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特克劳斯并不是一个城镇,甚至都算不上一个村庄,它只是立在十字路口的一根石柱。这根柱子被刷成了白色,估计是想让人们在远处和黑暗中也能看清楚。柱子顶端有四块路标,根据上面的标识,最近的小镇距此也有十英里,最远的更是超过二十英里。从这些熟悉的镇名来看,我现在位于英格兰中北部的一个郡。这里到处都是幽暗的荒原和险峻的山岭。我的身后和左右两边是大片荒野,身前是一道深谷,深谷的对面是连绵的群山,这就是呈现在我周围的景象。路上几乎看不到一个行人——这里的人口肯定不多。几条小路穿过荒原伸向四方,显得灰白而又冷清。荒野上的欧石楠长得茂密繁盛,一直蔓延到了路边。这里偶尔会有赶路人经过,但是我不希望被他们看见。他们一定很好奇我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总在路标处徘徊,为什么显得漫无目的,就像迷失了方向一样。人家可能会问我要去哪里,但我除了说出让人难以置信、甚至引人猜疑的话以外,简直无法回答。眼下,没有任何东西能把我和人类社会联系在一起,没有任何希望能把路过的行人召唤到身边,也没有任何行人会在见到我时表达些许善意和祝愿。我已举目无亲,陪在身边的只有身为万物之母的大自然。我要投入她的怀抱,去求得片刻安宁。
我径直踏入茂密的欧石楠丛,沿着荒野边缘的一条深沟往前走去。我在没膝的树丛中艰难跋涉,顺着沟坎拐过几个弯,最终在一个隐蔽处发现了一块布满苔藓的花岗岩峭壁。我走了过去,坐在下面休息。举目环望,四周是高高的荒野,我的头上有那块岩石作保护,岩石上面便是天空。
即便待在这里,我也是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我一直隐隐担心附近会有野牛出没,会有猎人或偷猎者发现我的藏身之所。只要有点儿风吹草动,我就会立刻警觉地抬起头,生怕有野牛奔来;只要听到鸻鸟鸣叫,我就会以为有人在说话。然而,事实证明,我不过是草木皆兵罢了。随着黄昏远去,黑夜降临,周围变得愈发静谧,我这才慢慢地安下心来。在此之前,我根本无暇思考,一直只顾着仔细倾听、四下张望、担惊受怕,而现在我又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往何处?在我不知所措、无处可去的时候,这些问题真的令人无所适从!要想到达有人居住的地方,我得拖着疲惫的双腿跋涉很远;要想找到投宿之地,我得恳求别人大发慈悲;要想让别人听听我的遭遇或是满足我一时之需,我还得冒着被厌恶的风险乞求他们的同情。
我摸了摸欧石楠,感觉它是那样干燥,上面还残留着夏日白昼的余温。我抬头仰望夜空,觉得它是那样澄澈,一颗和蔼可亲的星星在山坳上空闪闪发光。夜露轻柔地降临,夜风也不再低语。尽管我无家可归,但大自然依旧以慈爱待我。在偶尔走过的行人面前,我只能得到怀疑、拒绝和侮辱,而面对大自然,我更愿意像女儿一样,深深依恋于她的怀抱。母亲总会收留自己的孩子,无需任何费用,也不求任何回报。至少今夜,我将是大自然的女儿。庆幸的是,中午路过小镇时,我用最后一便士买了一块面包,现在还剩下一点。我还发现,欧石楠丛中结了许多成熟的越橘,这里一簇,那里一簇,像黑珍珠般闪闪发亮。我摘了一把越橘,就着面包吃了起来。我原本饿得厉害,吃了这隐士般的一餐,尽管还是没饱,但至少没那么饿了。吃完之后,我做了晚祷告,然后选了块地方躺下。
岩石周围的欧石楠丛又高又密,夜风能够侵入的只有很小的空隙,我躺下后把脚埋在了里面。我将对折的披肩盖在身上,又把一块长了苔藓、稍稍隆起的小石墩当成枕头,然后就这样睡下了。我没有觉得冷,至少刚入夜的时候是这样。
今天晚上,我本该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愉悦安眠,可是我的心却在悲恸欲绝的情绪中饱受折磨。她为那撕裂的伤口、流淌的鲜血和崩断的心弦而哭个不停,为罗切斯特先生遭遇的厄运而战栗不已。她怀着强烈的同情,怀着无尽的渴望,声嘶力竭地呼唤罗切斯特先生。她尽管已是一只折翼的小鸟,却仍在抖动着断翅,徒劳地四处寻找。
我被这种思绪折磨得疲惫不堪,只能爬起来跪坐在地。深夜已然来临,群星在天幕中闪烁,这个夜晚那么安宁,恐惧简直无处容身。我们知道上帝无处不在,但是只有当他的宏伟杰作展现在眼前时,他的存在才能真正让我感到震撼。正是在这晴朗的夜空中,在他所创造的世界里,我们才能清楚地体会到他的无边无际、他的无所不能、他的无处不在。我跪伏在地,开始为罗切斯特先生祈祷。抬起泪水模糊的双眼,仰望浩瀚的苍穹,我看到了恢宏的银河。一想到这条划过夜空的光带是由无数星星汇成,我就感受到了上帝的伟大力量。我确信他能够拯救他所创造的一切,并且越发坚信,不论是他创造的地球,还是他珍爱的每一个灵魂,都不会毁灭。我又开始感恩,感谢创造了人类的上帝拯救了他的子民。罗切斯特先生是上帝的子民,他一定会安然无恙,一定会得到上帝的福佑。一切都结束后,我重新躺入大地的怀抱,不久便进入了没有忧伤的梦乡。
第二天一早,小鸟就已离巢觅食,蜜蜂也趁着露水未干的大好晨光采蜜去了,而我一直睡到影子变短、天光大亮方才起身。这是多么宁静、温暖、美好的一天!环顾四周,只见一望无际的荒野洒满了灿烂的阳光,我真希望能在这里生活下去!看见蜥蜴从岩石上缓步爬过,蜜蜂在越橘丛中穿梭忙碌,我多想变成它们中的一员,这样便可以在此永久地觅食安居了。可是,我是人,有着人类的种种需求,我不能在无法满足人类需求的地方逗留太久。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石床,顿觉未来毫无希望,我多么希望造物主能在我昨夜入睡时大发慈悲,将我的灵魂收回,让我这疲劳的身躯因死亡而得以解脱,不必再与命运搏斗,如此一来它现在只需静静地等待腐烂,与荒原中的泥土融为一体,一同归于沉寂。然而,我还拥有生命,还得满足生命的一切所需,还得背负包袱、忍受痛苦、承担责任,因此我必须继续前行。
骄阳似火,炙热难耐,我回到了惠特克劳斯。但是,我已无心多做考虑,便选了一条背向太阳的路走下去。走了很久之后,我觉得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可以心安理得地停下来休息一下了,便就近坐在了一块石头上,任凭疲倦和麻木的感觉裹住整个身心。可就在这时,我听见有钟声传来,那是教堂的钟声。
早在一个小时之前,我就不再关注身边的风景,此刻我转身朝钟声传来的方向望去,竟看到几座颇具诗情画意的小山,还看到了小山之间的村落和教堂。放眼环顾四周,右边是一片牧场,其间还散布着麦田和林地。一条闪闪发亮的小溪蜿蜒流过,溪水两岸是成熟的庄稼、茂密的树林和洒满阳光的草地。正当环视之际,一阵辘辘的车轮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原来前方大路上有一辆满载的马车在吃力地上山,而在它前面不远处,还有一个牧人在放养两头母牛。这里所有人都在勤劳地生活,我也要坚持下去,像他们一样辛勤劳作,努力生活。
大约下午两点,我走进那个村子。沿着一条街道走至尽头,我看见一家小店的橱窗里摆着几块面包。我多么希望能得到一块呀!那样的话,我也许还能恢复些体力,否则我真的要走不动了。回到人群当中,我还是希望自己能精神些,要是因饥饿而晕倒在路上,那就太丢脸了。“难道我身上就连换块面包的东西都没有了吗?”我一边走一边思索。忽然,我想到自己还有一条丝巾和一副手套。我不知道别人遇到这种一无所有的绝境会怎样做,也不知道是否会有人接受这些东西。也许他们不愿意接受,但我总得试试。
我走进这家店铺,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见我穿着体面,猜我准是一位小姐,便殷勤地迎了上来。“她会怎样招待我呢?”想到这里,我真是羞愧难当。我的舌头似乎僵住了,请求的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不敢拿出那副半旧的手套和皱巴巴的丝巾,更不敢问她要不要收下,毕竟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很荒谬,于是我只请求她能让我坐一会儿。她原以为我是顾客,却没料到愿望落了空,不禁备感失望,便冷冷地指了个座位,勉强答应了我的请求。我颓然地坐下来,难受得想大哭一场,但又很快意识到在这种场合出丑实在太不理智,于是就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过一会儿,我便问她:“村里有做女装的裁缝或是干杂活的女工吗?”
“有的,有两三个吧,已经足够多了。”
我已经到了无亲无友、身无分文、无计可施的窘境,如今一定得找点事做,谋条出路才行了。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又能去哪里呢?想到这里,我觉得不得不直说了。
“你知道附近谁家需要仆人吗?”
“不知道。”
“这里的人主要靠什么谋生呢?他们一般干些什么呢?”
“有些人种地,还有些人在奥利弗先生家的制针厂和铸造厂干活。”
“奥利弗先生雇佣女工吗?”
“不雇,那都是男人干的活儿。”
“那女人干些什么呢?”
“这我怎么能说清楚,”她给出了这样的回答,“有干这个的,有干那个的,穷人要糊口就总得想办法。”
她似乎对我的追问十分厌烦,但这也在情理之中。我又有什么权利在这里喋喋不休呢?这时,店主的两位邻居走了进来,明显想要坐这个座位,于是我便离开了。
我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不时地打量着两边的房子,但我实在找不到任何借口或理由去叨扰人家。就这样,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多小时,有时走得远了一点,就再折回来,结果弄得自己筋疲力尽,而且更加饥肠辘辘了。过了一会儿,我拐进一条小巷,在一排篱笆下面坐了下来。可没坐多久,我又站了起来,想再去找些办法,至少得找个能为我指条明路的人。小巷尽头有一座漂亮的房子,房前还有一个干净整洁、鲜花盛开的庭园。我在园子前停下了脚步。我有什么理由叩响那闪亮的门环呢?屋主人又凭什么要帮我呢?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可我还是走过去敲了门。随后,一位面色和善、衣着整洁的年轻妇女走了出来。我用疲惫而绝望、卑微而可怜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道:“这儿需要仆人吗?”
“不要。”她答道,“我们不需要。”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到哪里可以找份活儿干呢?”我继续问道,“我初来乍到,对这里很不熟悉,但我真的很需要一份工作,干什么都行。”
让别人为我费心,或者直接帮我找工作,这原本就不是人家分内的事,何况她对我的身份、地位和说辞已经明显表露出了怀疑。不出所料,她摇摇头说道:“很抱歉,我也不大清楚。”随后,她轻轻地关上了门。她尽管礼数周全,但终究还是把我关在了门外。要是她把门再多开一会儿,我想我一定会向她讨些面包吃的。现在,我的确已沦落到这般卑微的地步了。
我实在没法继续待下去了,而且在这里也看不到丝毫的希望。我倒是更愿意去不远处的那片树林,那里绿荫如盖,一看就是不错的栖身之所。只是我现在身体十分虚弱,又被饥饿和疲惫苦苦相逼,只得听凭本能的驱使,在可以得到食物的地方徘徊。毕竟在饥饿这只秃鹰尖喙利爪的折磨之下,想要独处绝无可能,希求休息也纯属妄想。
我走近那些房舍,随即又转身离开,一会儿再次回来,然后再次离开。我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提出请求,也没有权利期望别人关心我这个陌生人的命运。我就像一只流浪狗一样,饥肠辘辘地四处转悠,整个下午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傍晚时分,我穿过一片田野,隐约看见了教堂的尖顶,便赶快朝那里走去。在离教堂墓地不远的花园中间,有一座小巧而精致的房子,这无疑是牧师的住宅。那些举目无亲、初来乍到的人想要找到一份工作,往往都会去找牧师寻求帮助。同时,为那些愿意自力更生的人提供帮助,至少给他们一些建议,这也是牧师的职责。这样看来,我现在还是有权利向牧师寻求帮助的。我鼓起勇气,积聚起一点点残存的力气,走上前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位老妇人开了门。
“请问,这是牧师的家吗?”我问道。
“是的。”
“牧师在吗?”
“不在。”
“那他不久就会回来吗?”
“不会,他出门了。”
“去的地方远吗?”
“不太远,差不多三英里吧。他是因为父亲突然去世才被叫过去的,现在应该在沼泽居,估计得在那儿待上两周。”
“那家中有女士吗?”
“没有,除了我,没别人了。我是这里的管家。”读者啊,我再怎么饥饿难耐,也不能容许自己开口乞讨,于是我只好再一次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开了。
我又想到了那家店里的面包,便又重新把那条丝巾解了下来,心想只要能减轻一点饥饿,给我一口面包就行,哪怕给点面包皮也好。我本能地转身向村里走去,找到那家小店后走了进去。这次除了那个女人,还有其他人在场,但我还是大胆上前问道:“我可以用这条丝巾换一块面包吗?”
她盯着我,满腹怀疑地说道:“不行,我从来不这样卖东西。”
在近乎绝望的情况下,我再次恳求,改口只要半块面包,可她还是拒绝了我。
“这条丝巾是怎么来的,我怎么知道?”她说道。
“那您愿意要我的手套吗?”
“不要,我要它干什么?”
读者啊,讲述这些细节让人很不愉快。有人说回忆痛苦的往事可以获得些许愉悦,可是直到今天,我仍不忍心去回忆那段时光。身体饱受煎熬,道德沦丧殆尽,这过程太过痛苦,我实在不愿意一一回忆。我并不怪罪那些拒绝我的人,他们的做法在我意料之中,而且也无可厚非。一个普通的乞丐都常常会惹人怀疑,像我这样穿着体面的就更是在所难免。尽管我乞求的只是一份工作,但这跟旁人有什么干系呢?那些人跟我只有一面之缘,对我不甚了解,我当然不能强求他们。至于那个不许我用丝巾换面包的妇女,如果这笔交易让她觉得可疑,或是根本无利可图,她拒绝我也是天经地义。让我长话短说吧,这个话题我实在不想再过多谈起。
夜幕降临之际,我经过一家开着门的农舍,看见一个农夫正坐在里面吃奶酪面包。我停下脚步,问道:“可以给我一块面包吗?我真的很饿。”那个农夫惊讶地看着我,没有回答,只是从手里的面包上切下厚厚的一片,递给了我。我想他肯定认为我不是乞丐,只是一个有怪癖的小姐,想尝尝他的粗制面包而已。我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并不指望能在农夫家里留宿,于是就到白天看到的那片树林中找了个安身之所。林子中地面潮湿难耐,空气寒意逼人,还不止一次有人从离我很近的地方走过,我的睡眠就这样一次次被打断。整个晚上,我只能不停地更换地方,毫无安全宁静的感觉。第二天又下起淅沥的小雨,持续了整整一天。读者啊,不要让我回忆当时的情景了,我依旧像以前一样,找工作仍旧被拒绝,也依旧像以前那样,继续食不果腹。不过,有一次我吃到了点东西,那是在一间村舍门口,一个小女孩正要把一些冷粥倒进猪槽,我见了之后急忙问道:“可以把这些粥给我吗?”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妈妈!”她喊道,“有人想要这些粥。”
“好吧,孩子,”屋里一个声音说道,“如果她是个乞丐,那就给她吧,反正猪也不爱吃。”
于是,小女孩把已经结了块的粥倒在我手中,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暮色越来越浓,我又徘徊了一两个小时,然后在一条冷冷清清的马道上停了下来。
“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自言自语道,“我实在是走不动了。难道今晚我又要露宿荒野了吗?雨下得这么大,难道我真要躺在这阴冷潮湿的地面上吗?我真怕自己无路可走,可又有谁会收留我呢?饥饿、虚弱、寒冷,还有凄凉,这些感觉真让我绝望。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甚至连明天早上都挨不到。为什么我会这样不甘心呢?为什么我要竭力维持这毫无意义的生命呢?因为我知道,或者说我相信,罗切斯特先生还活着。另外,死于饥饿寒冷,这也是人的本性所不甘承受的命运。上帝啊!再多支撑我一会儿吧!帮助我吧!指引我吧!”
雨雾中的一切都是那样模糊,我的眼前一片迷茫。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个村子,因为视野中已没有了它的影子,甚至连它周围的耕地都看不见了。穿过几个路口,我再次来到荒原之上。放眼望去,远方是黑乎乎的山峦,脚下是几块田地,它们尚未好好开垦,贫瘠得就像欧石楠丛生的荒野。
“与其曝尸于人来人往的街头,还不如死在大山之中。”我心里这样想着,“让乌鸦和渡鸦(如果这里有渡鸦的话)啄食我身上的骨肉,也好过被装进济贫院的棺材,或是在乞丐的坟墓中慢慢腐朽。”
随后,我转向小山的方向,朝那里走去。我只想找个能避风的地方躺下,哪怕不太安全,只要能隐蔽一点。可是,这片荒原非常平坦,地势没有丝毫的起伏,只是地表颜色有点变化:灯芯草和苔藓密布的湿地呈现出青色,欧石楠丛生的地方则呈现出黑色。尽管夜色渐深,我仍然可以从依据明暗程度的不同对这些植被加以区分。
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的山峦。顺着荒野边缘延伸的方向望过去,我发现荒野和山脊之间隐约出现了一点微弱的亮光。“那是‘鬼火[200]’。”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我原以为它很快就会熄灭,然而它一直亮着,既没有远去,也没有飘近。“难道是篝火?”我很疑惑,便一直盯着那里,看它会不会蔓延。可是,那亮光始终未变,亮度既没有减弱,范围也没有扩大。“可能是屋子里的烛光吧。”我又这样推测,“即使这样,我也到不了那儿,实在是太远了。不过,即使近在咫尺,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前去敲门不过是再被拒绝一次罢了。”
我颓然地倒在地上,把脸埋进草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晚风从我身旁吹过,呜咽着消逝在远方。雨下得很急,我的全身都已淋透。要是我的身体已经冻僵,处于即将死亡的麻木状态,那就让雨下得更猛烈些吧,反正我也没有感觉。可是现在,我的肌肤在寒风冷雨的侵袭下战栗不止,于是我很快就爬了起来。
亮光还在那里,虽然隔着雨雾略显朦胧,却始终稳定地闪烁着。我再次鼓足余勇,拖着精疲力竭的双腿朝它走去。在它的指引下,我从斜刺里翻过了一座小丘,又穿过了一处宽阔的沼泽。要是在冬天,这片沼泽根本无法穿行,而即便此时是盛夏,沼泽地里也满是泥浆。我在里面一步一滑,摔倒了两次,但还是站了起来,振作精神继续前行。那亮光是我绝望中唯一的希望,我一定要赶到那里。
刚穿过沼泽地,我就看见前方的荒原上有一道白色印记。我朝它走了过去,发现那是一条小路,直通那亮光发出的地方——一处掩映在树丛中的小土丘。可是当我走近,那亮光却消失不见了,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挡在了我的面前。我伸出双手,摸了摸眼前黑乎乎的东西,分辨出那是一堵石块砌成的矮墙。再仔细看看,我发现墙头上有栅栏似的东西,墙里面还有一道高而带刺的篱笆。我沿着墙继续摸索前行,这时有个白色物体出现在我面前——那是一扇院门。我轻轻一碰,它就旋开了。门两边各有一丛黑漆漆的灌木,看样子像是冬青或紫杉。
走进大门,经过灌木丛,一栋房子赫然出现在眼前。房子的轮廓漆黑一片,外形又矮又长。指引我的亮光消失了,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是屋里的人睡下了吗?我十分担心出现这种情况。为了找到房门,我转了个弯,惊喜地发现那束亮光又出现了,原来它是从一扇小窗的菱形窗格里射出来的。那扇窗子离地约一英尺,旁边爬满了常青藤和其他攀缘植物,因而看起来格外的小。那些藤叶茂盛地贴在墙上,窗子被覆盖得严严实实,连窗帘和百叶窗都显得没必要了。我弯腰拨开窗边的叶子,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里面的一切:这是一间有磨砂地板的屋子,地板擦得干干净净,胡桃木餐具柜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锡制的碗碟,炉火的亮光明晃晃地被反射出来。我还看见一个时钟,一张白松木书桌和几把椅子。桌上有支燃着的蜡烛,正是它的光亮指引我来到这里。桌子旁边,一个老妇人在借着烛光织袜子,她的模样有点土气,但是衣着非常整洁。
我只是大致扫了一眼,并未发现里面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炉旁两个端坐的姑娘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她们是那样安静,沐浴在玫瑰色的温馨之中。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她们都像是大家闺秀。两位姑娘一个坐在低矮的摇椅里,另一个坐在更低的矮凳上。两人都身着丧服,手臂戴着黑纱,黑色的着装更衬托出了她们脖颈和面庞的白皙。一只白色大猎犬把自己硕大的头枕在一个姑娘的膝盖上,另一个姑娘则抱着一只黑猫。
这样简陋的房间里竟然住着这样两个人!她们是谁呢?不可能是桌旁那位老妇人的女儿。那老妇人土里土气的,而两位姑娘则显得高雅而有教养。我从未见过她们,可她们的面容却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不能说她们长得漂亮,因为她们脸色发白,神情严肃。她们两人都很专注地低头看书,看上去若有所思,神情严肃得几乎可以说是严厉了。她们之间有一个架子,上面也有一支蜡烛,此外还有两本厚厚的书。两人时不时会翻阅一下架上的书,并不断与手中的书相比较,像是在查词典翻译什么似的。这场景如此静谧,仿佛整个房间变成了一幅图画,所有人都成了画中的人物;这场景如此安静,我竟然听到了煤渣从炉栅上掉落的声音,还听到角落中的那个时钟滴答作响的声音,甚至还在想象中听到了老妇人手中织针咔嗒碰撞的声音。这时,有人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我也一样听得清清楚楚。
“听着,黛安娜,”其中一位姑娘说道,“弗朗茨整晚都和老丹尼尔待在一起,弗朗茨正在讲他刚做的一个梦,那个梦把他吓醒了。听着!”接着,她低声读起了什么东西,可我一个字也没听懂。那是一种我不懂的语言,既不是法语,也不是拉丁语。至于是希腊语还是德语,我就说不清楚了。
“这语言写得真有力量,”她念完后说道,“我很喜欢。”另一个姑娘抬起头,一边盯着炉火,一边重复着刚才那姑娘念过的句子。尽管我初次听到时感觉那些话语毫无意义,就像是拿起铜管乐器胡乱敲打似的。后来,我知道了这门语言和这本书,因此我在这里引用一下这段文字:
“‘这时走出来一个神明,看上去就像繁星满天的夜晚’很好!很好!”她大声称赞。在烛光的映照下,她乌黑而深邃的眼睛熠熠闪光。“一个伟大的天使好像站在了你面前。刚才那一句话能抵上一百页空洞无味的语言了!‘我在我愤怒的秤盘里称重你们的思想,用我愤怒的砝码称重你们的所作所为。[201]’这几句话我真的很喜欢!”
说到这里,两人又都沉默了。
“有哪个国家的人是这样说话的?”老妇人放下针线活儿,抬起头问道。
“有的,汉娜,有一个比英国大得多的国家,那儿的人就用这种方式交谈。”
“哦,说实话,我真不明白他们彼此怎么能听得懂。不过,无论你们俩谁去那儿,都肯定能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吧?”
“我们也就能听懂一点儿,汉娜,毕竟我们俩没你想的那么聪明。我们不会说德语,要是不查词典,我们根本看不懂。”
“那你们学这种语言有什么用呢?”
“我们希望以后能教德语。就像人家说的,能教初级德语也不错,这样我们就能多赚些钱了。”
“那敢情好。不过,现在该歇着了,你们俩今晚学得不少了。”
“我也这么觉得,至少我是累了,玛丽,你呢?”
“累得要命。没有老师,只靠词典,这样学语言的确是件苦差事。”
“是啊,尤其像德语这种艰涩而伟大的语言。圣约翰什么时候能回来?”
“肯定很快就回来了,现在才刚过十点。”玛丽看了看别在腰带上的金表,“雨下得可真大。汉娜,你去看看客厅里的炉火,好吗?”
那老妇人站起身来,打开门出去了。房门开着的时候,我隐约看见屋里有一条过道。一阵拨弄炉火的声音传了出来,不一会儿老妇人就回来了。
“哦,我的孩子们!”她说道,“现在一进那个房间,我就觉得难受。椅子空荡荡的,被丢在角落里,真是太冷清了!”
她用围裙擦了擦眼睛。那两个姑娘之前就很严肃,此时她们的脸上又平添了一丝愁绪。
“不过他去了更好的地方,我们不该希望他还留在这里,”老妇人继续说道,“况且他走得那么安详。”
“你的意思是,他走之前都没提过我们吗?”一位姑娘问道。
“来不及提啊,孩子们,你们的父亲离开得太突然了。两周之前,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天,他还跟往常一样,只是说自己有点不舒服,没什么大碍。圣约翰先生问他要不要派人把你们中的哪个叫回来,结果还被他笑话了一番。第二天,他说自己有些头晕,很早便去睡了,结果就再也没醒过来。你们的哥哥进卧室看他时,他全身都已经僵硬了。唉,孩子们,你们的父亲可是上一辈人中的最后一个了。说来有趣的是,你们和圣约翰跟去世的长辈相比一点都不像。不过,你们过世的母亲跟你们很相似,也很喜欢看书。玛丽,你的母亲跟你一模一样,而黛安娜则更像你们的父亲。”
可是,我却觉得这两位姑娘非常相像,也不知道这个老仆人(现在我断定她是仆人)从哪里看出的差别。她们两个肤色白皙,身材颀长,都很有气质,而且颇具灵气。只不过其中一个发色更深一些,梳的发式有些不同罢了。玛丽浅棕色的头发从中间分成两股,各编成了两根光滑的辫子。黛安娜的鬈发颜色稍深,又长又厚,把整个脖子都遮住了。就在我观察的时候,屋内的时钟敲响了十点。
“你们想吃晚饭了吧?”老妇人说道,“估计圣约翰先生回来时也得饿了。”
说完,老妇人就去准备晚饭了。两位小姐也站了起来,似乎要去客厅。我刚才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们,对她们的容貌和谈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致连自己糟糕的处境都给忘了,直到现在才突然想起来。与她们相比,我的境地显得更加凄凉,更加绝望。要让屋内的人关心我,相信我悲惨的遭遇,为我这个流浪者提供暂时的栖息之所,现在看来是多么不可能啊!我慢慢走到门边,犹豫了半天,但最终还是敲响了大门。不过,我觉得这么做肯定是徒劳的。不一会儿,汉娜打开了门。
“你有什么事?”她一边借着烛光打量我,一边惊讶地问道。
“我可以同你家两位小姐说句话吗?”我问道。
“你要和她们说什么最好先告诉我。还有,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从外地来。”
“你这个时候到这儿想干什么?”
“我想借宿一晚,不管是外屋还是什么地方,在哪儿都行。此外,我还想再讨些面包吃。”
我最怕看到的事情发生了,汉娜脸上果然露出了怀疑的神情。“我可以给你拿块面包,”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又说道,“但我们不大可能收留流浪者过夜。”
“就让我和你家小姐说句话吧!”
“不可以,她们能为你做什么呢?你这会儿就别四处游荡了,看起来多不好。”
“可要是你赶我走的话,我能去哪儿呢?我还能干什么呢?”
“哦,我敢保证,你肯定知道该去哪儿、该干什么。只要不干坏事就行,这是一便士,你走吧。”
“一个便士怎么够啊,而且我也没有力气继续赶路了。请不要关门,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不要……”
“我必须关门,雨都打进屋了。”
“去告诉两位小姐,让我见见她们吧!”
“我都说过了,不行。你肯定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不然也不会在这里吵吵闹闹。赶紧走!”
“如果你真把我赶走,我一定会死的。”
“你才不会呢。深更半夜竟跑到人家门口来晃悠,恐怕你在打什么坏主意吧。要是附近有你的同伙,像是强盗什么的,你就告诉他们,屋子里不光有我们这几个人,这里还有一位先生、几条狗和几把枪。”说到这里,这个忠诚的仆人执拗地关上了门,还上了门闩。
真是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我感觉自己的心已被绝望彻彻底底地撕碎了!我真的已经一步都走不动了。我一下子倒在门口湿漉漉的台阶上,发出痛苦的呻吟,无助地大哭起来。哦,死亡的幽灵,你的到来竟让我如此恐惧!这样孤独无助,这样被同类驱逐,且不说希望之光已然熄灭,就连坚忍不拔的意志也失去了立足之地。至少有一瞬间我是这样感觉的,但我努力让自己很快再度坚强起来。
“只能等死了。”我说道,“我相信上帝,让我默默等待他的决定吧。”
我一直将这个想法压抑在心底,但此刻还是把它说了出来。说完之后,我再次把痛苦驱赶回内心深处,继续默默地忍受这一切。
“人总有一死,”一个声音突然在近处响起,“但不是所有人都注定像你一样,受尽饥渴折磨而过早死去。”
“是谁?谁在说话?”我问道,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着实吓了我一跳。不过,不论现在发生什么,都不会再让我抱有得救的希望了。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我的身旁。然而,夜色黑暗,再加上我的视力变得十分衰弱,我已无法看清来人的相貌。那人走到门边,重重地敲响了房门。
“是你吗,圣约翰先生?”汉娜叫道。
“是啊,快开门。”
“外面的雨这么大,你肯定湿透了。快进来,你的妹妹们都在担心你呢。我想这附近肯定有坏人出没,刚才就有个乞丐模样的女人来过。我敢肯定她还没走!你看,她就躺在那儿。起来!竟然一直赖在这儿,真不害臊!快走开!”
“好了,汉娜,我有些话想跟这位女士说。你刚才把她赶走,已经尽到了你的职责,现在我也要尽我的责任了。让她进来吧。刚才我就在附近,你和她的对话我都听到了。这件事有些蹊跷,我想至少得问个明白。姑娘,起来吧,到屋里去。”
我照着他的话做了,不过动作异常吃力。过了一会儿,我来到了干净明亮、生着炉火的厨房。此刻,我浑身难受,身体直打哆嗦。经过这几天的折腾,我知道自己现在一定蓬头垢面,相貌可怖。果不其然,那两位小姐,圣约翰先生,还有老妇人汉娜,都直勾勾地盯着我。
“圣约翰,这是谁啊?”其中一位小姐问道。
“我也不知道,在门口发现的。”圣约翰答道。
“她脸色苍白得吓人。”汉娜说道。
“是啊,都快赶上死人了。”有人附和道,“看样子都快要站不住了,还是赶紧让她坐下吧。”
我的确感到头晕眼花,眼看就要摔倒了,这时一把椅子接住了我。我还算神志清醒,只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也许来点水会让她感觉好些。汉娜,去拿些水来。瞧她瘦得都没人形了,一点儿血色都没有!”
“简直像个幽灵!”
“她是生病了,还是仅仅饿坏了?”
“估计是饿的吧。汉娜,那是牛奶吗?给我吧,再去拿些面包过来。”
黛安娜(因为她在弯腰的时候,鬈发垂在了我面前,所以我知道是她)把面包掰成小块,在牛奶里蘸了一下,然后送到我的嘴边。她在喂我吃东西的时候,脸离我很近。从她的脸上我看到了怜悯,从她急促的呼吸中我感受到了同情。
“尽量吃点吧。”她温柔地说道。
“是啊,尽量吃点吧。”玛丽也温柔地说道。她刚才帮我摘掉了湿透的帽子,现在又扶住了我的头。我吃了一口她们给我的东西。起初,我虚弱得咽不下去,但很快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一开始不要让她吃太多,得控制一下,”圣约翰先生说道,“就先吃这些吧。”说着,他把牛奶和面包端走了。
“再让她吃点吧,圣约翰,你看看她那渴望的眼神。”
“暂时不要给了,妹妹,看看她现在能不能说话,问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感觉自己能说话了,便答道:“我叫简·爱略特。”为了避免被熟人找到,我早就想好了一个化名。
“你家在哪儿?有什么朋友吗?”
听到这两个问题,我陷入了沉默。
“我们能派人去叫你认识的人过来吗?”
我摇了摇头。
“你可以说说你的情况吗?”
不知怎的,面对着这家主人,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无家可归了,也不再有被人抛弃的感觉。我又能恢复我本来的举止和品格,又能重新认识自己了。只是我过于虚弱,难以回答。稍微沉默一会儿之后,我才说道:“先生,今晚我没办法同你细说。”
“那么,”圣约翰说道,“你还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什么都不用。”我答道。我现有的精力只能让我做些简短的回答。
黛安娜接过话茬,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已经给了你需要的帮助?现在可以把你赶到外面的雨夜里去了?”
我把目光转到了她的身上。她很漂亮,既富有活力,又善良亲切。突然间,我勇敢地注视着她那充满同情的眼睛,微笑着说道:“我相信你们,即使我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你们也不会把我从炉火旁赶出去。也正因为如此,我不再感到担心。可是,我要请求你们原谅,我现在还不能多说话。我喘不过气来,一说话就感觉全身痉挛。”
他们兄妹三人打量着我,全都陷入了沉默。
“汉娜,”圣约翰先生终于开口说道,“先让她在这儿坐着,不要问她问题。十多分钟后,再把剩下的牛奶和面包拿给她。玛丽、黛安娜,我们去客厅讨论一下这件事。”
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坐在温暖的炉火旁,舒服之余感到阵阵困意向我袭来。不一会儿,不知是哪位小姐回来了,低声嘱咐了汉娜一些事情。没过不久,汉娜搀扶我上了楼,接着帮我脱掉湿漉漉的衣服,扶我躺在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上。感谢上帝,尽管疲惫之感无以复加,但我还是带着感激和喜悦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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