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疲乏得不行,一时也顾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在大道中央,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咽了口口水解渴,我冷不防地抬眼一瞅,但见一条火龙自山脚的方向迅速靠近。约莫离我还有两三里时,我便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扯着嗓子号:“主子!主子!你在哪儿啊!”
我一激动。
这不是高灿吗?
这货虽然从开始服侍我,就没干过什么有建树的事,但在这种关键时刻,他还是突出了其无可取代的重要性。我顺了顺胸口,等到那串火光再近了些,才有气无力地高喊一句:“朕在这儿。”
整个队伍一停,我还以为这伙人是要掉头时,还好,他们十分有良心地朝着我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离得近了,我才看清是高灿领了十几个暗卫来找我。这厮一见着我,喜得像是见了亲爹,跪在我跟前,又是拜苍天,又是抽鼻子,不停地道:“谢天谢地,主子你没事!谢天谢地啊!”
他连说了七八遍谢天谢地,我听不下去,摆了摆手阻止他:“还是谢朕治国有方,这路上没有山匪趁夜打劫吧。”
“是是是,”高灿笑得满脸肥肉堆积,“皇上治国有方,皇上治国有方!”
我白了他一眼,扶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向仅有的一匹马走去。
“你怎么来了?”
他跟在我身后回:“皇上,中午您赶去赴约,奴才怕你没吃饱,就擅自跟在了后面。幸好奴才跟去了,才看到那令人肝胆欲裂的一幕。”
我顿了顿:“禅宗之人可还在渡口?”
“不在了,”高灿一脸惊吓过度的模样,白着脸说,“十八个高僧和那陆公子缠斗。那场面,简直直逼写书人手下的话本子。您是没看到,陆公子一只手抱着您,时时险象环生。”
我哼了一句:“活该他被吊打,满身都是血窟窿。”
高灿道:“可禅宗之人,死伤更为严重。十八个人,当场就被陆公子削了十二颗头。”
我说不出话来。
“还有两个重伤,胸前这么大……”他用手比了个南瓜大小的圈,“这么大个洞。”
我呆了一呆。
高灿叹息道:“估摸是活不成了。那住持大师虚云,看样子也伤得不轻,最后要不是他一个师叔拼命替他挡了一招,用那什么索命链把陆公子捅了个对穿,恐怕那两人都要丧命。”
“陆渐离……如此变态?”我讷讷道。
高灿附和:“变态!真变态,您问问这些暗卫,哪个不说他的武力值变态。”
我冷静了一阵儿,沉下面色加快了脚步:“回宫,朕要全城搜捕禅宗之人。”
“是。”高灿抹了一把额边汗,忽然“啧”了一声,又道,“对了,皇上,那虚云大师离开前,让奴才给您捎句话。”
我正欲上马的动作一滞,半回头道:“什么话?”
“他说……”高灿拍着脑门想了会儿,恍然道,“他说,沈珣不是公子珣,是从前的陆鸿煊。”
我整个人一僵。一股凉意从四肢百骸开始蔓延,顷刻间,背上已起了层冷汗。无数线索在我脑中串联成一个最为荒唐的可能。我不敢相信,像被人扼住了咽喉般,急促地喘息起来。
高灿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还在一边埋着头用拳头砸自己掌心,一边喃喃:“那个大师这话是什么意思?出家人说话,都这么不清不楚的,太傅不就是太傅吗?陆鸿煊又是谁?”
我晃了晃。
高灿看了我一眼,一吓,忙问:“皇上,您怎么了?”
我虚脱地挥了挥手。
高灿左顾右盼一番,又道:“皇上,那陆公子怎么没有同您一起呀?”
我不语,连带颊边也滴下冷汗来。
高灿甚是惋惜:“陆公子对皇上实在不错,每次皇上有危险,他都会及时出现。而且,他可是皇上错认成太傅的第一个人,奴才还想着,要是太傅不在了,也许陆公子能安慰安慰……”
他话还没说完,我一把掐住他的肩膀,音调起伏不定地道:“你说……朕将他错认成太傅,是怎么一回事?”
高灿或许是被我掐得伤了皮肤,龇牙咧嘴地回:“就是……就是,哎哟……”
“快说!”我低喝。
他忙不迭解释:“那日在船楼上,皇上喝醉了,把那三个粉面小生当成了太傅。可皇上一摸他们的胸,就不知怎么又晓得了他们不是太傅。后来皇上冲出包厢,遇上了陆公子,也摸了陆公子一把,就把陆公子当成太傅了。”
我屏住呼吸,过往所有的疑惑都在这一刻顺理成章地有了答案。
沈珣和陆渐离从未同时出现过,陆渐离也从不肯揭下面具。那次太傅府失火,沈珣离奇失踪后回转,我每每问起他那段时间的遭遇,他面色总是恍惚,想必便是因为陆渐离的缘由。而沈珣身上两次皆有禅宗留下的伤痕,虚云说,禅宗针对的,从来不是沈珣……
我脚下不稳地退了一步。
高灿探手要扶我。
我将他挥开。定了定神,我颤着声音快速吩咐:“你现在立刻回宫,传朕口谕,让温平全面封锁今日渡口之事,搜捕非晃都本地的所有僧人。另外,通知裴林,说朕感染风寒,需卧床数日,让他全面主持朝中事宜。”
高灿默默复述着我说的话,恨不得拿个小本子记下。
我也管不上他到底记没记清楚,转身便往陆渐离落脚的溪边跑去。
高灿道:“皇上,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说着,他便要带人追上来。
我大吼:“站住,不许跟来,所有人现在给朕回宫去!”
高灿迟疑须臾,终归不怎么放心地答:“是……”
他带着暗卫准备掉头。
我跑到山坡底下。
“等等。”
高灿大喜,一溜小跑冲过来:“皇上,您终于发现奴才是您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了吗?”
“你停下,叫个暗卫过来,把朕背上这坡去。”
高灿很失望:“哦。”
夜风簌簌,银辉漫洒。
我疾奔在下午走过的小径,也不知怎的,明明白日走过时,还非常平坦,眼下折回,竟有如此多的石头挡路。我夜里眼神不好,一连摔了好几跤,爬起来,满脸皆是水泽,也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鬼述逸闻》里,有过这么一段真假难辨的故事。
久远时候,天上的司战之神与王母座下的一位掌乐仙子相爱了。原本,天上的规矩还是很开放,两个神仙看对了眼,双修个千千万万年也不是什么触犯天条的事,有甚者,千千万万年后大家感情淡了,还能和平分手。
可这一对难就难在,这一代的司战之神……是个女的。
仙子也是个女的。
这就比较尴尬了。
像我等凡夫俗子,眼界大多不怎么宽泛,对同性产生感情这种事,一向是嗤之以鼻,若遇上文绉绉的老古董,还会言辞激烈地嘲讽斥骂两句。
不过,这天上都是些神仙,想来也该比凡人的度量大上两分。
可,这明显是我等对神仙的误解。
大部分的神仙,还是相当有红尘气。
这一对的事情被捅出来,遭到了在凡间一样的对待:白眼、讽刺、手段激烈的威逼。最后王母受不了大众压力,私底下把那掌乐仙子逼死了。司战之神想不开,也一度要寻死,可她好歹是打仗的,特别有用,王母不能让她死,否则就亏大了。于是大家轮番上阵守着司战之神,开导她,如此过了好几百年,司战之神突然不寻死了。大家刚松了一口气,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发现,另有一个“掌乐仙子”出现了。
这个掌乐仙子不管是从气态还是举止上,都与曾经的伊人极为相似。且她住在司战之神的府邸,两个人还经常关在房里对话。王母觉得大事不妙,猜测司战之神是不是用了什么禁术复活了掌乐仙子。某一日,趁着她俩在私语,王母带人冲进了司战之神的房中。结果,大家发现房中竟只有司战之神一人。
这下王母悟了。
司战之神这么多年,都没能忘了掌乐仙子,思念成疾,她毫无意识地模仿起掌乐仙子的一举一动,成了另一个掌乐仙子。
此事,是个悲剧。
就如同当年陆鸿煊与公子珣的相遇。
虚云说,沈珣不是公子珣,是从前的陆鸿煊。在陆鸿煊内心深处,他定是对公子珣有着入魔般的执念,这个曾经让他视为师者,认定能一同匡扶天下的人,最后将他逼入绝境。
而在受尽背叛,“死”了三次以后,他成了现在的陆渐离。
喜怒无常,再无任何血性。
他是沈珣,他也是陆渐离。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小溪边。一抹月色映照中,那个身着血衣的人,还合眼躺在青松下。他手里紧紧拽着我给他的方巾,身下的黄土,浸染了他的血色。我想起陆子霖那夜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尖刀,狠狠扎入我胸腔,痛得我肝胆俱裂。我紧紧拉扯住衣衫,才堪堪按捺下自己险些失控的情绪。
我从未设身处地去想过陆渐离的遭遇,只因他不是我看重之人。今日我方知晓,我曾穿越了时间的间隙,与旧年梁国的太子陆鸿煊如此接近。他伴了我十年,我却从未打开过他的心结。
那本蓝皮的书,该是承载了沈珣怎样的绝望与无奈。
渐离渐离,沈珣又该是他怎样想极力抹去的过往。
我慢行几步,忽然胸口像破开了一个大洞,撕心裂肺。我再也控制不住,狂奔去他的身边,紧紧拥住了他。
陆渐离承了我这一身的重量,轻颤着闷咳了一声。
我不管不顾,把头靠在他肩头,豆大的泪珠瞬时砸落。
陆渐离默然许久,冷冷道:“你怎么回来了,我不是说……”
我插了话:“对不起。”
“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哽咽着重复,“你不想让朕问的事,朕便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问。等你有一日想说了,你只需明白,朕一直都在的。你经历的绝境,朕不在你身边,已不可挽回。朕只是庆幸,能在这十年里,看见曾经的陆鸿煊,是个什么模样。从今往后,朕会陪着你,把你失去的,都找回来;把你的心,一点点缝合。朕只想你答应,不要让‘沈珣’消失,不要让陆鸿煊真正成为历史,可好?”
陆渐离冰冷的身体没有丝毫反应。
半晌。
他突兀地在我耳侧冷笑了一声。他将我推开些许,面具下好看的眸子细细盯了我好一会儿,旋即,他只手掐上了我的脖颈。
“哦,你现在是自以为是地以为看透我了?”
我抿着唇,不答话。
他又笑:“怎么?这眼神,是怜悯?还是在看你的沈太傅?”
我不语。
“当真令人厌恶。”
不带情绪的一句话道出,他指上加重了力道。我仰着头没有反抗。直到命悬一线时,他甫松了手劲。我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喘了数声,还来不及说话,他便摇晃着站起来,与我错身而过。
“我不是沈珣。”
我回头看着他。
他又走出了半丈距离。许是伤势的确太重,他终归支撑不住,踉跄着要倒下。我这遭动作极为麻利,一个弯腰钻到他手臂底下扛住他,顺从道:“你不是沈珣,也无妨……沈珣、陆渐离,只是一个名字罢了。你救了朕几回性命,今日若不是朕,你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现在,让朕带你去找大夫,好不好?”
他搡我:“走开。”
“朕不!”我很倔强。
陆渐离一噎,扭头看了我半晌,说:“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有些时候很讨人厌?”
我仔细想了想,认真答:“真没觉得。你这么认为?”
“嗯,我这么认为。”
“那你还三番五次地撩我,摸我身子,假装要亲我,下午还说要与我一同看不可描述的书,为什么?”
陆渐离有些梦幻地别过了视线。
我扶着他慢慢往大道的方向走,追问道:“那你觉得朕什么地方讨厌?”
陆渐离沉默少时,道:“你说‘朕’这个字,特别让人讨厌。”
“哦……”我谦虚谨慎道,“那我说‘我’,你能让我再摸下你的胸确定我有没有认错人吗?”
他:“滚!”
陆渐离伤得的确很重,走路都是一飘一飘的,完全没用什么力气,全靠我这弱小的身板充当马匹运输他。好不容易把他带到晃都城外,天色差不多已经蒙蒙亮了。我前胸后背的衣衫都被汗湿透,整个人处在脱力的状态。我着实走不动,站在城墙底下弯着腰喘粗气。陆渐离就这么一只手撑在我身上,眼神还特别嫌弃地望着我。
我哽了哽,气息不稳地道:“假设……朕……我是说假设,如果我和你现在躺在这地方,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陆渐离不屑道,“半个时辰内,就会有禅宗之人追到此处。”
我大惊:“他们眼线这么多?”
他不语。
我又急喘两口气:“那么,你还能打吗?”
陆渐离一愣,低下头觑我。
须臾,他道:“能。”
“能打几个?”我问。
“打一个和打一百个都是一样的。”
我立时喜出望外:“真的?”说着我就要坐地上。
陆渐离一脚踢上我的屁股,把我踢得直直站起来。我正要龇牙,他道:“反正都是一样被人打死。”
我蒙了一阵儿,木讷地走过去拉起他的手掌,仔细打量。
他问:“你做什么?”
我:“没什么,就是看看,你居然会说笑,有没有哪里中毒。”
陆渐离闭了闭眼,抬头睨了眼东边破云而出的红霞,又将视线移到我面上:“现在,进城,找个地方落脚。否则,你就自己跟着那群秃驴回禅宗吧。”
我一抖,咬牙点点头,又去搀他。
彼时,守城的侍卫正在交接,出入城的盘查都比较松懈。我和陆渐离一路畅通无阻,直进了城中奔去寻大夫。天色尚早,街道两旁的商铺大多还未开门,一条青石板路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少数几个挑着担子的小商贩在往东边的集市赶。我和陆渐离不紧不慢地走着,两厢沉默。
许久,我终于耐不住这气氛,为了提神,找着话题道:“朕治下的晃都,你觉得如何?”
他懒得搭理我。
我又恍然:“哦,你也在这儿待了十年,怎么说,如今这晃都的景象,你有一半的功劳。”
他蓦地停下来,语气冷硬地道:“我不是沈珣。”
“好好,你不是沈珣……”果然经历了那般的绝境,这人心理是有些毛病。我耐着性子:“那么,晃都比起梁国的都城,如何?”
“你是想逼我对你动手吗?”
我:“那倒也不是。”我摸了摸鼻头。
他道:“别摸了。”
我:“啊?”
“你鼻子本来就难看,又不挺拔,再摸就成猪鼻子了。”
“陆渐离。”
“怎么?”
“你要不是武功比我高,我现在就按你在街上……”
“强吻我吗?”他抢白。
这厮比我还流氓。
我舔了舔嘴巴:“美得你。”
又走了半条街,总算看见一处医馆。我松了一口气,带着他加快步子朝医馆去。
“我们就先在这里落脚。”
他不置可否。
我想起一事,又问:“陆渐离。”
“做什么。”
“禅宗之人,为何要擒我?”
他默了默,半眯着眼道:“因为你尚有用处。”
“所以,他们是要用我,引你回禅宗?”
想必是被我说中了,他不再言语。
我和他在医馆门前停下来,我放开他的手,站直了凝视着他,半点玩笑意味也没有,肃然道:“那么,若我真被擒去,你会去禅宗救我吗?”
他与我对视少时,转开了目光。
“不会。”
“你怎么不敢看着我说这话?”
他看回来:“你废话怎么如此多?去敲门!”
我:“好吧。”我走出两步,手刚举起,我又扭过脑袋,“对了,陆渐离。”
“干什么!”他险些压抑不住怒意,一只手按着胸,某处伤口又渗出血来。
我指指他的耳朵:“你和太傅倒是挺像,一害羞就红耳根子。”
“长孙婧你敢再说一个字,我让你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我:“哦。”
大力拍了半盏茶的门,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丈才慢悠悠地开了门。他揉着眼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这么早,是谁……”
我没等他说完,就扶着陆渐离走了进去。医馆内暗沉沉的一片,因为窗户紧闭,此时屋中透不进光,唯有三盏烛火照明。两面墙边,整齐地摆放着药柜,正对大门的方向,是通往后院的走廊。
我将陆渐离扶稳站定,转身扯下腰间的玉佩,问:“您是大夫?”
他还在揉眼睛:“是。”
“此人身上有伤,您替他诊视一下。另外,您这儿有隐秘一点的客房吗?”
他不解:“您这是?”
我将玉佩递到他手上:“落个脚罢了,你看是否方便。”
老丈想来是个见钱眼开的明白人,打量了一眼我给他的玉佩,登时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有客房,有客房,您二位随我来。”
“嗯。”
我和陆渐离互看一眼,跟了上去。
转入后院,又走了条迂回曲折的长廊,甫至这院落最北边的一个小厢房。厢房估摸是许久没有人住了,房梁上结着大大小小的蛛网。老丈一边唤来自家老婆子打扫,一边推门迎我们走了进去。屋中灰尘重,扑了我一脸。我没陆渐离的面具护着,呛得半晌说不出话。
老丈也一边咳一边道:“您二位等一下,老婆子手脚麻利得很,很快就能打扫好。”
“好。”
我应下一声,抬眼去看陆渐离。他背对着我俩,一言不发。我上去用手指戳了一下他,不料,他就像一座山般,轰然倒地。我本能地往他跟前一挡,没挡住,瞬间被他压在地上。我“啊”了一声,随即偏头吐出一口水。
我的个亲娘哎……
两炷香后,陆渐离总算躺在了焕然一新的床铺上。那阵儿他已经陷入昏迷,老丈坐在床边替他诊脉。我端着一杯茶,不断揉着被压平的胸口,疼得手脚直抽搐。好一会儿,我道:“他怎么样了?”
老丈神情相当凝重地捋着胡子。
我怕岔了他的思路,不敢再问。
大致半刻钟后,老丈忽然掀开了陆渐离的被子,手忙脚乱地解他的衣裳。因他肩上的血将皮肉与亵衣黏在了一块儿,老丈又唤来老婆子,拿了剪子才将衣裳剪开。层层血衣一剥,陆渐离满身的伤无所遁形,顿时展现在我们三人眼前。老丈和老妇人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我也是看得双目通红。
老丈指着陆渐离道:“这、这是……这是怎么伤的,怎么这般严重。”说话间,他就忙不迭拿起摆放在一旁的药罐子,一整瓶一整瓶地往陆渐离伤口上撒。
我按了按眉心,瓮声瓮气地问:“这些伤,可严重?”
“怎么不严重!”老丈语气拔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受了什么酷刑,才伤成这样。”
我沉默不语。
老丈一边处理,一边自顾自道:“少说也有七八处伤了筋骨,还好是没伤到脏腑,不然他撑不到这个时候。”
“能治好吗?”
“嗯,这皮肉伤将养个把月,倒是能好个七八分。不过……”
“不过什么?”我甚是紧张。
老丈忽然小心翼翼地瞥了我一眼,犹豫了片刻,问:“姑娘,这伤,该不会是你给弄的吧?你该不会是他的仇人?”
我哭笑不得:“我要是他仇人,还能带他寻医?您多虑了。”
“哦哦,那就好。”老丈放下心来,又着手在陆渐离的伤处。末了,他叹了一口气:“你看他这一身新伤旧患的,若我没估错,他恐怕隔三岔五就要这么伤一回。伤了也没好好医治过,许多伤口都曾溃烂感染。喏,这处,像是被火石砸烧过。”
那是陆渐离在太傅府上替我挡下着了火的木头。
“喏,这处,像被什么兵器捅的,兵器上还有倒刺,拔出来时,连带血肉,都要剜掉一块儿的。”
我一呆。
“还有这些,到底是什么伤的,像是烫的,又像鞭痕。”
是戒鞭。
我捂了嘴,眼中不自觉起了层蒙蒙水雾。
老丈见我如此,拍了拍我的肩,道:“你也别太担心了,你们既然来了我这儿,我就会想办法治好他的。”
老妇也低声安慰我:“小姑娘,放心吧。”
“嗯。”我点点头。
老丈继续道:“最棘手的,倒不是他表面上这些伤口,是他的内伤。依我看,这公子恐怕早些年很是遭了些难,身上多处骨节都是错了位的。换作常人,怕是连行走都有些困难。唉,不知他是如何撑下来的。”
是众生相……
那个地狱一般的所在。
这么多年,我竟不知,在他身上,有这么多的伤口。难怪他是沈珣时,最是厌恶雨天,想来,每到刮风下雨,他的身上便疼得厉害吧。我深呼吸,实在不忍再看,回身走到桌前,颤巍巍地摸了杯茶水来喝。
待得老丈将他身上伤势处理完毕,他又叮嘱我这几日千万守着陆渐离,若发起高热,只怕情况会非常不妙。我定定地颔首,他又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才说去熬药。我谢过他们老两口,目送二人离去后,我甫阖上门,走回了床前。拖过一张凳子坐下,我将被角牢牢实实地掖在陆渐离肩下,盯着他那张铁面具沉思了许久。我想伸手去揭,可动作停滞在半空,到底还是作罢。
如他这般,遮住自己的容貌,也许不是为了掩盖什么,而是为了遗忘什么。他既不愿想起,我又何必生生去揭这处血淋淋的疤。
摇了摇头,我握住陆渐离的手,在他手腕上过药的地方轻轻吹了吹,仿佛这样做,能减轻他的痛苦。陆渐离没有丝毫反应,便连呼吸,都显得短促而微弱。我生怕出什么差池,目不转睛地守着他,一守便是整整一日。
我本也熬了一夜,又拖着他从山上走下来,早就筋疲力尽。入夜后,我给陆渐离喂了老丈熬的汤药,便在床畔上,趴着睡着了。
这一睡,我做了一个梦。
近来这几年,我做梦向来单一得很,都是变着花样和沈珣卿卿我我,弥补我现实里求而不得的苦痛。但这一回,我却实实在在做了个很苦的梦。
很苦……
我梦见十三年前梁国中的光景。梦见梁国的太子不叫陆鸿煊,叫沈珣。梦见陆子霖曾经描述过的字字句句,都在沈珣身上重演。我感同身受地体会他一次次的失望,这些失望,足以让一个人万劫不复。
我穷尽全身气力要改变这些既定的事实,却徒劳无功。这种庞大的无力感将我吞噬,让我痛哭出声。
我陷在这梦境的泥沼里无法自拔,直到有只手在我脑袋上拍了好几下,我才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抬起头一看,陆渐离面具下的眼睛正紧锁住我,似是皱起了眉头。
他默了默,问:“你哭什么?”
我抽泣了两声,慌忙举起袖子擦了擦,坐上床沿。
“你醒了?”
“嗯。”
我没止得住自己的情绪,眼眶里还是湿漉漉的一片。
他的眉头皱得愈发紧:“怎么了?”
我哽咽了一下,扑进他怀里。
我道:“往后,我都会好好护着你,再不让你受一分苦楚。”
“好好护着我?”他轻蔑地笑笑,“是护着我,还是护你的沈珣?”
我仰起头:“若是沈珣,朕以千军万马护他。梁国之人,再难伤他分毫。若是你……”
“如何?”他的眸光微微闪烁。
我认真道:“朕以自己护你。朕会挡在你身前,所有刀兵,都会先染上朕的血,才有机会近你的身。”
“你……”陆渐离瞳孔一缩,抬起手来像是要握我的肩膀,可还未碰上,手又垂了下去。他忽然冷笑:“嗬,旧年也有一个人,曾说过与你相似的话。”
“谁?”我擦鼻子。
他沉默良久,甫答:“我的长姐。”
陆伶公主。
那个在河川之战中,为保公子珣,一剑当胸刺向他的亲姐姐。我已不想去细思这些过往到底给陆渐离留下了怎样不可磨灭的创伤,只点了点头道:“的确,现在说这些并没多大用。”
我转移了话题:“你感觉可有好些了?”
“嗯。”
“白日你突然晕倒,也不事先打个招呼,差点把朕……”
他冷眼觑我。
我尴尬地改了个口:“差点把我压死了。”我揉了揉胸,还有点隐隐作痛。
陆渐离顺着我的手看去,似笑非笑地撑着身子半坐起来:“看样子,我也没有多重,你这尺寸,依旧傲人。”
“是吗?”我激动起来,眼泪一下子就收回去了,“你可知晓我吃了多少木瓜想讨好你吗?”
“讨好我?”
“呃……另一个你……”
“长孙婧……”
我反应过来踩了他的雷区,想不动声色地滚下床开溜。陆渐离何等机智,一把就拽住了我的腕子,我刚想高呼“这是别人的床千万别见血”,话还没出口,一阵敲门声便响了起来。老丈在屋外道:“姑娘,我备好了那公子泡洗伤口的水,你要是没事,我和老婆子就抬进来了。”
“快请进!”
这救星,来得及时!
我对着陆渐离吐了吐舌头,跳下床一副正经人的模样站定。陆渐离松了手,又装死地躺了回去。
老丈推开门,左右打量了一番,便和老妇人一同将水抬了进来,放在空旷处。末了,他走来观察了一遭陆渐离的情况,又嘱咐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他,方才离开。我送他们到门口,随后一回头,发现床上已经没有陆渐离的人影了。我一惊,四下一望……
这厮可以的,居然这么快就已经泡进了桶里。桶边,还有一条他褪下的贴身裤头。
我咽了口口水,以防出丑,及时按住了鼻子。
陆渐离此时正倚靠着桶壁,墨色的发披散下来,随意搭着。他白皙而精壮的后背赤裸裸地占据着我的视野,让我舍不得移不开目光。水汽升腾着,不过片刻,就将屋中烛火笼上了一层旖旎的雾气。
我怕再待下去真会大出血,急急忙忙背过身,道:“要不你先泡着,我估计你也饿了,我去给你……”
他打断我:“怎么,你不是一向有色心有色胆的吗?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反倒要临阵脱逃了?”
“话不是这么说,毕竟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嗬,那你这个黄花大闺女,敢不敢同我一起泡……”
他说着一回头,顿时噎住了。
我特别痛快地脱得只剩了一件兜肚,相当干脆地应下了他的邀约:“好啊!”
陆渐离估摸是没想到我真这么奔放。然后,我就在他还没回过神之际,已经一脚踩进桶里了,溅起的水花糊了他整张面具。陆渐离闭眼深吸一口气,凉凉道:“论脸皮厚度,你实属天下第一。”
“谬赞谬赞,”我嘿嘿,“你不也经常撩我吗?”
陆渐离:“长孙婧……”
我:“说归说,别动手,弄出声响别人冲进来看到不好。”
“你都这么干了,还怕别人看见?”
“不是。”我红着脸瞄了一眼水中,“我是怕别人看见你这尺寸,嘲笑你。”
下一刻,陆渐离就非常霸气地掰了一块木头下来。力道之大,实在不像重伤之人。我以为他要砸我,下意识地捂了脸。甚好,他没像以前一样,逮什么扔什么,不然,以他现今的武力值,我只怕要毁容了。
说了不讨喜的话,必然还是要说点好听的。我谄媚地露出八颗牙道:“我给你敷敷背吧,你背上的伤也挺严重,你自己又敷不到。”
他哼了声,也不夸一夸我的殷勤,径直转过了身去。
我撇撇嘴,拿起桶中的白巾,往他伤口小心擦拭。水温略高,将陆渐离的皮肤都染上了薄薄的红晕。我其实也是看过这具身体的,就是从未像现在这样,毫无忌惮地与他近距离接触。想我毕竟已经垂涎了眼前人许多年,眼下此情此景,光线忽明忽暗,他的呼吸声时时撩拨着我的心弦。我也不知是哪根筋抽了一下,出于本能地,就在陆渐离的肩背处轻啄了一口。陆渐离整个人一僵。
我啄完,怕他打我,赶紧退出一臂的距离,讨好道:“我方才说笑的,你尺寸其实……”
“还挺大”三个字尚未脱口,我蓦地受了回没顶之灾。陆渐离粗暴地将我按入水中,我刚要挣扎,他却猝不及防地亲了上来。柔软的舌尖强硬撬开我的唇齿,肆意点燃我身体里的情欲。我无法呼吸,只能张着嘴任他攻城略地。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溃不成军。我紧紧拥着他,双腿缠绕在他腰上,与他交颈缠绵。水中不断溢出许多水泡,映着昏黄烛光,显得五彩斑斓。陆渐离渐失了理智,动作愈发大胆放纵。我在他的掌控下,身体已不由我主导。
眼看着即将进入生命的大和谐,陆渐离却猛地将我拎出了水面,自己重重撞在了另一边的桶壁上,不住地喘着粗气。我神情迷离,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陆渐离平复了好一会儿,呼吸声才慢慢平顺下来,戏谑道:“今日,先放过你。我这一身的口子,不大方便。”
“不大方便……”我讷讷埋首去望他的大腿,惆怅道,“该不会……禅宗之人这么无耻,连你的关键部位也不放过?”
“长孙婧,你是不是要作死?信不信今晚让你哭着喊救命?”
“啊。不了不了。”我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眼看他的腹部又有渗血的趋势,我匆匆从桶里迈了出来,将衣衫裹上。穿得规整了,我又将白巾敷在他背上,这才慢条斯理地踱到桌边,饮了口茶。
陆渐离像没事人一样,心安理得地继续泡澡。我默默盯了他半晌,很是镇定地问:“那什么,我有一件事一直没答案。”
“说。”他慵懒地吐出一个字。
“你以前……是不是不近女色的,我感觉你对这事还是有点生疏。”
陆渐离抬起眼皮子瞅了瞅我。
我耸肩:“我就是想和你讨论讨论,你刚才都弄破我的嘴皮子了。你说,你这个年纪了,还是个处男,前面几十年,你都怎么过的?”
“长孙婧。”
“莫非,真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兴奋时刻全靠手?”我摸下巴。
“长孙婧!”
我还以为,陆渐离为了凸显他和沈珣的不同,他是不会真打我的。可……我还是太天真了。
这句话出口以后,他就掰下了第二块木头,并且直直向我扔了过来。我那一瞬,又出现了三个疑问。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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