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此间事情处理妥当,也是时候该敲打敲打裴林了。
至于禅宗,在这里面究竟扮演什么角色,亦是让人难以捉摸。
我一边考量着,一边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帐前。恰逢高灿也巡到此处,见了我,忙不迭上来请安。我免了他的礼,望着黑漆漆的帐内问:“太傅还未醒转吗?”
高灿也望了一遭帐内:“应是没有。奴才没见帐中亮过烛火。”
“嗯。”我转头叮嘱,“你去寻些吃的来。稍后太傅醒了,定会肚子饿。”
“是。”
末了,我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踱进帐中。在一片黑暗中适应了好一阵儿,我的视野才慢慢清晰起来。本想摸索到木榻前,看一看沈珣的被子有没有盖好,不料我走近一瞧,赫然发现,那榻上竟空无一人。我整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四处张望一圈,不见他的人影,吓得立刻奔出了帐子外。
我叫来一行巡逻的侍卫,铁青着脸问:“太傅去何处了?”
侍卫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刷刷地跪下:“回皇上,臣等并未见过太傅离帐。”
“废物!”我勃然大怒,“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见了,你们居然告诉朕没有见过,朕要你们在此地巡逻有何用!”
“皇上息怒。”
我都想问一句要朕如何息怒,正欲揪一人发泄发泄,一个身材矮小的侍卫慌慌张张地从别处跑来,妄图神不知鬼不觉地归队。
我静静看着那人跪在队伍最末,决定就是他了。我寒着脸道:“你去做什么了?”
那小侍卫左右看看,见我的目光紧紧锁住他,不禁一颤,小声道:“去……去小解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去小解!朕问你,太傅去哪里了?”
我本想以这个问题作为突破口,他答不出我就大刑伺候。却不想,他颤巍巍地指着被烧毁的太傅府道:“臣方才看见太傅大人一个人站在花园里,没敢上前打扰。”
花园?
我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下去。还好,不是又被人抓了。我正了正面色,道:“擅离职守,此罪当罚。你……”
小侍卫肝胆俱裂。
“把裤子脱了,去山上那泥坑里泡着,钓十只螃蟹上来。”
小侍卫大惊:“用、用臣的……”
我:“没错。”
一干侍卫登时向他投去了十分同情的目光。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一拂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急急忙忙地来到花园处。因那一场大火,这园子早已焦黑颓败。昔时草木茂盛,许多合欢树都被烧得只剩了枯枝断丫,在凄冷夜色下,显得愈发诡异。我忽然想起这些树还是旧年兴建太傅府时,我执意要在园中种下的。沈珣对有花的植物并无喜好,初时也拒绝我种合欢树,但我软磨硬泡,说合欢名字好听,寓意也好,愣是在他这园子里种了足足十三棵。其实,那阵儿我脸皮没有如今厚,也比不得现在日日调戏他调戏得如此顺口,我彼时正陷在如何让他明白我心意这个千古难题里,时常想出些莫名其妙的办法。譬如种合欢,譬如送他些坊间大热的情爱话本,譬如找了个戏班子来当着我和他的面演将军夜战七寡妇……
为此,我被他追着打了一炷香……
后来,我看他这个臭石头油盐不进,才逐渐放飞了自我,当起了一个称职的流氓。可时至今日,他还是没臣服在我白皙雪嫩的大腿下,真是伤感。
我不禁叹了两口气,再转过一道弯,便看见凉凉月色里,那一抹墨绿正背对着我站在一株枯树下。沈珣出神地望着几枝树丫,抬起手,摸了一摸。那树丫想是被火烧焦了,他这么一碰,枝干便轻易断成了两截。沈珣又垂头去看,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以为他触景伤情,正想上前安慰,那处,却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既然他回来,你当有所准备,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一惊,躲到了断墙后。
沈珣道:“我明白。”
“正如贫僧先前所讲,眼下最好的办法,是你随贫僧离开。如此,兴许还能阻止他。”
“阻止?”沈珣仰起头,幽幽看进黑暗深处,“真能阻止,大师此时为何会在此地?”
那声音一顿。
“如大师所说,事隔十年,他再次出现,必有理由。而我能想到唯一的理由,便是婧儿。”
“女帝陛下?”
我?他们在说什么?我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仔细听。
“我与婧儿的关系,正是那段过去的重现。他的目的,也许是要造就另一个如他一般的深渊,也许……是对我的处境起了兴趣。无论哪种,婧儿都将处在风口浪尖上。”
“她是北曌之君,想对她不利,并非容易之事。”
“大师忘了梁国的前车之鉴?”
大师沉默。
“所以,现在我不能离开,我还有未完成之事。倘若,真走到无法挽回那一步,我只有一个请求:还请大师,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北曌,保住长孙婧。”
那声音隔了许久才再次响起:“好,贫僧会尽我之力。或许,施主可以慎重考虑贫僧所提,与贫僧一同返回……”
话未说完,我便箭步迈了出去:“是谁在说话!”
沈珣背影一僵。我三步并作两步行到他身旁,与他对视了一眼,冲到黑暗里想揪出说话之人。可晃了一圈,偌大的废弃花园中,却再无第三人的影子。我气冲冲地走回沈珣跟前,问:“方才太傅在与谁说话?”
沈珣不答。
我像连珠炮似的接着问:“‘他’是谁?为何会威胁到北曌和朕?同你说话的,是不是禅宗之人?”
听到“禅宗”二字,沈珣的眸子一黯,顷刻,又恢复了平常神色,淡淡道:“皇上可有看见别人?”
我转了转脑袋,咬唇道:“没有。”
“那是皇上听错了。”
说罢,沈珣提步就走。
我跟上:“你这借口找得也忒敷衍了,朕虽脑子不及你好用,但听力还是不差的。太傅,你究竟瞒了朕什么事?你们所说之人,对你有什么威胁?什么叫所剩时间不多了?”
他脚下一滞,我在他身后没来得及止步,险些撞上他的后背。良久,他似低叹了一口气,缓声道:“臣说了,皇上听差了。”
“太傅!”
他不理我,自顾自走出了烧焦的太傅府,直往大帐去。我一路上碎碎念,待得入了帐中,他像没事人一样,脱了长靴,往榻上一坐,抬眼觑着我道:“夜深了,皇上不去休息吗?”
我杵在原地。
“那臣休息了。”他准备躺下。我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的腕子。沈珣整个人微不可察地一抖,合了合眼,道:“皇上,臣虽理解你一看见臣就有些无法抑制的冲动,但现在帐外侍卫众多,你不可逼臣动手扔你出去。”
这回,换我抖了抖。我有点窝囊地想缩手,但念及自己的身份,又非常坚定地握紧。
沈珣:“你……”
我:“朕想说的是……”
他打断我:“皇上想知道的,恕臣现在无法告知。但臣承诺,有朝一日理清前因后果,我定会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
我想了想,郑重颔首:“……好。”
“那皇上现在可以去休息了。”他拂我的爪子,拂不动,于是冷冷地盯着我。
我咽了口口水,艰难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他看我神情相当凝重,脸色也不禁肃然起来。
我皱眉道:“此地只有一个大帐。”
“臣发现了。”
“那你就应该明白,此地……只有一张床。”
沈珣沉默。
“你也知道朕为了等你好几天没睡了,你让朕去休息休息,朕去哪里休息!你难不成让朕堂堂一个皇帝,出去打地铺吗?!来,你睡里面点,朕也不嫌弃,和你挤挤。”
沈珣默然半刻,也皱着眉回答我:“可我嫌弃。”
我腾地站起来,生气地叉腰道:“朕是皇帝!你敢嫌弃朕!能和朕睡,是你祖上十八代修来的福分!大不了朕发誓不动你就是。”
他把被子扔我头上:“你睡地下。”
“沈珣!”我怒号。
“被子给你垫地,不能再多了。”
“沈珣!”我继续怒号。
他捂住耳朵,发觉不能阻断我的魔音灌耳,索性把他腰上的玉佩砸了过来。我完全没料到他这么随手一扔,居然也能扔得如此之准,不偏不倚刚好砸中我额头。我毫无防备,登时凄惨地“啊”了一声。
沈珣喝道:“闭嘴!”
我:“嘤嘤,朕可是皇帝……”
没辙,谁叫我这辈子老太太都不扶就服他。我左思右想,还是包地裹了棉被,滚到木榻旁边睡了。这一睡,睡出来个不大不小的后遗症,由于我久未睡过硬板床,次日,我便腰痛至极,走路都困难。于是乎,营地里就此事传出了这样一则流言——
太傅和皇上真是好兴致,在荒郊野地都能激战一宿,那娇吟声,啧啧,简直震耳欲聋,令闻者羞涩。而且太傅不愧是一夜八次的国民狐狸精,竟让皇上整整腰痛了一天,体力实在让人艳羡。
听见流言的我:“哈哈哈哈哈。”
听见流言的沈珣:“?”
听完了笑话,我整理好衣衫,准备出去找地方洗漱。问沈珣要不要一块儿,他脸色古怪地拒绝了。我以为他是没脸见人,便随了他去。
寻了一处山涧清泉,我漱了口洗了脸,又吃了两个高灿从城里带回来的小猪包,最后提着给沈珣准备的清汤馄饨,这才慢悠悠地在营地里晃了一圈。
回到大帐,我看见沈珣正端坐在条案前写着什么,其神情专注,十分迷人。我饥渴地舔了舔嘴唇,实在不忍打扰这安静的美男子,便特意放轻了脚步,缓缓踱到他身后观视。
沈珣所书的一笔一画,皆是朝中重臣的名字,且附带了这十年中,这些重臣有证据的或没证据的诸多把柄。
我越看越不对劲,沉了面色道:“这些,都是裴林一党的官员。”
他不说话,仍是提着笔落墨如飞。
“你写这些做什么?”
他还是不语。
我刚想捉住他的袖口,他却冷声道:“安静。”
我再次包地听了他的话。
等他写完,他将那张纸妥帖折好,递到我手边,说:“收仔细,到了适当时候,我会将所有证据交给你。裴林一党,先前我不允你妄动,乃是因其对长孙氏的忠心。倘若他失了这份忠心,便是裴氏消弭之日。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朕明白,可是……”
“现在……”他看向帐外,“理清我府上纵火之事。”
我默然须臾,到底点了点头。
召来了温平,他把太傅府失火的细节详述了一遍,包括死伤人数、死者的致命伤,以及三口水缸均被人动了手脚的事。我又说了我入太傅府后遇上黑衣人的经过,但刻意瞒下了被陆渐离救的细节。因为我一想起陆渐离,就会想起那日大帐里,他对我过分亲密的举动。我这人虽然脸皮厚常常调戏沈珣,可偶尔被别人调戏一次,就觉得很是没面子,且一回忆起此中种种,难免面红耳赤。为了不让沈珣看穿,索性含混带过了。
沈珣面无表情地听完我和温平所言,冷不防侧头,一双深黑的眸子将我仔细盯牢。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扭了扭,道:“太傅有话想说?”
他表情很凝肃:“下一回,心思不可如此重。”
我看了眼温平,表情有些尴尬。温平还一脸茫然不解其意。我呵呵两声,刚想打岔,沈珣又道:“皇上要记得,臣只是皇上的太傅,任何情况,都不值得皇上豁出性命。况且,臣若应付不来的状况,皇上孤身一人,也于事无补。这一次,有人能救下你,你能保证次次都有如此好的运气吗?”
我愈发尴尬。
温平终于懂了。不知为何,他像撞破了别人行房似的,满面羞涩。
我捂嘴干咳一声,认真道:“说正事,说正事太傅。”
沈珣看看我,再看看温平,终于敛了眼皮。
“既然有这些突破口,臣相信,皇上心中已有腹案了。”他摆出一副说来听听的模样。
我不敢妄言,仔细将事情前后串联起来想了一遭。
先前,因为沈珣失踪,我确实心神受了影响,许多细节,未想得通透。如今再想,却又有了更多的揣测。何况,依着沈珣的心思,若当真只认定为裴林所做,他根本不会这样百转千回地敲打我。
我定了定神:“有人在背后操纵一切。”
沈珣云淡风轻地接话:“继续说。”
我舔了舔唇,看一眼温平。温平不敢抬头,几乎将身子都伏在了地上。我寻思着,许多东西现在还不到见光的时候,便先让温平退下。末了,我缓声道:“朕的确认为过,此事是裴林所为。花千颜是他的侄女,朕在昌平那一回,就猜测花千颜对朕有不同寻常的敌意。而今再寻思,其中破绽却太多了。”
“你的想法。”
“如太傅所说,朕一直未对裴林动手,乃是因为裴林对长孙氏的忠心。七年前,朕未登基,大哥二哥已死,长孙氏根本已无正统的继承人,而那时裴林的势力,已经如日中天。倘若他想改朝换代,那是他最好的机会。”
“嗯。”
“眼下七年过去,朕在朝中也培植了相当一部分臣属,再也不是初时风雨飘摇的帝王。且裴林年事已高,现在才弑君夺位,于情于理,说不过去。这一点,就是最大的破绽。”
沈珣目露赞许。
“所以,花千颜极有可能是个双面暗桩。她表面上被裴林从花楼买回,为裴林效力。此次进入太傅府,是要挑拨朕与太傅之间的关系。实则,她是想创造机会对朝中势力划分进行一次大的清洗。如果太傅此次葬身火海,这盆脏水,朕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扣到裴林头上。”
我忽略了他难看的面色,继续道:“且朕相信,届时,所有的‘证据’亦会指向裴林。裴林谋害朕的恩师,朝中重臣,裴氏一党数年来的积怨在瞬间爆发,裴林的势力自此将会大受折损。而朕……”我语气冰凉,“朕失去太傅,也失去裴林的支持,也许裴林还会因此怀恨,倒戈向幕后黑手,到那时,朕才是真正的腹背受敌。”
良久。
沈珣低下头:“你分析得很好。”
我心里陡然一空。听见他的肯定,我第一反应竟不是高兴,而是满脑子都在回荡那句“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我晃了晃神,再定睛,故意做出一副百思不解的模样来,慎重道:“现在问题来了,到底是谁,野心这么大,胆子这么肥。太傅你说,会不会是朕身边的人,譬如,高灿?”我虚心求教。
沈珣冷冷地喊我:“皇上。”
我无比惊讶:“难道朕猜对了?”
沈珣站起身,慢慢走到我跟前来。我看他抬起手,还以为他是要打我,正欲声色俱厉地阻止,却不想,他那双手,尤为轻巧地放在了我头上。我整个人一僵,听他语气极轻极柔地道:“以后,你都不必再隐藏自己。”
我脑袋里轰然一声炸响,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的声音淡淡:“皇上的隐匿,在我看来,着实算不上有多高明。你应当知晓,当年我在你们兄妹三人中选择你,是看中了你的资质和你的本性。这么几年,臣一直陪你演着这场戏,现在,让戏落幕吧。”
说着,他的手就要放下,我慌慌张张地抓住,将他的手覆上我的脸颊。
“是,朕知晓骗不过你。那你也应当明白,朕又是为何要在你面前隐藏自己。”
他默然。
我抬起眼皮,恰恰错过了他移开的视线。
“那年生辰,你说的愿望,让朕心惊胆跳。朕没有办法,只能想出这种笨拙的方式,用自己来牵绊你。”
他低叹一口气,缩回了手去:“皇上,臣教过你,谋者,尽人事,听天命。许多东西,并非人力能左右。”
“但你也教过朕,身为帝王,当有掌握全局的能力。”
“罢了。”他退回椅子上坐下,“此事,不必再讨论。关于此次的纵火案,臣只提醒皇上几点:其一,幕后黑手觊觎皇位,对朝中势力亦有掌握,若非朝廷中人,便是曾经最接近权力中心的人;其二,裴林那边暂且采用安抚政策,静观其变;其三,梁国两位皇子进晃都的时间颇为巧合,你当有所应对;其四……”他看了看我,“臣不说皇上也应当明白。”
我自是明白,他已将话说得这般透彻了。
注意长孙傲。
我合了合眼。在沈珣心中,长孙傲一直是个隐患。的确,这件事发生后,他包藏祸心的可能成倍增加,我虽有意重拾亲情,但也不会被情感冲昏头脑。我微微颔首:“朕明白。”
“那便好。”
“现在,正事说完,我们来谈一谈接下来你住的问题。朕认为,朕的龙床……”
“臣会落脚翠庭轩。”
“什么!”我蓦地站起,“朕的太傅,怎么能住客栈那种地方。那个地方鱼龙混杂不说,而且现在已经摆明有人要弄死你了,朕还是认为,朕的寝宫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一脸正气。
沈珣嘲讽地笑:“是吗?臣倒认为,皇上猛于虎,在皇上的身边,臣的清白会受到威胁。”
“你怎么能这样说朕。”我站到他面前,“朕哪一次说了不对你下手言而无信的?”
“常常。”
“你!”
“好了。”他眯了眯眼,“臣并非皇上宫中的人,住进宫里,于礼不合,会惹朝臣非议。在这关头,皇上莫要多生事端。”
“可是……”我撇嘴。
“没有可是。”他想了想,放低声音道,“臣答应你,落脚翠庭轩后,会告诉你臣在哪间房。”
“这不用你说朕也会知道啊!”半点都没诚意!
他闭眼补充:“臣给你一把房间的钥匙。”
哎?这个还有点说服力。
我摸了摸下巴:“还要加一点。”
“你说。”
“朕若半夜进你的房谈公事,你不许打朕出来。”我正色道。
沈珣:“你确定半夜进房谈的是公事?”
“那就算私事你也不能打朕,不然,朕立刻叫十个暗卫把你五花大绑抬进宫!反正咱俩之间就差一个择日成婚了。”
沈珣当即毫不犹豫:“臣答应,不打。”
我有点失望。想了想,能去半夜骚扰他,怎么也算是历史进程上的突破,便哼唧了两句,应了下来。
“那么,朕今日便要回宫了。晾了梁国那两位皇子大半月,也是时候有所应对了。且再不回去,朕怕有所变数。”
“臣正有此意。”
我叹了口气。又不能和朕的如花太傅日日相对了。正伤感着,高灿忽然满面喜色地提着一个木桶跑进帐子里来,行了个礼,喜笑颜开地道:“皇上,您看。”
我好奇地往桶里瞅了瞅,讶然道:“螃蟹?”
“是啊,皇上。”高灿一边笑眯了眼,一边特别有兴致地拍了两下手,“这就是那个被罚的小侍卫钓上来的螃蟹!”
我登时捂嘴,这都行!我戳了戳桶里还活蹦乱跳的东西,寻思道:“那侍卫还好吗?”
“好呀。除了受了点轻伤,其他都没问题!”
“命根子还健在?”
“健在!”
天哪!人才啊!这要是编进我的暗卫里……
我眼睛赫然亮晶晶的,道:“你去,跟那个小侍卫讲,从今往后,他就留在朕身边……”
我一句话没说完,旁边,忽然传来两声剧烈咳嗽。我扭头一看,只见沈珣微敛着脸皮,表情十分诡异地望着我。我一怔,迅速扭转了话锋:“叫他再去钓十只螃蟹来给太傅补身子!”
高灿:“皇上……这……这太残忍了吧。”
我瞪眼。
高灿:“奴才这就去吩咐。”
我:“把桶留下。”
高灿小心翼翼地将桶递到我手里。等他走后,我狗腿地蹲到沈珣身边,龇牙笑:“太傅,你想怎么吃这螃蟹,朕叫个厨子给你做啊!”
他嫌弃:“皇上留着自己吃吧,味道一定很特别。”
螃蟹的味道,有什么特别的?
下流!
我翻了记白眼,沈珣没再搭理我,慢慢往帐外行去。我把桶放到了条案旁,又逗了会儿伸着钳子到处夹的一只大螃蟹,末了,才步伐骚气地去追沈珣。甫出帐子,我便看见沈珣背对我站在一片树影下,他跟前,似乎还立了个脸生的小厮。我走上前,暧昧地撞了撞沈珣的肩膀,弯着眉眼道:“怎么了?”
沈珣面色肃穆。
我看了眼他,又看了眼小厮。小厮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雕花十分精美的盒子。我“哟”了一声,摸着那盒子道:“什么情况?这又是哪家的小姐送给你的定情信物?难不成朕一年多前处置那商家小姐的事这些姑娘全都给忘了?如今见着花千颜入了太傅府,莫非又起了念想?”
沈珣像没听进去我说的话,如临大敌地盯着那盒子。
我撇了撇嘴,自顾自道:“朕来看看,这回又送的是什么稀奇玩意儿,该不是玉器簪子那些俗物吧?”
说着,我便掀开了盒盖。
沈珣仿佛刚回过神,低呼一句:“别碰!”
诚然,他的阻止慢了我半拍。那盒盖一启,我定睛一看,登时毛骨悚然。锦盒里,极为血腥可怖地摆放着一颗人头。我之所以还能认出这是个头,完全仰仗其顶上茂密的毛发。除此之外,已无任何一处,能看出这原本是个人。面皮被整块揭下,只余森森头骨。五官皆被挖走,剩了几个空荡荡的洞。而那洞里,还时不时钻出几条半指长的,带着血色的虫来。
我本能地尖叫了一声,动作甚是流利地扑向了沈珣的两块胸。我一边叫唤“吓死朕了”,一边信心满满地等沈珣张开双臂迎接我。
结果,我真真没想到……
沈珣这货何止没人性,简直太没人性了……
就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轻飘飘地挪开一步。我根本没有这种心理准备,没能做下应急措施,于是,众目睽睽下,我就那么直接用脸撞了地。
我:“沈珣,你……”
我扶着腰艰难爬起来。
沈珣蔑然地瞅了我一眼,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直接转向了小厮:“是谁送来的?可有留话?”
小厮答:“是一个戴面具的男子,没留名姓,只说将此物送给这营地的主人,说花千颜他送回来了。”
我一惊:“这是花千颜?!”
沈珣和我两厢无言。
我凝重起来:“是陆渐离做的。”
“陆渐离……”沈珣重复了一遍,似想到了什么,默然半晌,那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起来。他问我:“那时在昌平,救你的可是他?”
“你怎么知道?”
“这次救你出火海的,也是他?”
我:“是。”
沈珣扭头就走。
我理了理思绪,先让小厮将锦盒交给这地方最胖的一个娘娘腔,末了,我疾步往沈珣离开的方向行去。
林子里,我拉住他,蹙眉道:“太傅,你怎么了?”
他甩开我的手。
我又去拉。
拉了好几遭,他才停下脚步来。他看着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除此之外,你与他,可还有其他事瞒着我?”
我心头一虚,小声道:“没有。”
他明显不信。
我又举起双手,做坦白状:“真的没有。我与那个人,并不是很熟。那日在府上我遇袭,他莫名其妙地出现,朕对他的动机也是想不明白。至于花千颜,是……是因为他看我心神不宁,担心你担心得吃不下饭,为了安慰我,才说要把花千颜送回来。朕没当真,所以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是以这种方式。此人危险得很,心狠手辣的程度令人咋舌。”
沈珣不语。
我想了想,又挑眉道:“话说回来,朕与他较少的几次交谈里,似乎听出他认识太傅。太傅,你可是对此人有什么印象?”
沈珣断然回应:“没有。”
我一噎。
他定神睨着我,片刻,他的语气才平缓下来:“往后,你不得与此人有任何往来。”
我下意识地反问:“为啥?”
沈珣眼睛一瞪。
我立刻改口:“好。”
“不许见他。”
“好。”
“不许与他交谈。”
“好。”
“不许与他有任何接触。”
“好。”
他看我答应得痛快,终于不再摆出一副冷冽的神色了,看了看天际,对我道:“入城去吧,找点吃的,吃饱了,你就回宫。”
我还是道:“好。”
沈珣抿抿唇,一步当先,向着城中的方向去。
沈珣这人,对吃的着实没什么要求。按理说,一个天子,一个太傅,再怎么着,也得在晃都最好的酒楼摆上一桌,吃他个天昏地暗才能慰藉这几日受了苦的肚子。可我指了好几家酒楼,沈珣都兴致缺缺,最后,他特别有品位地选择了……路边的馄饨摊。
我和他坐在最边上的一桌,从四平八稳的坐姿来讲,我俩和此地就有些格格不入。因为这个摊子临近码头,现在又是正午,大多都是码头上的工人为了便捷来吃个馄饨填肚子。这就导致了这摊子上一共九桌,其他几桌坐的人都是赤着膀子跷着脚的,唯独我们这一桌,像在朝堂议事。且沈珣因为常常出入宫门,颜值又高,自有许多千金小姐惦记。他往这地方一坐,来来往往的姑娘们,看见他都要小声欢呼两句:“天呐,那是太傅沈珣吗?他居然喜欢吃馄饨?”
“太傅长得好好看啊!”
“太傅对面坐的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男人的胸怎么能这么大?”
我气得要走。
沈珣一把捉住我的腕子,淡然如水道:“为君气度。”
我:“朕……喀,我就是去跟掌柜说声一碗不放葱。”
沈珣讨厌葱花。
他听见我这么一说,耳垂微微发红,闭了闭眼,道:“不必了。”
“哦。”我坐回位子上。
等两碗清汤馄饨上桌。我看着那惨白惨白的颜色,着实起不了多大食欲,拿着竹筷戳戳碗里,一只手支着下颌,久久不肯张嘴。
沈珣望望我,道:“怎么?”
我摸下瘪瘪的肚皮:“朕……其实不大喜欢吃这面皮。若是往常偶尔改变一下口味尝尝还成,这几日……都没正经吃过饭,现在看着这面皮,只觉得胃疼。”
“不喜欢吃面皮?”他目光移到我碗里。
我点头。
他默了默,收回视线专注在自己碗里去了。
我有些失落,戳着碗底,心里不住地唉声叹气。朕一个手握苍生的帝王,若是换个人喜欢,别人肯定是对我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还不得把我宠上天。我想吃什么就给什么,我想要一夜几次就一夜几次。哪像沈珣,冷冰冰的,像块石头,焐了这么几年,也焐不热乎。
我沉浸在和别人互相喜欢该是个什么羡煞旁人的场景中,另一厢,沈珣忽然把他的碗推了过来,简单地吐出一个字:“吃。”
我收回思绪低头一瞅,他竟然把馄饨皮都扒了,只剩一坨一坨的肉丸子。我周身一暖,特别感动地喊了句:“太傅。”
他不敢看我,拉过我的碗,举止优雅地吃起了馄饨。
我乐开了花,也不再言语,狼吞虎咽地把丸子往嘴里塞。
沈珣还不忘提醒:“吃慢点,注意身份。”
我:“好吃,好吃!”
一碗肉丸见了底,我把汤也喝了个干净,最后在沈珣的强力阻止下,我才没有去舔碗。旁人都以一种这货受了什么虐待居然这种吃相的表情看着我。沈珣不好意思,匆匆付了账,拉着我就走。
闲来无事,他像是散步一般,将我送到了宫门前。临别时,他道:“记得我说过的话。”
我颔首:“嗯。朕会好好安抚裴林那边,现在最重要的,是梁国那两位皇子。”
“嗯。”
默然须臾,他道:“我走了。”
我伸手:“抱抱。”
“抱你个大头。”
沈珣说完,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剩我一个人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噘完嘴,又朗声笑了起来。
“太傅,你害羞啊?”
“闭嘴。”
我:“就不,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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