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照耀着峭壁般的诺勒姆城堡[222],照耀着特威德河[223]美丽宽阔的波涛,也照耀着切维厄特山[224]孤寂的山坳。
雄伟的塔楼,恢宏的城墙,
两侧绵延的城垣环伺四方,
在金色的余晖中熠熠闪光。
我沉浸在诗歌的韵律之中,渐渐忘却了风雪的肆虐。
忽然,我听到一声响动,还以为那是风把门吹动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圣约翰。他拨开门栓,从寒风咆哮的黑暗中走了进来,站在我的面前。他那裹着斗篷的高大身躯就像一座冰山,从上到下一片雪白。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从未料到,这样的夜晚还会有人穿过封冻的山谷来看我。
“有什么坏消息吗?”我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你太容易大惊小怪了!”他边说边脱下斗篷,并把它挂到了门后。然后,他又不慌不忙地推了推被弄歪的毡毯,跺了跺脚,弄掉了靴子上的雪。
“我把你的地板踩脏了,”他说道,“不过这回你得原谅我。”随后,他走到炉火旁边,一边烤火一边说道,“说实话,我到你这儿来可真是历经了千辛万苦,路上还陷到齐腰深的积雪里去了,幸好那雪十分松软。”
“可你为什么要来呢?”我忍不住问道。
“这样问客人不太礼貌吧?不过既然你都问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我已经厌倦了那些不会说话的书本,还有那四壁空空的房间。另外,从昨天起,我的内心便躁动不安,就像是一个故事只听了一半,现在迫切地想知道结局。”说着,他便坐了下来。
我想起他昨天的异常举动,开始担心他这会儿是不是有些神志不清。不过,就算他真的精神错乱,也会是个冷静、镇定的疯子。他把被雪打湿的头发捋到额头的一边,任火光肆意洒在苍白的脸上。在炉火的映射下,他那英俊的面容越发像一尊精雕的大理石像了。然而就在此刻,我颇为悲哀地发现,操劳和忧愁将清晰的烙印刻在了他的脸上。我安静地坐着,期盼他能说些可以让我听懂的话,可是他却手托下巴陷入了沉思。这时,我又吃惊地发现,他的手竟像他的脸一样消瘦。看到眼前这一幕,我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怜悯之情,不禁脱口说道:“你一个人太孤单了,而且还不注意身体,要是黛安娜和玛丽能跟你住在一起就好了。”
“根本不是这样。”他说道,“有必要的话,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我现在很好,你看我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说这话时显得漫不经心,神情也十分漠然,好像我的关切完全多此一举,于是我只好不说话了。
他依旧慢腾腾地用手指摩挲着嘴唇,眼睛出神地盯着火光闪烁的壁炉。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于是问他是否感觉有冷风从身后的门缝吹进来。
“没有,没有!”他简短地答道,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
“好吧,”我心想,“你要是不愿意开口,就自己坐着吧,我现在要继续看书了。”
我剪了剪烛芯,继续读我的《玛米恩》。不久,他动了动身子,引得我朝他看去。他取出一个摩洛哥皮[225]封面的小本,从里面掏出一封信,默默地看了看,又把它折起来放回原处,然后再度陷入了沉思。面前坐着这么一块捉摸不透的石头,要想安心读书是根本不可能的了。我渐渐失去了耐心,不愿意再当哑巴,即使他对我置之不理,我还是要跟他说话。
“你最近收到黛安娜和玛丽的信了吗?”
“只有上周给你看过的那封,至今还没有新的。”
“你的安排不会有变动吧?你不会比原计划更早地离开英国吧?”
“恐怕不会,这样的好机会还轮不到我。”
到目前为止,谈话毫无进展,于是我改变思路,开始同他谈论学校和学生的事情。
“今天早上,玛丽·加勒特来学校了,她的母亲似乎已经康复了。下个星期,学校会有四个新学生,来自铸造厂附近,要不是这场大雪,她们今天就该到了。”
“真的吗?”
“奥利弗先生为其中两个学生付了学费。”
“是吗?”
“他还打算圣诞节时款待全校师生呢。”
“我知道。”
“是你的提议吗?”
“不是。”
“那是谁呢?”
“我想应该是他的女儿。”
“应该是她。她是个善良的姑娘。”
“是啊。”
短暂的谈话过后,我们又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钟敲了八下,他忽然把跷着的腿放了下来,然后坐得笔直,并把脸转向了我。
“先把你的书放下吧,坐得离炉火近点儿。”他说道。
我很纳闷,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不过还是照做了。
“半小时前,”他说道,“我说我特别想知道一个故事的结局。斟酌再三,我还是觉得,换我来讲给你听会比较好。讲之前我想提醒你,这绝对不是什么新奇的故事。可是就算细节再陈腐,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还是会有几分新鲜感。陈腐也好,新鲜也罢,反正故事并不长。”
“二十年前,有一个穷苦的牧师(先别管他叫什么)爱上了一位富家千金。那个小姐也喜欢这个牧师。最终,小姐不顾亲友的反对,毅然嫁给了牧师。婚礼刚一结束,小姐的亲友们就同她断绝了关系。后来,这对夫妇在××郡一个迅速扩张的工业城市安了家。可是还不到两年,夫妻二人便双双离世,只留下一个一岁大的女儿。这对小夫妻被安葬在一个古老的教堂墓地里,埋在同一块石板下面(那石板如今已成了教堂墓地甬道的一部分)。至于那个小女孩,她出生没多久就由一家慈善机构收养了,而那家机构就像今晚令我陷入困境一样冷漠无情。后来,那个可怜的小家伙被送到了她母亲那边一位富有的亲戚家,交给她的舅妈抚养。现在,我要说出那位舅妈的名字了——她就是盖茨黑德府的里德太太。你似乎吓了一跳?是听见什么声音了吗?我猜那不过是一只窜过隔壁教室椽子的老鼠罢了。那间教室以前是个谷仓,一向有老鼠出没。现在,我要接着往下讲了。里德太太把这个孤儿养育了十年,其间的细节我无从得知,所以也不了解她跟这孩子相处得是否愉快。不过,到了孩子十岁的时候,里德太太把小姑娘送到了一个你熟悉的地方——罗沃德学校。这个孩子在那里似乎过得很不错,据说像你一样品学兼优,还由学生荣升为教师。说实在的,我总觉得她的身世跟你很相似。后来,那姑娘离开了罗沃德,转而做了家庭教师。就这样,你们的命运轨迹再次重合——她负责教育某位姓罗切斯特的先生的养女。”
“里弗斯先生!”我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此刻的感受,”他说道,“但是先忍耐一会儿吧,我就要讲完了。我对罗切斯特先生的为人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曾宣布要娶这位姑娘。可就在他们在圣坛前举行婚礼的时候,这个姑娘发现他竟然已经有了一位妻子,那女人虽是个疯子,但毕竟还活着。罗切斯特先生随后还有些什么举动,那就只能靠猜测了。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人们必须要找到那位家庭教师询问情况,这时候才发现那姑娘已趁着夜色逃离了桑菲尔德。至于她是何时离开的、怎么离开的、又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他们将那个郡的所有地方都找遍了,可还是没有那位姑娘半点讯息。如今,寻找她的下落已经成了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所有报纸都刊登了她失踪的消息,就连我也从一位名为布里格斯的律师那里收到一封来信,告知了我以上那些情况。你不觉得这故事很离奇吗?”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我说道,“那肯定也了解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请告诉我,他身体还好吗?他人在哪儿?现在怎么样?”
“我对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一概不知,除了那桩诈骗婚姻之外,这封信里再也没有提到他。你该问问那个家庭女教师的名字,问问人们这样着急地找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么说来,从来没有人去过桑菲尔德?也没有人见过罗切斯特先生?”
“我想是没有。”
“总有人给他写过信吧?”
“那当然。”
“罗切斯特先生说了些什么?谁有他的回信?”
“布里格斯先生说,信件是一位女士回复的,并非罗切斯特先生本人,上面的署名是‘费尔法克斯太太’。”
冰冷不安的血液立刻流遍了我的全身,我最担心的事情恐怕已经发生了。他很可能已经离开英国,在深深的绝望中回到了欧洲大陆那些灯红酒绿的去处。到了那里,他会用什么样的麻醉剂来抚慰自己的痛苦呢?他又会寻找什么样的对象来发泄他强烈的情绪呢?这些问题我不敢回答,这些画面我也不敢想象。我曾经称呼他为“我亲爱的爱德华”!他也差点成为我的丈夫!哦,我可怜的罗切斯特先生啊!
“他一定是个坏人。”圣约翰说道。
“你不了解情况,别对他说三道四!”我激动地回应道。
“好吧,”他心平气和地答道,“其实我在乎的并不是他,我还有别的事情要思考。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既然你不愿意问那个女教师的名字,我只好主动告诉你了。等等,我有证据。要紧的事都写在纸上,白纸黑字总会更有说服力。”
他再次不慌不忙地拿出那个小本,仔细翻找了一遍,然后从中抽出一张匆忙撕下来的破纸条。从纸的质地和上面蓝一块、红一块的颜料来看,这张纸条正是盖在画像上的那张纸的边沿。他起身把纸条递过来,我看到上面有黑色墨水写的“简·爱”两个字,那肯定是我无意中写下的。
“布里格斯先生写信给我,打听一个叫简·爱的人,广告上也能看到大家正在寻找这个人,”他说道,“而我认得的一个人叫简·爱略特。我一直在怀疑你就是那位姑娘,但直到昨天下午,疑团才被解开。你现在愿意承认自己的真名了,是吗?”
“是的,我承认。快告诉我布里格斯先生到底在哪儿?对于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他也许比你了解得更多。”
“布里格斯先生在伦敦。我猜他对罗切斯特先生的近况也不知情,他感兴趣的并不是罗切斯特先生。你在这种小事上纠缠不休,结果把大事给忽略了。你怎么不问问布里格斯先生为什么要找你,找到你想要干什么?”
“好吧,他想要干什么?”
“他就想告诉你,马德拉群岛的爱先生,也就是你的叔叔,过世了。爱先生已经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你,现在你有钱了。就是这件事,没别的了。”
“我?有钱了?”
“不错,你名正言顺地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此话刚一出口,屋内随之便是一阵沉默。
“当然,你需要证明自己的身份。”过了一会儿,圣约翰又补充道,“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困难,随后你就可以获得遗产的所有权了。那些财产目前都投到英国公债中了,布里格斯先生那儿有爱先生的遗嘱和必要的文件。”
一张新的底牌揭开了!读者啊,瞬间从贫困变得富有确实值得庆贺,可人们总是不能立刻反应过来,或者马上高兴起来。在生活中,还有比这更惊心动魄、更出人意料的事情吗?遗产是一种现实可靠的东西,不掺杂任何理想的成分。若是得到了一笔从天而降的财产,人们往往不会欢呼雀跃,反而会在心满意足之余,皱起眉头反复思考自己交到的好运和未来要承担的使命。
另外,“遗产、遗赠”这类字眼,总是与“死亡、葬礼”相伴。自从我知道叔叔存在的那一天起,我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见到他。可是现在,我的叔叔——我唯一的亲人故去了,永远都见不到了。这笔钱不是留给一个幸福的家庭,而是单单留给我一个人的。这确实是一笔慷慨的恩惠,由此得以自立总会使人欢欣鼓舞。是的,我感受到了欢乐,我的心头溢满了喜悦之情。
“你终于不再眉头紧锁了,”圣约翰说道,“我还以为你被美杜莎[226]石化了呢。现在,你也许要问这笔遗产有多少钱了吧?”
“多少呢?”
“唉,少得可怜,简直不值一提!两万英镑,我想他们是这么说的,可那有什么呢?”
“两万英镑?”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意外!我原以为只有四五千英镑。这个消息差点令我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我以前从未听到圣约翰先生笑过,此刻我竟听见他大笑起来。
“哎哟!”他说道,“就算有一天你杀了人,我跑来告诉你你的罪行已经败露,你大概也不会比刚才更惊讶了。”
“这笔钱的数目这么大,你确定没弄错吧?”
“绝对没错。”
“也许你把数字看错了,可能是两千英镑。”
“它不是用阿拉伯数字,而是用文字写的——贰万英镑。”
突然,我心里有了这样一种感受:我本是一个食量正常的人,现在却要独享可供一百人吃的盛宴。这时,圣约翰先生站起身来,披上了斗篷。
“要是今晚的天气不那么糟糕,”他说道,“我会叫汉娜来跟你做伴,你自己一个人待着实在有点可怜。不过,汉娜真可怜!她不能像我一样跨过雪堆,她的腿不够长,我也只好留你独自感伤了。晚安!”
他拉开门栓正要离去,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等一下!”我叫道。
“怎么了?”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布里格斯先生会为我的事给你写信,你住在这么偏远的乡下,他怎么会想到找你帮忙?”
“哦,我是牧师,”他说道,“人们碰到奇怪的事儿,总会去向牧师求助。”门栓又被他拽得咔嗒响了一声。
“不行,你的回答不能让我满意!”我嚷道。他匆忙又含糊的回答不但没有消除我的好奇心,反而让它膨胀起来。
“这件事太奇怪了,”我又说道,“我必须了解更多细节!”
“改天吧。”
“不行,就得今天晚上!”就在他转身之际,我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走。”我抵着门说道。
“我现在还是不讲为好。”
“你要讲,一定要讲!”
“我情愿让黛安娜或者玛丽告诉你。”
他这种推三阻四的做法自然使我更加急不可耐。我告诉他,我必须知道答案,而且刻不容缓。
“我告诉过你,我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很难被人说服。”他说道。
“可我也是铁石心肠的女人,你别想搪塞过去。”
“我很冷漠,你再怎么热情都不能将我融化。”他继续说道。
“与你相反,我热情似火,火能把坚冰都融化掉。刚才炉火的温暖融掉了你斗篷上的积雪,雪水都流到了地板上。里弗斯先生,你把我的磨砂地板弄得像被众人踩踏过的街道似的,要是你想求我原谅,就应该把我想知道的通通告诉我。”
“好吧,”他说道,“我投降,即便不是输给你的迫切心情,也得败在你的坚持不懈上。再怎么坚硬的石头也架不住流水一直滴啊。再说这件事你总归会知道的,现在知道跟以后知道也没有区别。那么,你的名字是简·爱吗?”
“当然,这再清楚不过了。”
“我受洗时被给予的名字是圣·约翰·爱·里弗斯,你也许没有注意我们俩的名字中都有一个‘爱’字吧?”
“确实没有!现在我想起来了,在你借给我的书里,我看到你的名字里有个E [227],可我从没想过它代表什么。不过那又怎样?除非……”
我打住了话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它很难表述,却闯入我的脑海,顷刻之间变得具体,成了极有可能的事实。胶着的事物各归其位,变得井然有序,那堆乱糟糟的链条刹那间被拉直了,每一根链节都完整无缺,它们之间的衔接也都严丝合缝。圣约翰还没有开口,我凭直觉就已经明白了。不过,我不能期待读者也有同样的直觉,所以我得重复一下他的话。
“我母亲姓爱,”圣约翰是这样对我说的,“她有两个弟弟,一个是牧师,娶了盖茨黑德府的简·里德小姐;另一个是约翰·爱先生,生前在马德拉群岛的丰沙尔做生意。布里格斯先生作为爱先生的律师,今年八月把我舅舅过世的消息以书信的方式通知了我们兄妹,还说我舅舅已把遗产都留给了他的侄女,就是那位牧师弟弟的女儿。我们被舅舅彻底忽视了,原因就是他曾与我父亲大吵一架,始终都没有和解。几个星期前,布里格斯先生又寄来一封信,说牧师的女儿失踪了,问我们是否知道她的下落。一个随意写在纸条上的名字让我找到了她,剩下的你就都知道了。”
说完,他又要走,可我用背顶住了门。
“让我说句话,”我说道,“请给我喘口气的时间,我要好好想想。”说完,我停住了。他站在我的面前,手里拿着帽子,看上去十分镇定。
“你的母亲是我父亲的姐姐?”我问道。
“是的。”
“那么就是我的姑妈了?”
他点了点头。
“我的约翰叔叔就是你的约翰舅舅?黛安娜、玛丽和你,都是他姐姐的孩子,而我是他兄弟的女儿?”
“确定无疑。”
“你们三个是我的表兄表姐,我们身上各有一半血液都来自同一血统?”
“不错,我们是表兄妹关系。”
我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圣约翰,万没想到他是我的表兄,一个值得我骄傲、值得我敬爱的人!除此之外,我又多了两个表姐!当我们还是陌生人时,她们的品格就让我由衷地喜爱与钦佩。那天我跪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透过沼泽居低矮的格子窗凝望屋内的两位姑娘,当时的心情既好奇又痛苦,既羡慕又绝望,到头来她们竟然是我的近亲。那位年轻庄重的绅士,那位在自家门口把我解救的先生,原来也是我的亲人。对于不幸的人儿,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啊!这是真正的财富!这是一笔纯洁、温暖的情感矿藏!与价值昂贵却沉重得让人心事重重的黄金不同,这种恩赐光彩夺目,充满生机,令人振奋!这从天而降的喜悦让我鼓掌欢呼,让我心跳加速,让我血液沸腾!
“啊!我真高兴!我真高兴!”我欢呼起来。
“我刚才不就在说你舍本逐末吗?”圣约翰笑着说道,“在我告知你遗产的事情时,你眉头紧锁,一脸严肃,而现在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令你欣喜若狂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件事对你来说可能无关紧要,毕竟你已经有了两个妹妹,再多一个表妹也没什么,可我却一个都没有。如今,我不仅有了,而且还一下子有了三个。就算你不愿意被算在内,那也有两个呢。我再说一遍,我高兴极了!”
说完,我开始在房间里快步走来走去。突然,我停了下来,一些念头迅速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快得让我难以接受,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些想法就是,我可能做什么,能够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以及要立刻做什么。我看着空荡荡的墙壁,仿佛它就是夜空,布满了闪烁的星辰,每一颗星星都会为我带来一份快乐,每一颗星星都会为我指明一个方向。对于那些拯救过我的人,我一直无以为报,现在我终于有机会了。身负重压的,我可以使他们重获轻松;手足分离的,我可以让他们重聚一堂。我独立而富有的生活他们也可以拥有。我们不是兄妹四人吗?两万英镑平分,每个人五千,想要过上舒服的日子是绰绰有余的。这既体现了公平,也让彼此的幸福有了保障。现在,这笔财富已不再是我的负担,它不再只是钱财的遗赠,更是生机、希望和欢乐的馈赠。
这些想法瞬间就袭上了我的心头,我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是,我很快觉察到圣约翰在我背后放了一把椅子。他态度温和地请我坐下,还建议我要镇静下来,这分明是在暗示我现在已经浑身无力、茫然无措了。我决定对此不予理会,于是甩脱他的手,又开始走动起来。
“明天你就写信给黛安娜和玛丽,让她们马上回来。”我说道,“黛安娜说过,她们要是每人有一千英镑,就会觉得自己很富有了。这回每人有五千英镑,她们肯定能过上不错的生活了。”
“告诉我到哪儿能给你弄杯水来,”圣约翰说道,“你真得好好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这笔遗产会给你带来什么影响呢?它会促使你留下来娶奥利弗小姐,并且像普通人那样定居下来吗?”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你显然脑子乱了。都怪我把消息通报得太突然了,现在你都兴奋得无法自控了。”
“里弗斯先生,你真让我无法忍受!我的神智完全清醒,倒是你误解了我的意思,要么就是你故意装糊涂!”
“要是你再进一步解释一下,我就能明白了。”
“解释!?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两万英镑在爱先生的一个外甥、两个外甥女和一个侄女之间平分,每人会得到五千,这你总该清楚吧?我想让你做的就是,给你的两个妹妹写封信,把平分遗产的事情告诉她们。”
“你是打算平分你的财产吗?”
“我已经说了自己的决定,不想再改变主意了。我不是一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人,而且我决心让自己有一个家,有一些亲戚。我喜欢沼泽居,想要住在那里;我喜欢黛安娜和玛丽,想要与她们相伴终生。拥有五千英镑会使我高兴,使我受益,可是两万英镑却会让我感到痛苦,让我感到压抑。在法律上这笔钱也许属于我,但不该被我独占,因此我要把多余的留给你们。不要再反对,也不要再多说了,让我们达成共识,就这样决定吧。”
“你现在这么做不过是一时冲动。这种事你得花几天时间斟酌一下,然后你的话才可能被当真。”
“哦,如果你只是在怀疑我的诚意,那我就放心了。你看我的决定公平吗?”
“的确,我看到了某种公平,但这却是对常理的挑战。再说,舅舅辛辛苦苦地挣了这笔钱,想留给谁是他的自由,你完全有权继承全部遗产。从法律上来讲,你可以自己留着,可以问心无愧地把它视为自己的财产。”
“对我来说,”我说道,“这既关乎良知又关乎情感。这样的机会很难得,我必须顺从自己的心意。就算你用一年时间与我争辩,反对我,甚至惹恼我,我也不能放弃已经窥见的幸福和欢乐,那就是,我要多多少少报答你们的恩情,并为自己赢得一生的朋友。”
“你现在这样想是因为你不知道拥有财富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享受财富是什么滋味。”圣约翰答道,“你还想象不到两万英镑对于你而言何等重要,想象不到它会使你获得怎样的地位,会为你带来怎样的未来,你不能——”
“我对兄弟姐妹的情谊有多么渴望,你完全无法想象。”我打断了他,“我从来没有自己的家,也从来没有兄弟姐妹,现在我就要有了,而且也必须得有。你不会是想拒绝我吧?”
“简,我的两位妹妹愿意做你的姐姐,我也愿意成为你的哥哥,可是你完全不必为此牺牲自己的正当权利啊。”
“把你当作哥哥,就是让你将来与我相隔千里之遥吗?把她们当作姐姐,就是让她们仰人鼻息、受人奴役吗?可是我自己呢,坐拥万贯家财,贪婪地藏起既不是我挣来又不是我应得的财富,然后眼睁睁看着你们身无分文?这就是人人称道的平等和友爱!这是多么紧密的关系!这又是多么亲密的感情啊!”
“可是,简,你所渴望的家庭关系和家庭幸福,可以用其他方式来实现,你可以结婚。”
“这简直是胡言乱语!结婚?我不想结婚,永远不想!”
“你这话说得有些过分了,这种鲁莽的言论恰恰说明你此刻激动过头了。”
“我绝非信口开河,我了解自己的感受。结婚这种事情,想想都让人反感。没有人会因为爱而娶我,而我也不愿意把自己作为金钱交易的对象,更不愿意嫁给一个冷酷无情、性格迥异、没有共同语言的陌生人。我需要的是与我性情接近、彼此理解的人。请再说一次‘我愿意做你的哥哥’。听着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会感到非常满足,非常幸福。如果你愿意,请再说一遍,真诚地再说一遍。”
“当然可以。我知道,我一直深爱着我的两个妹妹,我还知道,我对她们的爱建立在一定的基础之上,那便是对她们美德的尊重,对她们才华的钦佩。你也同样拥有美德和才华,你的品位和爱好同黛安娜和玛丽基本一样。有你在场,我总会非常愉快;与你交谈,我总是获益匪浅。我感觉自己可以在心里自然而然地为你留出位置,把你看作我最小的妹妹。”
“谢谢你,今晚我感到心满意足了。不过,你最好现在就离开吧。要是你再待下去,说不定又会生出什么怀疑的情绪而再次惹我生气呢。”
“那么学校呢,爱小姐?是不是现在就得关掉了?”
“不用,我暂时会继续教下去的,直到你找到接替的人为止。”
他笑了笑,表示赞许。我们握了握手,然后他便告辞了。
为了让这件事情如我所愿,后来我又做了多少努力,与他们做了多少争辩,就不一一细说了。达到目的的过程异常艰辛,但是我的态度始终非常坚决。他们也渐渐地看出我是真心实意地要平分财产,而且也意识到换作是自己遇到类似的情况,也一定会这样处理。最后,他们总算妥协了,同意把这件事情交由仲裁解决。指定的仲裁人是奥利弗先生和一位能干的律师,他们两位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转让文书随之拟好:圣约翰、黛安娜、玛丽和我,每人都得到一笔五千英镑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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