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不是墨绿色的衣衫,是高灿。
他见我这副形状,吓得大惊失色,跪行了好几步,到我跟前,拖着哭腔道:“皇上,皇上!您这是怎么了呀?”
我木然不语。
他又大着胆子握了握我的臂膀,喊我:“皇上,您说句话,您别吓奴才。”
我张嘴,嗓子哑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沈珣呢?”
高灿一滞:“太傅?太傅他……”
我定定地看他,像是一个失了心爱玩具的小女孩:“你见着太傅了吗?”
高灿忽然掉下泪来,一把一把的,哭得比我还凄然:“皇上,您到底怎么了?奴才没有见着太傅,发生什么事了?”
我望向殿门外,许久,一合眼,滚落了一脸的水泽:“他真的走了啊……他真的丢下了朕一个人……”
高灿茫然道:“皇上,您在说什么?方才奴才来时,看见小恒子倒在门外,奴才问他,他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何事。太傅……太傅他不是在翠庭轩吗?”
“翠庭轩……”我讷讷复述一遍,忽然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摇晃着站起身,快步走出宫殿,“翠庭轩,朕要去翠庭轩。”
高灿喊了句:“皇上您等等!”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用手替我遮挡着还未停歇的绵绵细雨。
我乘着马车出了宫,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不敢去思量沈珣是不是早已离开。待马车在翠庭轩门口停下后,我直奔二楼客房。彼时门未上锁,我一进去,便见一个小二正在打扫房间。我抓住他问:“沈珣人呢?”
小二不明所以地看着我,讷讷道:“谁是沈珣?”
我大喝:“住在此处的沈珣沈太傅!”
“哦哦。”小二被我震慑住,连声道,“那位公子早在昨日午后便已退了房,小的也不知他的去向。”
我的手一松,摸到屋中央的桌旁坐下,呆滞着一言不发。
高灿此时也跟着进了房间,见到这情形,一时呆立在门边,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
小二踌躇了片刻,小声道:“姑、姑娘,您是要住店吗?”
我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滚。”
“您说什么?小的没听清楚。”
“滚!”
小二吓得抖了三抖,当真是屁滚尿流地跑了。高灿关上门,本想来安慰我两句,可话在喉头噎了又噎,最终化作无声的叹息。
我就这样在沈珣落过脚的地方,一待就是一天一夜。其间,高灿叫了两桌饭菜,我半点也没动过。到了夜里,他将饭菜热了又热,生怕我饿着。每一回,他都要流一两滴眼泪来劝我,我只是不言不语,眼睛盯着某一处角落,连动都懒得动。
我深知沈珣此人,性子比寻常人决绝得多。他若执意要做一件事,那丁点也不会给他人留退路。他要离开我,那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一定能寻着他半分踪迹。一想到这些,我就实打实地痛得挖心挠肺,恨不得自己遇上他时,就把他活活摁死。
想我早年为二哥的死伤心,一度陷在对未来的无望里无法自拔。而今,那深入骨髓的感受却已称不得无望了,而是绝望。那年我与沈珣赌的一盘棋,我输了,依他所愿坐上了这至高无上的皇位。我以为,只要守住这太平盛世,我便能保他一世平安。可到了现在,我实在不知晓,我还要守这盛世给谁看?
我捂住脸,像被人掐住咽喉般,呼吸都变得困难。
如此颓然到了第三日,高灿看不下去,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强行要喂我吃米粥。我那阵儿已经临近虚脱,气空力竭。他喂我吃下一勺,我就呛得险些断了气。
便在这时,离宫已久的甲大壮回来了。
他一进屋内,对眼前情形没有半分表示,只跪到我面前道:“皇上,禅宗住持虚云,约您渡口茶肆一见。”
我闻言,强行打起精神来,蹙眉道:“禅宗?”
他回:“是。”
我忆起那夜听见沈珣与神秘人的对话,那人曾劝过沈珣与他一同离开。倘若,神秘人就是禅宗的僧者,那么,沈珣会不会……
念及此,我起身吩咐:“将所有暗卫集结在茶肆周围待命,朕,去会一会这禅宗的住持。”
“是。”
话说完,我迈步就走。高灿急忙赶上,手里还端着那碗米粥,说:“皇上,您再吃两口。”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气冲冲道:“不吃了!”
赶到渡口处,正是一日中太阳最为毒辣的时候。一条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两旁,摆着稀稀落落的七八处摊子,有卖果蔬的,也有卖胭脂水粉的。摊贩大多躲在阴凉处蔫蔫地打着盹儿,街上行人稀少,只偶尔走过一两个行色匆匆的江湖客,或是大户人家的家丁。而在一拱石桥旁的茶肆里,坐着一名与这慵懒景象格格不入的白衣僧者。他背朝街边,身形笔直,手持一串念珠,正神色泰然地望着一汪江河。仿佛这炎炎夏日,全然无法影响他平和的心境。
我问甲大壮:“是他吗?”
甲大壮神色凝重:“是。”
我沉吟一声,疾行进了茶肆里。落座在僧者对面,茶肆掌柜上前要招呼我,我抬起手,淡淡道了句:“春芽。”
掌柜点头,迅速地退开了。
我打量着白衣僧者,他五官俊秀,眉眼间尤其温润,眼角自然上扬着,哪怕是沉默不语的时候,也给人一种亲切之感。就像无数话本子里,迷倒了万千少女,一笑倾城的世家公子哥。唯一不同的是,他少了一头秀发……
我收回视线,也随着他一起望向风平浪静的闽江。待到掌柜上了一壶春芽,我自斟半杯,小嘬了一口,将土制的杯子放在桌上慢慢摩挲,率先开了口:“大师邀朕一见,难道为的便是赏一赏这闽江的起落吗?”
有人起了头,他这才缓缓转过脸来看我,水润薄唇边绽开一丝弧度:“贫僧虚云,见过北曌女帝陛下。”
“客套的话可以省了,朕没有那么好的心力。虚云大师,直入主题吧。”
“陛下指的主题,是什么?”
我微拧眉头:“沈珣在何处?”
“沈施主?”他反问一句,仍是保持着从容有度的模样,“贫僧并未见过沈施主。”
“是吗?”我眯了眯眼睛,“大师,你不是北曌人,可能不大了解朕的性情。朕对太傅沈珣,一向看得紧,还望大师能够惜命些。”
虚云不卑不亢,睨了眼我手中杯盏,又道:“听陛下言下之意,沈施主离开此地了?”
我沉默。
他再古井无波地道:“贫僧的确在这数月中,未曾见过沈施主。”
我眸色转冷:“那夜朕在太傅府花园里,听见有人与沈珣交谈,未知,那人可是大师你?”
“是贫僧。”
“那么,沈珣两次受伤,可是禅宗所为?”
虚云手中念珠转了半圈,片刻,他慢声道:“禅宗从未针对过沈施主。若陛下欲理清此事,贫僧恐怕须得从久远前说起,不知陛下可有听完的耐性与心力?”
我收在袖口里的手紧紧握了握,面无表情道:“大师请说。”
他的目光又移回闽江之上,声音愈发缥缈:“陛下可曾听说过鬼谷一脉?”
我微微颔首:“略有耳闻。”
“鬼谷一脉,是诞于千年之前乱世之中的一个学说派系,门人尤擅纵横学,智计无双。鼎盛时期,天下学士十有七八,皆是出于鬼谷一脉。而后,此派系历经岁月洗磨,早已不复当初盛景。如今的鬼谷门人由多变少,由明转暗。唯一不变的是,此派系的护世之心。这些人用自己的智计和善德,一直竭力维系着当政权力的稳定和平衡,阻止战乱的发生。”
这一点,我倒是不知晓,当初甲大壮也未曾提及。
虚云兀自道:“或许,陛下对这个深埋于历史中的派系并无认知,但陛下一定听说过一人。”
“谁?”
“公子珣。”
我脸色一白。
虚云道:“十三年前的梁国太子太师公子珣,便是鬼谷一脉的第三十四任掌令。”
我迅速在脑海中整合着之前听来的关于公子珣,关于梁国的种种线索,却到底无法将这些事与鬼谷一脉联系起来,我凝肃道:“方才大师说,鬼谷一脉的门人,致力于阻止战乱。但朕却在不久前听说,当年太子太师公子珣,叛离梁国皇室,助赫连一氏掀起了一场耗时两年的内战。”
虚云不置可否,只淡然道:“陛下既知此事,便也应该听说了河川之战。”
“朕知晓,《三国史记》中将这一役称为最无人性的战役。”
话至此处,虚云眼中蓦地黯然,带着痛色道:“的确……是最无人性的战役。”他忽然看向我,“陛下听过一句话吗?唯有被人相信的,才能称作真相。”
我一激动,不自觉地捏住了桌子一角。这正是沈珣这十年来,常常重复的一句话。
见我如此反应,虚云自顾自道:“陛下该是听过了。”他又转去睨闽江,“此战真相,贫僧相信会有人给陛下答案。贫僧现今只能说,公子珣从未背离过鬼谷一脉的初衷,他始终坚持着护世之心。若陛下识得公子珣,恐怕对他的评价,也非一两句话能概括的。”
“他……”我声音有些颤抖,哽了哽,才镇定下来,“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虚云定定望着我,半晌,才如透过我眼中的期许,看到了年月更迭中,那个早已消失的人。
“公子珣……是个有着卓绝智计的人。在世人眼中,他奸险狡诈,心硬如石。他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为将伤亡减到最低,他会毫不留情地牺牲必要牺牲的无辜者。或许,他手上的鲜血多过任何一个战场上的大将。无论面对多残酷的困境,他都能用他超卓的理智破局,而就是这份超卓的理智,使他走上了最后的末路。”
“什么叫……最后的末路?”我问。
虚云敛下眼皮:“他在最该为这天下尽一分心力的时候,选择了用性命为太子铺路。”
我浑身不可抑制地轻颤起来:“你是说,公子珣死了?”
虚云默认。
我恍惚道:“公子珣真的死了……那……那沈珣是谁?他为何十年如一日地看着那本有关梁国记事的书?他为何让朕将他交给梁国,说此举会让梁国皇室内乱?”
虚云不答我的问题,反而道:“当年梁国太子陆鸿煊,陛下定知晓他爱民如子,心性纯善。公子珣却认为,他身在高处,过多的良善会使得他瞻前顾后,葬送国运,所以,他铺了这条路,要磨灭陆鸿煊多余的人性。”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像是抓住了什么重点,可仔细一想,却又只剩一团乱麻。所有事件都残缺不全,无法组织成因果。我抱着头,脑袋痛得像是要炸开。我呼吸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下意识地抓住虚云的袖口,沉声道:“告诉朕,沈珣究竟是谁?为什么,公子珣对陆鸿煊,与他对朕,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他到底是不是公子珣?”
虚云面露怜惜之色,良久,他摇头:“公子珣已经死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讷讷地重复,不知该怎样表达心中疑惑。
虚云道:“陛下不必心急,贫僧会告知你事情始末。”
我看了眼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沈珣在哪儿?朕要见他。”
“贫僧说了,沈施主不在禅宗掌控之中。但他若离开,证明事情已无转圜的余地。贫僧答应过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陛下与北曌。”
“此话怎讲?”
虚云一直平和的眉目深拧成线,叹了口气,道:“这便是贫僧今日邀陛下一见的目的。”
我默然等着他说下去。
“还请陛下为了北曌与梁国的民生社稷,与贫僧一同返回西境禅宗。”
我一怔,渐渐松开了拽他袖口的五指。
“你说什么?”
他再次坚定地重申:“请陛下为了北曌与梁国的民生社稷,与贫僧一同返回西境禅宗。”
我顿了顿,坐直了身体,端出帝王之姿:“大师,你可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贫僧很清楚。”
“朕是一国之君,朕便是北曌的社稷。你让朕随你走,岂不是无稽之谈?”
“陛下……”
我打断他:“朕今日与大师一晤,只为一事,告诉朕沈珣的去向,告诉朕沈珣的身份,否则,大师莫怪朕翻脸无情。”
话罢,我朝身侧的甲大壮递了个眼色。甲大壮手上一动,半里内的树荫中,顿起一片肃杀之意。周遭的小贩与行人似有所觉,慌忙看了眼头顶,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便匆匆逃窜。这厢甲大壮正欲有所行动,虚云道:“陛下,不可执迷。”
最后一字落定,我只听甲大壮惊呼一声:“禅宗六法王!”
我还来不及琢磨这五个字的含义,便闻得茶肆四方发出几声瘆人的哀号。下一刻,七名暗卫包括甲大壮在内,都已经被忽然出现的两个僧人制伏。我心下一惊,但见处处飞鸟骤起,想是恶斗还在暗处继续。
“大师,你敢在晃都地界内对朕的人动手,可知意味着什么?”我语带威胁。
“陛下动杀心了。”虚云沉着应对,“不瞒陛下,此次禅宗众僧入世,便不曾抱过全身而退的念头。与其让这天下为一人所乱,禅宗众僧宁可血洒黄泉途,也势必力挽狂澜。”
“放肆!”我一拍木桌。
虚云合了一下眼:“还请陛下为苍生,为黎民,听贫僧一言,与贫僧走这一趟禅宗。”
说话间,不断有受伤的暗卫倒在茶肆外。我虽一早就知道禅宗这些人武学造诣高深,却也没想过,他们不仅难以应付,还胆子贼大,竟敢明目张胆地要绑我。今日只带这三十个暗卫,是我失策了。我正思索着后路,虚云却道:“只要禅宗擒住那人,自会将陛下毫发无损地送回北曌。”
我寒声问:“你们要擒的,究竟是谁?”
“是……”
虚云话音一滞,转瞬已有另一人接过了话头:“我。”
我一骇,扭头看向旁边一桌。不知何时,那里坐了一个人,暗红色的长衫,衣袂和袖口绣着卷云纹,一张铁面具,在刺眼的阳光下反射着熠熠冷辉。
正是陆渐离。
我诧异于他是何时出现在这茶肆里的,我竟半点也没有察觉。再看虚云的表情,他恐怕也正惊愕不已,包括一旁守着甲大壮等人的两名僧者,见了陆渐离,皆摆出了戒备的姿态,仿佛眼前是一头极其凶猛的野兽。
今日这皇历,恐怕当真不吉。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心神,极力处变不惊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陆渐离冲我弯弯眉眼,十分心平气和地举着一杯茶置于鼻下,吹了口气,又闻了闻茶香,说:“路过罢了,茶味太浓,是以驻足。”
虚云迅速调整了面色,很快又恢复成刚才那个古井无波的模样。他彬彬有礼地站起身,对陆渐离举着佛杖念了声佛号,温声道:“陆师兄,随贫僧回众生相吧。”
我手上一抖,打翻了桌上茶水。我看着陆渐离,不可置信地道:“你……你是梁国太子陆鸿煊?”
陆渐离不答。虚云也没有作声,目光紧锁住陆渐离的一举一动。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半晌,陆渐离低笑一声,睨着我:“怎么,你不是早已听过了我的所作所为,害怕吗?”
他当真是陆鸿煊……
那个在梁国三皇子和虚云口中,曾经心性纯善、爱民如子的梁国太子。可惜,一生多舛,受尽背叛,我曾说过,若我是他,时至今日,也不知会变成怎样的心境。
他曾在梁国活埋了八千百姓,此等作为,无论是谁看来,的确令人发指。然而,我却知晓其中真相。我摇了摇头,淡声道:“也不怎么害怕。”
陆渐离默然饮茶。
虚云道:“陆师兄,回头是岸。”
“人生处处苦海,何曾有岸。”
“苦不过众生苦,心有彼岸,即处处彼岸。”
“哈,”他站起身,“将你的佛法收起来吧。我既离开了那个地方,就没有再回头一说。”他转向我,面具下深邃的双眸越过虚云,直接胶凝在我身上。他带着两分调侃的笑意,轻声道:“那日让你等我,为何先走了?”
我想起那天在街市上的一幕,不由得脸颊有些发烫:“宫中有事。”
“嗯。”他应下一句,不再纠缠其中细节,只伸了手道,“过来。”
我怔了怔,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讷讷地走去他跟前。陆渐离嘴角一勾,旁若无人般,埋头靠近我耳畔,用酥人骨头的调调问:“没见的这几日,可又看了什么新话本?”
我咽了口口水:“没有。”
“哦?”
“最近事情太多,没心思去看新话本。”
他往我耳朵里呵了口气。
我脚下一软,闷着嗓子答:“就只回顾了一下枕头里藏的那本。”
“写的是什么?”他有些好笑。
“喀。”我瞄了眼虚云,“淫僧夜战十三妃嫔。”
众人皆无语。
那两个和尚明显佛心不坚,狠狠瞪了我一眼,随即闭眼念起一连串佛经来。
我也觉得这书名貌似太契合当下场面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陆渐离似笑非笑地瞅我良久,那意思,就像在夸我干得漂亮。罢了,他捋了下我的鬓发,甚是暧昧地道:“你一个人看,不会寂寞?”
我吓得要退开。
他已经紧紧拽着我说出了下一句:“下次,我陪你看。”
虚云扛到这儿,终于稳如泰山的表情裂了缝,沉声道:“陆师兄,自重。”
陆渐离斜眼看看他,又将视线收回来,小声说:“待会儿,你先与我说说书中细节,我看此书值不值得我们两人参考。”
我:“陆渐离,你……”
“现在,你告诉我,你喜欢听什么曲子?”
我呆呆道:“呃……《君归》吧。”
“好。”陆渐离柔声应下,从怀里拿出一条三指宽的丝巾,以极轻缓的动作缚在我眼上。我伸手要去抓,他却忽然点了我的穴道,说:“别动。这首词我恰好会唱一点,但记得不清楚,如有唱错,你帮我纠正。”
“啊?”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兀自道:“这场面,不适合你看。”
一言毕,身周风起,伴着陆渐离低沉而有磁性的嗓音,我听见了兵器交接的声响,以及,利刃入肉那一瞬,让人毛骨悚然的撕裂之音。
可是……
这世间万般,都比不得他这一刻在我耳边的浅唱低吟。
手掌心,纹命里,纵横交错成旧忆。
昔年执手,余温尚在,故人换宿敌。
不过台本离合,真假谁能分清。
半生醒,半生痴,尽负流年亦负卿。
雪白头,路难行,情字太诛心。
……
半日后,陆渐离总算让我双脚落了地。他将将一松开环在我腰间的手,我就迫不及待地扯开了遮眼的丝巾。入目处,没有茶肆,没有石桥,早已不在闽江边上的渡头。四周鸟语花香,罕无人迹。一条清澈的小溪潺潺穿过山林间,站在此地远眺,能看见云遮雾掩的山脚下,一方若隐若现的琉璃瓦。
我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打量陆渐离,这一看,骇得我一颗心霎时提上了嗓子眼。他背对着我,步伐不稳地走到一株青松旁。他身上衣衫像被透过水,湿了大半,衣袂处,还在源源不绝地滴落刺目的鲜血。他一只手扶在树干上,歇了口气,随后仿佛气力空竭似的,转身靠着树,滑坐了下来。
我忙不迭扑到他脚边,赶紧道:“你怎么样了?”
他合了眼,不语。
我颤巍巍地用手按了按他肩胛的地方,陆渐离像是痛极,闷哼了一声。我又急忙缩回手,愈发无措:“你伤在哪儿了?让朕看看。”
他仍是沉默。
我大着胆子,将他的领口扒开了一些。一个手指粗的血窟窿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那窟窿里还在不断往外冒着血,我手忙脚乱地想替他止血,可比画了好一阵儿,又着实不知该如何下手。陆渐离瞥了我一眼,又低头觑了觑,两指在伤口附近一点,那血顷刻止住了。
我左右想了想,伸手去掏怀里的东西。
然后,这种情况下,我竟掏出来一瓶大力金刚丸……
陆渐离的眼神顿时微妙起来。
我硬着头皮,没说话,扔了。
继续掏。
掏出来裴林捏造的沈珣嫖娼的告密信。
我又给扔了。
最后掏出来二哥留给我的那张方巾。
我迟疑须臾,终归把方巾塞回了袖口里。拉起自己的衣角,我试图撕一小段下来,给陆渐离包扎。结果,事实证明,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渣渣。我又把衣角扯到他跟前,想让他帮忙撕一撕。可我考虑他正伤重,让他出力似乎不大合适。无奈之下,我还是拿出了二哥的那张方巾。我仔细地看了又看,摩挲了一会儿,一咬牙,走到小溪边,将方巾浸湿了再拧干,甫走回来,替他小心清理着血迹。
一边清理,我一边落下泪来。
陆渐离望着我,低声安慰:“还没死,用不着哭。”
我抽抽泣泣地答:“不是,朕是哭这张方巾。”
陆渐离登时不想和我再交流了。
我不愿他误会,只得说:“这方巾对朕很重要。”
“怎么?是沈珣留给你的?”
“不是,”我摇头,“是朕的二哥,他……”
话说了一半,我实在不愿再给自己添两分伤心,索性不说了。陆渐离也不再追问,只静静让我擦拭他的伤口。处理完这一处,我本想继续解他的衣衫,可考虑到他和我并不是特别亲密的关系,到底还是没下得去手。我把方巾递给他,说:“剩下的,你自己来吧。”
他看了眼染成红色的巾帕,忽然问:“词可有唱错?”
我一呆。
这个人,心理果然有病吧……
我默了阵儿,也跟着像有病似的,回了句:“没唱错,你的声音还挺好听,有点像太傅,就是比他喑哑些。你若去街边唱曲儿,估摸也是个活路。”
陆渐离听我这么说,心情可能有点复杂,仰起头敛下眼睫,不再搭理我了。
我在他边上坐下来,保持着一掌的距离。看了良久远方渐沉的夕阳,低声道:“你时常这样受伤吗?”
无人作答。
我自顾自道:“朕听手下的暗卫提起过众生相,一层一地狱,让人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嗬……”他突兀地冷笑,“这形容,太肤浅了。”
我疑惑地看向他,以为他会描述一下众生相中的情形,然而只是这一句,便没有下文了。我只好又接道:“朕从陆子霖口中得知了你过往之事,朕不想做任何评价。身在天家,或许,早该明白天家之中的寡情与无奈,可世人常常如此,但凡不是刀割在自己身上,便能振振有词地训诫他人作为。你曾数次救过朕的性命,朕也未曾对你有所回报。往后,只要你不损北曌利益,不做有害太傅之事,朕可以庇护你,不被禅宗所擒。”
半晌。
陆渐离定定地望向我,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噙着一种我捉摸不透的情绪,让我内心发怵。我本能地想要退后一点,他却忽然道:“你庇护我,是因为我救过你?”
“是。”
“只要我不做有害沈珣之事?”
“是。”
“如若我做了呢?”
我选择静默。陆渐离此人,我本就看不透,对他现今的目的,我也半点都不知晓。况且,他武学高深莫测,又不忌讳我一国之君的身份。我怕我在这荒山野岭,一个没合他心意,就被他咔嚓了。最重要的是,他刚打完架,看样子估计还是打输了落荒而逃的,现在心情肯定不怎么愉悦。
我咬着唇,摆出很难抉择的模样来。
陆渐离目光炯炯,看我就像没穿衣裳一样,一眼就能到达心底。我神情恍惚地躲避他的视线。片刻,他又道:“那如果,沈珣才是禅宗要擒的人,你会如何?”
这个问题,就不用思考了。
我严肃道:“你可知朕为何会坐上皇位掌控这天下?”
他貌似懒得接我的话。
我便自问自答:“朕要造一个河清海晏的梦,让沈珣一生活在这个梦中,平安喜乐,无怖无忧。他是朕坐上这个皇位的理由。”
陆渐离莫名眼神一黯,别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颇为尴尬,干咳了一声,道:“既然话已说到此处,朕免不得想问一句。虚云与陆子霖都曾说过,公子珣已死,那……沈珣究竟是谁?他与你,是何关系?”
他不答。
“沈珣……现在身在何处?”
许久。
陆渐离不带感情地回:“他不会再出现了。”
我蓦地站起身,语气中夹杂着不可遏制的怒意:“你说什么?!”
“你现在离开我的视线,还能保住一命。”
“陆渐离!”我大喝。
他云淡风轻地说:“我数十声,你若还在此地,明日晨起,北曌便要国丧。”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
他却已经数了第一声。
我虽只与他短暂接触了几回,却也明白此人心性早已不是最初的陆鸿煊。他喜怒无常,做事亦有狠绝的一面,譬如,当时花千颜的死……
我想到此处,禁不住一激灵,听他已经数过了一半。无计可施之下,我只得先行离开,至于后续,再另作打算。
我气冲冲地“哼”了一声,拔脚就走,不再回头。
沿着一条只足一人通行的小径穿过茂密丛林,眼前豁然开朗。两座光秃秃的山坡中间,延伸着一道宽阔行路。路上有车过的痕迹,不远处,还立着一间简陋的茶寮。路的尽头,便是繁华的晃都城。
这一眼过去,也知路途不近。我再次暗骂了一遭陆渐离,提起衣摆,狼狈地顺着山坡壁滑至大道上,鼻子一边喷气,一边愤慨地向前行。
还说什么要庇护他,回头就叫禅宗杀他个片甲不留,渣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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