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一个走路带风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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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时,我睡得迷迷糊糊,被一个嬷嬷拎起来喂了一道药。如果不是我想着这药是沈珣亲自熬的,我估摸能把这嬷嬷和药一起叉出去拖死。但,有一个问题,就是我家太傅怼人有的是本事,治人……似乎就没那么顺手了。我吃了他的药,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昌平知县吓得走路脑袋都在炫酷地摇摆,硬生生请了方圆二十里的全部大夫,来给我诊治。我被那些大夫看得十分心烦,不过半炷香,我就将他们全都赶了出去。

    沈珣又来劝我,我蔫在被子里,一句话都不想说。没辙,他只能妥协道:“稍后我让那些大夫开几帖方子,先吃吃看吧。”

    “不必了。”我瓮声瓮气地道,“回宫再治。”

    “不可,风寒虽是小病,但皇上万金之躯,拖不得。”

    “太傅……”我眨巴着眼看他,想了想,结巴道,“宫……宫中还有些事,朕出来这么久了,有些放心不下。”

    这遭沈珣很是淡定:“有裴林在。裴林野心虽大,对长孙氏的江山却还尽忠。有他坐镇,耽搁一两日无妨。”

    “可、可是……”

    听见我还有下文,沈珣倏然沉下眸色:“皇上隐瞒了臣什么?”

    “那个……”我摸摸鼻子,“朕说出来你不要打朕。”

    他深吸一口气:“臣尽量。”

    “呃……”我又犹豫了一阵儿,才怯生生道,“朕那位三皇叔,长孙傲回宫了。”

    沈珣脸色顿寒。

    我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梁国的两位皇子,如今也在晃都。”

    片刻。

    沈珣怒喝:“胡闹!为何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直到现在才讲?”

    “朕……朕不是怕你干着急嘛。”

    “你身为一国之君,本不该为一己之私耽误国事。长孙傲既已回宫,你是用你身体的哪个部位思考,才敢在这关头离开晃都?臀部吗?!”

    “太傅……”我撇嘴叫他。

    他背过身,不再搭理我,迅速叫来了甲大壮和乙大壮,吩咐道:“传令下去,让昌平知县立即备妥马车,皇上要摆驾回宫!”

    甲大壮与乙大壮一愣,其中一人开口道:“可是皇上的身体……”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珣气势万分地打断:“传令下去!”

    甲乙两个大壮一抖,同情地看了眼毫无话语权的我,作了一揖,飞快出门去了。

    一个时辰后,沈珣收拾妥当,连拖带拽地把我丢上了马车。他乘了另外一辆,一声令下,两辆马车便马不停蹄地朝着晃都疾驰。

    我是日夜兼程赶到昌平的,好歹中途还有吃个茶咽个馒头的空隙,这一番回转,沈珣恨不得连茅房都不让我上,可谓是毫无人性。我本就染着病,这一路长途跋涉,还没到晃都城门口,我就已经不行了。呕吐了好几回,后来我是连水都喝不下,一副要驾崩的模样。大家都劝沈珣让我歇一歇。我这个太傅来观视了一下我的状况,只轻蔑地说了一句话:“这点苦都受不住的话,她这一百多斤的赘肉就白长了。”

    真是我的亲太傅,我无比心酸。

    约莫是被他这一句话给堵的,后面半程路,我直接晕过去了。

    这一晕,我也没算准时辰晕了多久,总归等我再度睁眼,就已经躺在了安庆殿的龙床上。我看见高灿的一瞬,直接涕泪交加地感觉见到了再生父母。我拉着高灿的手抖啊抖,抖了半天,终于说出句:“快,快!”

    高灿跪在我床前抹泪花:“是不是要快宣太医?皇上?”

    我摆手:“快,把朕珍藏了半年的蹄髈给朕端上来,朕要吃他个天崩地裂!”

    高灿随后就去传了十几道做法不同的蹄髈上来。

    我喜爱的膳食里,蹄髈居首。不过半年前,我因为下定决心减肥,就和蹄髈诀别了。眼下,除了蹄髈能救回我的半条命,再没有其他灵丹妙药有这个效果。我啃了两大碗骨头出来,好不容易酒足饭饱,之前的病也好了六七分,再喝了碗何宏开的药,元气总算恢复些了。擦干净嘴,洗了手,我坐回龙床上。本是想着再睡一阵儿养养,临躺下前,我想起太傅,就随口问了句:“太傅已经回府了吗?”

    高灿一噎,咽了咽口水回:“没、没有。”

    我挑眉:“那他人还在宫里?莫不是又在给朕煎药?”

    “不是,皇上。太傅他……”

    “怎么了?”我听不得谁在说沈珣的事上吞吐那么一下。

    高灿看我脸色不佳,急忙接话:“太傅之前一直候在寝宫外,等何院首诊治完毕,听说皇上并无大碍后,他就离开了。”

    “去哪了?”

    “去……去颐和宫了。”

    我一惊,那正是长孙傲暂住的宫殿。沈珣此去,只怕是要和长孙傲天雷地火。我不及细思,赶紧整理鞋袜。高灿上前帮我,又哆嗦着加了句:“太宰与六部尚书也去了颐和宫。”

    “什么!”我差点把刚才吃的蹄髈喷出来,“怎会如此?”

    高灿干涩道:“皇上出宫这几日,太宰原本就天天都来寝宫蹲守。这听闻皇上回来了,又生了病,自然是领着礼、户、吏三部尚书急匆匆就赶来了。奴才猜想,太宰原意是想以皇上生病来问太傅的罪责,结果太傅很不给面子,完全不搭理太宰。方才太傅转去颐和宫,太宰这群人,也就跟着去了,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太宰想做什么。”

    我眉头一皱,穿好龙袍,即刻朗声道:“摆驾颐和宫!”

    “是。”

    我在离开昌平之时,就料到了沈珣一旦回宫,必会去见一见我这三皇叔,但我着实没料到,他动作如此迅猛。我带着一行太监宫女急匆匆赶到颐和宫时,三拨人正呈微妙的对峙之势。

    沈珣居一角,长孙傲居一角,太宰那一党的官员面色各不相同,却同样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居一角。

    我尚未走近,便听沈珣冷声道:“王爷想必是年纪大了,头脑的用途已只限于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人。当年王爷是如何狼狈离开晃都,又答应了先皇什么,是否需要臣唤来几名史官,一字一字念给王爷重新回忆。”

    长孙傲苍白着脸色抿唇,一个字也怼不上来。想当初,这也是一个翻云覆雨的枭雄人物。只可惜,枭雄末路。

    而裴林亦没有阻止沈珣,反倒是眼中笑意愈盛。

    沈珣又道:“如果王爷还有半点皇家的傲骨,便该在回宫之初,请皇上依律裁决。”稍是一顿,“哦,臣疏忽了,王爷没有傲骨,否则王爷不会回宫。一个人经历了生死,的确很容易在某些方面,和老鼠相媲美。”

    长孙傲轻晃了一步,扶住一旁的琼树枝干,另一只手捂住了心口。

    沈珣逼近:“不知王爷跪着活下来的滋味,可好受?当年王爷争储时,可曾料到今日,会变成一堆只能行走的废物?”

    长孙傲连声咳嗽起来。

    沈珣侧过头,丝毫不留情面地说:“把你那虚伪的咳嗽声收起来吧,无论是演技还是悦耳程度,连黄口小儿都比不过。”

    “住嘴!”我厉声喝道。

    高灿没了我的阻止,这才吊着嗓子宣:“皇上驾到!”

    我在三拨人的注视下快步踱进了颐和宫庭院,正欲直奔沈珣与长孙傲中间,裴林却一个箭步跪在了我脚下。其余三位尚书见状,也一同跪了下来。

    裴林行礼道:“皇上!”

    我眯眼睨向他。

    他道:“初时文宣王回宫,老臣曾力劝过皇上,文宣王身负重罪,理当处死。但皇上宅心仁厚,不肯再追究其责,老臣也不敢再有微词。可今日,太傅沈珣,枉顾皇上德善之心,句句言语直逼文宣王入绝境,连老臣看着都于心不忍啊皇上!文宣王虽有罪,可他仍是长孙一氏,是皇上的皇叔,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沈太傅来责难相逼,皇上,这不合礼数,不合朝纲啊!”

    我心下一凛,此一回,裴林是实打实地抓住太傅把柄了。

    我没有及时应话,绕过裴林走至长孙傲身侧,搀住他关切道:“三皇叔,身子可还坚持得住?你……不必动气,朕这太傅,嘴在朝野是出了名的毒,偶尔连朕也不放过。但他一心只为了朝局稳定,三皇叔应当能理解。”

    长孙傲颤巍巍地闭上眼,点了点头。

    这时,沈珣再一次开了口:“王爷此次回宫,心中必有一番打算。但臣观王爷容色,怕王爷活不过几日。为表敬意,臣会亲自为王爷凿碑,写明,举世闻名之乱臣贼子,失败典范,长孙家之耻,文宣傲之墓。”

    这话,说得狠了。就连我这种熟悉沈珣的人,都难免一阵牙酸,更何况是长孙傲。我刚担忧着身旁人能不能承受得住沈珣的这一连串炮轰,还没担忧完,长孙傲就指着沈珣几个嗝一打,两眼一闭,双脚一蹬,晕过去了。

    这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我定了定神,探了长孙傲的鼻息,确定他还有气,方才垮着脸色宣来了太医。一众宫人抬着长孙傲入了殿内,剩下的,便只有我、沈珣、裴林这三方主角了。

    我深知裴林眼下的意图,而今日这个形势,也的确是骑虎难下。

    我正考量着如何最大限度地保住沈珣,那边厢,裴林再次高声:“皇上!太傅沈珣目无法纪,忤逆君意,竟敢当着皇上的面将文宣王气晕,此风不正,必得严惩啊皇上!若皇上再继续纵容太傅沈珣,君威难立,朝纲难存啊皇上!”

    后面三位尚书也及时附和道:“请皇上严惩太傅沈珣,以正朝纲!”

    我负了双手,合了合眼。再睁开,已换上一派凌厉。我向沈珣踱近两步,与他稍显冷淡的眼神在空中碰撞。我没指望他能先开口服个软,所以,只能我开口。

    “太傅,你同朕相处日久,应当了解朕这个人。文宣王,是朕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

    沈珣淡淡看了看我,再淡淡看向手中书,说:“臣教过皇上,王者,道孤。皇上想要亲人很容易,只需一剑抹了脖子,自能见着许多亲人。”

    “放肆!”

    “沈太傅!”

    我与裴林同时喝出声。

    我垂头一瞅裴林,裴林不紧不慢地作了个揖,道:“老臣多言。”

    我没应他的话,继续望回沈珣。

    “你还知道,朕是皇上。你既是朕的师者,该比其他臣子更恪守五伦纲常,可你今日所作所为,着实令朕失望。朕命你,即刻回府思过,待文宣王醒后,亲自向他请罪。他若肯原谅你,重罪可免。若不能,太傅,你便自求多福。”

    沈珣听完我的话,眼中的淡然逐渐转为轻蔑:“不可能。”

    “沈珣!”我盛怒难当,“这是圣旨!没有你拒绝的余地!”

    他顿了片刻,旋即一字一顿铿锵道:“臣,不会给文宣王请罪。”

    “你再说一次!”

    “臣,绝无可能给文宣王请罪。”

    “来人!”我额头青筋暴起,厉声下令。

    一群太监鱼贯而入。

    我侧过身,不再看他,冷冷道:“将太傅沈珣重杖十五,押去御花园下跪思过,直到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为止!”

    “是。”数名太监齐齐应下。

    末了,沈珣便被两人架住,带往庭院外。我眼角的余光恰好能瞅见他的步伐,有些迟疑,失了几分平时的果断。而另一边的裴林四人,眉梢眼角都染着嘲讽的笑意。待到沈珣的身影走远,文宣王也安定了下来。我揉揉眉心,只觉得先前强行压制的风寒之症再次席卷了全身,四肢发软,没什么气力了。裴林还想上奏些什么事情,我没听进去,只疲倦地挥了挥手,嘱意让他明日上朝再说。

    回了安庆殿,高灿给我沏了一壶茶。我在窗前一坐,便是一两个时辰。后来高灿来劝我多休息,我像回了神似的,抿了口茶,问:“太傅行完刑了吗?”

    高灿一愣,半晌才回:“皇上,打完许久了,太傅已经在御花园跪了近两个时辰了。”

    我的手有些发颤。往常杖责人,十棍二十棍很平常。这种程度打下来,一般就是皮开肉绽,伤不到筋骨。但有一回我处罚工部侍郎,曾偷偷瞄了一眼,那场面,不可谓不血腥。不过二十棍,这工部侍郎被打完拖下去的时候,一裤裆都是血,走个路都是鲜红铺道,就像我葵水来的第一天。

    沈珣是个弱书生,这次结结实实挨了十五大棍,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我不忍心问,却终归没止住想要关心他的念头:“太傅伤得……可严重?”

    高灿想了一想,道:“看不出来。太傅行完刑,是自己走去御花园的。除了步子慢些,脸色难看些,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就是……”

    “怎么?”

    “那身墨绿的衫子是废了,腰部以下,全染了红色。”

    我心口一揪,不再说话了。

    沈珣为人孤傲,恐怕再是痛极,也只会一个人强撑着。如今,我只盼他快些服软,好回府上养伤。

    是夜,我差不多没怎么睡,隔三岔五就要叫来高灿问问沈珣的状况,高灿的回答无一不是太傅还在御花园跪着,我好几次险些按捺不住,就要冲去御花园,可到底还是冷静下来了。

    第二天上朝,裴林循例罗列了沈珣的许多罪状,想让我加重对他的处罚,我一一找了无懈可击的理由驳回。这老狐狸虽是不高兴,却也拿我没办法。好不容易熬到了下朝,我还是问了遍沈珣的状况,而高灿的回答还是没有变化。

    酉时过后,忽来的一片浓云掩住了原本灿烂的日光。一阵劲风吹过,几道闪电像将天幕撕开了裂口,密密麻麻的雨珠便落了下来。这时的晃都已入了初夏,雨势来得又急又陡,不过顷刻间,安庆殿前的几株琼花都被打得凋了花朵,只剩空荡荡的枝头。我快步走向殿外,望了一眼天际,想也没想,便冲进了雨里。高灿见状,急忙回殿中拿了伞,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我,给我撑在头上。

    我走到一院宫墙前,忽然又停下了步子。

    我怎能去看沈珣呢,这宫中人多眼杂,裴林的眼线不止一二,我若去了御花园,必会落下群臣口实,届时,沈珣的处境会更加艰难。想到这儿,我足下如灌千钧,再也迈不开半分。

    高灿不明原委,问道:“皇上不去看太傅了吗?”

    我默了默,敛下眼皮:“把伞收了,你先回殿中避雨。”

    “皇上!”高灿惊道。

    我沉声低喝:“把伞收了!”

    “是。”高灿慢腾腾地收了伞去,一步一回头,不住地叹气。

    我仰起脸,任由雨水重重打在面上。上一次,我淋雨时,他还可来寻我,来安慰我,可这一次,他受刑淋雨,我什么也不能做。

    当年登基皇位,我曾以为,大权在握,终于能护住想护的人了,可到了现在,我才明白,我这一生,哪怕手中握着北曌天下,也终究有无能为力之时……

    这场雨,足足下了三个时辰,淋得我身心骤凉。

    雨停时,我是被高灿搀回殿中的。兴许先前的风寒未痊愈,这一淋,又伤了些元气,我晚膳没用,就直接睡下了。迷迷糊糊的,直睡到次日辰时。我才转醒,还没来得及问沈珣怎样了,高灿就慌张来禀,说文宣王醒了。我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颐和宫。

    文宣王彼时和我的脸色一般差,我二人互相寒暄了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罢了,我才问出这些时日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三皇叔,这次你回宫,真的只是为了落叶归根,为了看一看朕吗?”

    长孙傲脸色一白,良久,苦笑道:“臣知道,皇上并不相信臣。臣是罪人,也没有资格求得皇上的信任,皇上……”他睨了睨我腰间那串木珠子,笑得愈发涩然,“皇上有此心,臣满足了。明日……臣就离开晃都……”

    我握住他的手腕:“三皇叔,你是朕唯一的亲人,朕愿意相信你。太傅教过朕,不可感情用事,你也当明白,他身为人臣的诸多顾虑。但……朕也是一个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朕不愿舍弃亲情。三皇叔若是愿意,自能长留晃都,只是,关于太傅此回过失,还请三皇叔莫计较。”

    “臣明白。”说着,他便要下床行礼,我阻止了他,他便伏在床上,以当跪拜,“臣,叩谢皇上圣恩。”

    我扶了他一把,又与他闲聊了几句往事。途中,高灿忽然焦急万分地入了宫殿,附到我耳畔小声禀奏:“皇上,太傅他晕倒在御花园了。”

    我霎时浑身一震,双手紧握成了拳头。

    高灿又道:“奴才已经吩咐下去,将太傅先行送回府上了,也暗中遣了两名太医随行。”

    我闭了眼:“好。”

    遣退了高灿,我再也坐不住,压抑着情绪叮嘱完长孙傲好好休息,随即便要离开。走到门口时,长孙傲倏然道:“皇上,臣斗胆一问,这位沈太傅,是皇上的心上人吗?”

    我沉默片刻,答:“是。”

    “臣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喝一杯皇上与沈太傅的喜酒。”

    “朕也希望有那一日,借三皇叔吉言吧。”

    箭步踏出颐和宫,我匆匆回寝殿换了身衣裳,正吩咐高灿准备马车和补品,不巧,工部与户部侍郎这时候求见来了,为的是前两日大雨,洛江发大水的事。此为民生,我不敢怠慢,只得耐着性子与他二人商议完了补修堤坝的事,以及如何赈灾的细则。这一耽搁,就是大半日。等我出宫,已是申时末了。

    路上,我眼皮没来由的一直跳个不停。高灿看我神情凝重,安慰我道,许是没有休息好。我没作声。等到出城门时,不偏不倚又遇上一行僧人入晃都,守将正严加盘问。我不想亮明身份,只能等守将盘问完。这一等,又是大半炷香的时间。顺利出城后,车夫便半点也不敢再耽搁,扬鞭催着马匹疾驰。

    太傅他身子虽一向瘦弱,但这十年来,甚少有什么病痛,此一遭好好将养,估摸也就是三五日的事。我正思量着,晚一点再让高灿回一趟宫,把方才忘拿了的那株千年雪参也取来给太傅补身体时,冷不防的,就听高灿变了调的嗓音传来。

    “皇上,太傅府……太傅府走水了!”

    刹那之间,我脸上血色尽褪。马车尚未停稳,我便从车厢内大步跨了出来。站在车头,极目所望,是一片熊熊火海,照得半边天际都成了血一般的颜色。所有太傅府的下人都在咋呼着,哭喊着。打水的,救火的,乱成一团。我脑子里像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一时六神无主。待我缓过来,我像疯了似的冲下马车,拎着一个打水的下人问:“太傅呢?”

    下人被这场面吓坏了,看看我,又看看着火的内院,恍惚道:“太傅……皇上……”

    我逮着他领口的手一紧,声音拔高:“朕问你,太傅在哪里?!”

    “太傅……”下人一颤,神魂归了体,“大人……大人他数个时辰前,被人抬回府上,一直都在西厢,昏迷不醒。”

    昏迷不醒……

    我眼前一花,禁不住趔趄了半步。高灿上前搀稳我,也是满头大汗。他道:“你、你们这群废物,府上走水,难道你们没把太傅大人先救出来吗?”

    “奴才不知道,奴才不知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我像听不见有人说话,木讷地前行了两步。高灿还在一边数落下人,一边安慰我。我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完全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片刻,我猛地迈开步子,夺了一名下人捂嘴的绢帕,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火海。

    身后,是高灿声嘶力竭的呐喊:“皇上!皇上您快回来啊皇上!”

    我想,沈珣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回去……还有什么意思。

    入了府门,府中景象已与平日截然不同。火苗迅速延烧四方,几乎没有一处可落脚。门上的横梁被烧得“吱呀”作响,估摸着不出半刻,便会落下来断了生路。我眼睛泛着红,皮肤被炽热的空气烘烤得隐隐作痛,看准了西厢的方向,我抱着头,一路小跑。

    倘若沈珣见我如此,又该训斥我了吧。

    我摇了摇头。

    咬着牙奔到西厢的洞门前,我将将要越过门槛,忽地,一个下人迎面撞在了我身上。我未加防备,被他这力道一带,瞬间退出两三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我定睛一看,这下人竟浑身是血,手臂上一道见骨的伤处,正不断地渗出骇人的鲜血。

    他仰头见着是我,费力地吐出了最后几字:“皇上……跑……快跑。”

    话音甫落,他便要倒下。我忙不迭拉住他,目眦欲裂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太傅人呢?!”

    “大人被……被……”

    话还未说完,人已落了气。

    就在这时,西厢里又传出几声哀号。我不及细思,迅速追了进去。愈发炽盛的火光中,我只见院落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具尸体,其中一具尸体旁,站着一名黑衣覆面人,正在擦拭着刀上的血渍。而几步开外的石阶上,沈珣房门前,还站着另外两名黑衣人,看其身形,有一人还是个女子。

    这三人许是没料到在这种关头,还有人往火里冲,看到我出现,眸中都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讶异。

    我定了定神,首先反应过来,沉眉怒喝:“你们是什么人?在此地做什么?!”

    “我们?”离我最近的那名黑衣人戏谑地看着我,将刀杵在了地上,“难道姑娘看不出,我们是在杀人纵火吗?”

    我额头青筋登时暴起:“你们把沈珣如何了?”

    “沈珣?”那人踱近两步,“你又是什么人?说出身份,我们考虑要不要留你一命。”

    我尚未回答,那站在石阶上的女子便冷冷道:“她就是北曌女帝,长孙婧。”

    我一惊,她怎会认识我?难道……

    脑中正是百转千回,那拿刀的男子骤然笑出声:“哦,三生有幸,居然能在这种时候见着女帝。看来,坊间传言,女帝对太傅沈珣痴心不悔,还是真事了。”

    “自然是真事。”那女子蔑然接话。

    男子看向她,耸肩道:“那现在是杀是留?”

    另一名一直没说话的男人声音低沉道:“此次行动,主子虽未明言取她性命,但她终归是要死的。早死与晚死,区别不大。”

    “哦,那我明白了。”

    三人唱罢一台戏,与我同在院中的男子缓缓举刀对准了我,慢悠悠道:“既然如此,今日,就请女帝留命此处吧!”

    最后一字落下,他刀光刁钻且狠厉地向我劈来。我长这么大,早年是公主养在深宫,后来是皇上权倾天下,还没遇到过行刺一事。今日不幸遭遇,一时半刻间,还真不知该作何反应。再加上,于武学一道,我是个门外汉,眼下即使有心闪躲,也不知该怎么闪过这直逼命门的一式,左右没了办法,我唯有僵在原处,引颈受戮。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眼前猝然一道绿光闪过,还看不清是个什么东西,那凌厉的刀锋便受此物一阻,偏了一寸两分,险险割断我一绺鬓发。鬓发荡在脚边,顷刻就被细小的火苗焚烧殆尽。对面那人呆滞了一下,喧嚣中,忽然飘来一个凉凉的声音:“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有些下作,这一局,不如由我作陪。”

    言毕,西厢里陡然刮了一阵冷风。方才说话者以一种天人之姿,风华无匹地从天而降,落在我身侧。我仔细一瞅,才发现是个熟人。颀长的身形,暗红的长衫,袖口和衣袂处绣着熟悉的卷云纹。正是那日昌平轻薄我的面具男子。

    我张了张嘴,全然不晓得,是该庆幸还是该发怒。

    此人并不与我相识,他负着双手,墨色的长发在热气升腾中微微扬开弧度,像一只浴火的凤凰,无比摄人心神。他指尖还夹着一片微小的树叶。我这时才恍然惊觉,刚刚那道绿光,正是一片普通至极的叶子。

    我心底愕然。那天夜里,我就已料到此人武功卓绝,却也没想过,竟能强悍至斯,仅以一片树叶便能挡下锐利刀锋。想必我对面的人也是为此讶异,一双眼警惕地久久望着他。

    我身旁人扫视了一圈周围,轻佻地数道:“一、二、三。真是一场没难度的对决。现在,你们是要选择继续杀她,还是在我未动手时,尽量逃?”

    三名黑衣人眼神交汇,那名女子道:“阁下这般夸口,我们三人又怎能不试一试阁下的能力。”

    话罢,杀招骤起,三人瞬成围攻之势。

    戴面具的人稍是抬眼,闲散地将我往后一揽,单手起了招。

    自我六年前开始招揽暗卫,我也见过不少武学上顶尖的高手。譬如甲大壮,擅使各种刀兵之道,擅潜行,常常在对方还未有防备时,已将其格杀。又譬如乙大壮,轻功一流,身轻如燕,能在各种招式间游刃有余,寻常高手连他的衣角都难碰到。当然,江湖上的暗器拳掌之流,我也有所耳闻。

    但……我从未见过如同眼前人这般的武学格局。他的一招一式看起来都十分简单朴拙,异常好攻破,偏偏在他人全力一击他露出的破绽时,他却反破其命门,暗地里的招式阴狠毒辣非常。不过十招,那三名黑衣人已死其一,是被他借力打力地卸去了一手一脚,击碎天灵盖而亡。余下的二人被他震慑住,许是明白了根基有所差距,互相递了个眼色,意图撤走。面具男子似早已洞悉了他们的想法,在两人还未行动之前,一脚踢起地上长刀,刀柄恰恰击在一人膝盖上,我只听得一声令人胆寒的骨头裂响,那人应声跪下。

    “这种本事,还出来当杀手,勇气可嘉。”

    面具男子站在原先的位置上未移动半分,眼下见着对手已入颓势,才缓行了一步,作势要取他二人性命。黑衣女子慌张搀住地上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把白色粉末,猛地朝我们一撒。面具男子见状,手疾眼快地把我的头往他胸前一摁,护着我用极其低的声音道:“别睁眼,这是石灰粉。”

    我一蒙。

    蒙的不是居然有人敢对我撒石灰粉这么下贱的玩意儿,而是这厮又占了我便宜。他一只手按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揽我的腰。腰上那只手还特别不老实,在我背部左右来回,还恶趣味地用指尖描圈圈。

    我一阵一阵地打着抖。

    末了,他轻轻一掐我的肉,似笑非笑道:“这手感比之前还不如,怎的瘦了,宫中伙食不好吗?”

    我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看见石灰散得差不多了,便立即将他推开。

    他没用什么力,被我这一搡,小退了半步,刚好与我拉开距离。

    我横眉怒道:“朕不管你是谁,也不想探究你此刻为何出现在太傅府,你救了朕两次性命,你对朕的大不敬,朕可以既往不咎。稍后你自去京师衙门,朕会吩咐予你赏赐。”

    “赏赐?”他轻蔑地笑了笑,“我还真想不出这世上有何东西,可以作为给我的赏赐。”

    “你!”

    我顺了口气,看着火势越来越大,也无暇再与他纠缠,索性喝道:“赏赐你要也好,不要也罢,与朕无关!现在,你立刻从朕眼前消失!”

    说着,我绕过他,埋头就要往沈珣房里冲。面具男子一把拽住我,拽得我踉跄了一步。

    “火势这么大,你是要去送命吗?”

    “与你无关!”我想拂开他的手,拂不动,一时也顾不上身份,弯腰就咬了他一口。

    男子不知是惊讶还是有些痛,倒抽了一口气,冷笑道:“听闻女帝是沈珣的得意门生,想不到,他竟将你教得如此。”

    “你认识太傅?”我仰头。

    他不语。

    我又咬牙道:“不管你认不认识太傅,你现在放开朕,朕要进去找他!”

    “找他?”他看一眼我,再看一眼那房间,“找他的骨灰?如果他现在还在房里,应该化成一堆了。”

    “放肆!”我瞪着眼睛吼。

    他又笑:“你的架子,如今摆给谁看?”顿了顿,他的语气莫名软了下来,“值得吗?你为一国之君,不该为了一人如此豁出性命,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不由你说。”

    他一晃神。

    我趁机挣脱他的手,义无反顾地跑进了火里。此时沈珣房门前的火势已烧得及膝高,我提着衣袂,用极其滑稽的姿势跳过了门槛。一入内,滚滚浓烟便熏得我睁不开眼。我捂嘴狠咳了几声,抹了把满脸的汗和呛出的眼泪,四处摸索着去找沈珣。

    “太傅,太傅!”

    无人回应。

    有火苗蹿到我脚边,灼得我闷哼一声。我跳开一步,四下望望,有些绝望地喊:“沈珣!你到底在哪儿?!”

    身后有人道:“他不在这里。”

    我一吓,回头看,那面具男子竟跟了进来,正泰然自若地站在火海边缘。

    我道:“你……你跟着朕做什么?”

    他走近几步。

    忽然,房顶上的横梁被烧断,一截木头当头砸下。我来不及反应,那面具男子见状,箭步过来将我一拉,挥手在我头顶一挡。我惊心动魄地看着那截着了火的木头在他手腕处一弹,重重落在地上,裂成了好几段。他的袖子着了火,低头确定我没事后,他才不急不缓地腾出另一只手,扇灭了火星子。我看见他的衣裳烧出好几个洞,皮肤也被灼伤了一大块,心中登时愧疚难当,启齿道:“你与朕并不熟识,为何几次三番地救朕?”

    “想知道答案?”

    我恳切地点点头。

    他道:“出去再说。”

    他当先走了半丈,我却一步未挪。他回眸觑我,我道:“朕要找到太傅。”

    他眯了眯眼:“仔细想想,方才那些人,是冲什么来的?”

    自然是沈珣。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他又道:“房中可有焚尸的痕迹?”

    我睨了睨床上,再睨了睨地上,摇头:“没有。”

    “所以,我说,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若我没猜错,他应当是被方才那几人,在纵火前便擒走了。”

    我将信将疑。沈珣不在此处,也有可能在府上的另一个角落。倘若是因我没有找到他,而让他葬身火海,这后果,我不敢想。

    我捂住脸。

    他走回来,至我跟前:“你死在此地,沈珣也不见得有多感动,还是留着你的命,兴许还有用处。”

    我膝盖一软,浑身气力像是刹那被抽去,就要跌坐在地。面具男子及时伸手将我稳住,把我打横抱起来,足下轻点,跃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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