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怎么不吃?在等我?”
我不语。
他摸了摸我的碗:“冷了,另外让摊主煮一碗来吧。”
“不必了,”我拧了眉头,“那对老夫妇,可是你杀的?”
陆渐离沉默,云淡风轻地继续饮茶:“嗯。”
我怒火顿时冲上脑门,一拍桌子,道:“你为何要如此做?”
“为何?”他似觉得我这话问得很可笑,连带眉眼都渗出冷厉的笑意来,“没有为何,只是该死。”
“就因为他们算计了你?”
“算计我?”他笑,“他还没有这个能耐。”
“那是因为什么!”我怒目圆睁。
陆渐离闲散地看着我,放下茶杯,说:“因为他骗了你。”
“那又如何?老丈设计骗我,并非他自愿,你可知晓,当时那老妇人在陆珉危手上,他也是受人胁迫?”
陆渐离道:“知晓。”
我的血液顷刻凉了下来。我不可置信地望着陆渐离,脸上血色尽褪。好半晌,我才讷讷道:“你知晓……即使你知晓,你也对他俩下了杀手。”“是。”
“陆渐离,这半个月来,若不是老丈悉心照顾,你的伤可会好得如此快?我二人住在他们医馆里,每日的饮食起居,他们都为你的伤情百般着想。那不过是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你怎下得去如此狠手?”
“所以呢?”陆渐离噙着笑反问道,“我该把你我的性命交给他们,用作报答吗?”
我摇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他们实际上也并未真正威胁到你我。有过错的是陆珉危和长孙傲,你何必牵连无辜?你曾教过我,所谓强者,不该去计较弱者的无心过失,不该以强权凌弱。一国之君掌天下大势,合该庇佑万民。他二人,都是朕的子民!”
陆渐离面不改色,又拿起茶杯呷了口茶,幽幽地道:“教你的,不是我。”
我一愣。
许久。
我方涩笑着按住了眉心:“或者,当真是我太执迷。若换成沈珣,他不会如此行事。若沈珣尚在,他也不会让此事发生。”
“啪”的一声脆响,陆渐离手中的茶杯搁置在了桌上,茶水四溅,让木质的桌面透上了一层水渍。
周遭人噤若寒蝉,见势不对,小摊子里迅速撤走了一部分人,就连摊主也心惊胆战地看着我俩。
陆渐离睨了片刻街上穿行的人流,又将目光移至我身上。此时他的笑全然变了意味,又成了我记忆中初识他时,那种透着强烈危险感的深不可测。
他道:“你既如此想念沈珣,我便如了你的愿。”他站起身,慢悠悠地往外走。
我也跟着起来,喊道:“陆渐离,你去哪儿?”
“去……换一身衣裳。”他嘴角一挑,头也不回地迈开了步伐。
我莫名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也不知该从何阻止,无力地跌坐在了凳子上。
就这样呆坐了大半日,摊主来说了好几次帮我热热馄饨,我着实没胃口,便没回应他。等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我放了几文钱在桌上,亦步亦趋地向着皇宫走去。临到宫门口,正巧碰见高灿出来寻我。他每每见到我,都像久别重逢似的,欢欣雀跃。我有气无力地打发了他,乘着龙辇,回了寝宫。
至安庆殿,我直接把高灿等下人都关在了门外,也懒得洗漱,上床蒙住头,打算好好睡上一觉。兴许,等我心里这个坎儿迈过去了,我还能重整思绪,再次去面对陆渐离。如此想着,在床上滚了一阵儿,我实在倦极,便迷迷糊糊地入了睡。
这一觉我睡得十分沉稳,连个梦境都没有。
我鼻息正酣时,突如其来的急促敲门声,却将我吓醒。我困乏地抬起眼皮,看了看窗棂外的天色,还是月当中空。我不悦地撇着嘴,听见高灿一连串的轻呼:“皇上,皇上……”
我含糊道:“高灿,你活腻了吗?”
“皇上,大事不好了!”
“有什么大事天亮再说。”
“等不到天亮啊!”高灿又敲了几声门,“皇上,神机门那边,出事了。”
我眼皮子闭了闭,忽地反应过来,一个激灵弹坐起身。神机门,正是皇宫六道门之中最为重要的出入口,临近宝安殿,外接晃都最繁华的华岩夜市。兵家之道里,此地为皇宫的扼喉要点。通俗点来讲,就是要逼宫,必选神机门为突破关卡。我急急忙忙披上外衣,套好鞋袜,寒声道:“进来!”
高灿推门而入,到我跟前站定,脸上青白交加。
我道:“有人造反了?”
“不是,皇上。”
我松了口气。
高灿接下来补充的话,却让我松的这口气,差点将我噎死过去。
“皇上,自亥时开始,每隔两刻,神机门宫墙上,便会用绳子吊下来一具尸体。起初是一个平民女子,然后……然后便是德高望重的大善人段锐峰,接着是梁国六皇子陆珉危,还有骠骑大将军范荣以及礼部尚书齐鹤,奴才方去查视了回转时,就连兵部尚书李显,也遇害了。”
“你说什么?!”我猛地站起,疾走几步拎住高灿的衣衫,“为何现在才来禀朕?”
高灿汗流浃背地跪下:“皇上,奴才已经来叫过您三次了。可是您睡得太沉,怎么也叫不醒。奴才没有办法,这才想着先去看看情况。结果,出了这么大的事,奴才怎么也不敢再耽搁,才冒死来将您叫醒的。”
“废物!”我大怒,“守卫呢?都干什么去了?”
高灿几乎要哭出来:“城墙上一百二十九名守卫,通通被迷晕了。此事来得蹊跷,就连禁军统领高大人都不知,为何这些侍卫会毫无反抗痕迹,就被迷倒了。”
毫无反抗痕迹……
我晃了两步。
毫无反抗痕迹,除非,下手之人是这些侍卫熟识,且不敢冒犯的。他武功高绝,能在转瞬之间得手。我能想到的,只有那一人,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呆滞了须臾,我仰头道:“去神机门!”
“是。”
匆匆赶到宫门外,彼时,半壁火光映红了天际,无数人的惊叫声、哭闹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因死者里有在坊间声名远播的大善商贾段锐峰,是以眼下,城里数以千计的百姓都聚集在此处,哭骂着行凶之人。还有那些高官的家眷,也都跪在地上,痛哭失声。我由高灿搀扶着下了马车,找了个角落站着,视线穿过重重叠叠的人群,一眼就望见了那悬于宫墙上的六具尸身。
第一具便是白日在街市上,说我不好生养的那名女子。她的嘴被人撕裂,嘴角几乎延伸到了耳垂下方,可怖至极。
那六个死者皆被人用麻绳一圈一圈地绑着身子,毫无生气地垂在半空中。满墙鲜血,还在不住地往下滴,方圆数里,都能闻见这股熏天的血腥味。而在尸身下方,已经汇出了一汪猩红的血水。
我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无法参透他做这事的目的。我只知,这些人里,既有梁国皇子,又有朝廷高官,还有厚德之人,已是无法善了。若处理不当,这桩血案,足以动摇北曌国本。
陆渐离,你这是要逼我入绝路,还是逼自己入绝路。
就在我晃神之际,第七具尸身没有半点征兆地从宫墙上垂下,引得人群如浪潮,惊慌失措地往后退。我被人踩了几脚,却感觉不出痛。高灿拉我躲开,我也不躲,只死死地盯着宫墙上方。
须臾后,有人喊出了声:“那是……那是太傅沈珣!”
这一嗓,有如平地惊雷,炸得山石俱摧。众人停下来,齐齐望向宫墙之上。黑暗里,他一袭墨绿色的衣衫格外夺人眼球,衫子上的孤凤,因染了血色,愈发震慑人心。陆渐离墨色的长发在风中扬起,掩住了他那张风华无双的面容。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似能想象出,他的嘴角,定然挑着浅笑。
人声此起彼伏着,都在大声咒骂。
“是沈珣杀了他们!沈珣这个畜生!”
“想不到他竟是这种心狠手辣之辈,一定要捉住他,让他千刀万剐!”
“杀了他!为段老爷报仇!”
“让他死!这个禽兽,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我耳朵里嗡嗡直响,如同溺了水一般,听不清旁人说的话。我遥望着高处的那人,过往画面与今时今日重叠,所有的嬉笑怒骂,最后都只剩下一句:“你既然如此想念沈珣,我便如了你的愿。”
陆渐离……
这一夜,晃都大乱。
次日天还未亮,我便在子正宫宣见了裴林等八位重要大臣。裴林等人想来也是一宿未眠,面色都难看得紧,尤其是裴林。估摸在他眼里,沈珣向来是个没什么危险的人物,顶多就是在朝廷上和他口舌争锋,却没料到,他能眨眼之间,便杀了数位在晃都举足轻重的人物。裴林怕这火烧到自己身上,言辞激烈地领着众臣,要求我处死沈珣。
工部尚书刘文成道:“皇上!昨夜神机门发生惨案,七名死者包括文宣王在内,皆横死沈珣手中,此事影响甚大,还请皇上秉公处理!”
“不错。”侍郎张裕也站到大殿中央,“段锐峰虽不是朝廷中人,但他数年如一日地行善,在百姓之中颇有声望。到臣入宫时,已有数百名百姓跪在宫门前,联名请奏,求皇上当街处斩太傅沈珣。”
“皇上,民意不可违,还请皇上三思啊!”
“皇上,太傅沈珣罪大恶极,实不可宽恕!”
一句接着一句的皇上,喊得我心乱如麻。我收在袖口里的手握了握,深吸一口气,转头去看裴林:“太宰,你有何见解?”
裴林上前一步,恭敬地行了礼,而后声如洪钟道:“臣以为,沈太傅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下如此罪行,已是恶名昭彰。眼下朝中与民间,皆已掀起万丈波澜,加之,梁国六皇子陆珉危,亦在死者之列,想必不久之后,此事便会传至梁国。梁国闭国数年,臣等全然不知梁国现在的国力,不可轻易犯险。鉴于此,臣认为此事只有一种处理方法。”
“太宰请说。”我闭了闭眼。
“即刻捉拿太傅沈珣,当街处斩,以平民愤。待他死后,再将他的头颅送往梁国,以表我北曌歉意。”
话音落,其余大臣皆纷纷附和:“皇上,太宰说得有理啊!”
我默然许久,埋着头睨着自己的双手。因指甲掐得太过用力,掌心已有微微红色。高灿在一旁看着,心疼地想阻止我,又碍于自己的身份,杵在原地不敢妄动。
我抬起眼皮,敛了多余的神色,环顾众人一圈,最后道:“诸位爱卿如此为社稷着想,朕心有所感。就依太宰所言,温平。”
温平跪在地上:“臣在。”
“封锁晃都全城,通知禁军统领高骁,派八千精锐,全力搜捕沈珣。若其胆敢抗命,格杀勿论!”
一言出,众臣子像落下了一块心头大石。温平领了令,第一个退出了子正宫。我又与剩下几人商讨了一下后续事宜,末了,我才倦极累极地遣他们退下。
人散尽,整个子正宫,顷刻冷清下来。殿外风急雨骤,又是一个不怎么让人愉悦的天气。我忽然想起不久前,沈珣因为冲撞了长孙傲,被我罚跪在御花园,那时,也下了一场大雨,我就站在寝宫外面,与他相隔两地,陪他淋完了那场雨。不知现在,他又身在何处。我发着呆,一直望着打在窗棂上的雨滴。高灿踌躇几番,还是上前小声道:“皇上,您没事吧?”
我像虚脱了一般,连简单的回答都极其吝啬,不肯出声。
高灿压低了嗓音,又道:“皇上,奴才知晓您心里难受。这么多年,奴才是看着您如何对待太傅的。您若不想他被抓,或许奴才可以……”
我摆手,眼皮沉重地搭下:“他现在,唯有一条路,就是死。”
我踉跄着起了身,吩咐高灿去做他该做的事,随后,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回转了寝宫。
我坐在书案前,将那条淡蓝色的发带摆放在案上,出神地看着。脑海里,不知不觉地,就回想起陆子霖和虚云说过的话,那些关于陆渐离的往事。倘若,没有经历过所有亲近之人的背叛,他会不会还是那个心地善良的太子?
倘若,我对他再好一点,能不能将他拉出黑暗的深渊?
我该如何对你好,陆渐离……
我双手掩面,颓然地蜷了蜷身体。
又是彻夜未眠,到第二日辰时,我忽然下定了决心,将案上的发带收起,换了一身常服,独自出了宫。
这一走,就走了整整一日。我回来时,精疲力竭。高灿因为担心我,在寝殿内来回走动,见我终于现了身,他忙不迭地迎上来,上下拉着我打量:“皇上,您去哪儿了?”
我没答话,径直往书案行去。
高灿追上来:“皇上,您用过膳了吗?皇上,您出宫怎么也不带着奴才,奴才可担心死了。皇上……”
我在案前坐定,抬眼觑了眼他。
高灿可能意识到自己话多,捂嘴收了话头。等我埋头展开一卷案宗,他才又小心翼翼道:“皇上,那您吃过了没有?奴才给您准备了您最爱吃的那几道菜,有酱香蹄髈,红烧鸭脯,还有……”
“你出去吧。”我道。
高灿怔了怔,无可奈何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去。没过一会儿,他又端回来一盏茶放到案上:“皇上,您别太苦着自己了,太傅大人他……也不会想看见您如此的。”
“嗯。”我心不在焉地吐了一个字。
高灿得到我的回应,面色顿时轻松不少,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我手里的案卷,惊道:“皇上,您看这些死囚名单做什么?”
我眉间一皱,仰头去看他。
高灿自知失言,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唯唯诺诺地退走了。
待得大门阖上,我才又提起笔,在案卷上写写画画。这些死囚,皆是关押在宫中天牢里的,都是曾经朝中的重要人物。我将这些人的残存势力、背景、性情都仔细琢磨了一回,终于在前太史岑芩的名字上画了一笔。放眼朝中诸臣,唯独这个岑芩,曾与沈珣有过一二的交情。想当年,岑芩乃是鹤壁一带的提督,因其为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是沈珣提点,我才将他调入宫中任职。岑芩受了沈珣这个恩惠,也因与沈珣秉性相投,两人曾有过短暂相交。后来,裴林眼见岑芩与沈珣走得近,差人贿赂过岑芩,想将他揽入自己一方的势力中,被岑芩拒绝。裴林怀恨在心,没过多久,便做了一桩冤案,栽在了岑芩头上。我和沈珣曾想过为岑芩翻案,只因不合时机,才一直将这事拖到现在。而今,岑芩只怕也没机会翻案了。
我理好思路,迅速手书一封,唤来乙大壮,让他带上三百两黄金,连同手书,出宫去寻岑芩住在城外的母亲。
将这些事情处理完毕,我才和衣在书案上趴了一小会儿。
乙大壮回转时,正是翌日卯时末。我将他带回的另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拆开看了看,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换了身衣裳,我带着高灿,前往天牢。
宫中天牢所处地势乃是在地底下,常年不见日月,潮湿晦暗得紧。鼠蚁众多,还未踏入牢门,臭味便扑鼻而来。我下意识地拧了拧眉头,转过一道弯,便至岑芩关押的牢房。我给高灿递了个眼色,高灿识趣,领着看守的侍卫离开了。我孤身进入牢中,彼时,岑芩正盘腿坐在一面墙下,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他早已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瘦骨嶙峋,一头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身上的囚服肮脏而破烂。他听见牢门响动,没有回头,只兀自低声念叨着什么。我走到他身后,喊了句:“岑大人。”
岑芩身子一抖,鼓圆着双眼回过了头。他看见我,仿佛不敢相信入眼景象,木讷了半晌,蹑手蹑脚地来摸了摸我的长靴,才突然又哭又笑地磕起头来:“皇上!皇上啊!臣就知晓,皇上不会放任臣被奸臣所害,皇上定是还臣的清白来了。”
我心头一涩,勉强挤出半丝笑意,将他扶起来:“岑大人,你受苦了。”
岑芩摇头,又看看我身后,见我独自一人,不像是来迎他脱困的阵势,眼光又黯淡了下来。
我带着他在角落唯一的一张木床上坐定,环顾了一圈周遭,道:“岑大人关在此地,已有两年时间了吧?”
“是。”他埋头。
“朕知晓,岑大人为人清正,当初将你调入宫中,也是因太傅相信岑大人的人品和能力,只是未曾料到,其后会有这些风风雨雨。”
“皇上……”他凄然喊了我一声。
我道:“岑大人入宫已久,应当看得清宫中局势。朕今日屈尊前来,一则是来看看岑大人,二则是要对岑大人说一句抱歉。”我微微颔首。
岑芩蓦地跪在地上:“臣万不敢当。”
我搀他:“起来说话吧。”
“多谢皇上。”
他又坐在了我身侧。
我扬了扬头,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岑大人或许不知,如今的宫里,又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太傅被逼入绝境,只怕不久后,也要押入此地,择期问斩。”
岑芩的眼睛陡然睁大:“太傅大人……怎会!难道……又是裴林?!”
我故意表现出一副有难言之隐的神色来。
岑芩见状,五指紧握,指关节发出了“咔嚓”的声响。
我自顾自地道:“太傅这些年,因处处与太宰作对,打压太宰的势力,导致他在朝中颇无人缘,无论做任何事,都得不到支持。如今,更是墙倒众人推,这一回,也没有岑大人这般的栋梁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了。连朕也……”我满是痛色地合了合眼,“也无法再护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岑芩激动起来,“太傅大人被陷了什么罪?”
我没答他的话,转而道:“这两年来,太傅一直在找寻当初那件案子的突破点,想为你翻案,只是,现在他自身难保,恐怕,没机会再为岑大人费心了。”
“太傅大人……”岑芩喃喃。
我愈发入戏:“朕一想到,不久后,他便会步上岑大人的后尘,便难抑心痛。怪朕无能,登基七年,还无法给尔等一个清明如镜的天下。”
“皇上。”
岑芩又要跪下,我制止了他。
“朕失了太傅,在朝中也是孤掌难鸣,再难为岑大人洗刷冤屈。朕有愧于岑大人。现下,朕不能为岑大人做什么,只能派人去看看岑大人的母亲,为岑大人带来一封家书罢了。”
说着,我从袖中掏出岑母写的那封信,封皮被我换过了,毫无拆开的痕迹。
岑芩颤着手接过书信,顿时泪如雨下。他哽咽着将信封拆开,取出内中书满思子之情的信纸,一边看,一边不住地抹泪。
我在旁侧默不作声,说不出胸口满溢着怎样的情绪,只觉有虫蚁在啃噬,让我坐立难安。
岑芩看完,哭声渐大,慢慢由抽噎变成了号啕。一个七尺男儿,捂着脸面,哭得伤心欲绝。我想安慰他,话在舌尖流转,却像被人生生扼住了咽喉,半个字也道不出来。我坐了良久,他便哭了良久。等他情绪稍稍稳定下来,我拍拍他的肩,低声道:“岑大人,这是朕最后一次见你,从今往后,你……保重。”
话罢,我起身欲往牢门走去。刚迈出数步,岑芩双膝落地,碰出一声闷响,他高喊道:“皇上!”
我脚下一滞。
岑芩双手撑地,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皇上,臣一家受太傅大人恩惠颇多。母亲有言,这两年,多亏了太傅大人的照拂,才让她和妹妹生活无忧。这份大恩大德,臣无以为报,若有可能,臣愿以戴罪之身,一力揽下太傅大人所有罪责!”
我止不住地轻颤起来,明知计策奏效,却仿佛亲自当了一回刽子手,五脏六腑都在承受剧烈的煎熬。
我默然许久,回头道:“岑大人,你大可不必如此。”
岑芩身形微微一动:“皇上是有办法了。”
“岑大人……”
他重重磕下一个头:“还请皇上成全!”
我不语。
他又道:“臣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他谨慎小心地抬起头:“若臣真能保得太傅大人性命无虞,臣希望,不久的将来,皇上能与太傅大人共同开创一个清明如镜的盛世,让天下再无含冤之人,让朝中再无奸佞之臣!”
我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字字铿锵道:“好。朕,答应你。朕替沈珣,谢过岑大人。”
话音落,我不敢再多留,转过身快步离去,剩岑芩凄绝的声音回旋在空荡荡的大牢里:“太史岑芩,恭送吾皇!愿吾皇千秋万载,愿北曌河清海晏!”
出了天牢,外间才停歇了大半日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我在屋檐下探手接着断线似的雨滴,出神地看了良久被风雨打得飘摇的琼花。高灿撑开伞,挡在我头顶上,隔断了水帘,我甫回过神,缓缓向子正宫行去。如今,万事俱备。岑芩当年原本身形颇为壮硕,与沈珣相差甚远,我还为此事很是愁苦。今日一见,他已经瘦了好几圈,从背影看,真真与沈珣一般无二。眼下,就只待那位擅长易容的江湖人入宫了。
我为陆渐离铺好了所有的退路,只因我深知他曾受过的背叛,不愿从此将他弃于深渊,哪怕,这一回,是要我万劫不复。
在子正宫守到入了夜,禁军统领高骁终于回宫复命,八千精锐,无一人折损。这是出乎我意料的。我以为,按照陆渐离的秉性和武功,就算去了八千人,也不一定能拿下他。他如果远走高飞,也不失为一个最无可奈何的解决办法。但高骁却说,他领兵去捉拿陆渐离时,陆渐离正在西风渡口的茶寮饮茶,见他去了,没有半点反抗,便随他入了宫。眼下,已收在了天牢里。
我直觉这件事有哪里不对,陆渐离如此作为,目的究竟为何?若说他取这七条人命,只是与我争吵后的一时意气,那么,他现在自投罗网,又有什么用意?
我想不透,也不敢把自己置身在他的角度去想,我怕那结果,是我最不愿承受的。
次日,陆渐离被捉拿的消息传了出去,整个晃都瞬时炸开了锅,城中上万的百姓联名写下了请愿书,求我重惩陆渐离。裴林也带着数十名臣子即刻入宫,言辞激烈地要我立即处死陆渐离。
我顶不住这层层压力,终于定下了十月十七于菜市口处斩太傅沈珣。
裴林及众大臣得了这道圣旨,才总算是安了心,又七嘴八舌地或讨论或惋惜地闹腾了须臾,便行礼退出了子正宫。
我心力交瘁,回转寝殿,本打算休息少时,倒在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沈珣和陆渐离的身影交错。我头疼地坐起身,披了件外裳叫来高灿,让他去煮了碗安神汤。
把汤水喝下,我左思右想,还是道:“去天牢,把陆渐离带来见朕。”
高灿一脸不解:“陆公子?”
我这才反应过来,世人都不知晓陆渐离便是沈珣,随即又改了口:“把太傅带来见朕。”
高灿懵懂地应了声“是”,很快便退出了寝殿。
约莫一炷香后,陆渐离站在了我的书案前。他仍是负着手,面色淡然,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与他对视良久,哑着声音率先开口:“你……为何要随高骁入宫?”
他嘴角上扬,语调轻松,与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你想要的,我都满足你。你要见沈珣,我便让你见他。你要抓我,我便让你抓回来。”
“我想要的,是这些吗?”我低喝。
“那你还想要什么?”他笑。
我话音一噎,默了半晌,合眼道:“也没什么想要的了,你与我……”
他打断我:“是我与你,还是沈珣与你?”
“你就是沈珣!”我蓦地腔调拔高,抑制不住激动地向他走去,“陆渐离,你为何不肯承认你就是沈珣。你将自己逼入绝境,到底是要让朕认清你口中那虚妄的‘事实’,还是要抹杀沈珣存在过的痕迹?”
“若我说,都不是呢?”
我一怔:“那你……”
他却不欲回答了。
我点了点头,自顾自道:“好,这十年来,朕从未看透过你,不论是沈珣,还是陆渐离。但朕要提醒你,沈珣的出现,不是任何外力因素导致的,沈珣是你的内心,是你忘不掉的过去。即便你戴上面具,你也改变不了,你曾是梁国太子陆鸿煊的事实,你也改变不了陆鸿煊曾经心性纯善、爱民如子的事实,你甚至改变不了你所爱所敬的人最后都背叛你的事实!”
“长孙婧。”他压低嗓音唤了我一声。
我充耳不闻,继续道:“因为你要逃避,所以才有了一个什么都不知晓,只有意模仿着公子珣,但本性却是陆鸿煊的沈珣!”
“长孙婧。”他第二次唤我,一次比一次冷厉。
我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下胸腔中波动的情绪,颓然道:“如果那天,我没有与你起争执,你还会如此行事吗?”
陆渐离想了想,忽然敛了笑意:“长孙婧,你第一次见到这副形貌时,是沈珣,还是我?”
我不懂他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仔细回忆了一番,我与他的初见,的的确确是他用了沈珣这个身份,来公主府毛遂自荐。我定定答:“是沈珣。”
“嗬,是吗?”陆渐离冷笑了一声,随即侧身准备离开。
我手忙脚乱地拉住他的腕子,匆匆道:“陆渐离,假如这一回我拼尽全力保下你,你可不可以忘了过去,做回你自己?”
“这一回?嗬,这一回……”他仰起头喃喃,然后眉眼弯起来看我,“这一回,你谁也保不下。此局,早已无解了。”
我骤然失神。陆渐离拂开我的手,信步踏离了寝殿。
陆渐离走后,我蒙头大睡了一觉。当初,沈珣曾说过,他在我们兄妹三人中选中我,是因我的心性和资质,单从这句话,就能看出我是比较有智商的。有智商的人一旦冷静下来详加思考,就很容易想明白许多事。
譬如,陆渐离口中的局,是个什么局。
我理顺了因果,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该吃吃,该喝喝,睡得也比平日里沉稳,连梦都极少做了。十月十六夜里,我宣来了禁军统领高骁,秉烛夜谈。高骁是我亲手提拔上来的,对我向来忠心耿耿,许多事,我都能放心交代他。末了,我又给了高灿一份名单,以及统辖暗卫的手牌。高灿的脑子一般不怎么用,我让他保管什么,他就只管保管,从来不多问,当然,这也是他能当上太监大总管的素养和要求。
隔日便是十月十七,陆渐离处斩的日子。
我会同大理寺卿李荣一起坐镇刑场监斩。
按照我原有的计划,陆渐离在到达刑场之时,岑芩假扮的“沈珣”也会同时出现在神机门宫墙上,并放下第八具尸体,也就是另一个天牢中的死囚。如此一来,足可说明,此前的神机门事件有蹊跷,兴许是有人冒充沈珣故意陷害他。而后,我再伺机添加证据,便有机会洗清陆渐离的嫌疑,倘若中途没有旁生枝节,这也是唯一能保下岑芩性命的方法。
只待风波过后,陆渐离便能远走高飞。
心念一定,我在刑场高砌的台子上正襟危坐,手里转动着一个白玉的茶盏。李荣坐在一旁,神情凝肃,一再看着天色。
我也跟着望了眼头顶上,问高灿:“什么时辰了?”
高灿答:“快至午时了。”
“嗯。”
若没算错,陆渐离就快到达此地了。我闲闲饮了口茶。
忽然,大理寺卿下的一名文官面如土色地匆匆跑上台,凑在李荣耳边说了些什么,李荣听后,登时脸色也变得惨白惨白的,一个箭步跪到了我跟前。
“皇上,出事了。”
他这话说得极小声,想必刑场周边围观的百姓是听不到的。但还未行刑,主刑官便双膝落了地,用脚趾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百姓见状,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我倒是平静许多,慢慢地放了茶盏,问:“出什么事了?”
李荣保持着禀奏的姿势,道:“沈珣,不见了。”
虽早就心有预感,但真真听到时,还是不禁出了一背的冷汗。
这就是陆渐离的局。
我竟一度忘了,在沈珣和虚云的口中,这是一个怎样危险、怎样黑暗的人格。所以那时,沈珣才会请求禅宗,无论如何都要保下我和北曌。因为陆渐离自始至终,引起他兴趣的都是我。因为我和他同样生在天家,却还能保持一分未泯的良善。
他这一局,要逼入绝境的,不是他自己,是我。
我合了合眼,眉心止不住痛色地微微拧起。旋即,我起身道:“一个大活人收押在重重关卡的天牢中,是如何不见的?牢中守卫都在做什么?”
李荣额头冒汗:“回皇上,天牢的侍卫头领已经自杀了,其余人,也都不明原因地昏厥,但除了沈珣,所有犯人都尚在狱中。”
“查!”我低吼一句,“任凭他武功再高,朕也不相信,他能以一己之力脱出重兵把守的皇宫。谁是他的内应,谁放走了他,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是!”李荣重重应下。
百姓见得我和李荣的反应,也猜出沈珣处斩一事有变。范荣的二子当先发问:“发生什么事了,沈珣那个杀人凶手呢!时辰都快到了,为何还不见他出现?”
此言一出,惹得群情激奋,质问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皆是逼问沈珣的下落。
范荣二子趁势又道:“是不是有人包庇沈珣,救走了沈珣?!”
我目光一沉,对李荣递了个眼色,他上前一步喝止:“放肆!皇上已下令处死的人犯,谁敢包庇?!”
“自然是有人敢包庇的。”
人群里,突兀地传来一个戏谑的男音。
这个声音,骇得我浑身一震。我曾在无数个夜里,想起用这个声音说出的每一句话,他说:“傻丫头,你在这里扎长孙述的小人,还不如扎你母妃的小人。谁让你母妃总是神神道道,自然不受父皇待见。她都不受待见了,你又怎会好过。”
他说:“哭什么,不过杀了一个太子的姘头,父皇不会拿我怎么样。”
他还说:“等我凯旋,我去为你讨一个独一无二的公主名号,让你从此只享泼天富贵。”
我喉头哽得发痛,目光胶着在人堆里,迫不及待地去寻找这说话的源头。
那声音顿了顿,又道:“能从固若金汤的天牢里救走人犯的,整个晃都,也没几人。况且,沈珣为人孤傲,为官十载,结仇无数,这一回又杀了这么多朝廷命官,还有善德商贾段锐峰,怎么算,肯救他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大胆,谁在后面说话!”李荣指着人群后方。
台下众人也是呆了一呆,纷纷开始扭头找寻说话者。随着人群被拨开一条狭窄通道,一名头戴斗笠、掩住了面容的男子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佝偻的老者,我一眼望去,就识出那老者是从小照顾二哥长大的主事管家——张允之。
一时之间,我眼中热泪汹涌澎湃,如惊涛骇浪般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不敢动弹,生怕稍有动作,豆大的泪珠便会跌下,碎了这场不知是好是坏的梦境。
男子压低斗笠边沿,一步步地走到高台下,还在轻飘飘地笑说:“李大人,你身为大理寺卿,可得好好保护牢中的那些目击者,否则,放走沈珣的人,可是有能力让他们一夜死于非命啊!”
这话矛头已经十分明显,是指向我的。我虽清清楚楚,可满心满脑都是站在不远处的那个人。我看着他熟悉的身形,只觉过往的画面层层叠叠,淹没了我所有思绪。我能想到的,都是在我最孤苦无依的那几年,他给我的诸般温暖。他于我而言,是我最后的避风港,也是我唯一亲近的……亲人。
我木讷地向着他走了几步,嘴唇张张合合,却因太过紧张而失了声音,道不出半个字来。
李荣没有察觉我的异状,也跟着行到我身侧,问:“你是……”
那人摊手笑了笑:“说得通透了,这天底下,还在乎沈珣性命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我说得对不对,三妹?”
斗笠揭下,二哥长孙煜的脸,跨越无尽的时间长河陡然映入我眼中。他望着我笑,一如当年,若不是他脸上那道自左侧眉骨划到右边下颌的狰狞刀疤,我几乎就要错觉我是回到了十二年前。泪簌簌而下,我膝盖一软,险些要跌坐在地。高灿搀了我一把,看着我二哥,也是泪眼蒙眬。他庞大的身躯蓦地跪在地上,震得台子抖了三抖。他哭着喊:“二皇子!您回来了!您还活着!主子,主子!您的二哥还活着!您看!您再也不用对着那块白巾,睹物思人了!”他拉着我的裤腿像要把我摇醒似的。
我捂了捂嘴,犹如旧时受了委屈那般,哭着鼻子走到他跟前,唤了他一声:“二哥……”
他拍拍我的头。
我仍是不可置信:“真的是你,二哥。当年他们说,你跌下山谷,尸骨无存了。我竟没想过,你还活着,二哥……”我的脑袋靠在了他肩上。
长孙煜还是轻轻抚着我的后脑勺,也如旧时。只是,他的话,却似重锤之音,一锤一锤狠狠砸在了我心口上。
“三妹,今天,二哥可不是来和你上演兄妹情深的戏码呀。”他推开我,“三妹,把沈珣交出来吧,你如今已贵为北曌天子,不可再任性行事。他犯了如此天怒人怨的罪行,你又何苦再包庇他。”
“二哥……”
他的笑变了意味:“你要知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
话罢,他颇富深意地看了一眼周围百姓。百姓听他这么一说,又议论开来。有的说:“不会吧,难道真是皇上放走了沈珣?”
“不可能。皇上这些年政绩昭著,在她治下,北曌风调雨顺,她还减免税负。当年峡江一带堤坝决堤,皇上是怎么惩处那些贪官的,你都忘了吗?这一次沈珣犯的罪,比那些贪官有过之无不及,皇上不可能轻放他。”
“是啊是啊!”一群人点头。
但又有另一个人立即出声:“可是北曌尽人皆知,皇上爱慕沈珣多年,两年前还为沈珣将商家小姐赐给了一个残废。谁知道这回她会不会也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终归是个女子罢了。”
高灿闻言气极,站起来怒指人堆里:“谁说的这话,简直放肆!”
我不语。
人群静了须臾,忽然一个声音高亢道:“交出沈珣!”
此言一出,众人情绪瞬时失控,不约而同地高喊起来:“交出沈珣!”
我皱眉看了看台下,转头对李荣道:“派兵遣散众人,从现在起,全城戒严,封锁所有城门出入口。注意百姓情绪,不要与百姓起冲突。”
“臣明白。”
李荣领了旨,带着刑场内的数十名守卫去驱散人群。
街市上,顿时一片喧嚣。我将诸般声音抛却在脑后,只定定地看着眼前人。他目睹这番乱象,似极为满意,嘴角弧度愈发灿烂。
我面色萧索,想笑又笑不出。我道:“二哥,这就是你回来的目的吗?”
“嗯?”他鼻音上扬。
“你是恨我坐了你梦寐以求的皇位吗?可是,那时长孙一脉已经没人了,只剩下我,我若不守这江山,今日你便不会是二皇子的身份了。”
“三妹想多了。”他张开双臂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像在欣赏我治下的繁荣之景。末了,他面朝我,笑说:“二哥非但不恨你,还要感谢你。我不在的这许多年,你把北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想,换作我们那个满脑豆腐渣的孬种大哥在世,根本不会有这番盛景。”
“那你为何……”
他打断我的话,腔调放低:“你把长孙氏的江山守得如此好,我从你手上接过,才能坐享其成啊!”
“二哥……”我胸口狠狠一揪,像是在泥沼里挣扎的人,越陷越深,已至末路。我耳朵里嗡嗡鸣响,眼前长孙煜的字字句句都在与过去他的戏言交错,一面是利刃,一面是蜜糖。
我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事。
花千颜究竟是谁的暗桩,太傅府那场大火是谁所放,长孙傲嘴里比我更适合皇位的人,是谁。
原来,在我为他的“死”伤心的这些年里,我的二哥,长孙煜,一直在暗处窥视我,处心积虑要夺走我这七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我曾设想过许多这幕后黑手的身份,偏偏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他。
我心口处绞痛得厉害,扯了扯衣衫,我道:“你是从多久以前开始谋划这个局的?培植花千颜,把她送到裴林身边。和长孙傲联手,伺机让他回晃都骗取我的信任。还有,在太傅府纵火,意图弑君……”话至最后,我的声音止不住轻颤起来。
长孙煜的眸光明暗几番,仍是噙着丝丝笑意。只是那笑衬着那张已破相的脸,显得格外阴郁。
“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我自己都忘了。这种非人非鬼的日子过得久了,对时间也就没什么概念了。”
“二哥……”
“不过,”他话锋一转,“今日如此顺利,还得多谢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啊!”
“沈珣……”
长孙煜挑眉头:“他告诉我他叫陆渐离。”
长孙煜靠近一步,在我耳侧小声道:“三妹,今日这一出可不是我计划里的,多亏了那个人让我候在这里,我才能把握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陆渐离……”我闭眼喃喃。
长孙煜后退一步,抄起手:“话说回来,三妹,你当真看清过你这心上人吗?那时太傅府纵火,我让花千颜捉回沈珣,结果本应被你打得半死不活在房中昏迷的人居然凭空消失了。花千颜三个人任务失败,还死了一个伤了一个,我本都打算放弃这个计划,却没想到,好几天后,沈珣自己送上了门。”
我一怔。
“花千颜把他吊起来打了一日一夜出气,可就在第二天,你这个心上人却还有能力,大开杀戒。啧,那场面,就连我这样上过战场的人,都不得不钦佩他。长孙傲和陆珉危对你下手失败后,他找上了我,我原以为他是来杀我的,却没料到,他谈的是合作。”
“合作……”我身形一晃。必是那一日,我与他争吵过后,他才找上了长孙煜。
长孙煜笑道:“是啊,合作。合作今日这陷你于泥沼的局。”
我握紧了双拳,指关节承力发出了脆响的声音。高灿跪在一旁,约莫将这些话听了七八分去,见眼下情形,跪行几步到长孙煜脚边,拉住他的裤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二皇子,你不能这样对皇上啊!二皇子,她是你的亲妹妹,你忘了当年你是怎么保护皇上的吗二皇子!这些年来,皇上一直想着您,念着您,唯一留下的一块您拭剑的白巾,她都视若珍宝,日日贴身收藏着,生怕损毁半分。皇上把您看得如此重要,您怎忍心伤她至此啊!”
我喝道:“闭嘴!”
高灿浑身一抖,抽噎着收回了手。
长孙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又看看我:“忍心伤你至此的,可不只是我,三妹,你说对不对?”
我沉默。
长孙煜大笑几声,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三妹也别着急,你的心上人说了,你还有机会扳回这一局。这……只是个开始啊!”他像说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般,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渗出了泪。他加重力道再拍了我两下,旋即转身,循着来时路慢慢悠悠地往刑场外走。
我望着他的背影,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让眼前起了氤氲的斑斓。五彩流光中,我听见高灿在喊我。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地,换成了另一种高亢,仿佛天地倏变,周遭是数十万北曌将士豪情冲霄的呐喊。我的二哥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着银白色盔甲,红色的披风高高扬起。他领兵背对着我出城,举起佩剑挥了挥,像是在对我说,等他回来。
可我知道,他再也回不来。
我低喃:“二哥……”随后,身体一刹那失去了重心,仰面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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