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裴林坐镇,宫里倒是一派祥和。少了沈珣这厮与他作对,裴太宰恐怕还有些寂寞难耐。我第二次回宫时,裴林问我,沈珣去哪儿了。
我回头把这话给陆渐离一说,还添油加醋地发表了一番自己的感想。
我道:“你看,你和太宰斗了这么多年,现在你不上朝了,他还特别想念你。这叫什么,这就叫惺惺相惜,对吧?”
彼时,我和陆渐离正对坐着用膳。他闻言,放了碗筷。我以为他又要冷不丁地来一句,我不是沈珣。结果,他却道:“你的脑袋是不是那晚进药水了,需不需要去炉灶上烘烤一下?”
我瞠目结舌。
他又道:“裴林问起,不是什么惺惺相惜。对手若在明处,他尚可见招拆招。若对手转去他无法控制的暗处,他则会慌乱。一个人突然改变了多年的习惯,如果不是可见的外在因素影响,那便只能说明,风雨欲来。”陆渐离说完,轻飘飘地瞟我一眼,“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定定道:“你还说你不是沈珣,你看看,你和他教训起我来,真是一模一样,就跟训孙子似的。”
“长孙婧!”
我急忙给他夹了一块青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来,吃一块你最爱的青笋消消气。”
陆渐离把青笋丢到地上:“我不吃这个。”他夹起一块肥腻的红烧肉,“我喜欢吃肉!”
然后,我眼巴巴地看他把那肉直接塞进了嘴里。
半刻后。
陆渐离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
我同情道:“你这十年都不吃肥肉的,每每看一眼,都要反胃一整天。”
陆渐离无语。
我递过碗:“来,吐了吧。”
陆渐离打开我的手,咬了咬牙,尽力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吞咽那块肥肉。我看他如此费力,好心地递了杯茶水给他,关切道:“先冲一冲,腻味儿下去了,就好吞了。”
陆渐离狠狠瞪了我一眼,好不容易喉头上一滚,肥肉总算下了肚。我欣慰地准备再给他夹一块,改善他的伙食。肉还没放到他碗里,他就把我拎了起来,直接扔去了屋外。我一脸茫然,想要回身抗议,他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被扑面的厉风糊了眼睛,稳了片刻,正欲敲门,忽然听见屋内传来了呕吐的声音。
啧,这就叫力所不能及,千万别勉强自己啊,朕的太傅。
经此一回,后来我再依着沈珣的喜好给他夹素菜时,陆渐离再也不反对了。
这般小打小闹地过了半个月,至九月十七,陆渐离午睡时,老丈私底下把我叫去了前厅。
我那阵儿吃得过饱,正想方儿消食,便在前厅走来走去,问了些老丈近来生意如何的废话,老丈皆心不在焉地一一答了。末了,我又摸着一张墙上的字画道:“今儿怎么不见老太太?她去哪儿了?”
老丈眼色一黯,讪笑道:“她去逛集市了。”
“哦。”我回过头,仔细睨了他好一会儿,道,“今日老丈这副形容,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他迟疑少时,不自在地摸着一张椅子坐下:“是……是这样的。我这药铺,因为是新开,很多药材存量都不大够。陆公子的伤势又颇为严重,先前已将赤木草用完了。若今日再不去买上一些,只怕下午便不能给陆公子熬药了。”
“那好办,遣一个小厮去买就是。”
“不行。”老丈斩钉截铁,“现在城中的赤木草都被西城边上的和仁堂搜走。那和仁堂的掌柜早年和我师承同门,有些嫌隙。前两日我家老婆子去他们那儿想买一些,愣是被他们赶了出来。他们若知道小厮是我喊去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卖给我。”
“那老丈的意思是……”
他低下头,说:“总归,西城离我这儿也不是太远,来回走得快的话,也就大半个时辰,要不,姑娘你亲自走上这一趟?你是生面孔,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这样……”我想了想,“我还当是什么事。行,我走这一趟便是。”
说着,我便往门外去。
老丈几步追上来:“辛苦姑娘了。”
我摆摆手:“要多少赤木草才够?”
“用不了多少,赤木草药效极强,买个十来钱就行了。”
“好。”
“姑娘。”他突然声音拔高了些。
我驻足转头。
老丈神情不定道:“多谢姑娘。”
我扬了扬嘴角,没再多说什么,一路出了医馆。
反正也是消食,我算算时间,陆渐离应该还要睡个把时辰,我这么一来一回,刚好能赶上他睡醒。这么想着,我权当是出来散步,慢悠悠地晃着。从渡口集市穿过,我还在一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前流连了许久,挑了一条很衬陆渐离气质的发带。将发带妥帖收进心口处,我才继续向着西城行去。
这和仁堂开的地方不太显眼,我问了好几个路人,才兜兜转转地找到。内中的摆设和一般医馆无异,一排整齐放置的药柜,一圈齐腰高的柜台,小二忙碌地抓着药,另一个身形与高灿有得一拼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柜台边上,专注地打着算盘。
我走进去,环视了一圈,开口道:“你们这儿可有赤木草?”
一听“赤木草”三个字,那中年男子忽地抬起了头。他蹙紧双眉打量我一番,道:“你是东城那个臭老头儿叫来的?”
哎哟,还真有嫌隙。
我嘿然两声:“什么东城的老头儿,我不认识。”
“哼,赶出去!”中年男子很快下了逐客令。
我道:“且慢,我真不是你口中那老头儿叫来的。掌柜的,我家外子不慎割伤了手,我听闻城中只有你们这儿有赤木草,才来买药的。”
那男子默了默,挑着眉峰道:“真的?”
“千真万确。”我摊手。
“赤木草很贵。”
“再贵我也买。”
“好吧。”他迟疑须臾,站起了身,“你随我来。”
“嗯。”
我应下一声,同他一起穿过了柜台旁用帘子遮掩住的门。一入内中,便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堂屋。堂屋里光线晦暗,浓烈的药味弥漫开来,呛鼻得紧。我用袖子扇了扇,刚想问一句“赤木草在哪儿”,话还未出口,我就猛地察觉不对。转头想走,却是已经来不及。一阵天旋地转,我的眼皮子不住地往下耷拉。我回头目光凌厉地一望,那男子站在角落处,用一张绢帕紧捂着嘴鼻。看来,今日我是着了道了。我还没想得透彻是谁这么大胆子敢算计我,意识便消散在一片混沌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入目景色,已与那间堂屋截然不同,是个摆设精致、烛火通透的所在。我趴在一张圆桌上,正对的方向,端坐着一个人。他侧身朝着紧闭的窗户,不知在看什么。我瞳孔一缩,揉了揉还有些昏沉的脑袋,率先启齿道:“六皇子。”
陆珉危闻言,扭过头来冲我咧嘴一笑:“皇上你醒了。”
“嗬……”我冷笑一声,合着眼道,“你的三皇兄临离开晃都前,曾跟朕说过,让朕小心着你些,这一回,倒是朕大意了。”我抬眼觑他:“朕演戏演了许多年,没料到,在六皇子面前,竟输得很彻底。”
陆珉危还是笑,露着一口白牙,说不出的天真稚嫩。可到眼下我方知晓,这个人,恐怕比起陆子霖,心机更为深沉,城府更为可怕。
我左右看了看,这个房间里,门窗全都处于封锁状态,且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这个房间正在不断移动。有了这个想法,我的后背不禁冒出一层冷汗。
“这是在船上?”
陆珉危鼓掌:“皇上真是聪慧可人。不错,我们现在,的确是在船上。”
我眸色沉了三分:“六皇子今日这出请君入瓮,所为何事?”
他不答。
“朕猜测,那老丈的妻子,现在应该也在六皇子手中?”
“不在了。”他天然无害地道,顺手给我斟了杯茶,“她已经没有用处,我便把她送回去了。”
“人还活着吗?”
“放心,我不是我那大皇兄,能做出活埋八千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他夫妇二人已经办妥了我要求的事,我便不会伤害他们半分。”
我松了口气。
“皇上还是先关心自己吧。”他笑着说。
我再次望了望周遭,心绪也逐渐镇定下来,拿起那茶杯转了半圈,我淡淡道:“六皇子的用意,现在何不直说。”
“我很早就说过了,”他眨眨眼,语气骤然暧昧起来,“我要皇上,我要你与我一起回大梁,助我夺权。”
我默默望了他一会儿,不禁笑出了声:“六皇子,你可曾看清过你的处境?你如今身在北曌,怎么,你以为我北曌的边关防守都如此弱势,你劫了朕,还想安然通过?”
陆珉危点点头:“是啊!”
我一时语塞。
他凑近我耳畔,不轻不重地吐着气,柔柔道:“皇上,看不清自己处境的,不是我,是你。”
我不明所以,胸口里突来一记钻心的闷疼,痛得我手脚抽搐了一下。
陆珉危绕过圆桌,坐到我身旁,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肩。
我嫌恶地要挥开他,他却用力地握住我的骨头,疼得我一个劲儿地龇牙。陆珉危噙着一丝笑,道:“皇上,我问你几个问题。”
我沉默。
他自顾自道:“你的三皇叔长孙傲,为何那么凑巧,先我和我皇兄一步,回了晃都?”
我沉默。
“他应该有告诉过你,曾有一个人救了他的命,这个人,你认为是谁?”
我颊边不自觉地渗出薄汗。
“像他那样曾经不可一世的人,你以为他真有亲情可言?还特别给你带回来一串示好的木珠?”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上,那串木珠还完好无损地挂着。
他又道:“我既然今日设了这个请君入瓮的局,又怎会是单单要劫持你?”
“陆珉危……”我牙关打战,“你到底要做什么?”
“哦,皇上害怕了?”他弯了弯眉眼,松开我,兀自拿了茶来喝。饮下半数,他又望回我,一一作了答:“初来晃都时,我与三皇兄同时向你求亲,你若那时就答应了我,后来便没有这么多事。当然,我也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名扬天下的太傅沈珣,竟会是……”他眸光一厉,“我的大皇兄陆鸿煊。”
“你知道……”我白了脸色。
“我当然知道。禅宗之人入了晃都,在字水霄灯渡口,与一名戴面具的男子一战,死伤惨重。也正是因此,他们才找上了我,我才知道,你竟与我的大皇兄有所牵连!”他的神情陡然变得阴鸷狠辣,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臂膀。
我痛呼出声。
半晌。
陆珉危吐出一口气,又恢复了一脸笑意。
“我在三皇兄出事时,就应该想到他逃出来了。早知如此,十一年前,就不该让他活着。”
“他是你的亲兄弟。”我有气无力地道。
“亲兄弟?”他夸张地大笑起来,笑得眼中都渗出了泪。仿佛这是一个极为荒谬的笑话,让他捧腹。笑得够了,陆珉危抹着眼角看我:“你出身皇室,怎么不明白,皇室从来没有所谓的亲情?天家的亲情,不过是最可笑的悲哀。”
我闭了眼,胸腔里的痛意似游走开来,灌入我的每处脏器,我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微微弯下了腰。
陆珉危继续道:“是了,我刚才没说,你的那串木珠子,是在情人豆中泡过的,长期佩戴,身体中会积攒一种毒素,一旦这种毒素碰到草乌烟,就是你先前在那间医馆里吸入的药烟,就会让人有如百蚁噬心,痛不欲生。除非……你与我行夫妻之事。”
“你……你……”我气极,一偏头,喉间就涌上一股涩口的腥味。我强行将那味道咽回肚中,擦了擦嘴角,竭力坐直身子,似笑非笑道:“你莫要忘了,朕是一国之君,而长孙傲,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你将朕劫回大梁,朕的身份无人知晓,朕要如何助你夺权。而朕的身份一旦有人得知,你以为,我北曌数百万的铁骑,不会破你大梁国门吗?!”
“这个……”陆珉危故作犹豫地考虑了少时,望向右侧的屏风道,“便要他来为你解答了。”
话罢,自屏风后,转出来一名鬓发灰白的老者。他的气度已不同早前,一改唯唯诺诺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我从未见过的枭雄之姿。他面色沉着地驻足在我不远处,一言不发。
我道:“今日人倒来得很齐。”眉头拧了拧,我又说,“三皇叔,自你回宫,朕扪心自问待你不薄,你又何必要将朕置于这般境地?莫不是,你对皇位,还未死心?”
“皇上待我,的确不错。”他眯了眯眼,“可惜,皇上不曾经历过我当年被你父皇逐出晃都的绝望,不能体悟到我心中的恨。”
“所以?”
“我这次回来,倒不是因为对皇位未曾死心。我年纪大了,这满身的病痛也活不了几个年头,但有一个人,和我一样恨长孙皇室,他比我,比你,都更适合坐这皇位。”
我打了个冷战,不可置信地问:“是谁?”
“皇上不用着急。等你与六皇子成了好事,远嫁大梁,他自会登基为帝,届时,你便可知晓。”
“你说什么?”
陆珉危插话道:“皇上现在可能身体不适,没法思考这话里太深奥的含义,让我为皇上讲解。”他用手背碰了碰我的脸,“今日,我与你有了夫妻之实,明日文宣王便会借此大做文章,届时,那个比你更适合坐这皇位的人就会出现,取代你。你会以你原有的公主身份,随我远嫁,而北曌,也会成为我争位之路上的保障,如此,一箭双雕。皇上说,是不是?”
“你们……敢!”我大怒。
“有何不敢?”陆珉危撕开了我的襟口,露出我半侧肩膀。他的唇落在我肩头辗转,我浑身气血翻腾,阵阵剧痛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让我失去了所有气力。我努力推拒着他,却犹如石入大海,掀不起半点涟漪。
我恐慌地抓紧领口,挣扎着道:“你既知陆鸿煊已经脱离了禅宗的囚困,他若知晓……他若知晓你如此对朕,他不会放过你。”
“哈……皇上已经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人身上了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啊,意思就是……”陆珉危低笑,“我既知他已脱囚困,又怎会让他活着?若我没估错,他现在已经中了那老头儿的毒了,以防万一,我还遣了十数名杀手去取他性命,这次,皇上恐怕要失望了。”
“陆珉危,你!”我额头上青筋暴起,咬着牙道,“他若有事,朕,不会放过你!”
“嗯,”陆珉危撇撇嘴,“那我就等着看,皇上要如何不放过我了。”
话罢,他抱起我往床边走去,边走边道:“皇上,时间还很长,我有耐心与你慢慢磨,磨到你忍受不了痛苦的时候,你自会爬到我身上来。”
“你……妄想!”
另一厢,长孙傲正准备退出房间,便在此时,屋外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如催命之音,将地板踩出闷响。陆珉危和长孙傲听见这动静,停下动作来面面相觑。那脚步声渐渐靠近,在这蓦然凝滞的气氛中,夹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诡异。
陆珉危率先变了脸色,问长孙傲:“你还带了其他人上船?”
长孙傲摇头:“没有。应是船夫,我出去打发了便是。”
“嗯。”陆珉危慎重颔首。
我趁机按着他的胸,强压着周身的痛楚,一字一字困难道:“你、你觉得你大皇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珉危皱起眉,垂眼看我。
我咽了咽口水:“朕听闻,公子珣乃是鬼谷一脉的掌令,智计天下无双。能被他看中,选为传人的陆鸿煊,你的大皇兄,你认为,他会看不破你设的局吗?”
陆珉危眼神几番明暗,忽地脸上露出一丝狠厉:“皇上,我劝你,此时此刻,最好不要激怒我。”
“好,好。”我眨了眨眼睛,“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讲。”
“你讲。”
“六皇子可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反派……”我咳了声,“死于话多。”
最后一字将将道尽,那脚步声戛然而止。陆珉危还没做出任何反应,房间的两扇门“啪”的一下,猛飞出了半丈远,从陆珉危身旁险险砸过。两人俱是神情一变,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那门,随后,一同望向了大门口。我也攀着陆珉危的肩,支撑起来想看看来人是不是我所求的那谁。果不其然,亮堂堂的烛火中,映照出那面泛着寒意的铁面具。他一身暗红色的长衫,衣袂在微弱的风里轻轻翻飞。他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圆鼓鼓的麻袋。麻袋下半部分浸透了水迹,那水从底部汇聚,滴落在地,竟是红得刺眼的血色。
陆珉危和长孙傲呆滞片刻,陆珉危率先回过神来,仿佛没意识到还抱着我,一个劲儿地后退,音调颤抖道:“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明明派了人去取你首级,你伤重至此,不可能全身而退!”
陆渐离闲庭信步地走进来,将麻袋一抛,十几个可怖的头颅顿如飞花散落,滚了一地。有两个,冷不防地滚到了陆珉危的脚边。陆珉危吓得脸色苍白,双唇也青紫青紫的。
陆渐离冷冷道:“你指的,就是这些废物吗?”
无人敢作声。长孙傲不动声色地想溜出房门,被陆渐离一掌拍到了墙脚。罢了,陆渐离又看向我,语带薄怒道:“还不下来?”
我挤眉弄眼:“没力气了,你来接一接我。”
他依言行来。陆珉危见状,浑身不可遏制地一抖,将我扔了出去。我尖叫了一声,眼睛一闭,稳稳当当地落进了陆渐离的怀里。他扶我到桌边坐下,复一步一步走回陆珉危身旁,居高临下地道:“六皇弟,数年不见,你长大成人了。”
陆珉危惊恐地摇头。
陆渐离继续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苦思冥想该让你们四人怎么死,只是,一直没想出个合适的方法,今日,你倒自己撞上来了。”
“皇兄……”陆珉危嗫嚅了一声,忽然像发了疯,抓住陆渐离的肩膀,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恳求道,“皇兄!你不要杀我,我知道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敢算计你和北曌的女帝了。”
陆渐离默然。
陆珉危眼中竟簌簌地落下泪来:“皇兄,我是你的亲手足啊,你不能杀我!”
“亲手足……”陆渐离重复了一遍,似笑非笑,“上一个这么说的,是你的三皇兄。”
“三皇兄……”陆珉危膝下一软,眼看要跪坐下去,陆渐离手疾眼快地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陆渐离摊开另一只手,其上赫然出现两只指节长的透明小虫,他云淡风轻地道:“这食髓虫早年我灭药王宗时留下了三只,先前赏了三皇弟一只,如今,这两只,不如就便宜了六皇弟你。”
“不、不要!”陆珉危扭动着身体竭力阻挡。
陆渐离丝毫不为所动:“所谓食髓虫,不知六皇弟听过没有。这种虫子喜食脑髓,但胃口极小,每日只会啃噬那么一点。不过,这种痛苦,常人一般无法忍受,常常会被逼得神志不清,做出各种自残的行为。当时我是喂进了三皇弟的嘴里,至于你……”他顿了顿,忽地极其冷厉地笑了一声,“就从你这双眼眶子里吧。”
话说尽,陆渐离五指一收,陆珉危顷刻满面涨红,随即,两只血淋淋的眼球同时脱眶而出,骇人心魄。
我和长孙傲皆是一怔,眼睁睁地看着陆渐离将那两只虫子放进陆珉危已经是血窟窿的双眼里。陆珉危想是痛极,哭号得连声音都变了。我忍不住周身轻颤起来,胃里翻涌得异常厉害。
等那虫子彻底钻入陆珉危的脑内,陆渐离方才松了手,看了看掌心中的血迹,嫌弃地在陆珉危肩上擦了一擦,然后,他转身看向长孙傲。长孙傲面无血色,蹬着腿想往后退,却因紧靠着墙脚,已没有任何退路。他刚想启齿,我却猝不及防地呕了一口鲜血出来。
陆渐离一滞,面具下的眉头轻轻拢起。
我声如蚊蚋地叫他:“陆渐离……”
一说话,我又接连不止地吐了小半口血,几乎将衣襟都染得换了颜色。陆渐离退回我身边,将我打横抱起。缓步离开时,我听见陆珉危已近疯癫地狂吼:“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他是个怪物,他不会放过任何人,梁国没有人能活下去,梁国要灭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只觉得刺耳,把脑袋往陆渐离胸膛埋了埋,后面的话,便再也听不清。
穿过一条长廊,陆渐离带着我走到船头。脚下一提,施展轻功,不过眨眼间,就已落在了临近的另一艘船楼上。转过一行阶梯,便入了一间上等的厢房。彼时,我已痛得全身痉挛,牙关紧咬着,嘴里满是浓重的血腥味。陆渐离将我放到床上,语气不怎么和善地道:“他们对你下的什么毒?”
我紧紧抓着他的腕子,眼睛半睁半闭地倚在他怀里,喊:“陆渐离……”
“嗯。”
“你……你能不能取下面具,让我看一看你的脸。”
他不说话。
我哀声道:“我想看看你的脸,我很久没看到了,很想你。”
他依然不语。
“我快痛死了,就连这个要求,你都不能满足我一下吗?我又不是要你去卖身。”
他默了默,再次道:“他们对你下的什么毒?”
我一扭头,吐了一嘴的血:“让我看看你!”
他还是不动。
我叹了一口气,就要敛下眼皮。蓦地,他拉起我的手,将我的手指放在他的面具上。得了他无声的应允,我小心翼翼地揭下了那面隔绝在我与他之间的障碍。暖光之下,那张容颜渐渐展现,是我日思夜想的模样。我喜极而泣,手极轻地触碰在他的颊边。
“好久不见,朕的太傅。”
他冷了眸色:“我不是沈珣。”
我充耳不闻,自顾自地道:“你不喜欢我叫你沈珣,那我叫你陆鸿煊可好?”
他沉默。
“渐离渐离,这个名字的寓意,我不大喜欢。”
见他没有拒绝,我虚弱地笑了笑:“这十年,与我相伴,走过无数黑暗的,是你吗?”
“一本正经地教我为君之道,受不了我的挑逗,一红脸总是从耳根子开始红起,喜欢吃素,厌恶肥肉,面上假装从未对我动心,可又接受不了我与他人亲近,但凡我出事,总是第一个紧张。是你吗?”
他合了眼。
“陆鸿煊,你喜欢我吗?这十年来,教我成长,对我关心的,是你吗?你知不知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他仍是没有半点回应。
我等了良久,等得沸腾的血都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我胸腔里,宛如在遭受着石瀑冲击,痛得我想一头撞死。我没有办法,只能竭尽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想以此来减轻这种痛楚。
陆渐离眉峰微微一蹙,将我的手拉至他肩头处:“掐这里。”
我抿着唇,没能下得去手。
他与我对视须臾,终究淡声道:“第一次相见,你在为你二哥的死伤心。他是你唯一牵念的亲人。登基前夕,你输在第四百二十三手落子。你枕头底下藏了三本书,有一本曾被撕过。高灿房间里有一个小匣子,里面全是你搜罗来的见不得人的画作。你最讨厌每月初六,因为那天是你葵水来,你会腹痛难忍。你最喜欢……”他目光闪了闪,“我。”
我眼睛弯起来。
陆渐离接着道:“你无事时总做白日梦,想着一些不可描述的事。你擅长人前装傻,但私底下行事,已有帝王的果决。你在太傅府的东南角,埋了一个道士给你的符罐子,因为那道士跟你说,只要把那东西埋在心仪之人的家中,他就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你。”
我大惊:“这你都知道?”
陆渐离冷哼:“你以为那天沈珣真的午睡去了吗?”
“你就是沈珣。”
陆渐离面露不悦。
我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只讷讷道:“这些你都知道。那本被撕过的书,还是你在教训我处理前任提督李善平之事不妥时,我偷偷藏在桌子底下看,被你抓个正着,你生气才撕的。”我勾着嘴角回忆。旋即,我抓住陆渐离的衣衫道:“那……你喜欢我吗?”
“长孙婧……”
“这十年来……你可有喜欢我?”
陆渐离稍是一顿,拉开了我的手:“你先休息半炷香,我去寻个大夫来。”
“你别走!”我朗声道,“我知晓该如何解毒,我只要你这个答案罢了。”
他起身背对我。
良久。
他道:“那你喜欢的,又可曾是我?”
“是。”我斩钉截铁,“虚云说过,沈珣从来不是公子珣,是从前的陆鸿煊。我承认,我喜欢从前的你,我也在试着喜欢现在的你。长孙婧这一辈子,只会为你一人不计原则,只会为一人,行事执迷。我那么怕死,却为了你,数次将自己陷入险境,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发疯。陆渐离,你呢?”
“我……”
“你喜不喜欢我?”我声音里几乎拖出了哭腔。
陆渐离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仰头答:“喜欢。”
“当真吗?”我抽泣着问。
“当真。”陆渐离回过头,“现在,告诉我,怎样解毒。”
我擦了擦脸上,拍着身边的床榻道:“你过来。”
他犹豫少时,顺从地坐到了我旁边。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就将他按在了床上。我翻身跨坐在他的腰间,红着脸,低语道:“就……这样解毒。”
说罢,我吻住了他凉薄的双唇。
刹那之间,泛滥的情欲如星星之火,足可燎原。陆渐离只是滞了一滞,便以更凶猛的攻势反击。他扯下我的发带,剥开了我的衣衫,喑哑的嗓音回荡在我的耳畔,字字清晰地说着:“你确定你要这么做?”
我的唇齿印在他胸前:“我确定。”
他闷哼一声,握住我的肩膀,翻身压住了我。
这一日,我十年夙愿,总算得以圆了。
从日暮一直折腾到第二日凌晨,我被陆渐离折磨得死去活来。他要了一次又一次,像不知疲倦一样。最后还是我甘拜下风,死命求了饶,他才堪堪放过我。相拥而眠,至次日天亮时,我先行醒转过来。彼时,船已靠了岸,微敞着的窗户外边,艳阳高照,人声鼎沸。我小心扭了扭身子,这才恍然发觉,浑身都酸软得要命,骨头像要散架似的。我撇了撇嘴,翻着白眼在陆渐离的鼻尖轻轻点了一下。见他没有反应,我又支起下巴,仔细打量他。
这张脸,我看了十年,但每每对上,都能勾起我犯罪的欲望。我曾无数次想过把这厮扔床上狠狠蹂躏,没料到,到头来,被蹂躏的是我……
我嗤笑一声,探手去撩他的鬓发。将那绺发丝翻来覆去地把玩了一阵儿,我想起我还给他买了条发带,于是兴冲冲地掀开被子,滚到一边,去拿衣裳里的礼物。末了,我正兴高采烈地打算滚回来,扭头一看,陆渐离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睁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瞄着我不可描述的关键部位。
我面皮子赫然一烫,含羞带怯道:“你看什么!”扯过被子,整个人躲进了里边。
陆渐离笑得更是无耻,着手来抢我的锦被。我抢不过他,被他强硬地按进了怀中。他道:“看来你精神很好,要不要来个早起运动?”
我瞪眼:“你是想我死吗?”
“有这么严重?”
我嗯嗯。
他咧嘴,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那就先放过你。”
“多……”“谢”字还卡在我喉头,他又补充,“晚上再继续。”
“陆渐离!”
“嗯?”他尾音上扬。
我横眉竖目:“从前都是我耍流氓,你躲还来不及。你能不能不要一下子颠覆得这么彻底,好歹给我留点颜面。”
“好。”他一口答应,随即,特别阴险地道,“晚上让你在上面就是。”
“滚!”
陆渐离难得地笑出了声,不是寒凉的语调,也不带诡异的危险,笑得很是单纯。我看着他眉眼的弧度,一刹那觉得,相当满足。或许,我真能抚平他心中的痛楚,让他变回从前的陆鸿煊。念及此,我也跟着他笑起来。陆渐离揉了把我的发,起身穿衣。我因昨天中了毒,又没怎么好好休息,到底还是提不起气力来。他看我穿个衣服像在做苦力,摇了摇头,三下五除二就替我把衣裳穿得规整。
“饿了没有?”他问。
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他道:“走吧,去吃点东西。”
“好。”我应下一个字,准备下床。双脚一落地,却不停地打着战。无奈,我只能涩然道:“走不动了。”
他看看我的腿,又下流地笑了两声。然后,他走回我身前半蹲下,说:“我背你。”
我想也没想,立刻趴到了他的背上。
陆渐离站起来,把我往上抬了一抬,啧啧道:“这种客套的话,你也能当真。看来,平日宫里吃的膳食,只能让你长肉,不能让你长脑。”
“陆渐离!”
“嗯。”
“滚蛋!”
他侧过脸,眸子凉凉地一眯:“想半个月都走不了路吗?”
“我的哥,我错了。”
“嗯。”他双唇一扬,“这才乖。”
流氓!
下了船楼,正是西风渡口的集市。晃都虽民风开放,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严重,平素里哪怕小情侣谈个情说个爱,也不会如我俩这般明目张胆。眼下陆渐离背着我招摇过市,自然成了许多人围观的焦点。各种艳羡的,鄙夷的,小声讨论的,都在背着我俩指手画脚。我脸皮厚,自是不当一回事。陆渐离又心高气傲,旁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一整条街上,就属我俩走得最自在。
有眼尖的姑娘认出了陆渐离,咋呼了一声,捂嘴道:“那、那不是太傅大人沈珣吗?他怎么……他怎么……他背的那是谁?”姑娘心碎了一地。
“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另一个卖猪肉的汉子拎着砍刀答了话,“前段时间这个太傅大人不是还在翠庭轩勾三搭四吗?今天又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改明儿估计就要被女帝撕成两半了。”
“呜呜……”姑娘哭道,“这女的有什么好!一看就是个阴虚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儿,也不知能不能生养!”
陆渐离顿了顿,回首冲我笑:“她骂你,要不要我去撕了她的嘴?”
我看他眼里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生怕他认真,哼唧道:“还不是因为你一夜不让我睡觉。”
“哦,这是怪我了。”
“那是,要撕也先撕你的。”
“你想撕哪儿?”
我知他又要戏耍我,没有回他,反而道:“话说回来,前段时间在翠庭轩……你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他继续举步,“你与我那三皇弟秉烛夜话,还不许我与其他姑娘谈谈心事吗?”
“我是向陆子霖打听你!”
“嗬……”
“陆渐离……”
“嗯。”
“以后,”我埋在他颈窝,“以后不要再轻易杀人。你杀人的模样,让我很害怕。”
他默了默:“尽力。”
又走了几步,他问我:“想吃什么?”
“馄饨吧。”
“好。”
一路行到东城边上我偶尔会去的街边小摊。这摊主是个老实的大叔,见了我这熟面孔,异常热情地招待我俩坐下,将桌子擦得一尘不染。我要了碗牛肉馄饨,又给陆渐离点了碗清汤的。坐等馄饨上桌时,我突发奇想,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道:“我还想吃小猪包。”
我撒娇地拉着他的腕子甩了甩:“不远,就在隔壁那条街上,你去买一笼吧。”
“不去。”他饮茶。
我撇嘴:“你昨晚整了我好几个时辰,让我现在都迈不开腿,你还克扣我伙食,你不是人!”
周围吃瓜群众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装腔作势地捂着脸抖动肩膀。陆渐离拿我没辙,到底放下了茶杯,在我殷切的眼神中,丢下一句“算你不要脸”,走了。
我吐了吐舌头,高兴地拿过竹筷敲打桌子:“快点啊,我真的很饿。”
“哼。”
我坐了小半盏茶的工夫,两碗馄饨便上了桌。抬首一望,陆渐离尚未回转,我饿得肚子咕噜直叫,便没等他,准备先大快朵颐一番。刚夹起一个馄饨想要扔嘴里,蓦然,街上一行衙役行色匆匆地走过,朝着西城的方向去,领头的,正是温平。温平一张脸黑得像是炭里钻过似的,一边抹着帽檐下的汗水,一边快步前进。我揣测应是出了什么事情,便沉声叫了句:“温大人。”
温平步子一停,四下望了望,最终看见坐在馄饨摊子里的我。他脸色倏变,大步踱到我面前,欲要跪下行礼。我挥手示意他不要声张,他又规规矩矩地站好。我看了眼他,又偏着脑袋看看那些牛高马大的衙役,问:“发生何事了?”
温平环望一圈,弯下腰答话:“启禀皇上,西城的百草堂出了命案,臣正要去现场查看。”
“百草堂?”我想了想,对这名字没什么印象,“那是什么地方?”
“就是一家小医馆,刚开不久,行医的是一个老丈,牌子都还没正式挂上大门。”
老丈?
我心中一紧,放下竹筷问道:“可是在西城的和风雨巷里?”
“正是。”
我放在腿上的双手顿时握成了拳头,深吸一口气,敛下眼皮道:“是什么人死了?怎么死的?”
温平不敢怠慢,小声道:“臣尚未亲眼看到,是百草堂隔壁的百姓前来报的案。据说,今早因报案人未见老丈的妻子如寻常时候一般出门买菜,心中起了疑,便去敲门。然而门未上锁,报案人一进后院,便发现满地无头男尸。还有……”温平皱了皱眉。
我闷声:“说。”
“还有……作案人手法极其残暴,那对老夫妇,皆是被打断了全身的骨头,活活烧死。死后被悬颈吊在房梁上。”
我下意识掐着掌心里的肉,牙关咬得生生作疼。
昨日,我已问过陆珉危,几乎可以确定他没有,也毫无时间对那老夫妇下手。唯一可能的,是陆渐离。自花千颜的死开始,我便知他将人命看得轻贱,行事手法我也颇不能认同。但他数次救我于危难之中,让我总以为,在他心里某处,定然还有着从前陆鸿煊的影子。可时至今日,我却无法肯定了。
我合了一下眼。
温平道:“皇上?”
我复吩咐:“你们先去处理后续事宜,务必好生安抚周围百姓,以免引起恐慌。若再有进展,进宫向朕禀明。”
“是。”
“去吧。”
温平行了礼,领着衙役忙不迭地离开了。
因着他的举动,旁人看我的眼光都变了。邻近一桌的,更是端着碗退了三千里,就像我很可怕似的。我叹了口气,没去在意,兀自拿出怀里还未送出的发带来端详。
陆渐离啊陆渐离。
你到底……是不是沈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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