。但如果我说出来,你一定会恼火。”
“你说吧!就算我大发雷霆,你至少还有哭泣这一招。”
“罗切斯特先生,我必须要离开你。”
“离开多久,简?你是要花几分钟梳梳你蓬乱的头发,洗洗发烫的脸蛋吗?”
“我必须离开阿黛勒,必须离开桑菲尔德庄园,必须永远离开你,在没有人认识我的陌生环境里,开始新的生活。”
“那是必须的,我也同你说过,你要离开阿黛勒和桑菲尔德。至于要离开我,这个想法太疯狂了,我就当没听到,权当你是想成为我的一部分。说到开始新的生活,那当然很好,我还没有结婚,你仍然要成为我的妻子,名副其实的罗切斯特夫人,我的一生都只会用来守护你一个人。你会前往我在法国南部的一座宅子,那是地中海沿岸的一栋白色别墅。你会在那里过上平静安全、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也不必再担心我会诱你误入歧途,不必再担心你会成为我的情妇。你为什么摇头,简?你要明事理,听我的话,不然我又该发狂了。”
他的声音在颤抖,双手也在颤抖,鼻孔张得很大,眼睛都快要冒火了,但我还是斗胆说道:“先生,你的妻子还活着,今天早上你也承认了。要是我如你所愿,跟你生活在一起,那我和你的情妇又有什么区别。要说没有区别,那就是诡辩,就是撒谎。”
“简,你忘了吗,我不是个脾气好的人,不会耐着性子,也不会平心静气,我是有血有肉的人。你就可怜可怜我,也可怜可怜你自己吧。你用手摸摸我的脉搏,感受一下它是怎样跳动的,你当心……”
他捋起袖子,把手伸给了我。他的脸颊和嘴唇如同死灰一般,这令我心如刀割,一时感到左右为难。他对我的反抗行为深恶痛绝,若以此来激怒他,未免过于残忍。但要让我就此屈服,那也绝无可能。我已被逼入绝境,本能地做了凡人在走投无路时会做的事情——向神灵求助。
“上帝啊,救救我吧!”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我真愚蠢!”罗切斯特先生突然自言自语地喊道,“我一味地跟她说我没结过婚,却从来没有向她解释过原因。她对那女人的性格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我和那女人的婚姻有多么可怕,我竟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哦,我敢肯定,她要是早点知道这一切,肯定会理解我的!把手放到我的手上吧,珍妮特,让我不仅能看到你,还能摸到你,让我感受到你确实在我身边。我要把事情真相告诉你,几句话就能说清楚,你愿意听我说吗?”
“好的,先生,你想讲几个小时都行。”
“我只要几分钟就好。简,你知不知道,我还有位哥哥,因此我并不是家中长子?”
“我记得费尔法克斯太太曾跟我提过一次。”
“我父亲是个贪得无厌、嗜钱如命的人,这个你也知道吗?”
“大致知道。”
“简,我父亲就是这种人。为了维持家产的完整,他断然不肯分家,不肯把属于我的那部分财产给我,而要把所有家产都留给我哥哥罗兰特。可是,他也不想让另一个儿子变成穷光蛋,因而就想让我娶个有钱人家的姑娘。我父亲有位老朋友,就是老梅森先生,他当时是西印度群岛的一个种植园主,同时也是个商人,家底殷实,家业很大。经过一番调查,我父亲得知梅森先生育有一双儿女,并愿意分给女儿三万英镑的财产,这在我父亲看来可不算少。于是,我大学刚毕业就被送到了牙买加,去迎娶早已定好的新娘。我父亲对钱财的事儿只字未提,只告诉我梅森小姐的美貌在西班牙城数一数二。这话倒是不假,我发现她的确美丽,跟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一样,身材高挑,肤色黝黑,端庄大方。她的家人也希望能早日把我钓到手,因为我出身好,对她家社会地位的提升会有帮助。他们为她盛装打扮,让她在舞会上与我相识,但是很少让我们单独相处。她恭维我,讨好我,还竭力卖弄姿色和才艺来博得我的欢心。她身边所有的男人都爱慕她,嫉妒我,因此我被弄得神魂颠倒,我的感官很快就兴奋起来。由于年幼无知、缺乏经验,我自以为爱上了她。社交场合盛行无聊的攀比之风,年轻人本身又有草率、盲目和好色的天性,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样的荒唐事干不出来呢!她的亲戚怂恿我,我的情敌刺激我,她自己还诱惑我,结果还没等我搞清楚情况,一桩婚事就这样被糊里糊涂地促成了。哦!想起那个婚约,我就会瞧不起自己!就会感觉心中填满了耻辱和痛苦!我从来没有爱过她,从来没有敬重过她,甚至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我不知道她的天性里是否有美德存在,因为无论是观察她的举止,还是品味她的内心,我都没有找到谦逊与仁慈的踪影,也看不出坦诚与文雅的痕迹。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娶了她,我简直就是一个愚蠢、下贱、有眼无珠的大傻瓜!要不是错到这个地步,也许我早就可以……哦,我忘了这是在和你说话。”
“我从没见过她的母亲,还以为这个人早就过世了。度过蜜月后,我才知道自己错了。她的母亲只是疯了,被关在疯人院里。更让人惊讶的是,她其实还有个弟弟,是个不能说话的白痴,而她另一个弟弟,你已经见过了(我厌恶她所有的亲属,可唯独对理查德·梅森例外,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因为在他的心里,还有爱存在。他时常关心他可怜的姐姐,对我也十分忠诚),他可能某一天也会变成疯子。我父亲和我哥哥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他们眼里只有那三万英镑,为了钱他们不惜合起伙来坑我。”
“这些发现真是让人恶心!可要不是他们故意对我隐瞒这桩婚姻的真相,即便是有以上不幸的遭遇,我也不想拿这个说事,也不想责备我的妻子。就算婚后我发现她的性格与我格格不入,她的品位令我反感万分,她的心灵庸俗、猥琐、狭隘到根本无法被拯救的境界,就算我发现无法与她安然共度一个夜晚,无法与她在白天一起待上一个钟头,发现她粗俗、陈腐、乖张、愚蠢的回答让我们根本无法亲切交谈,就算我发现自己已不再拥有安定的家庭、发现仆人们也不能忍受她乱发脾气和自相矛盾的苛责,就算以上这些假设同时存在,我也会始终压抑着自己厌恶的情绪,既不责骂她,也不劝诫她,而是暗自吞下懊悔与怨恨的苦果。”
“简,我不愿述说那些令你讨厌的细节,几句要紧的话就能把我的想法表达清楚。我和楼上那个疯女人共同生活了四年,不到四年她就让我领教了一切。她的脾气越来越坏,而且发展速度惊人。她的恶行与日俱增,真可谓劣迹斑斑。她的疯狂愈演愈烈,非得用残酷的手段才能制住,但我却始终不愿意那样做。她的智力低下得好似侏儒,她的癖性恶劣得如同可怕的巨人!哦,那些恶劣的癖性让我遭受了多么可怕的诅咒!伯莎·梅森,她的母亲就是个声名狼藉的货色,如今她自己也成长为一个嗜酒的荡妇,却硬要把我这个倒霉男人也拖入可怕又可耻的深渊。”
“在这四年间,我哥哥死了,第四年年底时,父亲也过世了。这时,我已足够富有,可是心里却依旧贫穷得可怕。我跟最粗俗、最肮脏、最下贱的人捆在了一起,而法律规定和社会习俗却让她成为了我家的一分子。由于她过度放纵,疯病的幼苗过早地成熟了。后来,医生宣告她疯了,自此我便再也不能通过法律途径将其摆脱。简,你好像不喜欢听我讲述,你看起来似乎病了,剩下的我改日再讲给你听,好吗?”
“不用了,先生,你现在就说完吧。我很同情你,真心地同情你。”
“从某些人那里得到的同情,就是一种羞辱人的礼物,哪怕狠狠地把它摔回那人脸上也不为过。那种同情源于自私的心灵,是对受害者的轻视,是无知的表现。不过,你的同情却完全不同。简,此时此刻,你脸上洋溢的、目光中流露的、跳动的内心承载的、颤抖的双手托起的,绝不是那种同情。你的同情,亲爱的,是饱受苦难的爱情之母,它正承受着神圣爱情出生时的阵痛。简,我愿意接受,快让她的女儿自由降生吧,我已展开双臂,准备迎接神圣爱情的到来。”
“先生,你接着讲吧,发现她疯了之后呢?”
“简,那时我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若不是尚存一点自尊,我必将坠入绝望的深渊。在世人眼里,我无疑已名誉扫地,但我决意不因那疯子的罪过玷污自己,决心与那颗有缺陷的心灵断绝联系,在自己眼中保持清白。然而,世人谈起我时,依然会提到她。我每天还得看着她的身影,听着她的声音,甚至与她呼吸同一片空气(呸)。另外,我确实是她的丈夫,这一点我不得不记住,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个事实都让我感到难以形容的恶心。我知道,只要她还活着,我就不能再娶别的女人。别看她比我还大五岁(连她的真实年龄,她的家人都对我隐瞒了),但她很可能活得跟我一样久。她虽然头脑笨得可怜,可体格却强壮得跟我一样。就这样,我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彻底绝望了。”
“一天夜里,我被她的尖叫声惊醒了(她被医生宣布疯了之后,自然被关了起来)。那是一个燥热的夜晚,西印度群岛有飓风光顾时经常如此。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便起身打开了窗子。外面的空气就像硫黄蒸气,让人十分难受。蚊子趁机飞进屋里,在我身边来回盘旋,发出恼人的嗡嗡之声。远处的海面传来阵阵沉闷的声响,好像发生了地震一般。滚滚黑云层叠在大海上空,月亮又大又红,好像一枚滚烫的炮弹,渐渐隐没在波浪中,向着暴风雨中颤抖着的世界投去最后一抹血色。我的眼睛深受这种氛围的刺激,耳朵里充斥着那疯女人的诅咒,不时听到她恶狠狠地叫喊我的名字,其间还夹杂着无比肮脏的语言!哪怕是最低贱的妓女,用词都不会那般不堪入耳。尽管隔着两间屋子,但她喊出的每个字我都听得一清二楚。西印度群岛那薄薄的墙壁,哪里挡得住她野狼般的嗥叫!”
“‘这样的生活,’我当时对自己说,‘简直就是地狱!这感受就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只要能做到,我就有权让自己得到解脱。生活在人世间的种种痛苦,都将随着折磨我灵魂的沉重躯壳一起离去。面对狂暴的地狱之火,我毫不畏惧,未来的境遇再不济,都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让我解脱吧,让我回到上帝那里去!’”
“我一边说着,一边跪坐在一个箱子前,那里面有两把装了子弹的手枪。我打开箱子,准备饮弹自尽,不过那念头只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没有发疯,那种万念俱灰的想法很快就消失了。”
“一阵来自欧洲的清风越过海洋,吹过敞开的窗扉。窗外风暴乍起,一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空气清新了许多。就在那时,我心中有了答案。雨过天晴,我漫步在湿透的花园里,徘徊在石榴树和菠萝树下,橘子树的叶片还滴着水珠,热带灿烂的黎明正缓缓燃起,那一刻我豁然开朗了。简,你要仔细听好了,那时使我安下心来,为我指明正途的,是人生真正的智慧。”
“那阵来自欧洲的清新海风在绿叶间窃窃私语,大西洋汹涌的波涛在自由骄傲地放声咆哮,这些自然之声让我那凋零枯萎的心苏醒过来,并为其重新注入了新鲜血液。我的生命期待着新生,我的灵魂渴望着甘露。我看到希望活了过来,看到重生有了可能。透过花园尽头枝叶交错的拱门,我望向远方的大海,比天空更加蔚蓝的大海。欧洲大陆就在海的彼岸,光明的未来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去吧,’希望对我说道,‘回到欧洲开始新的生活。那里没人知道你曾背负过怎样污秽的名声,没人知道你身上承担着如何龌龊的累赘。你可以把那个疯子带回英格兰,把她关在桑菲尔德,只要给予适当的照料和防范,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旅行,和你心爱的人结合了。至于那个疯女人,她折磨了你那么久,还那样玷污你的名字,侮辱你的声誉,摧残你的青春,她不是你的妻子,你也不是她的丈夫。你只要给她提供必要的照料,就已经仁至义尽了。至于她的身份、她跟你的关系,你也不必告诉任何人,就让它们湮没在遗忘中吧,把她安置在安全舒适的地方,对她的恶行守口如瓶,然后就离开她。’
“我严格遵照这个建议行事,好在我父亲和我哥哥没把我的婚事告知熟人。当初,刚一了解到这家人疯癫的性格和强壮的体质,我便预见到这门亲事会有多么不堪设想的后果,预见到即将在我面前展开的未来会有多么可怕。因此,我在写给父亲和兄长的第一封家信里,就谈到了我的婚姻状况,并强烈要求他们保守秘密。后来,这个女人的行径卑劣得已令人恶心,连我父亲也羞于承认她是自己的儿媳,不愿声张我们的关系,隐瞒此事的心情甚至跟我一样急迫。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把这个女人带回了英格兰。带着这样一个怪物乘船,可真是一次可怕的旅程,好在我还是把她弄到了桑菲尔德,亲眼看着她平安地住进了三楼的房间。那间密室她住了十年,如今已被她糟蹋成了野兽的巢穴、妖怪的老窝。为了找人照料她,我真是费尽心力。她偶尔也会恢复神智,有时能正常几个星期,但只要没有发疯,她就会不停地辱骂我。那样声嘶力竭的疯吼难免会暴露我的秘密,因此照料她的人必须绝对忠实可靠。最后,我从格里姆斯比收容所请来了格雷斯·普尔,她和外科医生卡特(梅森受伤的那天夜里,就是他来帮忙包扎的)是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两个人。费尔法克斯太太肯定会怀疑,但她并不知道这件事的确切情况。总的来说,格雷斯是个称职的看守,把那疯子看管得很好。不过,格雷斯有一个改不掉的毛病,尽管对干这种活儿的人来说是在所难免的,但是她确实不止一次地放松过警惕。那疯女人既狡猾又恶毒,对看守的任何一次疏忽自然都不会放过。有一次,那疯子悄悄藏了一把刀子,刺伤了她的弟弟。还有两次,她弄到了房门的钥匙,黑夜里溜了出来:前一次她试图把我烧死在床上,后一次她竟鬼使神差地跑到你房间去了。谢天谢地,她那次只是把怒火发泄到你的头纱上,也许那让她想起了过去当新娘的日子,否则当时还会发生什么,我真是不敢想象。一想到今天早上她朝我的喉咙扑来的样子,再想到她的脸曾贴近我亲爱的简的面庞,我的血液都凝固了。”
“先生,”在他暂停的空当,我问道,“你把她安置在这里以后,又做了些什么?又去了哪里?”
“我做了什么?我去了哪里?我就像忽隐忽现的鬼火,行踪不定的幽灵,到处游游荡荡。我去了欧洲大陆,无所事事地踏遍了那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怀着坚定的愿望,想找到一个自己深爱的女人。她一定要善良聪慧,必须跟关在桑菲尔德的那个泼妇截然不同——”
“但是你不可以结婚啊,先生。”
“我早就下定决心,确信自己可以结婚,并且应该结婚。虽然我欺骗了你,但那并不是我的初衷。我原本不打算像骗你那样去骗别人,而是如实说出,然后再光明正大地求婚。在我看来,我有大胆去爱和被爱的自由,这完全合情合理。尽管我还在为这个祸害所累,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会有那么一个女人,愿意并能够理解我的处境,最后坦然接受我。”
“那么,先生?”
“每次看见你刨根问底的样子,简,我就很想发笑。你睁大眼睛,就像一只急切的小鸟,显得那样焦躁不安,像是嫌别人回答得不够快,想要直接钻到别人心里去似的。不过,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你得告诉我,‘那么,先生?’是什么意思?你总爱说这句,结果我就得没完没了地讲下去。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接下来怎么样了?你后来是怎么做的?事情的结果如何?”
“果然如此,那你现在想知道什么呢?”
“你有没有找到你喜欢的人,有没有向她求婚,还有,她都说了些什么。”
“我有没有找到心上人,有没有向她求婚,这些我都可以告诉你。至于我真正的心上人说了些什么,还要看我未来的命运簿如何书写。漫长的十年里,我一直四处游荡,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有时候待在圣彼得堡,但更多时候是在巴黎,偶尔也去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小住一阵子。我腰缠万贯,而且出身名门,走到哪里都畅通无阻。我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社交伙伴,没有哪个圈子的大门会对我关闭。我不断接触英国女勋爵、法国女伯爵、意大利贵妇,还有德国伯爵夫人,希望能从中找到我理想中的女人,可却怎么也找不到。有些时候,刹那间我以为自己瞥见了她的眼神,看见了她的倩影,听到了她的声音,以为自己的梦想就要实现,但很快我就会从幻觉中清醒过来。你不要以为我会要求自己的女人内外都很完美,其实我只求她能与我志趣相投,不要像那个疯女人一样就好。但我的希望都只能是空想,那场错误的婚姻为我带来了种种麻烦,那恐怖和厌恶的感觉就是给我的严重警告,因此就算我是自由之身,也绝不会从那些女人中找到自己的终身伴侣。在失望的打击之下,我变得无所顾忌,开始过起了放荡的生活。但是,我放荡却不淫荡。淫荡是我那西印度群岛的麦瑟琳娜[198]的个性,对此我深恶痛绝。任何跟淫荡沾边儿的事情都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向她靠拢,所以我在寻欢作乐时自然会约束自己,一律杜绝这种事情的发生。”
“但我又不能总是一个人生活,于是就开始寻找情妇。我第一个交往的对象就是赛莉纳·瓦伦,这又是一段想起来就会自我唾弃的往事。至于她是怎样一个人,我与她的暧昧关系又是如何收场的,你都已经知晓,我就不必多说了。在她之后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意大利人嘉辛塔,另一个是德国人克莱拉,两个人都算得上楚楚动人。可是,相处几个星期之后,她们的美貌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嘉辛塔蛮不讲理,还有暴力倾向,仅仅三个月我就对她感到了厌倦。克莱拉老实文静,却头脑愚笨,一点儿都不合我的喜好,好在我给了她足够多的钱,让她去另谋个好出路,最终才得以体面地摆脱了她。可是,简,看你脸上的表情,你现在正对我产生反感。你认为我是个无情无义、放荡不羁的花花公子,是吗?”
“是的,我确实不像先前那样喜欢你了,先生。一个情妇接着一个情妇,难道你就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不对吗?谈起那些往事,你的口气就好像一切都理所应当似的。”
“我以前的生活就是那样,但是我并不喜欢。那是自甘下贱的行为,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到那种状态中去。要论事情的恶劣程度,包养一个情妇仅次于买下一个奴隶。情妇的本质和地位与奴隶一样,都是低人一等,而同地位低下的人厮混在一起,只会让人愈加堕落。现在,回想起同赛莉纳、嘉辛塔以及克莱拉一起度过的时光,我就会感到厌恶至极。”
我知道他这番话是肺腑之言,却也从中得出了一个肯定的推断:要是我现在忘掉自己的信仰,忘掉接受的教诲,随意找个借口为自己开脱,落入他设下的诱人陷阱,那么我也会重蹈那几个可怜姑娘的覆辙。终有一天,他也会像今天玷污她们的名誉那样,玷污与我共同度过的时光。我并没有把这想法说出口,自己心里清楚就已足够。我把它铭刻在心,以便日后再受考验时能想起这些。
“现在,简,你怎么不说‘那么,先生’了?我还没说完呢。你的表情怎么这么严肃?我知道了,你还是不赞成我的做法。不过,我马上就要说到重点了。由于对那些人极度失望,我变得心灰意冷,开始对任何人都以怨怒相待,对女人更是如此!我逐渐意识到,找一个聪慧可人又忠于爱情的女人不过是痴人说梦。今年一月,因为事务上的需要,我摆脱了所有情妇,带着糟糕透顶的心情(那可能是多年漂泊无依、孤独空虚的结果),重新回到了英格兰。”
“一个寒冬的午后,我骑马归来,桑菲尔德庄园再次进入了我的视野。这个该死的地方!我并不期许在这里获得安宁,更别提享受快乐了。我骑着马在海伊村小径上奔驰,忽然看见路边台阶上安静地坐着一个瘦小的女人。不过,从她身边经过时,我只当她是路边的一棵柳树,没有丝毫的在意。这个女人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更没有料到,我生命中的女主角,我的守护神,正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装束坐在那里等我。后来,梅斯罗意外滑倒,她一本正经地走过来要帮我,我仍然对此一无所知。这位姑娘显得稚气未脱而又瘦弱纤细!她像朱雀一样跳到我的脚边,还说要用她娇小的翅膀把我扶起来。我粗暴无理地回应了她,可那小家伙就是不愿意离开。她不屈不挠地站在我身旁,一边说还一边摆出一副不容抗拒的神情。我的确需要帮助,后来也得到了她的帮助。”
“我把手搭在那姑娘纤弱的肩头,突然觉得一种全新的力量悄然灌注了我的全身。好在我得知这个小精灵会再次回到我身边,因为她就住在我的府上,否则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手中溜走,看着她从朦胧的树篱后消失了。那样的话,我一定会抱憾终身。那天晚上,你什么时候回到家里,我非常清楚。简,也许你并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想你,并且始终关注着你。第二天,你跟阿黛勒在走廊里玩耍,我暗中仔细打量了你半个小时。我记得那天外面下起了大雪,你们无法出去,我也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把房门虚掩,透过门缝看你们玩耍,听你们交谈。有一段时间,你似乎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阿黛勒身上,但是我觉得你当时的心思一定在别处。不过,你很有耐心,可以不厌其烦地陪她聊天玩耍那么长时间。后来,她从你身边刚一离开,你就又立刻陷入了沉思。你在走廊里慢慢踱来踱去,每经过一扇窗户,都会望望纷飞的雪花,听听寒风的呜咽。不一会儿,你迈着轻快的步子,再次陷入无限的遐想之中。你心中所想肯定不是忧郁黯淡的事情,因为你的眼睛透着令人愉悦的光芒,你的脸上写满了微微的兴奋,它们表明你的内心没有痛苦,没有怒火,也没有杂乱无章的思绪。你的神情闪烁着青春的甜蜜遐想,你的心灵正快乐地追逐希望,展翅飞向理想的天堂。听到费尔法克斯太太跟仆人的说话声,你这才清醒过来。简,当时你脸上的微笑多么奇异,那是在笑你自己吗?你笑得意味深长、敏锐尖刻,仿佛在嘲笑自己不该胡思乱想,像是在诉说:‘我的梦境确实美妙,但我也不能忘记现实。我的脑海中有一方玫瑰色的天空,有鲜花遍布、绿叶葱葱的伊甸园,但我很清楚,在外面的现实世界里,还有崎岖坎坷的道路要我去走,还有笼罩在头顶的暴风骤雨要我去应付。’后来你跑下楼去,向费尔法克斯太太讨了些事儿做,大概是帮她清算一周的家庭账目之类的。你就此离开了我的视线,我当时还为此恼火了一阵子。”
“我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夜晚的降临,到时候我就可以把你叫到眼前了。我感觉你的性格不同寻常,便忍不住想要更深地发掘,更好地了解。那天晚上,你走进屋子,脸上略带羞涩,但又显得很有主见。你的穿着很古板,就跟现在一样。我竭力让你跟我讲话,没过多久便发现你身上有很多怪异之处。你的衣着很得体,举止中规中矩;你的神色胆小而羞怯,一看便知天性如此。你好像担心自己会冒犯到他人,明显能看出来你并不擅长交际。可是,别人跟你说话时,你会抬起头,用你那锐利、大胆又明亮的眼睛注视对方的面庞,而你的每一瞥都带有洞察人心的力量。别人接二连三地向你抛出问题,对你步步紧逼,你却总能对答如流。简,你好像很快就摸清了我的秉性,当时你一定能感觉到自己跟我这个冷酷暴躁的主人很对脾气。令我惊讶的是,没过多久,你的心情就变得愉悦平静起来,你的态度也显得非常安详。无论我怎样咆哮,你都没有吃惊,都没有害怕,都没有流露出苦恼和不快。你只是看着我,时不时回应一个单纯却睿智的微笑。此情此景让我无比满足,我感觉自己受到了鼓舞。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你,我希望能更多地见到你。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刻意地疏远你,很少找你陪伴。我喜欢享受这新奇而有趣的相识,喜欢这精神上的享乐,所以我想尽量延长这份交流带来的喜悦。有那么一阵儿,我总觉得害怕,怕我肆意的宠爱会让这朵鲜花早早凋谢,怕它清新甜美的芬芳会随风而去。那时候,我对眼前这朵鲜花还并不了解,不知道它并非稍纵即逝的花朵,不知道它是用光彩绚丽、永不凋零的宝石雕成。事实上,我还想试探一下,如果我刻意回避,你会不会主动找我。可是你没有,你就像你的书桌和画架一样,待在教室里片刻不离。就算与我邂逅,你也只会简单地打个招呼以示尊敬,然后就从我身边离去。简,那些日子里,你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可又不是无精打采。你没有生病,但你的心情并不愉悦。你在现实中看不到希望,也找不到快乐。我想知道你究竟如何看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决心要弄个明白,因而我又重新开始接触你。”
“我发现,你与人交谈时,目光里总是洋溢着愉悦之情,举止中总会流露出亲切之感。我看得出,你心里渴望与人交往。只怪那寂静的教室,那沉闷的生活,你才变得如此忧伤。我很愿意亲切地对待你,我的善意很快激起了你情感的回应。你的表情渐渐温和起来,你的语气也渐渐柔和多了,你叫我名字时那感激和幸福的口吻更令我十分欢喜。那段时间,我还特别享受与你不期而遇的时刻。每次碰见你,我都能见到你犹豫不决的样子,都能觉察到你目光中的困惑和疑虑。你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是反复无常,为什么一会儿摆出主人严厉的架子,一会儿又像朋友一般和蔼可亲。我如此爱你,又怎能在你面前以主人自居!一旦我诚挚地向你伸出手来,你满怀期盼的脸上就会出现明媚而幸福的红晕。我只得尽力克制自己,才能避免当场把你搂入怀中的尴尬。”
“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先生。”我打断了他,然后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对我而言,他的话已成为一种折磨,因为我清楚自己必须做什么,而且马上就要行动。他道出的所有回忆,吐露的所有情感,都只会让我更加难以割舍。
“好的,简。”他说道,“既然现在更加真切,未来更加光明,那又何必非要回忆过去呢?”
见他痴情到如此地步,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你现在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他继续说道,“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的一半时光是难以言说的不幸,另一半时光是消沉凄凉的孤独。但是现在,我遇到了你,我真正的爱人。你我志趣相投,心有灵犀,你就是我的天使,我要与你紧紧相依。你是那样富有天赋,那样善良可爱,我满腔的情感已被你激起,我的生命已被你牢牢占据,我们之间已经燃起了纯洁而猛烈的爱情之火,最终把你我融合在一起!”
“正是因为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我才下定决心要娶你为妻。谁要是说我有妻子,那简直就是荒谬可笑。现在,你应该明白,我有的只是个可怕的魔鬼。欺骗你的确是我不对,可那也是因为考虑到你天性固执,担心你过早埋下偏见的种子,所以我才打算先娶到你,然后再冒险说出实情。这种行为真是懦弱!我早就应该相信你的高尚和大度,然后像现在这样,把我的痛苦全部告诉你,并且告诉你我对更高尚、更有价值的生活有多么渴望。我还要向你表明意愿,不对,‘意愿’这个词太弱,应该是表明我那无可抵挡的坚强决心:若有人忠贞不渝地深爱着我,那我一定会用刻骨铭心的爱情加以回报。请你接受我真挚的誓言,也请你把你的誓言郑重托付给我。简,现在就把它交给我吧!”
整个书房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简,你为什么不说话?”
此刻,我的内心正经历着残酷的考验,一只巨大而炽热的铁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身躯。这一刻是多么可怕!我的内心在痛苦地挣扎!周身上下好似烈焰灼烧一般!世上没有人会比我更渴望真挚的爱情,眼前深爱我的这个人也深深为我所爱,可是我却必须将这段爱情放弃,必须拒他于千里之外。能将我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唯一方式,只有一个悲伤的词语可以概括——“离开”!
“简,你明白我想要什么吗?我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会永远属于你,罗切斯特先生。’”
“罗切斯特先生,我不想属于你。”
房间里紧接着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简!”他再次开口,语气中的那份温柔令我肝肠寸断。同时,一种不祥的恐惧袭上我的心头,让我浑身冰凉,因为那平静的声音就好似狮子起身前的喘息。
“简,你的意思是,从今以后,在这世上,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是吗?”
“是的。”
“简,”他俯下身来紧紧抱住我,“现在你还是那个意思吗?”
“是的。”
“那现在呢?”他轻轻地吻了吻我的额头和脸颊。
“是的。”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他。
“哦,简,这太痛苦了!你太——狠——心——了!爱我并不会违背道德!”
“依了你才是违背道德!”
这时,他已横眉立目,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狂野的神情。他站起身来,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赶忙用双手扶住椅背,以便站稳身体。我害怕,我颤抖,但我已下定决心。
“想一想吧,简,想想你离开后我的生活将会多么可怕。所有的幸福都被你生生带走了,我还剩下什么了呢?只有楼上那个所谓的妻子,那个疯子。与其这样,还不如把我丢到墓地里与死尸为伴!你说我该怎么办,简?我要到哪里去寻找伴侣,到哪里去寻觅希望?”
“像我一样做吧。相信上帝,相信自己,相信天国,相信我们会在那里重逢。”
“这么说,你还是不肯改变主意?”
“是的。”
“你是既要我活着时受尽折磨,又要我死了后受到诅咒吗?”他提高了嗓门。
“我希望你活着时不要犯罪,这样死了以后也能得到安息。”
“那你是打算把爱情和纯洁都从我这里夺走吗?你是要让我重新走上拿肉欲当爱情,把作恶当营生的老路吗?”
“罗切斯特先生,正如我不会强迫自己过那样的生活一样,我更不会把那种命运强加给你。人生来就要奋斗,就要忍耐,你我都是如此,就这样去做吧。也许在我忘记你之前,你就已经把我忘记了。”
“这么说来,你认为我刚才在撒谎了?你这是在玷污我的名誉。我发过誓不会变心,你却当着我的面,说我不久就会变心。你的行为足以说明,你的判断有多么不公正,你的想法有多么固执!把一个人逼到绝境,这与违反法律相比能好到哪儿去?法律只不过是人类的规定,更何况就算我违反法律,也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你没有亲戚,没有熟人,不必担心因为和我同住而冒犯到他们。”
这话倒是真的。经他这么一说,我的良心和理智都反抗起来,它们一起责备我不该拒绝他,指责的强烈程度丝毫不亚于情感。我的情感也在不断疯狂地恳求:“唉,你就答应他吧,想想他的不幸遭遇,想想他的危险处境,想想他以前独自一人过的是怎样糟糕的生活。你别忘了,他性子这般鲁莽,绝望之余肯定会不顾一切的。你就安慰他、拯救他、深爱他吧。说你爱他,并愿意属于他。世上还有谁会这么关心你呢?你的所作所为又能伤害到谁呢?”
然而,我内心深处的回答依然如故:“我会自己关心自己。我越是孤独,越是没有朋友,越是不受支持,就越要尊重自己。我要遵守上帝制定和世人认可的法律。我会坚持头脑清醒时定下的原则,而非盲从精神疯狂时冒出的想法。法律和原则并不是为没有诱惑的时刻所创立,它们设立的目的正是要应用在此时,应用在这个良心、理智和情感联合造反的严峻时刻。既然法律和原则如此严格,就不应该受到亵渎。如果为了一己之便就违反它们,那它们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它们是有价值的,我始终这样坚信。如果我现在不再相信这一点,那么说明我已经疯了,而且是疯狂至极——我的血管里一定燃烧着火焰,我的心跳一定快得难以计数。眼下面对早已形成的想法,早已下定的决心,我必须坚持到底,必须站稳脚跟。”
罗切斯特先生注视着我的表情,他看出来我已下定了决心。他的愤怒到达了极点,不管后果怎样,他都得发泄一下不可了。他从屋子另一头走过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紧紧搂住我的腰,眼睛里窜出火舌,像是要把我吞掉一样。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没有半点力气,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扔进炉火中的稻草,但在精神上,我依然保持清醒镇定,并确信我是安全的。所幸的是,我的内心还有一位代言人,那就是我的眼睛,它常常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最真实的情感。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看着他凶恶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我竭力想要挣脱,可他抓得太紧了,弄得我生疼,甚至连最后一点力气都要耗光了。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东西,”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此瘦弱却又如此坚韧。她在我手里就像根芦苇一样!”说着,他抓住我的手臂使劲地摇晃,“我两根手指就能把她捏弯,可是就算我把她捏弯了,把她拔起来,甚至把她碾碎了,又有什么用呢?看看那双眼睛,看看那不屑一顾的眼神,我感觉到了它的坚定刚毅和独立执着,感觉到了它不仅充满勇气,而且还带着必胜的信念。无论我怎么摆弄那鸟笼,都无法抓到这个桀骜不驯的小东西!如果我强行打破那脆弱的牢笼,这种暴行只会放走里面的小鸟。我想要成为这笼子的征服者,但还没等我宣布成为这里的主人,里面的鸟儿早已逃之夭夭。我真正想要拥有的,不只是你纤弱的身躯,更是你那富有意志和力量、充满活力和纯真的心灵。只要你愿意,你就会翩翩飞来,依偎在我心中。可要是违背你的意愿,强行将你抓住,你就会像香气一样,从手中溜走,不等我嗅到你的芳香,就消失不见了。来吧!简,来吧!”
说完,他松开了手,只是凝视着我,可那眼神远比疯狂的紧握更难以挣脱。然而,这时我若屈服,就将前功尽弃。我已战胜了他愤怒的威胁,现在则必须避开他悲伤的攻势。于是,我退到了门口。
“你要走了吗,简?”
“我要走了,先生。”
“你要离开我了?”
“是的。”
“你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安慰我、拯救我了吗?面对我深沉的爱情、凄楚的痛苦、疯狂的祈求,你都无动于衷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多么悲怆啊!毅然地说出那句“你要离开我了”,对他而言是何等的艰难啊!
“简!”
“罗切斯特先生!”
“你走吧,我答应了。不过,你记着,是你把我丢在这里,让我独守痛苦的。上楼回到你自己的房间,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简,再想想我所承受的痛苦,为我想一想吧!”
他转过身,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哦!简!我的希望!我的爱情!我的生命啊!”他悲痛地大喊出来,紧接着又是一阵深沉而强烈的呜咽。
读者啊,当时我已经走到门口了,可又重新走了回去,就像刚才离开时一样地毅然决然。我跪在他身旁,把他的头从沙发坐垫上转过来,吻了吻他的脸颊,并用手替他捋顺了头发。
“上帝会保佑你的,我亲爱的主人!”我说道,“上帝会保佑你免受伤害,不犯错误。他会指引你、安慰你,为你过去对我的爱意而好好报答你。”
“简的爱情才是对我最好的报答。”罗切斯特先生答道,“没有她的爱,我的心会碎的。简会把她的爱给我的,没错,她会慷慨大方地给我的。”
说完,他突然脸色通红、双眼冒火,猛地站了起来。随后,他张开双臂,想把我抱住,但我及时躲开了。
“别了!”离开的时候,我的心这样呼喊着,并在绝望中又加了一句:“永别了!”
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想睡觉,可是躺了没多久就睡着了。梦境中,我飘回到童年时代,看见自己躺在盖茨黑德府的红屋子里,周围是黑漆漆的夜色,脑子里装满了千奇百怪的恐惧念头。很久以前把我吓昏的那道光又出现在眼前,恍惚中它缓缓溜上墙头,晃晃荡荡地停在了昏暗的天花板中央。我抬头看去时,屋顶却化作了云团,朦朦胧胧地高高漂浮着,而那道光忽明忽暗,像是即将穿透云层的月光。我怀着极为奇怪的期盼,等着月亮露出脸来,就好像她圆圆的脸上镌刻着我命运的预言。她终于冲了出来,但如此破云而出的画面却是前所未有:一只手伸出乌黑的云层,将云朵一一拨开,可随后出现的不是月亮,而是一个白色的人影,在碧空中闪耀着光芒,向大地垂下高贵的额头。这人久久地凝视着我,与我的心灵展开对话,声音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眼前。
“我的女儿,逃离诱惑吧!”那声音在我耳边低语道。
“母亲,我会的。”
我从恍惚的梦境中醒来,做了这样的回答。此时还是深夜,但七月的夜晚十分短暂,午夜后不久,黎明就到来了。“现在开始准备已经不算早了。”我心里想着,就起来了。昨夜我和衣而睡,只脱了鞋子,此时从床上爬起来,也不必再穿衣服。我知道内衣、挂坠和戒指都放在抽屉的哪个地方。寻找这些东西时,我偶然看见了几天前罗切斯特先生硬要我收下的那串珍珠项链。我没有动它,因为它不属于我,它只属于那位虚幻中的新娘。我把其他东西打成一个包裹,把装有二十先令(这是我的全部财产)的钱包放进口袋,然后系紧帽带,裹好披肩,背上包裹,拎起我还没穿上的鞋子,悄悄地溜出了房间。
“别了,善良的费尔法克斯太太!”我轻轻地走过她的房门,低声说了一句。“别了,我亲爱的阿黛勒!”看着育儿室,我忍住了想要进去抱抱她的想法。我得骗过主人那双敏锐的耳朵,也许他正在倾听屋外的动静呢。
我本想从罗切斯特先生的门前径直走过,可是刚走到他的门口,我的心就好像立刻停止了跳动,我的双脚也被迫停了下来。屋内并非悄无声息,里面的人正不安地踱着步子,快步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我竖起耳朵,听见那人发出一遍又一遍的叹息。如果我愿意,这房间就是我的天堂,一个暂时的天堂。我只要走进去说一声:“罗切斯特先生,我永远爱你,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陪你生老病死。”幸福的泪水就会瞬间从我脸颊滑落,这样的一幕不难想象。
我那善良的主人,始终没有睡觉,他正迫不及待地等待天亮。到了早上,他会差人叫我过去,而那时我早已离开了。他肯定会派人到处找我,但却注定徒劳无功。他一定会感到自己被抛弃了,自己的爱被拒绝了。他会因此而痛苦,甚至会变得绝望。一想到这些,我就不由自主地把手朝那扇门伸了过去,但又立刻缩了回来,然后继续悄悄前行。
我伤心欲绝地走下楼梯,机械地去做该准备的事情。我在厨房找到侧门的钥匙,还找来一瓶油和一根羽毛,然后给钥匙和锁孔都抹上了油。我又找来了一些水和面包,因为很可能会走很远的路,而我最近元气大伤,但是千万不能倒下。我不声不响地做好准备,打开门走了出去,并随手把门带上。此时,庭院里已有一丝曙光。院子的大门紧闭,并上了锁,但旁边的侧门只是上了门闩。我从侧门走了出去,再把门关好,自此离开了桑菲尔德。
在一英里外的田野那边,有一条路通往米尔科特的相反方向。这条路我虽然经常看到,却从未走过,也不知道它到底通向何方,现在我朝那条路走去。眼下我已没有时间思考,既不能回首过去,也不能展望未来。无论过去还是未来,我连想都不敢想。过去的一页,如天堂般甜蜜,也如地狱般痛苦,随便读上一行就能熔掉我的勇气,摧垮我的力量。然而,未来的一页则是一片空白,可怕得就像大洪水[199]过后的灾难世界。
我沿着田野和篱笆走了一段,又顺着小路继续前行,一直走到太阳升起,走到晨露打湿了我的鞋子。我想那应该是个可爱的夏日早晨,可我却既不去看初升的太阳,也不去看微笑的天空和苏醒的大地。就好比一个被押去断头台的人,即使经过再美丽的小径,也不会有心情欣赏路边盛开的花朵,而只会想到行刑时的砧板和斧刃,想到自己身首异处的惨象,想到张开大口等待自己的墓穴。此时,我想到的不仅仅是这些,同时还想到了凄凉的逃离之旅和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活。哦!我又悲痛地想起了我留下的一切。我总是忍不住想起他!现在,他应该正在房间里凝望日出,满怀期待地盼我跑去告诉他,我愿意跟他在一起,愿意永远属于他。我当然也想属于他,现在回去还不算太晚,还能让他免受失去我的痛苦。我敢肯定,现在还没有人发现我已经离开了。我可以回去给他安慰,成为他的骄傲,甚至把他从崩溃中拯救出来。哦!我真担心他会自暴自弃,那会比我自暴自弃更加糟糕。这样的担心强烈地刺痛着我,就像一支带倒刺的羽箭深深射入我的胸膛,越想将它拔出,就越感到撕裂的痛苦;而往事的回忆却将它越插越深,让我愈感疼痛难当。象征爱情的鸟儿在树丛中唱起歌来,它们尚且知道忠诚于自己的伴侣,相比之下,我的行为又算什么呢?在疯狂恪守原则的过程中,我感到痛苦万分,甚至开始痛恨自己。我没能从自以为是中找到任何慰藉,也没能在自尊自爱里看到安慰的影子。我伤害了我的主人,遗弃了我的主人,我觉得自己简直可恨至极。但是,我仍然不能回去,哪怕后退一步都不行。我的意志和良心早已被强烈的悲痛扼杀了,此刻一定是上帝在指引我前行。我一边在小路上孤独地走着,一边号啕大哭。我越走越快,就像疯了一样。我的心里慢慢出现了虚弱的感觉,并渐渐蔓延到了四肢。这种感觉将我紧紧攫住,使我摔倒在地。我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脸颊紧贴着湿漉漉的草地。我有点害怕,担心自己会死在这里,可又希望就这样死去。我用双手和膝盖往前爬行了一阵子,最终又站了起来,像刚才那样,朝那条大路急切而坚定地走去。
到了路边,我不得不坐到篱笆下休息一会儿。我正坐着,忽然听到车轮声响,只见一辆驿站马车正朝这边驶来。我站起身,招了招手,马车停了下来。我问它要去哪里,车夫说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确信罗切斯特先生跟那里没什么联系,就问他把我载到那里要多少钱。他说三十先令,我告诉他我只有二十先令,不过他也勉强同意了。车上没有乘客,车夫允许我坐到了车厢里面。我上了车,关上门,马车便继续向前驶去。
好心的读者啊,但愿你永远不用体验我那时的感受!但愿你永远不会淌下那撕心裂肺的泪水!但愿你永远不必像我一样,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地向上帝祈祷!但愿你永远不会像我一样,成为你挚爱之人堕落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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