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我拿出一只橘子作为报酬，打发走了那个帮我干活的小姑娘。然后，我独自在炉边坐下来，开始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在早晨，这所乡村学校开学了。我有二十个学生，但只有三个能勉强识字，会写字和会算术的一个也没有；有几个会针织，还有几个稍微懂一点儿缝纫；她们都有浓重的地方口音，我们都觉得很难听懂彼此的语言。这些学生当中有几个粗鲁无礼，不服管教，但好在其他人都十分听话，求知若渴，整体上我还是非常满意的。我时刻牢记，这些衣着简朴的乡下姑娘跟贵族子弟一样，也是有血有肉的人；那些优雅聪慧、高尚仁爱的优秀品质不仅会在贵族后代那里延续，也同样会在这些乡下孩子的心灵中生根发芽。我的职责就是浇灌呵护这些宝贵的幼苗，我也一定会在这份工作中享受到快乐与幸福。我并不指望眼前的生活会给我带来多少快乐，但是只要我调整好心态，竭尽所能地工作，无疑能在这日复一日的教学生活中收获足够的欢愉。
可是，扪心自问，白天的时间都耗费在这空荡、简陋的教室里，我感到快乐、感到自在、感到满足了吗？我不想自欺欺人，我要大声地回答：没有！我感觉孤独凄凉，感觉愚蠢至极，感觉在自贬身价，感觉走到今天这一步非但没有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反而让自己更加受挫。我现在的所见所闻是多么无知，多么粗俗，这一切着实令人沮丧。但让我稍感宽慰的是，我知道这种情绪不对，这已然是一大进步，我将继续克服这种错误的情感。到了明天，我坚信我的想法能有所改变；几周以后，这些消极的思想也许会大为减弱；几个月以后，看到学生进步，我一定不会再有憎恶之情，有的只是快乐和满足。
与此同时，我还会时不时地拷问自己：究竟哪种生活对我来说更好？我是否应该向欲望屈服，听从激情的召唤，放弃痛苦的挣扎，是否应该任凭自己坠入温柔的陷阱，然后沉沉睡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法国南部的豪华大宅之中，成了罗切斯特先生的情人，正好如他所愿，并且后半生都将沉迷在他的爱情之中。是的，至少他会爱我一段时间。不对，他会一直爱我，从来没有谁会像他那样爱我。除了罗切斯特先生，我看不到还有谁会对我的美丽、青春和优雅如此眷恋，还有谁会在我身上发现这些魅力。只有罗切斯特先生会为我感到欢喜，会为我感到自豪，其他人永远不会这样。我想到哪儿去了？我在说些什么？我的感情到底倾向于何方？我究竟是应该去马赛的天堂做一个愚蠢的奴隶，留恋于那里的快乐，为眼前的虚幻幸福激动得发狂，事后却因懊悔羞愧而痛哭流涕呢，还是应该留在英格兰微风吹拂的大山中，做一名自由正直的乡村教师呢？我问自己，做快乐的奴隶真的更好吗？
现在，我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我坚守住了自己的信念，彻底打消了瞬间闪出的疯狂念想。上帝引导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衷心感谢上帝的指引！
想到这里，我起身走到门边。眼下正是收获季节，我凝视着天边的落日，眺望着屋前的田野，感受着身边的宁静，聆听着鸟儿唱起晚归的小调：
“和风拂面，莹露凝香。”[209]
看到此情此景，我感觉十分幸福，但不久后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潸然泪下。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厄运把罗切斯特先生从我身边夺走了吗？还是因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抑或是因为我的离开致使他陷入绝望和狂怒，让他从此脱离了正确的人生轨迹，甚至再也没有回到正轨的希望？傍晚晴好的天空和莫尔顿孤寂的山谷十分迷人，可想到那些问题我却再也无心凝望。我说莫尔顿山谷孤寂，是因为从我这个角度能看到的只有半掩在树丛中的教堂和牧师住宅，以及奥利弗父女居住的溪谷庄园的屋顶。除此之外，再看不到一栋建筑。我蒙上双眼，把头倚在石头门框上。过了一会儿，隔开牧场和花园的小门那里传来轻微的响声。我抬眼看了一下，只见圣约翰的老猎犬卡罗用鼻子顶开门，朝我跑了过来，圣约翰则抱着双臂靠在那扇小门上，眉头紧锁，神色严肃而又不悦地打量着我。一见是他，我赶紧请他进屋来坐。
“不用了，我不能久留，我那两个妹妹托我带给你一个包裹。我猜里面是一个颜料盒、几支铅笔和一些画纸吧。”
这真是令人欢喜的馈赠！我连忙走上前去，想把礼物接过来。可当我走近他时，我发现他正严肃地盯着我的脸。毫无疑问，我脸上的泪痕一定还清晰可见。
“第一天的工作是不是比你预想的还要困难？”他问道。
“哦，没有。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和学生们相处得很好了。”
“那么，难道是你的住所——这间小屋和里面的家具，让你失望了？说实话，它们的确是很简陋，不过——”
我打断了他，说道：“我的小屋干净整洁，能为我遮风挡雨，家具也够用，并且也很方便。眼前的一切都没有让我失望，反而让我感激不已。我不是傻瓜，也不贪图享乐，不会因为没有地毯、沙发和银质餐具而感到遗憾。更何况五周前我还是个乞丐，四处漂泊，一无所有，而现在我有了朋友，有了住所，还有了工作。上帝的仁慈、朋友的慷慨、命运的眷顾，这些我都有了，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那你在这压抑的环境中觉得孤独吗？你的小屋子光线昏暗，空空荡荡。”
“我忙得连享受清闲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体验孤独了。”
“那样最好。我希望你真能像自己说的那样，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无论如何，你的理智会时刻提醒你，现在就像罗得的妻子[210]那样犹豫害怕未免还为时过早。你之前放弃过什么，我不清楚。但我要劝告你，不管是什么诱惑，都要坚决抵制，千万别回头张望，把你现在的工作坚持做下去，至少干上几个月。”
“我就是这样打算的。”我答道。
圣约翰继续说道：“控制欲望、遏制天性是很难的，但从我的经验来看，这并非不可实现。上帝赋予了我们一定的力量，使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当心灵渴望的滋养无法得到时，当想走的道路行不通时，我们不必因为缺少食粮而使自己忍饥挨饿，也不必放任自己在绝望中裹足不前，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为心灵寻找另一种养料，也许这种替代品与禁果一样美妙，甚至还更为醇正。我们要敢于披荆斩棘，为双脚开辟出一条新路，也许它与已被命运堵塞的道路相比更为坎坷，但我们可以把它开拓得同样笔直宽阔。”
“一年前，我也曾痛苦至极，因为我觉得自己不该做牧师，觉得那一成不变的生活令人厌烦得要死。我当时热衷于更为丰富的世俗生活，渴望在文学领域辛勤耕耘，想要成为一名艺术家、作家或是演说家，随便什么都好，只要不是牧师。在我这身圣衣之下，跳动的是一颗政治家的野心，一颗军人的雄心。这颗心追逐荣耀，热衷成名，贪图权力。我反复思考，感觉自己整个人生太不幸了，感觉要是不做出改变，我就会走向死亡。经过一段时间的挣扎和迷茫，我那狭隘的思想有了豁然开朗、如释重负的感觉，一下子拓展成无垠的平原。我听到了来自天国的召唤——上帝要我积聚力量，展开翅膀，飞向视野之外的远方。这是一项神圣的使命，我要坚持到底，出色地完成。这样一来，政治家、军人和演说家所需的勇气、力量、技巧和口才，对于一个优秀的传教士而言，都必不可少。”
“我立志要成为这样的传教士，而从那一刻起，我的精神状态就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如今，禁锢我身心的枷锁已然绷断，只剩下一些过去的伤疤，但也终将会被时间抚平。我要做传教士的决定确实遭到了父亲的反对，但自从他去世后，我便再也没有了阻碍。只是在实现愿望之前，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得为莫尔顿教堂找一个继任牧师；还有些感情纠葛也需要斩断——这是与人性弱点所做的最后斗争。我发下誓言，一定要战胜那些情感，而我也知道自己必将获胜。等这一切都做完之后，我就离开欧洲，去东方传教。”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十分低沉，但是铿锵有力。说完之后，他并没有看我，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西沉的落日。像他一样，我也将视线投向了西方的天空。我们两个都背对着花园小门，完全沉醉在山谷里潺潺的溪水声中，丝毫没有听到门外小径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因此当一个银铃般甜美的声音响起时，我们两个几乎都吓了一跳。
“晚上好，里弗斯先生。还有你，亲爱的卡罗。里弗斯先生，卡罗认出朋友可比你快多了。我还在田野那头，它就竖起耳朵，开始冲我摇尾巴了，而你到现在还背对着我呢。”
情况确实如此。圣约翰刚听到那声音时着实吃了一惊，就好像头上响了个炸雷一样。可直到对方最后一个字都说完了，他还是一动没动，仍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手扶门扉，面向西方站着。最后，他终于慢慢转过身来，脸上却带着几分刻意的从容。三英尺外的地方，站着一位姑娘，曲线优美，年轻漂亮。这位姑娘弯下腰身，亲昵地抚摸了一下卡罗，然后抬起头来，撩开长长的面纱，一张完美无瑕的脸蛋就这样绽放在了圣约翰的目光之下。“完美无瑕”是一个极高的评价，可我不想对这个词做任何修改或替换。英格兰的温和气候滋养出她甜美的容颜，红玫瑰和白百合的色调浮动在她娇嫩的脸上，这是英格兰的湿润天气所能催生出的最纯正的颜色，这恰如其分地说明，“完美无瑕”一词用在她身上毫不为过。不缺一丝魅力，不见任何瑕疵，这位姑娘的容貌端庄而标致：她的眼睛又大又圆，明亮有神，仿佛画中的仙女一般；她的睫毛又黑又长，更为她的双目增添了一丝柔情；她的眉毛经过精心描画，颜色深沉，轮廓清晰；她的额头白皙光洁，为欢快平和的脸色增添了几分文静安详；她的脸庞呈椭圆形，脸上皮肤娇嫩而光滑；她的嘴唇红润，显得健康而甜美；她的牙齿雪白，看上去整齐又光亮；她的微笑始终挂在脸上，一笑就会在嘴角现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她的鬈发柔顺如云，自然地垂在胸前。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活脱脱造就了理想中的美人。我细细端详着这位美丽的姑娘，不禁惊讶万分，同时也羡慕不已。大自然在创造她的时候一定极为偏心，不是吝啬小气地施舍，而是将所有眷顾与美好都送给了这位宠儿。
对于这位落入凡间的天使，圣约翰是怎么想的呢？在他转过身望向这位姑娘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个问题，并企图在他的脸上找到答案。可是，他很快就把目光从美人身上移开了，这会儿正盯着门边一簇不起眼的小雏菊。
“这个夜晚确实很美好，但天色这么晚了，你不该一个人出来。”他边说边用脚碾碎了尚未开放的雪白花苞。
“哦，我今天下午刚从S城回来（这是二十英里之外的一个大城市），听爸爸说，你已经把学校开办起来，而且教师也都找好了。于是，我在喝完茶之后，便戴好帽子，顺着山谷一路跑来。我想要拜访一下这位教师。就是她吗？”她指了指我。
“是的。”圣约翰答道。
“你觉得你会喜欢莫尔顿吗？”她冲我问道。她的语气神态显得直率天真，尽管有点孩子气，但是很讨人喜欢。
“我希望我会喜欢，我有很多理由会让自己那么做。”
“那些学生有你预想的那么专心吗？”
“有的，她们非常专心。”
“你对这间屋子还满意吗？”
“非常满意。”
“我布置得还好吗？”
“真的很好。”
“我给你挑的那个叫爱丽丝·伍德的姑娘，还不错吧？”
“确实不错，她是个勤劳肯干、心灵手巧的姑娘。”（说到这里，我已经猜到，面前这位姑娘就是奥利弗小姐。无论是看家境，还是看长相，人家都得天独厚，真不知道她降生那天有的是怎样的好运气！）
“我有空就会过来帮你上课的。”她继续说道，“时不时过来看看你，对我的生活来说也是种变化，而且我喜欢这种变化。里弗斯先生，我在S城过得非常愉快！我昨天晚上就在跳舞，一直跳到了今天凌晨两点。自打S城发生了骚乱，那个团就一直驻扎在那里。那些军官真讨人喜欢，他们把那些磨刀制剪的年轻商人全比下去了。”
圣约翰下嘴唇向前突出、上嘴唇往回缩了一会儿，在我看来似乎是这样的。奥利弗小姐微笑着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嘴确实紧紧闭着，下半张脸显得冷峻而严肃。他把注意力从雏菊上移开，转头看向奥利弗小姐，投去锐利冷酷而又意味深长的一瞥。奥利弗小姐见他看向自己，便又回应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使她玫瑰般的双颊、甜甜的酒窝和晶莹的眼眸都更显出青春的活力。
圣约翰还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脸色严肃而阴郁，奥利弗小姐只得又一次俯身去抚弄卡罗。“卡罗很喜欢我，”她说道，“它才不会冷冷地站在一边，拒人于千里之外。要是它能说话，肯定不会一声不吭。”
就在奥利弗小姐自然优雅地弯腰去抚摸卡罗时，我看到圣约翰脸上流露出喜悦的神情，他眼中的坚冰融化了，流淌出难以抑制的激情。他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看上去那么英俊，与漂亮的奥利弗小姐可谓是天作之合。他的胸膛猛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他的心已经厌倦了专制的束缚，不顾意志的强烈反对，为获得自由而剧烈地跳动了一次。但是，我能感觉到，他还是竭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就像骑手坚定地勒住了前腿腾空的战马一样。对于眼前这温柔的表白，他表现得无动于衷，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爸爸说你现在都不来看我们了，你简直成了溪谷庄园的陌生人了。”奥利弗小姐抬起头说道，“今晚，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家，而且身体不大舒服。你跟我去看看他，好吗？”
“这个时候还去打扰奥利弗先生并不合适。”圣约翰答道。
“不合适？可我认为很合适。爸爸刚结束一天的工作，现在正好没事可干，这也恰恰是他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来吧，里弗斯先生，跟我来。你干吗这么拘谨、这么忧郁呢？”
奥利弗小姐的话引来一阵沉默，不过她很快就打破了这种氛围。
“我忘了！”她大声喊道，同时甩了一下自己美丽的鬈发，仿佛对自己刚才的话很吃惊似的，“我真是太糊涂、太粗心了！请你一定原谅我。我都忘了，你不愿意搭腔是有原因的，黛安娜和玛丽离开了你，沼泽居也关闭了，你心里一定很苦闷。我确实很同情你，来吧，跟我去看望我爸爸。”
“今晚不行，罗莎蒙德小姐，今晚不行。”圣约翰机械地说着，只有他自己知道，要拒绝这份邀请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既然你坚持不去，那我只好自己走了。我不敢再待下去，都已经降露水了。晚安！”
奥利弗小姐伸出手来，可圣约翰只是碰了一下。
“晚安。”圣约翰也跟着说了一句，声音低哑而沉闷，仿佛回声一般。
奥利弗小姐转身想走，但马上又转了回来。
“你还好吧？”她问道。原来圣约翰的脸色已经白得吓人，难怪她会这样问。
“我很好。”圣约翰说道，接着鞠了一躬，而后便从门外的另一条路离开了。奥利弗小姐像仙女一样轻盈地走下山坡，两次深情凝望圣约翰的背影，而圣约翰始终步伐坚定，头都没有回一下。
看到别人如此难过，如此牺牲，我不再沉溺于自己的痛苦。黛安娜曾说她的哥哥“像死神一样冷酷无情”，果然一点儿都不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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