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接踵而至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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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太傅府,天色已入暮。高灿候在府门前不远处的一株粗木下,正在焦急等待。京师衙门的人也已赶到,由府尹温平组织着,帮忙救火。面具男子带着我落脚林子边上,高灿见了,急急忙忙迎过来。我脱开男子的怀抱,跌跌撞撞地走了半步。高灿探手要扶我,被我阻止了。我提起一口气,自行站直了身子。

    高灿抹泪道:“皇上,皇上啊!还好,您终于出来了,奴才就知道,皇上福大命大,不会有什么事的。”

    我白着脸色,专注望着着火的太傅府,问:“可有太傅的消息?”

    高灿一怔,讷讷摇首:“没有。”

    “找,让温平派几个身手好的,去府里给朕找!”我哑着声音道,“不管是死是活,朕都要见着太傅!”

    “是……”

    高灿转身欲走,我又把他叫回来:“搭一处临时大帐在边上,将温平和裴林,宣来见朕。”

    “是。”

    将近一个时辰后,大帐搭好,火势也逐渐控制了下来。我坐在晦暗的角落,不动,不语,活像一尊雕像。衙役不断抬着被烧焦的尸身来让高灿确认,高灿自幼跟着我,自然也知道沈珣的一些特征。他每看一具尸身,就摇摇头,我就每每都像重新活过来一次。到得天光将亮时,府上所有的死者都被清了出来,幸好没有一个是沈珣。

    他没死,我却不觉得安慰。

    正如那戴面具的男子所讲,沈珣怕是被人擒去了,他会面临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晓像他那样高傲不服软的人,落在歹人手上,只怕要吃不少的苦头。一念至此,我握成拳头的两手掌心都被我掐出了血色。

    至辰时,裴林风尘仆仆地赶来了。那阵儿,温平跪在大帐里,我坐在条案前,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温平估摸被吓得五脏欲裂,额头上不停冒出冷汗。裴林看见这种情形,也不敢轻忽,进帐就行了个大礼。我让他跪了些时候,眼看他那把老骨头快要撑不住,才慢慢道:“太宰起身吧。”

    他谢了礼,退到一旁站定。

    我的眸子又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吩咐温平道:“将你查出的蛛丝马迹,都说与朕和太宰一听。”

    “是。”温平颤抖着,逐字斟酌道,“回皇上,此次太傅府邸走水,死亡二十八人,受伤十六人,未寻到沈太傅和太宰侄女花姑娘的踪迹。臣反复查验过,发现府上三口蓄水池,均在失火前被人动过手脚,池中没有一滴水迹,否则,依照太傅府当年建造的规划,不至于起如此大的火势。”

    我看了眼裴林,裴林脸色隐隐透出青白。

    我道:“太宰这位‘侄女’先前一直在太傅府上,眼下又与太傅一同失踪,不知太宰有何看法?”

    “皇上,”裴林“扑通”一声跪下,“自皇上恩准老臣侄女进入太傅府后,老臣已与千颜数月未有联系,此番她遭此横祸,老臣心中也是万分担忧。还请皇上明察,尽快抓住凶手。”

    “哦?那太宰认为,是什么人,与太傅有此深仇大恨,纵火杀人,还有胆量绑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宰的侄女?”

    裴林身体一僵,许久,埋头道:“老臣……老臣不知。”

    “不知?”我冷笑,随手将案上的账本扔到裴林膝边,“太宰想糊弄朕到何时?莫不是太宰以为,朕真的是一个昏君,能任由尔等欺瞒?!”我腔调一路扬高。裴林和温平忙不迭伏低身子,高喊:“皇上息怒!”

    少时,裴林又道:“皇上,老臣当真不知皇上此话何意,老臣从未敢有欺瞒君上之心啊!”

    “那这账本上写的是什么?莫不是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有人形貌与你侄女相差无几,正好又被你的大儿子赎了身?!”

    “老臣……老臣着实不知此事啊!花千颜确确实实是老臣的远亲侄女,有裴氏宗亲可作证。况且世上女子何止千万,有一两人形貌相似的确是有可能的,还请皇上明察啊!”

    “好!”我拍了下桌子,“既然你不肯承认,那朕唯有让你与花千颜对质。来人!”

    一声令下,京师衙门的数名衙役顷刻涌入大帐内。我寒着脸,一字一顿道:“全城戒严,从今日起,严查进出晃都之人,捉拿花千颜。但凡有相似者,若拒捕,一律格杀勿论!”

    “是!”

    裴林身子一晃。

    我看着他道:“在花千颜归案之前,便有劳太宰陪朕待在此地等候。朕念你年事已高,会差高灿取来软垫,让太宰你跪得舒适些!”

    “老臣……谢过皇上。”他重重磕了一记响头。我不再赘言,拂袖出了大帐。

    接下来的两三日,我都过得浑浑噩噩。时时杵在被烧毁的太傅府门前,张望着那条唯一的小道。恍然想着,也许太傅就在回来的路上。只要再等一刻……再等一刻,他就会出现。这想法无数次地激励着我打起精神,又无数次地在日升月落里破灭。到第四天,我心头的绝望和恐惧几乎蔓延至我的每个毛孔里,让我战栗,让我喘不过气。我不禁想起二哥出征那年的情形,我也曾无比坚定地相信他会回来,可最终,回来的只有一则噩耗。

    对于二哥的死,我难过得无以复加,但从没怀疑过自己不会活下去,会在将来某一日,淡化这种伤痛。

    而沈珣出了事,我不知道,我该如何独活。我向来只当话本子里同生共死的爱情是种茶余饭后消遣的传说,而今,我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何为死生契阔。

    这一天,裴林实在扛不住,几次濒临昏厥。高灿来禀时,我思量了许久,才挥挥手,让他遣人带裴林回府休息。事情处理完毕,高灿再次来劝我用膳。其言辞凄苦,感情丰富,险些让闻者流泪。

    我也明白自己不吃不喝、不休不眠了这几天,身体已熬到了极限,能撑到何时,我也不知。可我一想到沈珣现在状况不明,就怎么也吃不下睡不着。有气无力地屏退了他,我依旧痴痴地守着那条路。

    出去寻人的衙役一批又一批地无功而返,至后来,我将御林军也调来了一部分,协助找沈珣和花千颜。

    如此又是一日,宫中有折子送来。我坐在案前,视线不清地看了半晌,才看明白折子上说的是个什么事。想提笔回复一两句,却不想,手刚拿起笔杆,那紫毫就从我松动的指尖脱落,在折子上晕染了两大处墨渍。

    我顿了顿,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猛地将一桌的笔墨纸砚全推到了地上,摔了个七零八落。深吸几口气,我双手掩面,无力地蜷低了身子。

    “沈珣……沈珣……你到底在哪儿?你告诉朕,朕要去何处找你?朕要如何做,才能找到你?你教一教朕……你倒是教一教朕啊……”

    室内沉寂了须臾,忽然有人道:“看来我来得不巧,打扰女帝哭鼻子了。”

    我蓦然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暗红色的长衫。戴面具的人单手端着一个餐盘,其上放着一碗汤,和几碟米饭素菜。他望着我,面具下的眼睛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

    我端正了神色道:“你来做什么?”

    “怎么?我做得不明显吗?”他晃了晃餐盘。

    我默然。

    他又道:“是你的奴才来求我,我才来好心观摩要死不活的一国之君。”

    “你……”

    他打断我:“大胆?还是放肆?”他瞄一眼大帐外来来回回巡逻的守卫,“或者,女帝要叫人直接将我打出去?”

    他说得有道理。我正想叫人,他把餐盘往我面前的条案上一放,自己跷了二郎腿坐定在一旁的圈椅中,闲闲说:“虽然杀这许多人要费些时间,但也不算太难。女帝可以试试。”

    我心下一寒。以他的能为,在场的诸多侍卫,的确还没哪一个能是他的对手。我沉思片刻,还没做出决定,他的眼睛微微弯起来,道:“这就对了,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他换了一只腿跷着,一只手撑住脑袋:“现在,你是要自己吃,还是要我喂你吃?”

    “你……”我要发怒,却又想起来至今还不清楚此人的身份,于是强压着火气,闷声问,“你到底是谁?那日你说,出太傅府后,便会告知朕。你与太傅,是何关系?为何会在那时候凑巧出现在府中?”

    “沈珣……沈珣呵……”他念叨了两遍,语气中夹带着一丝森寒笑意。随即,他的眸锁定我,幽幽道:“我与他的关系,你可以自行猜测,但不会从我这儿得到任何信息。至于我是谁,你想知道我那没什么意义的名字?”

    他的话,让我很伤脑筋。若是换一个人,大可直接用刑审问。可目标是他,我都不能确定现在囚住他需要多少人手。我不想轻易冒险,只得为以后铺条路,耐着性子回他:“是,朕要知道你的名字。”

    “哦。女帝是不是在想,这样一来,也方便将来拿我问罪?”

    我脸皮一敛,毫不掩饰地答:“是。”

    “很好,那你记清楚,我叫……陆渐离。”

    “陆渐离……”我喃喃重复。脑海里迅速搜罗着关于这个人的蛛丝马迹。按理说,北曌江湖上有这样一个高手,应当非常有名,可奇怪的是,不论是从我那些暗卫的口中,还是坊间流传,都没有这样一个名字。他就像凭空出现的,没有任何来路可寻。

    我还在细细思量,冷不防地一抬眼,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条案的另一方,正双手按在案上,俯身笑眯眯地看我。

    那笑意不同常人,透过他那双深邃的眉眼传来,让人无端端有些胆寒。

    “现在,说回正题,你是要自己用膳,还是我帮你。”

    我被他如此冒犯,火气自是又上了头:“退下!朕用不用膳与你无关。你不过救了朕两次性命,别以为如此就可对朕不敬。朕的确是忌惮你的武力,不想他人白白丧命。但朕从来也不以仁善之人自居,你若当真激怒朕,后果你可承担得住?”

    “哦,这么说来,是要我喂你了。”

    “陆渐离!”我喝道。

    他恍若未闻,绕过条案向我走来。我看着他步步逼近,压抑的感觉越来越重。我扶着案边后退:“你!你要做什么?”

    他盯着我,笑得极戏谑:“我没和女人相处过,行为上,可能失了分寸,你要多担待。”

    我心道不妙,转身就跑。还没迈得动步子,就已经被他蛮横的力道拽了回去。他一只手擒着我的腕子,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端起汤,自己喝了一口。我对接下来应该要发生的事情惊悚不已,使劲儿挣扎着想要躲开。陆渐离纹丝不动,反倒是捏住了我的下巴。他将我的脸抬起来,拇指与食指一用力,我登时吃痛,蹙紧眉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他满意地眯起眼,那戴着面具的脸缓缓朝我印下来。

    我费力含糊道:“来人!”

    大帐外的侍卫听见,有一小队亮着兵器冲了进来。我面前人未扭头,只用袖口轻巧地在案上一扫,便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随后,我就听得那几个侍卫发出接二连三的哀叫,重重摔出了大帐。

    我没料到陆渐离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一时无计可施,只能急得头上冒汗。

    就在他的唇离我不过一个指甲盖的距离时,大帐外,突兀地响起一声声如洪钟的佛号,正是出家人日日端在嘴上的那句。

    “阿弥陀佛。”

    这嗓音乍一听,便觉无比肃穆,震慑心间。四个字在周围山林间层层传开,辨不清是由哪个方向而来。我怔了怔,陆渐离亦是动作一停。

    少时,他松开我,笑道:“看来,这顿膳食,只能你自己吃了。”

    说罢,他负手走向大帐外。

    我撑着条案,才使得自己没有狼狈地跌坐下去。我正喘着气,陆渐离忽然又侧头。我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

    他道:“你……是在找那个什么花……花千颜?”

    我追上前:“你知道她在哪儿?”

    他低头睨我,眼中笑意竟柔和下来。他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在我耳畔低声嘱咐道:“好好吃饭,过几日,我把她给你送来。”

    我背上起了阵鸡皮疙瘩,还没想好怎么答话,他身形一晃,已跃出大帐消失不见。我跟了几步,想看一看他离开的方向,以及方才说话的人,但林间除却一行飞鸟扑腾,再无其他人行踪。

    高灿这会儿带着其余侍卫赶了过来,看看地上横七竖八翻滚的一众侍卫,吓得脸色大变,冲到我跟前上下打量:“皇上,您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我冷冷瞄他一眼,掉头回了大帐:“没事。”

    一个人在帐中呆呆地坐了很久,我终于拿起碗筷,将那些冷菜冷饭囫囵吞下。许是因为久不进食,这一吃又太过寒凉,伤了肠胃。我胃疼得厉害,到下半夜,痛感才有所缓解。我着实熬不住,便伏在案上小憩了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沈珣,还有那株胭脂海棠。沈珣在梦里对我说,这胭脂海棠其实是个不祥之物。它从不开花,一旦开花,必是因为大地尸横遍野,血浇沃土。这树唯有吸收了血液为养分,才有可能结出花朵。那花的颜色十分红艳,在阳光下看去,就像要渗出血来。他说着说着,便要消失。我害怕得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想要扑过去拉住他。可是无论我怎么奔跑,怎么努力,我都只能身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在我眼前不见。我估摸着是哭了,大把大把的水泽从我脸上滑落,滴进土里。

    那株胭脂海棠突然就开了花,真是血一般的红色。

    我吓得大喊了一句:“沈珣!”

    继而,我便弹坐了起来。

    我摸了摸眼下,幸好并没有什么水泽,只是颊边有汗湿了的鬓发。抬起头,帐外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这是沈珣失踪的第七日,我已经快要崩溃。我倦极地按了按太阳穴,这时,高灿突然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帐内,差点扑倒在地,他道:“皇上,皇上!”

    “怎么了?”我淡淡问,骤然想起那个梦,又不禁紧张起来,“是不是太傅……是不是太傅……”

    “是!”高灿抢白道。

    我瘫在了椅上。

    高灿连忙来拉我起身:“皇上,太傅回来了!太傅好端端地回来了!”

    我眼睛一亮:“你说什么?”

    他指着帐外:“皇上,太傅他回来了呀!”

    他再重复了一次,我才堪堪回过神,一把挥开他,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第一缕霞光破云而出,金灿灿的光泽罩在小道尽头的那人身上。墨绿色的衣衫,绝顶好看的容貌。他脸色略显苍白,站在那处动也不动。我不可置信地抬了抬脚,怯懦得无法动弹,直到他喊了我一句:“皇上。”

    我才向着他快步奔去。我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紧紧抱住。他身上独特的气息钻进我鼻中,我才真正确定,朕的太傅回来了。

    我哑着嗓子,腔调里带出了哭音:“你去哪儿了?你到底去哪儿了?为何不告知朕,你可知朕有多担心?”

    “抱歉。”

    我摇摇头,与他拉开距离,握着他的手臂细细凝视。此番近了,我才发现他的衣袍上破了好几处,还有暗红的血色凝固。他的手背上,也有血痂。我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手,拧眉问:“是谁伤了你?”

    他有一瞬的晃神。这不像他,平日里的沈珣,对待任何事都是一副尽在掌握的笃定。我耐心等着他的答案,片刻,他却转了话锋道:“皇上脸色何以如此难看?”

    我哽了哽。

    高灿上前插话:“太傅大人总算回来了。您失踪这几日,可磨苦了皇上。皇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等着您,您若再不回来,皇上就怕要倒下了。”

    “高灿!”我喝道。

    高灿知晓自己失言,捂嘴退去了一边。

    沈珣看着我,眉间微微拢起:“为何如此不自爱,臣不是教过皇上……”

    我用手蒙住他的眼,语气尽量轻松道:“无妨,朕好好吃几日,自然补回来了,倒是你,究竟发生何事,可否与朕一说?”

    他默然。

    我又忙道:“现在不想说也无妨,朕等着你。先回大帐,让御医好好诊视吧。”

    他不答话,任由我挽着,慢步走向帐内。路上,他望着我,忽地苦笑:“若是哪一日,我不在了,你该如何?”

    我下意识地把他挽得更牢固,像不抓紧些,他就会消失。

    “朕……再也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再也不会。”

    半炷香后,御医赶到。沈珣坐在临时铺好的木榻上,让御医诊脉。我则叫来了擅长刀兵的甲大壮,在一边伺机观察。约莫是脉象没什么大问题,少时,御医便收回了搭在沈珣腕上的手,转而道:“大人请脱下衣衫,臣需要确定大人身上的伤势是否严重,以便上药和开药方。”

    沈珣顿了顿,然后,他幽幽地瞥向我。

    我举头望天。

    “皇上。”

    “朕在!”我一溜小跑过去,特别狗腿地道,“怎么了?是需要朕帮你脱吗?来!”我动手解他腰带。

    沈珣拼死护住,略显娇羞地低吼:“住手!臣不是这个意思!”

    我装作没听见,还试图霸王硬上弓。拉扯了一会儿,我才猛然想起帐中还有其他人,这气氛登时就有点尴尬了。我干咳了一声,回头一瞅,御医已经当场石化。甲大壮稍微有点见识,知情识趣地装着瞎。我咽了口口水,正色道:“太傅你虽然受伤了,但让朕给你宽衣终究不妥,你还是自己来吧。”

    沈珣简直想打我。

    忍了忍,他闭眼道:“臣是想请皇上出去。”

    “朕不!”

    沈珣瞪我。

    “瞪什么瞪,你全身上下还有哪一处朕没看过摸过的,有什么可害臊的。”

    “皇上!”

    我噘嘴哼哼。

    “罢了。”他低叹一口气,自行解起衣衫来。我站回甲大壮身侧,看着沈珣露出精壮显瘦的上半身,一刹那,我惊讶得张大了嘴。他的前胸和后背,有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最深的两处分别位于肩胛骨和腹部。肩胛那儿像是被什么捅穿过,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若不是血凝固了,看起来怕是更为骇人。而那腹部皮肉,已经严重翻起。我咬紧牙关,声音里如覆三尺寒冰:“到底是谁,敢将你伤得这样?”

    沈珣眸子扫过我,没有作答。

    御医觑着他这满身伤,也是无从下手。叫人打来一盆水,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始替他清理。那白巾每擦拭一处,沈珣的脸就愈白一分,额头上的冷汗也涔涔直下。他唇线紧抿着,双手亦握成了拳。如此模样,他定是痛得狠了。

    我一时心窝子直揪,不知不觉,眼眶便发了红。

    沈珣道:“皇上还是出去吧。”

    我不语,只扭过头,疾走几步到角落,使劲儿吸了吸鼻子。他便又叹了一声。

    等上完了药,他仔细将衣裳穿好。御医大致说了下他的情况,言明未伤及脏腑,只是皮肉伤,好好休息,半月就能痊愈。我点点头,挥手遣退了御医和甲大壮。

    大帐里,沉寂了下来。我和沈珣隔着几丈的距离对视,喉头酸涩难耐。他却露出了少有的微笑,对我伸手道:“皇上,过来。”

    我依言走到他身边,慢慢蹲下。仰头瞅了他好半晌,才趴在他的膝上。

    我道:“朕,不会放过伤你之人。”

    他身子一僵:“我没事。”

    我摇头:“朕以为,你要朕出去,是不想让朕看见你宽衣,原来,你只是怕朕担心吧?太傅,你是朕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人,朕容不得他人伤你半分。”

    “不必如此。”

    “不说这个了。”我又抬起头,“你困不困?这几日,你可有休息过?”

    他面上出现了瞬间的恍惚,就像刚刚回来之时。我正想开口询问,他却道:“是有些困了,皇上也未曾好好休息过,先回宫去吧。”

    “不。朕就在这里守着你。”

    “皇上……”

    我表现得特别纯良乖巧:“放心,朕只是想看着你,不会做其他的事。”

    “臣不是……”

    “朕发誓不会吃你豆腐占你便宜,趁你睡着摸你胸亲你嘴,这样可行?”

    “好吧,”我一脸受伤,“朕当真就是太久没见着你了,不舍得离开。你就让朕待在此处,好不好?你若不习惯,朕蹲在那角落里也行,好不好?”

    沈珣眼色一软,也不知是该笑该哭,半晌,他无奈应下:“好。”

    我咧嘴笑得灿烂。

    他轻轻捋了捋我的鬓发,而后拉过薄被躺下,侧过身去睡了。我还以为,他只是装的,毕竟要是他在我床前一直深情款款地看着我,我会满脑子激情上演各类春宫话本,香艳刺激姿势霸气,一个时辰都不带重复。可是……沈珣这人……真的半点也不像个处男,这种情况下,他居然真的睡着了,不过一刻钟,他的呼吸就舒缓绵长,睡得很是安详。

    我莫名觉得有点凄凉……

    打量了他小半盏茶的时间,我忍了无数次想对他伸手的冲动。最后为了他的贞操和我的安全,我毅然决然打算退去角落里蹲着。想我堂堂一个皇帝,竟能狗腿到这种地步,我对自己简直深感佩服。

    守着他入夜,我见沈珣还未有醒转的征兆,索性吹灭了烛火,帮他掖好被角,走出了大帐。

    彼时,沉暗天幕上不见朗月繁星,唯独一片压抑的纯黑。林间树影憧憧,风一过,叶子便狰狞地舞动,引得夜鸟惊飞。我拢了拢领口,沉着嗓音唤来了甲大壮。甲大壮也不晓得是从哪儿跳出来的,一眨眼就落在了我跟前。

    我回头望了眼帐内,领着他往林子深处走。待离营地远了,我方驻足下来,回身道:“是什么兵器伤了太傅?”

    甲大壮神情凝重地思考了一会儿。

    这厮自六年前被我招揽进宫,冷酷的外表下一向隐藏着一颗浪得飞起的心,加之以往他在江湖上是个闲散高手,打普通江湖人跟玩儿似的,很少有正经之时。

    我见他如此,也不由得肃然起来。

    许久。

    他道:“据属下观察,太傅身上的伤乃是戒鞭和索命链所致,还有……”他顿了顿,“禅杖。”

    “禅杖?”我愕然不已。我虽未曾涉足江湖事,却也知晓,禅杖是出家人用的。太傅为人虽孤傲清绝,嘴又毒,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还不至于和出家人过不去,怎会被禅杖所伤?莫不是……太宰那一党人里,还掺杂了些佛门高僧。

    这就具体了。

    太宰若只是在朝中结党营私,我尚可暂时不动他。但他若私底下招揽江湖人,这就足以说明他的居心不再肯止步太宰之位,那我便不能再放纵他。一念至此,我拧了眉头:“看来,裴林是有造反之心了。”

    “不是太宰。”甲大壮语出惊人。

    我道:“何以确定?”

    甲大壮默了默,想是在理顺思路,须臾,他甫道:“不知皇上对戒鞭可有耳闻?”

    我诚实摇头。

    “戒鞭此物,早在二十年前,在北曌、大梁、大燕三国的江湖中赫赫有名。因其乃是鬼谷一脉所造,用的火山岩浆中浸泡了千年的流火石铸成,因其材质特殊,让戒鞭一旦接触人体,便会留下灼伤痕迹。使用戒鞭之人内力越是高深,戒鞭的火性越是伤人。严重者,心脉灼毁而亡。而太傅大人身上的戒鞭痕迹,应是使用之人刻意压制内力造成的,所以只伤了皮肉。”

    我抓住他此话的重点:“那么,如此说来,伤太傅之人,乃是鬼谷一脉了?”

    这个门派,我倒是在野史中见过。数千年前,因其门人智计绝伦,主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乱世浮沉。可后来却不明原因,消失在历史洪流中了。

    甲大壮再次否定了我的猜测:“戒鞭虽是鬼谷一脉所造,却是另一门派在使用。”

    “说重点!”我微有些发怒。

    甲大壮耸耸肩:“属下怕不道清楚这些过往之事,皇上对属下接下来要讲的这个门派无法正确认识。”

    我忍住想削人的冲动,按了按眉心:“那你继续说。”

    “嗯。”甲大壮得意地眯了眯眼。

    赶在我要手撕他之前,他终于娓娓道来:“属下要讲的这个门派,名为禅宗。鬼谷一脉自创立便与禅宗交好,两派皆秉承着护世的理念。当年鬼谷一脉造出戒鞭,便是交给了禅宗的戒律门掌管,用以惩治犯错的佛门之人,以及尘世中罪大恶极之人。”

    “罪大恶极之人……”我喃喃念了遍。

    我的太傅是罪大恶极之人?这不是存心找削吗!

    甲大壮没看我的脸色,继续道:“二十年前,禅宗之人时常下山,在江湖出现危机之时,拨乱反正,所以这戒鞭来得很有名。可后来,一则是因江湖逐渐平静,二则是因梁国闭国,禅宗就渐渐隐没在大众视野里了。这禅宗,正是位于梁国境内。但,即便禅宗隐匿了这么多年,如今江湖上,只要说起这两个字,还是尤为震慑人心,皇上可知道为什么?”

    我默默地、眼神复杂地、怒发冲冠地睨着甲大壮。

    甲大壮一抖,特别识趣地退后一步,开启了自问自答模式:“那是因为禅宗里的佛门高手众多。其武学造诣,个个高深莫测。基本上,每个和尚对上那些没什么用的侍卫,都能一打一千。对上属下这种等级的,能一打五十。对上皇上和太傅这种,一打一两万……”

    我再次默默地、眼神复杂地、怒发冲冠地瞅他。

    甲大壮再退一步:“属下只是打个比方,皇上是九五之尊,自然不用亲自动手。啊,太傅也不用。”

    甲大壮强行扭回正题:“然则,这还只是禅宗闻名天下的理由之一,理由之二,乃是因禅宗有个众生相。”

    “众生相?”我一脸茫然,“那是什么?”

    “是一个关押世间极恶之人的所在。佛家信轮回因果,信善恶有别。恶者,坠入阿鼻地狱。地狱一共十八层,层层致人脱皮断筋。而这众生相,便是人间地狱。”

    我一时毛骨悚然。定了半晌神,我方才疑惑道:“朕有一点不明白,若真如你所说,禅宗高手出类拔萃,这样的一个江湖组织,是什么理由要对上太傅?太傅又是如何脱身的。”

    “属下……也是想不通这一点。所以,属下反复确定了许久,才敢告诉皇上禅宗之事。”

    我默了默:“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喀,”甲大壮尴尬地埋了埋头,“这个嘛……早年属下混迹江湖时,有一个叫梅傲月的魔头,因其手段太过残忍,犯了众怒,江湖上就有十七个门派联合悬赏,若谁能取梅傲月的首级,赏金万两。属下那阵儿有点穷,所以……”

    “你去杀梅傲月,然后被他花式吊打了?”

    甲大壮脸色难看:“皇上也不能这样说啦……”

    我盯着他。

    他愈发尴尬,连咳了数声:“嗯,属下被吊打了。”

    我莫名有点想笑。但出于照顾手下人的颜面,还是硬生生忍了。

    甲大壮舔舔嘴唇:“就在属下命悬一线时,禅宗之人便对梅傲月出手了。所以,属下有幸见识了禅宗高僧的风采。随后诸多打听,才得知禅宗这许多事。”

    “唔。”我沉吟。

    良久,我甫道:“朕明白了。”

    甲大壮思量一会儿,本想作揖告退,却又补充道:“皇上,恕属下直言。禅宗在三国江湖中颇有威望,许多门派都以禅宗马首是瞻。禅宗若认定的恶人,各大门派也是诛之而后快。属下知晓太傅是朝廷中人,但若因一些理由导致朝廷与禅宗正面对上,属下只怕,民间会掀起风波。”

    他这一提醒,正在点子上。朝廷和江湖向来是两个体系,一般而言,互不干涉。朝廷通常也不愿去招惹江湖人。因这些人漂泊不定,且在对待朝廷一事上,特别团结一心,若当真起了纠葛,只怕很难善了。

    我头疼地扶了扶额,沉声道:“朕会好好斟酌此事。”

    “那属下告退了。”

    “慢着,”我道,“禅宗之人既已入了晃都,且伤了朝廷命官,朕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坐视不理。你先去暗中打听一番,禅宗此次来了多少人,为什么目的而来。切记,不要暴露了身份。一旦有消息,回宫禀报。”

    “属下知道了。”

    “嗯。”

    我摆摆手,遣退了他。

    甲大壮一个风骚地跳跃,人便没入林中不见。我又在原地杵了片刻,理顺了接下来该怎样应对后,才慢慢悠悠地循着来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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