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忙,接连过了三四日。
等诸事暂告一段落,我方寻了个夜里去访裴林府上。裴林先前被我罚跪,一把老骨头是受了些累。估摸他是觉得脸面过不去,再加上他心中亦明白太傅府失火,他是要受牵连的,所以便躲在家中静观局势。我这一去,他装着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出来迎我。我寻思着,若是我表现出有半点要动他的意思,他指不准就要演一出告老还乡的戏码给我看。
当然,我没给他这个机会。
我先是摆出架子声色俱厉地施了个下马威,大致就是明说我知晓花千颜这个“侄女”造了些假。裴林不反驳,只耷拉着耳朵听。罢了,我又上前很是亲切地拉着他的手,忆苦思甜地道:“当年朕能坐上这个位子,多仰赖了太宰。你对朕的信任栽培,朕一刻都不敢忘却。你是朕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今后的路很长,朕还需太宰同行,共治这北曌天下。”
裴林泪眼花花地磕了头,言辞十分恳切地和我打了半刻钟的太极。我看他心理防线建设得差不多了,便离开了太宰府。
第二日,裴林又是一个老当益壮、气势逼人的权臣,一点都看不出来,数个时辰前他还在我面前病得半死不活……
处理完裴林的事,我便开始着手梁国那两名皇子的事。据甲大壮说,禅宗是在梁国境内,我以前也有过推测,沈珣亦是出自梁国。梁国如今正值封闭,若要知晓内中的事,最好的方法就是从这两位皇子身上找线索。但要怎么才能让他们甘愿开口,这是个有难度的事。
我琢磨了一夜。翌日,我叫来了几个去监视那两名皇子的暗卫,询问了一下这两位平日都在做些什么。
暗卫丁大壮说,皇六子落脚在晃都的平民区中,不过这么个把月的时间,他就和周边的百姓都熟稔了起来。别人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常和他串门。他也平和近人,时不时还会帮着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个和善的皇子。
至于另一个皇三子,是丙大壮在带头监视。据他所讲,这皇三子为人甚是阴郁,一直住在西城边上一座租来的民宅内,几乎不出门,经常把自己关在房内,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有了这种对比,我自是认为这皇三子比较好骗好哄。打定主意,我唤来高灿,让他想法子给那皇六子陆珉危捎个信,就说我近日被诸事缠身,不得空闲,导致头疼症犯了,余下的,就看这皇六子怎么发挥了。
我猜想着,他来晃都是想联姻,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果不其然,这话传出去不过两日时间,他就托宫人呈上来许多名贵的药材和补品,手笔之大,连我这个皇帝都要咋舌。我来者不拒地将这些东西全数收下,又矜持了几日。陆珉危陆陆续续地送来了白狐披风、冰蚕丝、夜明珠、血玉酒盏等上等物件。我看这条鱼钓得差不多了,便准备收线。
六月初,我让高灿去给他传话,约他在闽江边上的一个酒楼一晤。
这个时节,晃都的天气已有些炎热。北曌民风开放,街上的许多莺莺燕燕都穿着薄纱裙,款式不乏大胆热辣,一眼过去,五彩斑斓的,似是乱花迷人眼。我坐在酒楼的二层包厢的窗户边上,一边饮茶,一边点评着其下路过的姑娘。高灿笑呵呵地给我斟着茶,瞅了眼我说胸部真是壮阔的那名女子,啧啧道:“在奴才看来,这些庸脂俗粉比不上皇上一根手指头。”
我随手扔了他一颗瓜子。
高灿拂拂脸:“真的呀。要是皇上不穿这一身男装,换一件女子的纱裙,那迷上皇上的人,恐怕要排队排到城外去了。连太傅这么高冷,肯定都要拜倒在皇上的裙子底下。”
我收回视线,挑了颗饱满的瓜子扔嘴里,含糊道:“朕也不需要沈珣拜倒在朕的裙子底下。”
“啊?”
“朕希望他在上面,这种姿势合理些。”
“皇上!”高灿一波三折高低起伏地嗔了我一句。
我登时鸡皮疙瘩爬满背,整个人都僵硬了。他还翘起兰花指娇羞地推了我一把:“皇上,你怎么那么坏呢!”
我木讷地扭头望他,正想着把这坨肥肉直接摔出窗子去,不巧,敲门声便响了起来。我打了个干呕,面无表情地道:“滚去开门。”
高灿捂嘴咳了声,立刻摆出一个太监该有的正经样来。他走去将那两扇门一打开,我眼光一扫过去,便看见了许久没见的皇六子陆珉危。
我还记得,初见时,他穿了身靛蓝色的衣裳,将他那张娃娃脸衬得成熟不少。今日,他却着了件米白绣着黑色纹路的长衫,质地不如先前那件华贵,但与他看上去天然无害的气质倒十分相宜。他的眉眼生得文雅秀气,右眼底下有一颗针尖大小的痣,不显突兀,显得很是别致吸引人。且陆珉危皮肤很白,站在阳光下,那张脸都像在熠熠发光,看得我目瞪口呆。
他行了行礼,施施然走进来。一边迈步,一边朝我微笑道:“不知皇上在打量什么?”
我盯着他问:“大梁那边阳光充足吗?”
他稍一愕然,站在桌子对面:“充足。皇上可是想问梁国的粮食收成情况?哈,皇上果然是一国之君,时时刻刻都是心系黎民百姓。梁国土地肥沃,四季雨水阳光皆很充沛,所以……”
我摆手打断他:“不是,朕是想问,你怎么保持皮肤这么嫩这么白的?”
陆珉危呆滞了半晌。
可能做了好一番自我麻痹面前这个人确实是北曌之君后,才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哦,因为我平日入睡前,都会用蛋清敷脸。”
“啊?真的吗?”我赶紧请他坐下,“朕还以为,那只是妇人骗小孩儿的方法,原来真有如此神奇的功效?”
“这是自然,若是能加上梁国特产的松梨木浆,会更有效果。”
“当真?”我搓手,“但在北曌,朕似乎没听过什么松梨木。”
“无妨。我回大梁之后,可以让人给皇上带一车过来。”
“那就万般感谢了。还有其他方法吗?”我拿出小本本来记。
陆珉危抽了抽嘴角,道:“还有……”
于是,我和陆珉危讨论了一个时辰的护肤之法。待茶水都换了一壶,他已经说得口干舌燥,我的小本本也记不下之后,我才心满意足地收了纸笔,望了眼偏西的日头。
陆珉危道:“皇上今日找我出来,不会就是……就是说这些的?”
我道:“那也不是。”
陆珉危松了口气,正欲启齿,我转过视线看他:“朕还是想请你吃顿饭以表感谢来着。你喜欢吃什么,尽管点。”
陆珉危再次石化:“我……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
“哦,那朕来点吧。”
“好。”
我点了十几个这酒楼特色的菜品,又加了一壶梅子酒,与陆珉危边吃边聊无关紧要的事。诸如北曌民风你觉得如何,吃的住的可还习惯,街上这么多漂亮姑娘可有看上哪一个?陆珉危都哭笑不得地接了。每次他想往联姻的正题上说,就被我胡乱岔开。他这人估计也是年纪有点小,不太定性,我一岔话,他就时常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半点也没有先前宫中和他三哥唱对台戏的稳重。我虽好奇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以及梁国内部的事,却还沉得住气,直到散席,我也没有开口半句。
出了酒楼,我带着他逛了一圈夜市,走得疲乏了,便叫高灿驾了马车来,送他回住处。我要离开时,陆珉危终于忍不住,问了我一句:“皇上今日绝口不提两国联姻之事,可是因为……因为那沈太傅?”
我故作讶然:“六皇子知晓朕的太傅?”
他苦笑:“我已经在晃都待了一个多月了。太傅沈珣,是晃都城内人人交口称赞的好官,说他高风亮节,品行端正。许多女子一提起他,都是又尖叫又害羞的。”
我:“哦,太傅他确实比较有魅力。”
“可惜,我还无缘得见。”他望向我,“我还听说,其实……皇上也爱慕这位沈太傅,这……这是真的吗?”
我摸了摸下巴:“坊间传言,六皇子听过便作罢,太傅于朕而言,的确是个很特别的人。”
陆珉危眼皮微敛,神色陡然落寞:“我知晓了。”
“嗯。若无其他事,六皇子早些休息。朕回宫了。”
“恭送皇上。”
我微微点头示意,钻进马车里躺平了。
回了寝宫洗漱,高灿好奇地问我:“皇上,瞅那皇六子的神情,莫不是才见过皇上几面,就真的喜欢上皇上了吧?奴才就说了,咱们皇上的姿容,非庸脂俗粉可比的。”
我擦着脸呸呸:“你看你,果然只有当太监的命。你在宫里待了多少年了,见过人前说鬼话的还少吗?”
“皇上的意思是……”
我往床榻走:“演戏谁不会,拼演技朕一点也不会输给他。”
高灿帮我脱鞋:“那皇上今天怎么不问他正事呢?”
“朕问的,不一直都是正事吗?”
高灿提着鞋要走,我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忙把他叫回来。
高灿:“皇上可是要奴才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了?”
我:“是啊。你去给朕打个蛋清过来。”
敷了蛋清,我美美地睡了一觉。我几乎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我将化身北曌的第一白富美,拿下太傅,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这个想法,让我心情甚好,以至于第二天上朝我看着裴林和新科状元吵架,都带了几分高深莫测的笑意。
这状元郎是最近才提拔上来的,封了他个翰林院的闲职。我亲政的这七年,年年都有状元入仕,年年这些状元一开始为官,都像商量好了似的,对沈珣特别崇拜,可能这是文人的特性。一般来说,第一年,他们会和沈珣站在同一阵线怼裴林,等过了这一年,他们就发觉沈珣这人较难相处,裴林又权势太盛,于是纷纷不动声色地加入裴林队伍中了。所以,我总结出这个历史规律,便渐渐很少再给新科状元封重要官阶。
看裴林吵完架,我又去瞧了瞧长孙傲。他经历了上次被沈珣气晕的事,近来愈发低调,不管见着谁,都有些惊弓之鸟的样子。我与他一同用过膳,安慰了几句,便准备回寝宫午休。人还未走到宫门口,便有太监来传话,说梁国三皇子陆子霖求见。
我一拍巴掌,这要等的正主总算来了,便也没顾得上午休,直接就去了子正宫召见陆子霖。
陆子霖与他弟弟不同,我初见他是一副阴沉沉的模样,这回见他,还是一副阴沉沉的模样。他礼数周全地行过礼,寒暄了几句,我便直入正题道:“今日三皇子突然求见,所为何事?”
他狭长的眼睛看着我,语气笃定:“皇上要等的人,不正是我吗?与我那不成器的六皇弟一见,算抛出了饵。我又怎能让皇上失望,不上钩呢?”
“嗬,”我笑了笑,“看来,三皇子是个明白人。”
他不语。
我走下龙椅,站到他面前:“既然如此,朕便不绕弯子了,三皇子可知朕要什么?”
“我有的,六皇弟都有。起先我也想不明白皇上为何要摆这个局,后来仔细一思量,我斗胆揣测,皇上想要的,估摸就是梁国一些旧事的真相吧。毕竟,那些事发生时,六皇弟年纪尚幼,着实给不了皇上可靠的线索。”
我眼睛弯成一条线,笑意却未达眼底:“正是。朕要知晓,梁国闭国的原因,当年太子太师作乱的缘由,以及,他和太子的关系。”
陆子霖拧了拧眉头。
我又负手缓缓踱回龙椅上:“当然,两国相交,要点在于平等互利。你所求的,朕也会尽力满足。若朕没有猜错,如今梁国内政,正面临皇储争位吧?”
他合上眼,没有否认。
“这就是你们二人同时来向朕请求联姻的目的。”一旦我允了其中一人,他就有了北曌做最有力的靠山,自然会在这场争储中得胜。
陆子霖幽幽睨着我,仍是沉默。
我道:“朕把话说在前头,除了联姻一事,其余的,朕可以酌情帮你。”
“我不需要与皇上联姻。”陆子霖语出惊人,“我只需要皇上答应两件事。只要这两件,我承诺,会把我所知的所有过往旧事,巨细靡遗,全数告知皇上。”
我凝了神:“哪两件?”
“第一,北曌任何势力,不得插手梁国皇位之争。”
“好。”
“第二……”他的脸隐在阴影里,致使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听他掷地有声地道,“今夜,我要在皇上宫中留宿。”
这……不是要逼着我给太傅戴绿帽吗?我内心挣扎,表情纠结,下意识地揪住旁边高灿的大腿,沉重道:“这……三皇子,朕虽然是个帝王,但朕家教比较好,不大喜欢整什么一夜露水的情缘,也对床笫之间的事没多大兴趣,你看,朕后宫至今还空着。”
陆子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依旧字字清晰地说:“皇上误会了,我并非想与皇上发生什么。”
“那你这是要在朕的寝宫看跳大神吗?”
他敛了敛眼睑:“皇上说笑。皇上亦是天家中人,应当理解天家中的种种诡谲。我和六皇弟,此次表面虽是秘密来访,实则,看着我二人的,又岂止成百上千双眼睛。皇上与六皇弟一晤,已让他抢得先机,所以,我需设法扳回一局。”
“如此。”我收回拧着高灿腿子肉的手,肃然道,“那么,今夜朕就设宴寝宫,还请三皇子准时来赴,与朕详细说一说,这些年梁国之内的事。”
他作揖:“我必当守约。”
至酉时。高灿便开始忙碌,指挥着一众太监宫女在寝宫内打扫,摆放物件。我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一本封面正经内容邪恶的书细细观看,还时不时丢一坨桂花糕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高灿走到我边上,趁机问:“皇上,这留那三皇子过夜,会不会引起误会呀?”
我敷衍道:“什么误会?”
“就是太傅那边呀……太傅要是知道你和别的男人过夜……”
我抬起头眼露杀机地盯着他。
高灿一抖。
“奴才一定守口如瓶。”
我又眼露杀机地盯着一众太监宫女。
高灿:“明日奴才就把他们调去其他地方吃闲饭。”
我满意地又扔了坨桂花糕:“你都如此机智了,太傅还怎么会知晓。”
“真的吗?”他小声嗫嚅,“奴才怎么觉得心里有点慌。”
他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慌了。
顶着巨大的压力迎来了夜幕降临,我想好了万一太傅知道了这桩事我去跟他解释的一百零一种借口,总归,我暗中调查梁国旧事,是不能让他知晓的。他拿着那本蓝皮书十年,也没主动告知过我他的来历,以及书中所载的河川之战。由此可知,他并不想提起与梁国相关的事。特别是这一回我都说起禅宗了,他还是顾左右而言他,便能看出这是他心上的一块疤。他是我捧在手心里的人儿,我自是不愿去亲自揭他血淋淋的伤处,无计可施,只能从他处着手了。
叹了一口气,我换了身普通的女装,又散了发髻,坐在布好菜品的矮桌边上,等着陆子霖到来。
一过戌时,陆子霖如约而至。他甫入寝宫,看了看我,便愣在了原处。
我转着茶盏望他,道:“三皇子怎么了?”
他回过神,尴尬地笑了一声:“是我唐突。先前都见皇上以龙袍示人,从未见过皇上这般随性,一时看得出了神。”
“哦?”我示意他坐下,“听三皇子这话的意思,是朕还算好看?”
他落座在我对面,低着头,拿过备好的另一杯热茶:“嗯,皇上姿容出众,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子都好看。”
“嗬。”我没把他这话当真,兀自呷了一口茶。
末了,我将茶盏放下,慢慢隐了笑意:“现在,进入正题。夜晚时长,三皇子慢慢说。”
他亦品了口茶,颔首道:“皇上想从何处开始听?”
“就从……嗯,太子陆鸿煊说起吧。”
“太子……”陆子霖的眼神蓦然黯淡,那深黑的瞳孔中映出殿内明明灭灭的烛火。他似透过那烛火,看见了诸多过往。而那诸多过往,都在他的一言一语间,在我面前重新上演。
梁国这一代的皇子,共有五人。太子陆鸿煊,便是由皇后所出的长子,一生下来就被定为储君的人。他身份尊崇,受尽帝后的疼宠,其他四位皇子都无法比拟。兴许正是如此,梁国皇室不像我大哥二哥在时,从小斗到大。他们兄弟五人,一直粉饰太平,不管心里有多龌龊的想法,明面上都与陆鸿煊相处融洽。这导致陆鸿煊长到十来岁,心性大不同于其他皇室中人。他理想化,认为世间一切都是光明的,平和的。他亦有抱负,一心为国为民,将百姓看得重于自己的性命。
陆子霖说,正是因为他这样的性格,才导致了他最后的悲剧。
陆鸿煊做过两件事,借此可以看出他为人有多和善。也正是因了这两件事,使得他在民间的声望骤升,甚至远高过当时还在位的大梁昭睿帝。
其一,是在文昭三十八年,梁国境内的墨水河上游泛滥成灾,淹没了沿岸十二个村落五处城镇。陆鸿煊当时亲自带人赶赴墨水,日夜督工抢修堤坝,转移灾民,并上奏请求昭睿帝开仓放粮。可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如他一般磊落。那十万石的粮食层层发放下来,被各级官员吞了八成,到了百姓手上的,米粒换成糟糠,且还少得可怜,根本无法果腹。等陆鸿煊修完堤坝回城一看,灾民饿死了两万之多,还有易子而食、易妻而食的人间惨剧。陆鸿煊悲极怒极,一夜斩了十七名相关大臣。随后,他放出自己营地里所有的备用粮,没给自己多留一口。好不容易撑到朝廷来了救济,陆鸿煊也饿得奄奄一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亲自去掩埋饿死的百姓。瓢泼大雨中,他徒手挖坑,挖得鲜血浸透了黄土,那眼中的泪,大滴大滴地混着雨水砸进土中。这一幕,撼动了所有百姓的心。陆鸿煊这一世的善名,也自此而始。
第二桩,便是不久后的南部马匪作乱,陆鸿煊也是亲领精兵前去平叛。马匪人少,常常四处游窜。他与马匪僵持了四个月,才在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发现他们的踪迹。这一战实力悬殊,原本算不上困难。可陆鸿煊为了救一个小女孩,背上硬生生挨了马匪五六箭,险些丧命。此事后来越传越开,大梁上下,一说起太子陆鸿煊,几乎就离不开爱民如子四个字。所有百姓都憧憬着大梁的将来,欣慰有这样一位明君。而昭睿帝也一度起了传位给他的念头。至此,陆鸿煊声名大噪,风头一时无两。
陆子霖说完这一茬,缓缓喝了口茶。那表情看不出悲喜来,也如茶水一般的淡。他举着茶盏道:“皇上如何看待我这个皇兄?”
我沉吟一遭:“是个千古明君的料。换了朕,换了朕的兄弟,换了你们,怕是没有哪一个做得到像他这样。”
陆子霖冷笑:“是啊。我做不到。所以他还在时,我背地里从来都对他不齿不屑。像他这样的人,活在天家,都是个笑话。如果失了帝后的庇佑,我毫不怀疑,他会活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我并不喜欢有人这样评价自己的兄弟。而且,听了陆鸿煊的事迹,我对他着实是佩服的。但凡他这样的心性安在我那两个哥哥任何一个的身上,我如今也不至于一个亲人都没有。
我转移了话题:“那小女孩命好,竟被太子救下,现今可是飞黄腾达了?”
“飞黄腾达?”他面露嘲讽,“已经死了十一年了。”
“那实在可惜。”
陆子霖闭了闭眼,继续说接下来的事。
原本,大家都以为陆鸿煊这辈子就这么顺风顺水地过了,连他那四个兄弟,都把争储的心思藏得扎扎实实的。直到陆鸿煊十六岁时出宫巡查,遇上了一个改变他此生命运的人——公子珣。
我一听“公子珣”这三个字,便不禁收紧了五指,屏着呼吸,生怕错过一个字。
陆子霖道,这公子珣是个怪人,生性孤僻清高至极,看人都用下巴,不喜与人交谈,更不喜与人来往。但他的确有雄才伟略,不过与陆鸿煊几番夜谈,便让陆鸿煊对他深为折服。陆鸿煊数度诚挚相邀,才请得他回京入仕,封他做了太子太师。但这公子珣明显对官场之风不敢苟同,任由他人攀附结交,他也不动半分声色。一次机缘巧合之下,陆子霖曾听这公子珣说过一番狂言。他的原话是这样的:
我穷其一生,只有一个目的,培养一个能杀了我的人。我想死,可惜,这世上无人能做到。
我听见“我想死”这三个字,脑袋似被重锤狠狠一击,公子珣那张未曾谋面的脸,竟分毫不差地与沈珣的眉眼重叠起来。我压抑住所有的疑惑和逐渐膨胀的情绪,不敢露出破绽,只静静听陆子霖叙述。
那一年,陆鸿煊与公子珣走得极近,两人几乎日日形影不离。朝堂诸事,无论大小,陆鸿煊都会一一向公子珣请教。这师徒关系无论在何人眼里,都是令人艳羡的亲密无间。甚至,陆鸿煊还曾想把自己的亲姐姐陆伶长公主许给公子珣。诚然,公子珣长了一副好皮相,陆伶长公主也确实动了心。可是,公子珣却如一颗石头,半点回应也没有。
这样的关系维持到了第二年。这一年,昭睿帝病重,朝中生变,贵妃赫连氏的娘家部落联合了广林两省的督军起兵叛变,宫中亦有内应。原本此事镇压不难,可公子珣却在这时与陆鸿煊反目,迅速倒向了赫连氏。此一桩叛乱来得措手不及,昭睿帝病逝后,眼看皇权将危。陆鸿煊临危受命,点将八万,出宫迎敌。而公子珣也入了敌营坐镇。两军鏖战数月,双方死伤惨重。其后,陆鸿煊用计将叛军逼至河川一带的天然峡谷中。陆伶长公主因对公子珣用情至深,也选择了离宫相助公子珣。
河川一战,历时两个昼夜,其中的许多细节,已不可详知。陆子霖只说,当第三天的太阳升起,朝霞照得那峡谷之中山壁渗血,尸骨齐峰,胭脂海棠一夜间遍地开花。陆伶长公主一剑穿胸,险些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好在陆鸿煊躲过了要害,捡回一命。后来,陆伶长公主也死在这场乱局里了。
陆鸿煊带着仅剩的一万兵将回转京城养伤。赫连部落的残兵最后临死反扑,拿下了一个名为走马的城池。他们放出风声,用陆鸿煊的人头换一城百姓性命,若是不从,便行屠城之事。
此消息一出,大梁举国,炸开了锅。
陆子霖拿着茶盏将喝未喝,似不满意茶水的味道,盯着杯中看了许久,又轻轻放下。他望着我,说:“皇上能猜到接下来的发展吗?”
我心间沉痛,闷声道:“依你口中道出的太子陆鸿煊,面对这种抉择,不难猜想他定要放弃自己,挽救一城人命。”
“正是。”他拿起茶盏,再次看了看,又再次放下,“还是不如酒烈。”
我作势要唤高灿。
他却摆了摆手阻止我,道:“皇兄他初闻这个消息,的确不顾自己重伤在床,要赶往走马去赴死。我那时只觉得他的行为可笑至极。他是皇储,是未来的一国之君,掌握千千万万苍生性命,竟只为了一个城池的人,就要轻易放弃自己。不过,我也未曾阻止他,只有他死了,我才有机会荣登大宝。”
我胃里蓦然翻涌。
陆子霖道:“你方才不是问起被我皇兄救下的那个小女孩吗?”
“嗯。”
“那个小女孩,就在这个时候,和一群愚蠢百姓同时起义,要我皇兄为了那一座城池的人命,赶快自尽,献出头颅。”
我几欲作呕,忙颤手拿过茶杯,慌慌张张地灌了一大口凉茶下肚。冷静了良久,我才堪堪定住神。
“皇上可也觉得真是荒谬至极,可笑至极?我说了,皇兄他这辈子的悲剧,绝大部分缘于他最初的性格。他为了这些愚蠢之人,数次不顾安危救他们于水火,到头来,换来这样一种局面。我皇兄在人搀扶下,去到皇城城墙上,看见人群中高喊着要他去死的那个小女孩时,我猜测,他的心,他的善良,他的所有的一切,就死了。”
我嘶哑着嗓音道:“的确,没人想用一腔热血,换来被冷漠凌迟。”
陆子霖没接我的话,自顾自道:“后面的事,可能有些血腥,皇上还要继续听吗?”
我握紧茶杯:“三皇子请说。”
“我皇兄统共死过三次。第一次,就在这个时候。他回宫时,神情眼色就都变了,再不是以前那个陆鸿煊。他留在宫中指挥卫国侯出战,强攻走马镇。不可避免地,等城池攻下来,城中百姓也死了一半。因为这事,所有皇兄从前的作为都成了浮云,什么爱民如子,什么鞠躬尽瘁,都在这些蠢人眼中不值一提,他们只看到他现在罔顾了人命。大部分的文人都在口诛笔伐他,说他无比高贵的皇子之身是用百姓的骨头垒起来的。皇兄只当听不见,很少再有情绪。两个月后,皇兄出宫了一趟。等他回来时,提了公子珣的首级。这是我皇兄死的第二次。”
“什么?!”我大惊,“公子珣死了?”
陆子霖不解:“死了。怎么?皇上与他有故?”
我强行稳住千头万绪的思路,双手紧掐着大腿,尽量平静道:“没有。你继续说。”
“嗯。”他顿了顿,复道,“再之后,便是同年年底,皇兄活埋了当初起义的百姓八千人,其中包括了那名小女孩。我们兄弟四人觉得皇兄心性已经大变,恐对大梁造成威胁,便请了禅宗出手,让他们将皇兄关押在众生相里。”
“众生相!”我再次惊愕不已。
甲大壮说过,众生相乃是人间地狱,每一层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用了半晌的时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梳理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末了,我眸子锋利地锁定陆子霖,道:“这就是陆鸿煊死的第三次?”
他闭了眼:“是。”
我嘴角不合时宜地扬起半分笑:“他的‘死’,每一回都在磨灭他原有的人性和善良。若说在这三次劫难后,陆鸿煊还活着,只怕也不是他自己了。”
我忽然觉得有什么真相在头脑中慢慢成形,几乎要冲破我的喉咙。我声音有些颤抖,哽了哽,蹙眉故意加快了语速:“三皇子曾允诺过会还原所有的真相,那么,朕想知晓,这八千人,究竟是不是陆鸿煊自己要埋的?还是……”
我留下了未尽的话。
这兄弟四人早就觊觎了储位,但凡有一个机会,怕是也不会放过。我身在天家,太了解天家之中的龌龊。
果不其然,陆子霖笑道:“看来瞒不过皇上。我们兄弟四人,确实前所未有地齐心协力,一同在百姓和皇兄之间制造了些误会,才使得皇兄活埋了这八千人,造成禅宗擒他的缘由。但这是梁国内部的事了,与皇上似乎也没多大关系。”
我不置可否,只是讽刺地笑:“正如三皇子所讲,太子陆鸿煊这一生,着实可悲又可笑。他亲近的,他敬重的,他保护的,都要他死。他的皇姐,他的太师,他的兄弟,他的子民。朕很难想象,你这皇兄如今的心性,该是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陆子霖沉默。
我知晓再说下去,便会不利于北曌与大梁两国的关系,索性收了这个话题,看了看将明的天色,转而问道:“朕还有一个问题。”
“皇上请说。”
“太师公子珣,依你所说,进宫入仕是在十三年前,那时候,他年岁几何?”
“这……”陆子霖明显对我这个问题感到疑惑,但他最终没问理由,只道,“我不清楚。自公子珣叛乱后,皇兄焚毁了宫中所有关于他的记载。若从面相来看,该是大不了皇兄几岁。”
那年,陆鸿煊十六。如果按照这个说法,公子珣的年纪应是与沈珣相差不大,可是……
我再凝神道:“他……朕是说公子珣,有没有可能并没有死?”
陆子霖皱眉:“皇上何来此问?”
我不答话。
他又默了会儿,兀自呷了半杯茶:“皇兄提着公子珣首级回宫那一幕,看见的人不只是我。自然,依公子珣过人的智谋,也不是没有可能诈死。但这中间内情,恕我无法为皇上解答了。”
我沉吟须臾,摸着茶盏转了半圈。正值五更天末,入夏的晃都亮得早,一席过往絮絮道尽,这一夜便也就到了头。我和陆子霖心中各有所想,两相无言地对坐了许久。到得高灿来伺候我更衣上朝,他才拂拂衣衫站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因着一夜未眠,或是其他原因,陆子霖的面色看起来略为疲惫涩然,他向我作了个揖,道别道:“与皇上一番详谈,勾起了我许多不愿回忆的事。我还记得,初来晃都时,曾听许多人私下谈论皇上,说的话,大多不怎么能入耳。或许,这与北曌言论自由相关。”
我也站起身做相送姿态,无谓笑道:“皇者,享民之膏血,受民之跪拜,若连这点逆耳之言都听不得,还谈何谋万民福祉。”
陆子霖一怔,呆呆地睨了我半晌,道:“我还一度真的相信了那些人言。直到今夜,我才真正认识了北曌女帝。”
“哦?三皇子对朕的评价可是好话?若是,倒可说来一听,满足一下朕的虚荣心。”
“嗬。”陆子霖眉眼上扬,“皇上说笑了。”
我将他送到寝宫门口,陆子霖又道:“明日我将会暗中启程回大梁,此事六皇弟暂且不知。”
“你不怕朕告诉他?”我似笑非笑。
这一回他倒坦然得很:“皇上是胸有城府之人,不会做如此无智之事。作为我与皇上建立盟约的一点小礼物,我最后提醒皇上一句,小心我这六皇弟。”
我眼神一敛:“多谢。”
陆子霖走出几步,忽又停了下来。远峰顶上一抹红霞初现,映得他深色的衫子微微反光,他未回头,只是稍稍扬起了脑袋,望着天际道:“皇上,你有些地方,很像我那大皇兄。”
我一愣神。再看他,他已走得远了。陆子霖此人,当真让人有些看不通透。他言辞间多次表述他对他那太子皇兄的不屑,但仔细一琢磨,却又仿佛掺杂了许多其他的情感。我收敛了心神,再次梳理了一回这夜得来的诸多线索,如今,公子珣到底死没死,沈珣究竟是不是他,看来,只有一个人能给我答案了。
高灿适时走到我身边,提醒我时候不早。我颔首吩咐道:“更衣,上朝。”
“是。”
“你且先去备妥出宫事宜,下朝后,朕要去一趟翠庭轩。”
“是。”
卯时一过,宫门大开,群臣朝见。不出意料,今日又是裴林一党带头禀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向来是由着裴林说,也由着他的方式处理,自己心中在另外打着小算盘。不到一个时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我见没人再有折子上奏,便宣了退朝。
末了,我匆匆坐上马车赶往翠庭轩。高灿这货很贴心,在车里给我备了套男子常服。我利索地换上,便瘫在车中打盹儿。这个时辰过去,恰好还能同太傅一起用午膳。快哉。我搓了搓手,算着已经好几日没见着太傅了,等会儿见了他,一定得说点好听的话,不能让他生气。
比如,来一句:
太傅,朕前两天又梦见你了。你在朕的梦里怎么那么任性呢,害得朕都湿身了,还得半夜起来洗澡。你呢,有没有梦见朕?
我估摸着,在翠庭轩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他应该不好当众打我吧。
有了这种觉悟,我决定就这么撩一撩他。我正想着要用什么酷炫狂霸跩的姿势出场,马车的速度就慢了下来,许是行到了闹市中央。车外,有男人的声音在小声交谈。我耳朵尖,一听就听到了一句:“啧,还以为真是什么正人君子,亏我从前如此崇拜他,没想到,原来是个这样的人。”
另一人道:“是啊,要是被那谁知道了,指不定要掀起什么腥风血雨来。”
“哼,你也太小瞧他,他能把顶上那位迷得晕头转向这么多年,难道就没半点手段?要真被知道了,我猜测,倒霉的还是那些千金小姐。”
“是吧……对了,我听说这回他还召了依霞楼的头牌姑娘去。”
“呸,居然还招妓。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哎,瞎眼的又何止你一个。”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刚想撩开帘子看一看是什么人在嚼舌根,车子速度又提了起来,我只好作罢。
等再行了约莫半刻钟,马车便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我等着高灿来叫我,等了半天也没等来这厮的尖嗓门,反倒是听见许多莺莺燕燕的雀跃嬉笑。我终于忍不住,自己掀开车帘走了出去,刚喊一句:“高灿……”剩下的话我便哽住了。
我被眼前的景象整得蒙了,站在车头不知所措。极目所及,一条不见尾的长街上,排满了婀娜妖娆的女子,均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像当年我父皇在时要入宫选秀似的。我乍以为走到了什么人口买卖现场,可定睛一瞅,却实实在在是到了翠庭轩。此时,高灿也从翠庭轩密不透风的大门挤了出来,艰难地行到马车边上,抹着汗道:“主子……”
我眯了眯眼:“怎么了这是?翠庭轩今儿个吃饭不要钱?”
“不、不是。”他有些结巴。
他一结巴,我就知道是出了事,于是脸色更沉:“到底发生何事了?”高灿汗如雨下:“是……是太傅……”
我跳下马车:“太傅如何?”
高灿双手搀住我:“奴才听翠庭轩的掌柜说,太傅自三日前,便开始带不同的女子回客房。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晃都的姑娘们就都知道了。主子您也是晓得的,太傅的女人缘一向不错,这些……这些都是来等太傅青眼的。”
我拳头一紧。
高灿看着我的脸色小退半步:“主子……”
我不语,仰头朝着翠庭轩里走去。
高灿竭力在人堆里给我开出一条路。那些姑娘起初被他挤开还很是不满,叫嚷着让我排队。我眼睛一瞪,她们又都知情识趣地让开半分,但嘴里还是没落下:“瞪什么呀,有下人了不起啊!一个大男人,居然也爱慕沈大人,真是不知羞耻。还好我们沈大人没什么特殊癖好。”
我顿下步子,冷冷看向说话的红衣女子:“你再说一遍,谁的沈大人?”
她往旁边姑娘的身后躲了躲,露出一双眼睛来瞟我:“怎么,我说的难道不对吗?哼。”
我默念了三遍我是个有身份的人不能与她计较,忍了忍,方才继续往里行。
入了大堂,堂中已是人头攒动,连落脚都困难。高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护着我上了楼梯。一到二楼,我便直冲沈珣住的天字房。那壮观的、排到了街尾的一溜长队,便是自这里开始的。我站到门前,正逢两个姑娘在不羞不臊地讨论姿势问题,听得我大为光火。我气急地将门一脚踢开,内中画面,令我霎时血气直冲脑门。
我认识了十年的、向来以为不近其他女色的我的太傅——沈珣,正坐姿风骚地倚在一处坐榻上,他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拿着酒壶往嘴里倒酒。屋中两个女子,一人衣衫半露香肩地弹着琴,一人枕在他腿上用手指画圈圈。
我目眦欲裂,走近两步大吼:“沈珣!”
他闲闲地抬眸觑我一眼。那神情,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没睡醒,说不出的轻视,全然不像他往常的样子。
高灿生怕血溅现场被人看到,急急忙忙关了门。那两个女子看我进来,异口同声地问:“大人,这是谁呀?”
我没理她俩,直瞪着沈珣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做什么?”他笑了笑,“作乐。”
“放肆!”我气得口不择言,“你身为朝廷命官,行径这般荒唐,你是要丢尽朝廷的脸面吗?”
“哦,是吗?”他坐起身子来,笑眯眯地看我,“那皇上私下与梁国六皇子出游,又与梁国三皇子一夜缠绵,是丢了谁的脸?”
我一呆。
两个姑娘听见我的身份也一呆。
独剩沈珣站起身朝我走近:“哦,你是皇上,风流一些也无可厚非。我是太傅,我风流又碍着皇上什么事了?”
这货,难不成……是在吃醋?
这表达情绪的方式也太过激了吧?
我想到这一点,目光锋利地瞥了瞥高灿。
是谁把消息传到沈珣这处的?
高灿耸肩,表示他守口如瓶绝对没漏嘴。
我现下也不好追究,只得放缓了语气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朕与那两名皇子……”
他摆手:“我不在乎。”
我的脸色又一点一点沉下来。
他站在离我半丈处,再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忽然向我伸手,道:“婧儿,过来。”
我抿了抿唇,僵硬着依言走过去。刚想看他要弄什么幺蛾子,沈珣却猝不及防地一拉我,拽得我向前一跌,紧紧靠在了他胸膛上。他将我的手放到他腰间。我不大适应他这种突兀的主动,还想挣扎一下。哪料得,柔弱太傅力气居然还挺大,我挣扎无果,只能抬头看他。他低下眉眼,如画的眸子对着我弯成了月牙状。我鲜少见得他如此笑,一瞬失神,再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与我近在咫尺。他的手在我背上游走,缓缓下滑。我浑身一酥,根本没法动弹。沈珣在我耳畔呵口气,我脚下一软,他趁势抱住我。
我埋头道:“太傅……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语,轻轻在我耳朵旁啄了一口。
我倒抽一口凉气。
沈珣低笑,倏然,那双爪冷不防地……摸上了我的屁股。
我脑子里一炸,对他这种下流的举动感到无比惊悚。正欲说话,沈珣却咬着我的耳垂抢先道:“皇上装得好像啊!”
“什么?”
他松开我半分:“都与他人一夜欢好了,怎么我一亲近你,你还能装出一副黄花大闺女的模样来?”
我惊得张大了嘴。
高灿惊得捂住了嘴。
那两个姑娘惊得退到了窗边随时准备逃命。
我没辜负他们三人的期望,登时勃然大怒,我一把推开沈珣,压着声音低吼道:“你可知你现在是在同谁说话?”
他昂首灌了口酒:“你可知你现在在同谁说话?”
“沈珣!不要挑战朕的底线!”
他不语,转身走回坐榻上,对那两个姑娘招手。姑娘看看我,又看看他,着实没禁得住男色的诱惑,再次扑了过去。
我怒火更炽,负着手道:“你非得逼朕拆了这座楼是不是?”
“皇上请便,我可以换到依霞楼去。”
“你!你确定你要如此激朕?”
“嗬。”沈珣冷笑一声,用单指挑了其中一个女子的下巴,凑近说,“她还不如你好闻。”
我被他这句话刺激得深了,随手将桌上酒壶一砸,喝道:“好!太傅既然你如此喜欢这些庸脂俗粉,朕便遂了你的愿,从今日起,你好好待在这翠庭轩,好好同这些莺莺燕燕纠缠。你只要再敢出现在朕的面前……”
“如何?杀了我?”他挑眉。
我定定道:“是。朕就杀了你,朕说到做到。”
话罢,我扭头就走。
高灿追在后面喊:“主子,主子哎!”
我推开门,门口的人噤若寒蝉。我低吼一句:“滚!”
姑娘们滚了一大半。
我再看一眼房中,除了高灿没人追出来,心口渐凉,痛意上涌,终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珣,你这鳖孙儿,你给朕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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