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闽江边上从中午站到入夜。高灿从中午劝到入夜,总共说了二十六遍“主子我们回宫吧”,我没搭理他。等天色彻底黑下来,江上的数座船楼亮起了一排一排的红灯笼,映得江面灯影憧憧。我忽然转头道:“走。”
高灿松了一口气跟上:“回宫吗主子?”
我疾步生风:“找牛郎。”
“找……什么?!主子,你冷静点!主子,不值啊!”
我管他值不值,沈珣要和我对着干,我就让他尝一尝,什么叫七窍生烟。我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快步登上一座船楼,要了一个临江的包房,点了一桌子辣得人涕泪横流的菜,再让高灿去问掌柜的喊了几个粉头粉面的小生来,一个捶腿,一个捏肩,一个负责喝酒给我欣赏。我的要求很简单,要喝得潇洒,喝得风华,最好喝得像沈珣那鳖孙儿一样撩人。
可这小生明显是个没什么悟性的,不管我怎么指点,他都扮不出半分沈珣饮酒的样子来。没辙,我只好挽了袖子亲自教他喝酒。
这一教……
我不出意外地喝高了……
这一下,喜大普奔,我那不怎么高尚的酒品彻底爆发出来。我趴在桌上,一掌一掌地用力拍打着桌沿,嘴里还不停号:“沈珣,你这瞎眼货,朕是哪里不好了,你竟要去外面偷人!朕单论胸,都能甩那一条街的姑娘八匹马!”
有人在叫我:“主子,你稳重点……”
我挥开这人的手,醉醺醺地抬眼瞅一圈屋内,指着其中一人道:“你说,朕这身材,是不是前凸后翘,你说!”
那人瑟瑟发抖,缩在角落不敢答话。
我站起来,又猛灌半壶酒下去,摇摇晃晃地边走边道:“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皇……皇……”
我:“皇什么皇!是不是因为朕穿了这男装你看不出朕的身材?你过来,你摸一摸朕的胸。”
那人吓得似乎吐了一口口水。
我喝道:“过来!”
他哆嗦着走到我跟前。
我昂首挺胸,特别豪迈:“摸!”
他想了想,无助地喊了声:“公公……”
没人理他。
他没办法,只得颤巍巍地伸了手。眼看着那爪子要落在我心口上,我蓦地抓住,眼神相当狠辣。他骇得双腿一软。我道:“你敢摸朕?”
他即刻要跪下:“草民不不……不敢。”
我提着他起来,左右摇摆地看了他好一阵儿,忽地号啕大哭:“沈珣!你怎么能那么气朕?你怎么能那么伤朕?朕的身子是要留给你的,你难道不知道吗?朕哪里和别人一夜欢好了?朕哪里有!”
他一个劲儿地答:“没没……没有。”
我扑在他肩上:“你个老处男,连朕有没有同人一夜欢好你都分不清楚,你还装什么风流!”
此人吓得直打摆子:“是……是……是我的错……”说着就要哭了。
我扯着他的衣衫擤了擤鼻子,又抽抽两下,复抬头看他。看完了,我又瞧瞧房中还站着的其他几人。
我迷糊道:“怎么……那么多沈珣?”
众人无语。
我退后两步,做出凝重的神色:“一个……两个……三个沈珣?还有一个死胖子?”
我扶住额头,沉思片刻,猛地抬起头,道:“你们想骗朕!你们竟敢在朕面前假装成太傅的模样,你们可知罪?”
三个人齐齐跪下。
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口齿不清道:“朕……朕对太傅了若指掌,谁也骗不了朕!”
“是、是。”
我道:“你们过来,把胸给朕摸一摸,朕只要一摸尺寸,就知道你们是不是太傅!”
那三人同时神情受辱地捂住了胸口。
那死胖子摇头启齿道:“皇上下令了,你们还不上去献胸?”
三人欲哭无泪。一番精神上的竭力挣扎后,三人终于在我面前面如死灰地挺起了胸膛。我满意地喝了一口酒,神圣地举爪一一按过……
片刻后,我拿着酒壶哭着喊着奔出了包房。
“天啊!都不是朕的太傅!朕的太傅去哪儿了?!去哪儿了!沈珣,你在哪儿?!朕来找你了!”
“主子!天啊!主子你快回来!”
我醉得走路不稳,偏偏还步子奇快。后面的人追赶不及,只能一声高过一声地喊我。我跑到下船的楼梯口,恰逢一群公子哥上船寻欢作乐。我神志不清地看着那黑压压的一片,怔了怔,继续窜入人群。一边窜,一边小声嗫嚅:“沈珣,鳖孙儿……”
公子哥们被我搅得鸡飞狗跳。
蓦地,船身一个剧烈地摇晃,我没定得住身形,眼看就要用脸凿船。公子哥们可能是被我的气势所惊,一时间没一个上前扶我,通通避之不及。而我后面追来的胖子又离我太远,想搀也够不到。
我一瞬神志清明,心想,完了,这下得破相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强有力地扶住了我。我被他一拉,踉跄着站稳脚跟,末了,我眯眼打量此人。他身后有一盏灯笼亮得很刺眼,正好将这个人笼在逆光的阴影中。他的身形颀长挺拔,一袭暗红色的长衫,袖口和衣袂绣着卷云纹。墨发反射着微光,衬着他脸上的面具愈加寒凉。
我就这样出神地看了他许久。
他也透过面具一双眼沉静地看了我许久。
他语调带笑,率先道:“真不巧,又见面了。”
我默了默,一抬手,按上了他的胸。
我嫌不够,还掐了掐他的敏感部位以确认。
周围公子哥霎时惊呼:“这这这……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想不到,今日竟被我等见着一个活的断袖了!”
话说完,大家作鸟兽散,只剩下我和眼前人……以及,不远处的胖子。
眼前人眸光渐冷,自我面上移到了我的指尖,他凉凉一笑,道:“想不到,短短数日未见,女帝就如此饥渴了,如何,需要我满足你吗?”
我像听不见他说了什么轻浮的话,冷不防撞进了他怀里,很是凄凉地哭诉道:“你终于来了。”
他身子一僵。
我继续道:“朕在等你,你可知晓?你再不来,朕便要痛死了。朕这里痛,这里也痛,这里也痛……反正,浑身都痛。你以后,不准再这样对朕了。”我往他胸上用力钻。
他忍了忍,将我拉远些,似笑非笑道:“你看清楚,我是谁?”
“你是沈……”
后面的字还未脱口,我倏感屁股上剧烈一痛,整个人承了一股力道,异常刺激地从船栏上方飞跃了出去。我未曾尝试过这么快速的升空降落,发自内心地“啊”了一声。然后,伴着高灿一声撕心裂肺的“皇上”,我扑通一下,重重摔进了江里。
江水寒冷刺骨,我下意识地奋力扑腾出水面求生,见着船上的罪魁祸首正负手云淡风轻地看我。我一句“你居然敢踹朕屁股”都没说得出,就已受了数回没顶之灾。
我是个不会凫水的主儿,这事身边人都知晓,但那罪魁祸首可能不知晓,还在叽叽歪歪地说着什么。我隔绝在水里听不见,连续吐了几串泡泡后,我彻底没了力气,被厚重的衣衫卷着,沉下江底。
我以为,今儿算是倒了血霉,就要撂在这江里了,毕竟,高灿也是个只会游得沉的废柴。不料,弹指过后,江里又栽进来一个人,迅速朝着我游近。彼时,我缺氧缺得几近昏迷,已经看不清楚来人是谁。等他圈住了我的腰,我心道,可能有救了,便干净利索地晕了过去。
江湖有传言,第一美男子沈珣,残暴狠辣,杀人如麻。为练长生之术,专挑漂亮的女子阴阳合修,修完就杀人弃尸。我作为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女,对他这种下三烂的行径那是相当不齿。于是,我挑了个阳光灿烂的中午,趁着沈珣小解没提裤子,准备从后面捅他一刀。我的计划非常缜密非常周全,但,我错估了一件事,那就是沈珣这厮的皮肉特别厚实。我捅了他一刀,他没死,我还打算接着捅他第二刀,可不幸,他精准地抓住了我的腕子。
当然,这不是最坑爹的。
最坑爹的是,他还没尿完……
于是,我哀号出声:“啊!老娘的白银金线提花绣凤镶玉高等靴!”
沈魔头邪魅狂狷地咧嘴一笑,淡淡提上了裤子。随后,他的手一扬,我就被扔到了一张床上。
我捂胸:“你要干什么?”
沈魔头笑:“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说,你的靴子多少银两?我赔你。”
我大哭:“老贵老贵了!好几万!”
沈魔头脸一绿:“你想碰瓷?”
我:“我说的句句属实。”
沈魔头想了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骑到了我身上。
我:“大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沈魔头:“我赔不起,只能以身相许了。”
“不!”我凄厉地高呼。
沈魔头完全不顾我的意愿,三下五除二扒了我的外衣,然后,他看着我的胸陷入了沉思。
我以为,他是为我傲人的身材倾倒。不承想,他蓦地大怒:“我最恨别人胸肌比我大!”
我:“哥这不是……”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两拳砸了下来。
我胸口一闷疼,口水直飙三千尺。这日过后,本侠女,就和沈魔头过上了没羞没臊的……胸口碎大石的生活。
我的胸……
这个梦,做得我血泪交加。我大概是痛得狠了,摸着胸口就咳醒了。睁眼一看,见着自己正身处一间厢房内。身子底下,是一张雕花木床,算不上什么顶好的材质。不远处,偌大的圆桌上还摆放着吃剩的残羹冷炙,七八个酒壶肆意歪倒在一旁。
这场面,我似乎还有点印象。
我揉了揉痛得快要炸开的脑袋,刚想喊高灿,背后,幽幽地传来一声:“醒了?”
我一惊,立刻回头去瞅。但见靠墙位置的圈椅上,正跷腿坐着一个人,手拿着白玉的茶盏,眸子定在茶水上。
我用了半刻的时间来回忆发生了什么事,却最终什么也没回忆得出来。无奈,我只得蹙眉道:“陆渐离?你怎么在这里?”
他听见我这话微微一怔,抬起眼皮笑:“昨夜我始知一个一国之君竟不会凫水,今日,你又让我见识了你的酒品。早知你现在什么都记不得,我就该……”
我警惕地寒了脸色:“该什么?”
他冷笑一声,不答,低头去饮了口茶水。
我又四处望望,努力回想,喃喃道:“朕记得……记得朕昨晚在此处用膳,教一个还算清秀的小生喝酒。”
蓦地,我背上莫名突然一凉。
我牙齿颤了两回,裹紧了被子,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朕似乎喝醉了,要……要出去找太傅。”说到这儿,我想起了一部分情节,特别……丢人的情节,以至于一张脸红了大半。
陆渐离没出声,等我自说自话。
我绞着被角道:“然后……然后……”看向他,“然后朕干什么了?”
他慵懒地望了我一眼,淡淡答:“也没干什么。”
我长舒一口气。
“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摸了我关键部位一把罢了。”
我一时受到惊吓,剧烈咳了出来。咳完了,我茫然地瞅了他许久,干涩道:“不、不会吧……朕不是那种人。”关键是,这关键部位我摸的是上还是……下?
他状似被我的表情逗笑,接着说:“所以你被我踢进了水里。”
“什么?”我严肃起来,“陆渐离,你敢对朕动手?”
“有何不敢?”他摊手。
我语塞。
算了算了,他救过我两次,加之昨晚是我不对在先,就不和他计较了。我平复了一会儿心绪,有些想起了落水的事,拧着眉头问:“那是你把朕救上来的?”
“不然呢?你还指望那个一身肥油的奴才?”
哦,高灿那是的确指望不上的。
既然他救了我,总算没铸成大错,我便挥了挥手,大度道:“昨晚之事,朕不追究了。总归你先救过朕,这回你对朕不敬,朕就当两清了。”
“两清?”他的声音无端沉下来,“有这么容易?”
我佯怒道:“你可知,你昨夜犯的是什么罪行?只要朕一声令下,”我掀开被子,“你合族……”话头毫无征兆地一卡,下一刻,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保持着手拉锦被的姿势,目瞪口呆地看着床单上,差不多我屁股的位置,有一摊拳头大小的、刺眼的血色。我从坊间话本子里自学而来的男女知识告诉我,当一个女人的床上出现了这种景象,那多半代表,这女子的贞操是没了。
我脑袋里一炸,嗡嗡直响。好半晌,我方血气尽褪地睨着陆渐离,一字一字道:“你……对朕做了什么?”
他偏了偏头,应是也看到了那血色,眸子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他放下茶杯站起身,缓缓走向门口,在我跟前处,他顿了顿,说:“你猜?”
我气得一口老血哽上喉。
陆渐离也不待我反应,直接开门就出去了。
我慌张穿上长靴,跌跌撞撞地去追他。
出了客房,外间正值旭日东升。江水与天际相连一线间,红日高悬,万丈霞光如轻纱薄衣,披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壮阔而耀眼。临江的集市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无数小贩正在吆喝交谈。我这么一愣神,陆渐离已经下了船楼。他脚程快,我生怕一转眼就找不着他,索性一溜小跑跟了过去。
我挤过喧闹的人堆,一把拽住陆渐离的袖口,压低声音道:“你到底对朕……对我做了什么?”
陆渐离停下来看看我,抽出袖口,继续走。
我继续追:“床上的血从何而来?我……我不相信是我的!”
他云淡风轻地答:“是你的。”
“我呸!”我啐了口口水。
“不相信?那你又何必问我。”
说完,他再度与我拉开了距离。
我气得头昏脑涨,快走几步,却不知牵扯到了什么伤处,引得身体某个无法言说的部位隐隐作痛。这下,我的心更是拔凉拔凉的。我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也顾不得别人好奇的眼光,红着脸道:“那……那我的屁股为什么这么痛?”
周围人倒抽一口凉气。
陆渐离不答,甚是愉悦地觑了觑旁边小贩卖的小玩意儿。
我趁此机会紧紧拉住他的裤头,凶神恶煞道:“你说不说?你要不说,我就让你和我一样丢脸!”
他动作一滞,冷冷地看了眼我逾矩的龙爪,然后抄起手,与我僵持。
我大概是接二连三受了严重的打击,脑子里奇怪的想法顿时大开,思路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狂奔不已。我惊悚道:“你该不会……”
他眯眼:“你说。”
我抬头定定望他,嗓音干瘪道:“你该不会,真的是个断袖?”
陆渐离:“嗬。”
“你喜欢的人,是太傅?”
陆渐离不语。
我抿抿唇,神色很是沉重:“所以,我数次问你的目的,你也不肯回答,你……你是冲太傅来的?”
他不置可否:“此话不全然对。”
我忽视了他这句话的前面五个字,只听进去一个“对”,登时脚下不稳地晃了两步。
陆渐离作势要来扶我。手还没落到我臂膀上,我就气沉丹田地大吼起来:“所以你是因为对太傅爱而不得把我当个男人使了?!”
空气,瞬间凝滞。
周围,霎时无声。
陆渐离的手顿在半空,哪怕神秘如他,此时也尴尬得进退不得。
我完全没在意旁人惊得魂飞魄散的模样,只血气上涌地看着他。陆渐离与我对视须臾,置于我臂膀前方的手缓缓游移到我脖颈处,他轻笑着道:“这是我第二次……想杀了你。”
我森森然一抖,本能地想退后半步与他保持安全距离,这动作还未实施,集市上,突然传来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
这声音犹如洪钟,内敛而洪亮,顷刻之间,便传遍了集市的大小角落。我一怔,扭头四处去寻发声之人。
陆渐离也看了看西面的方向,骤然收回手,冲我笑起来:“你在这里吃些糕点,等我。”
我不解:“等你做什么?”
他凑近我耳畔,戏谑地道:“屁股不痛了吗?”
我暗自咬牙。
他又笑:“听话。”
说罢,还摸了一下我的头。
我呆若木鸡。
貌似……我和他也没熟到这种地步?而且,我的龙头岂是你说摸就摸的?我用眼神表达愤慨。
他视而不见,迈步朝西行去。走了不过两尺距离,他就顿下来,看着我的手,说:“还不松开?”
我这才回过神,匆匆放了他的裤头。末了,我问:“你去哪儿?”
他眉眼上扬:“去……与几个故人叙叙旧。”
我听见这话,不知是因他的语调平和得太过诡异,还是那铁面具太过寒凉,我竟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冷战。望着陆渐离逐渐没入人群中的身影,我脑子里一时间涌上千头万绪。约莫是宿醉后的无力感来袭,加上昨夜又喝了两口江水,我双脚突兀地发软,站也站不住。我摸索着走进一家卖糕点的街边小店中,找了最靠边的位置坐下。老板来问我吃些什么,我摇摇手,说:“小猪包。”
老板一傻。
良久才干笑道:“这就去给客官做。”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若我所料不差,方才道出佛号的人,应是禅宗僧者。甲大壮说过,禅宗之人武学造诣非凡,我虽不懂武功一道,却也听得出,那声音与我平常吼高灿大不相同,定是有内力支撑的。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在烧毁的太傅府营地。禅宗之人,为何两次出现?且均是陆渐离在场的时候。
再者,那夜与太傅交谈的,若我没猜错,也是禅宗之人,太傅和那人都忌惮的,莫非是陆渐离?
陆渐离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我脑袋愈发胀痛,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系列问题接踵而来,却没人能给我一个准确答案。我也猜想过其中种种,可终归没有真凭实据。
就在我苦恼之时,高灿这厮倏然从店外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主子,奴才、奴才总算找到你了。”他大喘气。
我白了他一眼,埋头继续按脑袋。
他低头关心道:“主子,你没事吧?”
我瓮声瓮气地说:“你想朕有什么事?”
他拂胸口。
我又咬牙切齿:“话说回来,你个狗奴才,昨日朕喝醉酒,你怎的也不阻止朕出去丢人现眼?丢人现眼也就罢了,重点是……”
话未说完,又来一声:“臣参见皇上。”
我抬头一瞅,是京师衙门的府尹温平。
他和高灿一前一后出现,定是有事发生,而且,他俩表情都凝肃得很。见此,我也蹙了眉头坐直身子,问:“怎么了?”
高灿和温平对望一眼,由温平开口道:“梁国三皇子,出事了。”
我匆匆回了宫。彼时,梁国六皇子陆珉危已经候在了子正宫。我顾不上关于陆渐离的疑问,也没有换衣裳,直接就去见了陆珉危。陆珉危脸色惨白惨白的,脚下甚至有些虚浮。他见着我来,无力地作了个揖,低声道:“陆珉危见过皇上。”
我快步踱到龙椅上坐定,遣人为他赐了座。
我道:“怎会突然如此?”
陆珉危撩开衣袂坐在圈椅上,出神了许久,才仰起头看我。
“皇上应当比我更清楚其中内情。”
我面露不悦:“六皇子此话怎讲?”
陆珉危颓然道:“我没有冒犯皇上的意思。只是,先前三皇兄夜宿皇上宫中,应和皇上有过深入的交谈,至于说了什么,现在只有皇上知晓。次日,三皇兄暗中离开晃都,我并不知情,直到昨天半夜……”
他话音一顿。
我默然凝视他。
他捂了脸,双肩微微颤抖道:“昨天半夜,有人将三皇兄的尸首扔在了我房门前。这还是更夫发现的,后来,我便第一时间通知了京师衙门。”
陆子霖死了。
这无异于一颗石子儿投入深湖,若是处理不得当,将会引起两国纷争。毕竟,陆子霖是从北曌返回的路上被杀的。
但……是谁有这个动机?
我能想到的,也不外乎眼前人。
我眸光一厉,寒声道:“六皇子对三皇子的死,有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摇头,“三皇兄死状凄惨,我不知道是谁下如此残毒的手。”
“哦?是吗?”我反问。
陆珉危或许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猛地抬眼望向我,面如死灰道:“皇上怀疑我?”
我不语。
他激动得浑身都颤抖起来:“怎会是我?我为何要杀三皇兄!”
“为何要杀?”我眉峰拧成一条线,“那六皇子与三皇子为何要来北曌?”
陆珉危闻言,身子一瘫。他那张脸本就看起来很显稚嫩,如今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更是我见犹怜。他双唇嗫嚅许久,甫腔调起伏地道:“不是我,不是我。皇上,我不会做谋害兄长的事,我与三位兄长虽都有争储之意,却还不至于龌龊到对手足下杀手,否则,这十年来,我与三皇兄又怎会等到来了北曌才……”
他话锋霎时一滞,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惊骇地看我半晌,颤巍巍道:“皇上以为,我是杀了三皇兄嫁祸北曌?”
我闭了闭眼,以示默认。
“六皇子,你可还记得,你的大皇兄,大梁曾经的太子殿下?”
陆珉危的眼神蓦地涣散开来,整个人都像被人抽去了筋骨,毫无气力地仰倒在椅子上。他张着嘴,急喘了几口气,死死地盯着我,问:“皇上都知道了?”
我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三皇兄竟将此事都与皇上说了?”
我仍是沉默。
他抱着头,痛苦道:“我也不想……当年,我还年幼,我根本做不了主,若是我不与他们联合算计大皇兄,我也活不到今日。”
我睨了他片刻,语气淡然道:“可六皇子却实实在在活到今日了,且还能与你三位皇兄一较高下。”
“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因为我母妃,母妃这些年积攒了一些朝廷人脉,所以我才能……我才能……”话到此处,他再也说不下去。
大殿中,一片瘆人的静默。
陆珉危合了合眼,睫毛上,似沾了些水雾。好一会儿,他才冷静下来,抹了把脸,看着我道:“皇上,我与三皇兄来访北曌,朝中几位重要大臣皆知,且二皇兄与四皇兄也是知晓的,三皇兄此番出事,回大梁后,我必会承受他人诸多猜忌,于我争储之路百害而无一利。再者,若是我杀了三皇兄,我不会将他尸首置于我门前,直接放到皇宫里,我更有立场向北曌问罪。皇上可曾考虑过这几点?”
我不置可否。
“现在三皇兄出事,我根本不知晓此人究竟是针对北曌还是大梁。从今日起,我愿意接受皇上的监管,直到查出真凶为止。”
“好,”我颔首,“六皇子是明理之人,如此,对你,对北曌,都好。”话罢,我宣来了温平,吩咐他将陆珉危带入京师衙门暂且安置,务必保障陆珉危的安全和起居。温平领了令,欲和陆珉危一同退下。我忽然又道:“朕有一事不解,未知六皇子可否作答。”
陆珉危顿下脚步。
“梁国昭睿帝去世已过十载之久,为何至今无人登基皇位?”
陆珉危神情涩然:“这……是梁国内部之事了,请恕我无法为皇上解答。”
他说得在理,我也不好强行逼问,便转了话锋:“那么,六皇子可知禅宗僧人来了晃都一事?”
他身形登时绷直,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我见他半晌不答,猜测他应当是不知晓的。否则,以他这种出神入化的演技,我只能说,陆珉危此人城府之深,当真令人叹绝。
我默了默,再问了句:“六皇子,你的大皇兄陆鸿煊,如今确实还在众生相里吗?”
他闻言一怔,木讷道:“是。禅宗高手如云,众生相从来都有进无出。”
“嗯,朕知晓了。”
一席话问尽,陆珉危微微弯腰施礼,随着温平退出了子正宫。
安排完这一桩事,我马不停蹄地宣了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以及都察院都御使进宫。陆子霖的死,我虽交代了温平着手调查,但事关重大,须得会同这三司大臣商讨应对之策。我能想到最坏的结果,便是两国因此交恶。倘若真成了这种局面,而沈珣的身份又真是公子珣的话,那梁国进军北曌几乎是不可改变的定局,届时,我该如何保住沈珣?
好在,从陆珉危的言谈中可以确定,如今梁国的内政并不稳定,想要出兵也不容易。如此一来,便有计可施。
我心中有了腹案,与三位大臣详说了一遭我的想法。三人一致同意后,我便遣高灿去寻一名才貌双全的女子来,安排入都御使冯映的府中,让他收其为义女。过段时日,再找个缘由,将那女子封为郡主,派去梁国和亲。此乃一计。
另则,我给那未曾谋面的梁国二皇子亲笔写了一封信,让暗卫丁大壮持我的手谕伺机带入梁国。这四个皇子各有野心,只要好生利用,必能事半功倍。
如此一番相商,不知不觉天色便暗了下来。我遣退了三名大臣,让高灿传了些简单清淡的膳食来,还没动竹筷,这厮就端上来一碗药。
我不明所以,问:“这是什么?醒酒的?你这奴才办事效率也忒低了些。”
高灿吞吐半晌,小声道:“不是的皇上,这是……这是治痔疮的。”
我:“?”
高灿红了脸:“皇上昨天夜里吃了太多辣椒,导致痔疮犯了。半夜您就在喊屁股痛,奴才没办法,只能让那陆公子守着您,去给您找大夫。结果……就出了这桩事。”
“等下,你是说,朕屁股痛以及船楼包厢的床上有血都是因为朕吃多了辣椒犯了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毛病,不是因为陆渐离那浑蛋侵犯了朕把朕当成男人使了?”
高灿被我一句话绕得头晕,好半天才傻愣地道:“皇上您在说什么呀,陆公子怎么把您当男人使了?您睡的那床上有血确实是因为这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毛病。”
“好了,别说了。”我起身。
高灿问:“皇上您去哪儿?”
我:“拿朕珍藏的八十米长刀出去砍人。”
当然,最终我也没砍成陆渐离,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我并没有八十米的长刀;二是……他来无影去无踪,我根本找不到他。气得喝了两碗治痔疮的药,我便回宫睡觉抚平内心的创伤去了。
这一夜,下了一场很大的雷雨。
我迷迷糊糊地做着梦,一个响彻天际的惊雷活活把我轰醒。我吓得在床上缩了缩,正准备闭眼继续睡,却听殿外传来了说话声。
有小太监道:“皇上已经睡下了,大人不能进去。”
我那阵儿神思混沌,还以为是梦境未止,冷不防地,便听见有人推开了殿门,由远及近地走到了我床前。我刚想回头看一看,那人却率先开了口,他道:“梁国三皇子出事,你让温平着手调查此事,把六皇子软禁于京师衙门,可知此举有多不明智?”
我周身一激灵,睡意顿时全无。
是沈珣。
他居然还敢夜闯我的寝宫。
我没说话,保持着裹紧棉被的姿势装睡。
他不依不饶,兀自道:“你本有许多选择,将陆珉危及时遣送回梁国,制造虚假人证,利用皇二子和皇四子的争位之心,转嫁风险,可使北曌全身而退。这是选择之一。或者,你也可第一时间封锁此事消息,暗中将陆子霖尸身送回梁国边境,假作刺杀之局,将所有不利的证据指向陆珉危。你当知晓,唯有被人相信的,才能称作真相。再不济,你亦可将我交给梁国……”
我听到此处,终是忍无可忍,掀开被子起身吼道:“沈太傅!”
沈珣一默。
我本已想好了许多凌厉的言辞要狠狠削下他的威风,诸如,我说过你再出现我就摁死你,再诸如你夜闯我的寝宫还试图说教你信不信我把你送去敬事房,再诸如你的意见和建议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反正我也不会采纳云云。
可这些话都酝酿在喉咙上了,我回头一看,生生被我咽了下去。沈珣站在离我床前一丈远处,仍是那袭墨绿色的长衫,两边肩头被雨淋湿了一小片,显示他来得很是匆忙。而他的右手手掌,像被烙铁烫过一般,血肉模糊,细小的血珠不断从他掌纹中溢出来,在手指尖上汇成细流,滴落在地。他只是淡淡地凝视着我,仿佛那伤口不在他身上,连半点异于平日的表情都没有。
我顿了顿,所有的怒气一瞬间烟消云散,满心满脑都是他为何会受伤。
我赤着脚下了地,缓缓走到他跟前,与他对视须臾。末了,我拉起他的右手手腕,问:“怎么伤的?”
沈珣欲缩手,我不让,他只得绷直了身子任我观察伤处。
“无碍,只是小伤。”
“小伤?”我挑了挑眉头,半蹲下来,用双手捧着他的手掌细细打量。这么近了一看,才觉得这伤远比我想象的严重。那表层上的皮肉,已被灼得有些焦黑,虎口的地方,甚至裂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我的心一颤,目眦欲裂地问:“这是戒鞭所致?”
甲大壮同我说过戒鞭的特性,上一回沈珣失踪后回转,身上也有类似的伤痕,是以,我约莫能猜出七八分。
“皇上……”他低声喊了我一声。
我抬起头,眸光不自觉带了几丝乞求:“沈珣,你到底瞒了朕多少事?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肯与朕真心相待。”
“这十年,我未曾欺骗过皇上。”
“那是因为你也未曾与我说起过你的旧事!”我语气激动。
沈珣拂了拂我的手,见我执着不肯松开,叹了口气,道:“等时机合适……”
“什么时机?你还要朕等多久?对朕坦白,当真如此难吗?”
“皇上……”
“你是不是公子珣?禅宗之人找上你,可是因为你当年在梁国掀起了战乱?”
“我……”他欲言又止。
我提高音量:“朕不许你再回避!你若胆敢再敷衍朕,朕就……”
我一句话未说得完,沈珣一个踉跄,别过头去捂嘴闷咳了好几声。我听得心窝子一揪,当即放缓了声音:“你身上还有多少伤?朕遣太医先来为你诊治。”
“不必了。”他哽了哽,苍白着脸色道,“过几日自然会好的,你不必担忧。”
“你……”我皱了眉头,涩然道,“朕有时候真的不明白,明明这十年来,你与朕相互扶持,是最为亲密的人,可为何每到这种时候,你就要用你的疏离将朕拒之千里,沈珣,朕在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丝毫的分量?”
“皇上。”他低声喊我,探手要扶我起来,我没动,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去碰了碰他的掌心,问:“还痛吗?”
他道:“不痛了。”
“嗬,怎么可能不痛,”我自说自话,“朕幼年时候,有一次过节,是什么节气朕给忘了,总归,那时候很冷,晃都下着雪。我府上的嬷嬷一连几日都给朕吃冷冰冰的馒头,朕着实吃不下,饿得狠了,就去不远处的大哥府上,想讨点热乎的饭菜。大哥那时正同他那几个妃子用午膳,其中有一个侧妃,似乎是姓乔,她盛了碗热腾腾的汤给朕。朕满心感激,正要接过,她却故意打翻了碗,把那汤全数泼在了朕的手上,那是钻心的疼。”
沈珣的手一抖,唇线紧抿着一言不发。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朕想起那场景,还是觉得疼。你这伤处,必是比朕严重多了。”我叹了口气,“你知晓这事后来是如何发展的吗?”
“不知。”他摇头。
我仰着脑袋道:“二哥来了。他见朕受了委屈,二话不说,一剑把那侧妃捅了个窟窿。那侧妃当场就倒在了血泊中。为了这事,大哥记恨了二哥许多年。随后二哥将朕带回府上,给朕做了满满一桌饭菜,还对朕说,这烫伤若疼得厉害,就自个儿舔上一舔,痛意可以缓和不少。我那阵儿还觉得,二哥是骗我的。”我眼睛一眨。
沈珣的语调倏变,不知所措地道:“皇上!”
我充耳不闻,一张嘴,便含住了他的手指。沈珣止不住地后退一步,想躲开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我用力拽住他,不让他如愿。舌尖一卷,将他的食指仔细包覆进濡湿的温热里。我轻巧地舔舐,将他指上鲜血尽数吞下,又似挑逗般,不舍地在他掌心流连。昏黄的烛火映衬着一线旖旎的水色风光,寂静的室内顿时溢满暧昧的气息。我极尽巧力地吮吸着,舔到他手腕处,我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沈珣许是身子发麻,猛地趔趄一步,用左手撑在了圆桌上。他的呼吸逐渐急促,在我愈发具有暗示性的动作里,他所有的防线正在一点点分崩离析。我装着视而不见,越加专心致志。沈珣握住我的肩膀,低声道:“够了。”
我不理他,辗转到他的腰腹上,用脸隔着他的衣衫轻蹭。我道:“那日,你说朕与那三皇子有过一夜欢好,朕若告诉你没有,你会相信吗?”
沈珣莫名眸色一黯,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紧紧拧起来。
我贴着他,缓缓站起身子,双手禁锢在他的腰间,唇齿落于他颈项上轻轻啃咬,我喑哑着嗓音道:“朕说过,朕的身子是要留给你的,朕对你,向来很少失信。”
话未尽,我便一边吻他的耳垂,一边摸索到他的衣带上。沈珣回过神,想要推开我,我抓准时机,将舌尖伸进他耳郭里一舔,他的手顷刻失了力气。
“太傅,朕今夜……想要你。”
一句话,催生出炽热的情欲之火。沈珣的身子霎时如紧绷的弓弦,僵硬着一动不动。我捧上他的脸,与他亲密地耳鬓厮磨。少时,我正欲圆了多年的夙愿,吻上他的唇,他却忽然搂过我的腰,蛮横地将我带得转了半圈,与他位置对调。我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用力把我压在了桌上。
我一怔,讷讷喊了句:“太傅。”
他深黑的眸子紧锁住我,其中没有多余的情绪,也没有多余的言辞,他便重重向我吻了下来。这力道太狠,不得章法,我被他弄得痛楚不堪,眨眼间,浓重的血腥味便沿着我俩抵死缠绵的唇齿蔓延,侵占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抱紧他,指甲用力地掐着他背上的血肉。沈珣吻过我的唇,我的鼻翼,我的眉眼,又滑至我锁骨处。我仰着头,难耐地发出一声闷哼。
此时,屋外一记雷声轰隆作响,我咬着唇,含糊道:“太傅,朕要你从今往后,都留在朕的身边。”
我不知,是我这句话触动了他,抑或是这雷鸣太过骇人,沈珣像是突然着了魔,从我身上蓦地弹开,一连退了好几尺,直直撞在了屋内屏风上。屏风应声倒地,顿时裂成了两段。我衣衫不整地支撑着身子坐起来,不解道:“太傅,你怎么了?”
沈珣神色茫然,睨了我许久,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我作势要去拉他的腕子,他却骤然转身,跌跌撞撞地朝殿外疾步行去。
我试图追上,不想,他比我快了一步,甫出殿门,他便回身将两扇门猛地一阖,把我隔绝在了另一方。我拍打着门框道:“沈珣!你做什么!快把门打开!”
无人回应。
我竭力大吼:“你听见没有,朕让你把门打开!你再敢忤逆朕,朕绝不会原谅你!”
还是没人应和。
我害怕起来,声音里不禁带出一丝颤抖:“沈珣,开门!你到底在想什么?来人!来人啊!”
半晌。
他异常嘶哑地回道:“皇上……”
我一顿。
“你听我说。”
我怒喝:“你先把门打开!”
“你听我说!”他加重了语气。
沈珣这人平常就不怎么接地气,甚少动怒,除了我耍流氓耍得过火时,他几乎就像个泥人似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无法挑动他的情绪。见他如此说话,我心头一时涌上不好的预感,抱住双肩,我在门前无力地蹲下身,闷闷道:“你说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缓慢地交代:“梁国三皇子出事,你且记好我先前与你说的三种处理方式。北曌与梁国素来没有深交,北曌没有理由去蹚这趟浑水。加之……”他默了默,“你可还记得你父皇早年决意出战大梁之事?”
“记得。”
“嗯。你大哥怂恿你父皇出兵,只是其一,你不知晓的,是你大哥曾与梁国皇二子有过协定,梁国在这一战中,助他剿灭你二哥及其部属,而他登基后,会划五座城池给梁国。你二哥领兵的十万将士里,有八成是当时的戍边守将秦涵的人,而那秦涵,正是你大哥暗中笼络了多年的心腹。现在,你可明白你二哥为何会死在洛川了?”
我一骇,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我按住殿门,眼中尽是氤氲:“你说什么……是朕的大哥……长孙述……与梁国合谋,杀了二哥?”
“是。”沈珣简单应出一个字,沉默片刻,又继续道,“我现在告诉你这些事,是要你明白,梁国不是可以合作的对象。你大哥当年欠下的五座城池,一旦梁国内乱终止,两国交恶必是定数。”
我攥紧了拳头,如鲠在喉,难受得我胸口隐隐作痛。
沈珣继续道:“我知晓你对亲情的渴望,但我再次提醒你,长孙傲不是你可以寄望的人。他与你父皇争了一辈子,最后落得满盘皆输,妻儿全为你父皇所杀,心中仇恨,并非时间可以消磨。我不改我对他的看法,我希望,你也能谨记这十年来我对你的教导,理智对待文宣王。”
“你说这些,是要做什么?”
沈珣良久不语。
末了,他从门缝里塞进来一沓纸。我迟疑地接过,借着烛火一看,上面清楚写着,这数年来,裴林一党欺上瞒下,买卖官职,草菅人命的罪证。我脑子里轰然炸响,不由得想起了那时在太傅府营地沈珣对我说,等到时机合适,他便会将这些东西交给我。
我不敢再想下去,把手上纸张一扔,站起来再次拍门:“沈珣,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是不是想离开朕?朕不准!你听见没有?!”
“皇上……”沈珣声音萧索,“臣这一辈子,机关算尽,也曾傲视天命。可到了今日,始知天意难违。与皇上初识之际,皇上的心性让我觉得熟悉,若那时,就能料到此后会与你生出这般难解的纠葛,我便……”
“你便如何?”
他没有说下去,转而道:“你是我这十年,唯一算漏的变数。我曾想将你的心性打磨得冷冽一些,但现在看来,你很好,有缺陷的,是我。”
“朕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皇上。”他低低唤我,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他将手按在我的手上,“今后,这北曌江山,恐怕要你一个人守了。这条路,很艰难,我希望,你能走得从容。”
“沈珣,不要……你不要丢下朕……”我埋着头哽咽,豆大的泪珠簌簌而下,沾湿了我的面颊,“你是不是累了?你是不是想休息?朕陪你一起离开可好?你带上朕,朕保证……保证不会再给你带来困扰。等你休息够了,我们便一起回来。我们一起,造一个河清海晏的梦,好不好?沈珣,你说……好不好?”
“河清海晏……嗬。”他难得地笑出了声,“我本不敢再做这样的梦,是皇上,让我安心梦了这十年。现在,梦该醒了。”
“不要……不要……”我无助地嗫嚅着。
沈珣抽离了手掌,似走远了几步,连带声音都变得缥缈起来:“这一次,臣要走很久……很远,就……不带皇上一起了。”
“沈珣!回来!”
我吼得撕心裂肺。殿外忽降一场倾盆大雨,将我的话音彻底淹没。我再也听不见他的回应,空旷而喧嚣的皇宫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满脸都是水迹,两行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帘,迅速湿透了我的前襟。我重复着拍门的动作,将双手拍得麻木红肿。我一遍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但这天地间,再无人回我一句:我在。
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过往种种,一时皆似走马观花,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五脏俱裂。
初见时,他冷清孤傲,说着:“你若不想再将自己的命运操纵在别人手里,唯有一个办法,这天下,你来主宰。”
再见时,他眼里有着不明显的笑意,说:“公主的头脑,似乎也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好使,还知道良禽择木而栖。”
他时常为我过火的举动生气,却又碍于身份,只能压抑着怒意吼一声:“长孙婧!”
他也时常因我对他的百般亲密而红透耳根,虽是竭力掩饰,我却知晓,他对我,并没有嘴上说的那般决绝。
他是这天底下唯一一个敢气得我跳脚的人,也是这天底下唯一一个敢把我扔出窗外的人,他说的字字句句尚在我脑海里回旋,他却已经全身而退。
留下我,独自做着和他生生世世、白头偕老的梦,醒不来,不敢醒来。
沈珣,你怎能如此,将朕一颗心,伤得这般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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