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煜回朝,开始用各种方法笼络人心。原本当年我登基后,因为念旧,扶植了好一批长孙煜从前的心腹担任要职,如今,这倒成了他揽权的捷径。
而沈珣的失踪,也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晃都。那日长孙煜意有所指的话,在他人口中逐渐演变成了我确凿的罪证,我的声望一落千丈。
数日后,另一则谣言的爆发,彻底打破了这悬于一线的局势,将我逼入绝境。
这谣言是说,我的大哥当年并非死于意外,而是沈珣为了让我登基大宝,毒杀了我大哥。
朝中众臣初听此消息原本不信,可后来这风声愈演愈烈,甚至连大哥是中了什么毒,何时中毒的种种细节都有模有样地传开来,没过两日,又有一名自称我大哥当年府上下人的女子出来作证。如此一来,人心不稳,裴林一党迅速倒戈,靠向了我二哥。坊间已有声音,要我退位让贤,把皇位交还给我二哥。我假作对这些流言蜚语充耳不闻,只日日让高骁四处找寻陆渐离的踪迹。
到得十一月底时,晃都入了冬,几场连绵细雨一下,气温便骤降了下来。
我让高灿添置了几盆炉火,放在御花园的水阁之中,自己着了件薄衣,坐在火炉旁看从前沈珣最爱的那本《兵法战韬》。
书中有几场以少胜多的战局,初看只觉离谱,细品下来,却愈发觉得其精妙非常,让我不禁想起了河川之战。
正出神时,甲大壮从水阁外跳了进来,恭敬跪在我脚边,道:“皇上,禅宗住持虚云一直在宫门外徘徊,属下猜测,他应当是有事欲求见皇上。”
我眉心微微一拢,半抬起眼:“去将他带来吧。”
“是。”
不多时,虚云便随甲大壮来到了水阁。我赐他落座在我对面,再翻了几页书,方闲闲放下书册,望着他道:“大师,又见面了。”
虚云“嗯”了一声,上下打量我一遭,眸中不经意溢出几丝痛心之色,道:“红尘多变,皇上身为北曌国主,还请保重身体。”
我笑了笑,没有答话,兀自将领口拉紧了一些。
半晌,我甫望着远方云霞道:“朕近日来一直在看这本《兵法战韬》,不知大师可曾看过?”
“不曾。”他敛目答。
我点点头,自说自话:“这些天,朕反复在想梁国内乱的细节。当年梁国赫连一氏叛变,虽宫中有内应,若非公子珣加入敌营,梁国却也不至于大乱至此。而那场河川之战,公子珣以八十人挫敌两万,更是让人无法置信。”
虚云默然。
我继续道:“眼下,朕才真正理顺了因果。那场战役,的确是最无人性的战役。那些血债,压在陆鸿煊肩头,一定很沉。”
虚云沉默。
“朕很难想象,一个对世人都抱着美好想法的十六岁少年,是怎样在一夕之间,承受了这种将自己的人生活活撕裂的改变。”
“皇上……”虚云沉声唤我。
我又望向他:“大师是否也觉得,朕的心性,有几分像过往的陆鸿煊?”
“是。”
我面上涩然:“那便不难理解,陆渐离为何会选中朕了。”
“皇上……”他再次喊了我一句。
我收回心神,平复下情绪,遣高灿斟了两杯茶,将一杯递到虚云跟前,又让高灿退下。
“大师今日见朕,是否有何事要告知呢?”
虚云睨了眼茶杯,淡声道:“皇上可还记得贫僧第一次见皇上时,所说的话?”
“记得。”我饮了口茶。
“贫僧说,请皇上为了天下苍生,与贫僧返回禅宗。”
“嗯。”
“现在,皇上可下定决心了吗?”
我抬眼,眸色略清冷:“大师要朕下什么决心?”
“诛一人,保天下的决心。”
我手中茶杯猝不及防地一抖,洒了几滴茶水出来。觑了虚云好一阵儿,我才似笑非笑道:“朕很难想象,这话是由普度众生的佛门中人说出。”
“正是为普度众生,才容不得他人为祸苍生。”
我不语。
虚云叹了口气:“皇上应当明白自己的处境,如今谣言四起,陆师兄杀人乃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已无法脱罪。若皇上执意保他,只怕会累及自身。”
“朕有何惧。”
“如此说来,皇上已有主意了。”
我移开目光,算是默认。
虚云斟酌良久,再度启齿:“皇上可知,为何梁国昭睿帝仙逝已十数年之久,梁国却再无国君继位?”
我闻言,眉峰稍是一拧。这个疑惑,我曾问过陆珉危,他却道此为梁国内部政事,不便作答。而今由虚云开口,我不由得凝肃了几分。
虚云道:“梁国国统不同于北曌大燕,早年立国,乃是以国玺为天子象征,若失国玺,群臣万民,则无一人臣服。如今这能号令梁国四十万铁骑的国玺,就在陆师兄身上。皇上可明白,此事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陆渐离能在顷刻之间,就让北曌大梁两国陷入战乱火海。而以他如今心性,这倒很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思及此,像有一阵凛冽寒风钻入衣袖,使我打了个寒战。
虚云仍在试图说服我:“诚如皇上所言,陆师兄选中皇上,多因皇上的心性与他过往相似,引起了他的兴趣。而今这一局,若皇上看得分明,便知陆师兄是有意让皇上陷入他从前的处境。现在,皇上还有机会,只要皇上愿意,禅宗会倾力……”
“大师。”我忽地打断虚云的话,“朕是红尘中人,向来被俗世欲念牵绊。大师超脱情欲之外,可否告诉朕,倘若大师有个敬重之人,掀起一国之乱,迫你手刃无数臣民,几度置你于死地,你当如何?”
“倘若大师有个亲手足,为护仇家,一剑穿胸,欲取你性命,你当如何?”
“倘若大师今日豁尽禅宗上下所护的苍生,有朝一日为一己私欲,要禅宗诸人齐下地狱,你又当如何?”
“贫僧……”
“倘若!”我加重了语气,“有同宗之人觊觎你住持之位,设计让你活埋八千百姓,罔顾人伦道德,使你在众生相中日夜煎熬整整一年,你还当如何?”
虚云霎时面色苍白。他瞳孔蓦地紧缩,有些恍惚地看着我:“皇上此言,可是指……”
他语焉不详,我定定答:“是。”
他原本竖着佛掌的手紧紧一握。
我道:“现在,大师还执意诛一人,以保天下苍生吗?”
虚云合上双眼。
我兀自饮了剩下的凉茶,涩然道:“大师口中的苍生,可也有陆渐离一个位子?”
“贫僧……”
“在大师所述之事里,公子珣智计无双,被他选中的陆鸿煊,自然也不会看不穿他那四个兄弟的所作所为。他当年,何以由得他们设计自己,却未下杀手,大师可曾想过?”
“陆师兄,他……”虚云嗫嚅出这四个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远方的天空,淡淡道:“朕一直认为,沈珣的出现,是因陆渐离并未完全舍弃过往,既未完全舍弃,便算不得无心。既是有心,何以不得救赎?若连朕也放弃了他,才真正将他置入无底深渊。这一回,朕愿用这一身皇权作赌。”
许久。
虚云毫无血色的唇线紧抿着,低声道:“或许,皇上说得对。”
我转过头看他。他站起身,朝我微微颔首:“那,贫僧就祝皇上,此局得胜。”
“多谢大师。”
虚云再不言语,转身缓缓踏出水阁。我目送他走远,又拿起那本《兵法战韬》,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回味。
此后第五日,陆渐离再次出现的消息终于传回宫中,却不是我第一个得知。彼时,我在子正宫审阅着近来越来越少的折子,殿外忽起一阵喧闹,我方传来高灿,询问他发生了何事。高灿约莫连日来已觉察到有大事将要发生,人迅速消瘦了一圈,看起来很有些疲累。他弯着腰在我身侧小声禀奏:“皇上,是……是二皇子带着八位两朝元老以及死去大臣的亲属们聚在殿外,说……”
“说什么?”我头也不抬地问。
高灿踌躇须臾,道:“说是有太傅的下落了,请皇上立刻下旨围杀太傅。”
我猛地起身,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浓墨渲染在我刚批的折子上,掩盖了原本的字迹。我浑身不可抑制地轻颤起来,死死盯住那方殿门。深吸几口气,我甫慢步绕过了书案。
高灿将两扇门打开,我踱出子正宫。殿外,云淡风轻,是个难得的深冬好天。我放眼望了眼聚在此处的四五十人,有裴林、太常寺卿以及几位内阁大学士,余下的,便是神机门出事那夜我曾有意无意见过的死者的夫人子女。
他们看我出来,齐齐噤了声,没有行跪拜之礼,反倒是看向倚在一旁的长孙煜。裴林这老狐狸相对理得清局势些,还是他先带了头,众人才一一跪地,向我请安。
我居高临下地觑着这些人,没有免礼。
裴林在地上伏了一阵儿,暗自与太常寺卿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率先磕了记头,道:“皇上,罪犯沈珣已有下落,还请皇上即刻下旨,将其捉拿归案,择日处斩。”
我默然。转到长孙煜处,问:“沈珣在哪儿?”
长孙煜笑答:“望城坡。”
“这便是二哥说的机会。”
他耸耸肩,仍旧咧着嘴笑得灿烂。
“二哥。”我喊他一声,“其实你不用做这么多事。朕幼时你待朕的好,这些年来朕半分也没有忘记。倘若,你回来告诉朕,你要什么,朕会给你。那时,你我兄妹二人,也不至于走上今日这等局面。”
“是吗?”长孙煜无谓地道,“三妹真是胸襟广阔,二哥自问还达不到三妹这种境界。”
“朕会如你所想,亲自前去。”
话罢,我迈步向前。途经裴林身旁时,裴林再磕一记响头,朗声道:“皇上,罪犯沈珣穷凶极恶,皇上孤身前去,吉凶难测,还是让京师衙门及禁军统领高骁率兵围剿,方是上策。”
我心知这是裴林怕我再次放过陆渐离,仰着头回绝:“不必了。你们要的公道,朕今日,会给你们答案。”
一言落定,我决然离开,唯剩长孙煜嘲讽的语调回响在身后:“听见了吗?皇上说会给你们一个公道。想必,待皇上回来之时,必携着沈珣的头颅向天下谢罪。三妹,你说是不是?”
驱车小半个时辰,便至城外望城坡脚下。我让高灿及车夫在山道上的一个茶寮里候着,独自踏上了上山的小径。
这山上有一处废弃的慕府。
我犹记和沈珣初识不久时,我胆子尚小。有一回,他诓我说带我出来野游,结果黄昏时分,他把我一人扔在了这荒无人烟的旧府上。我扯着嗓子哭号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沈珣脸色铁青地走进来,对我道:“书上说,一个人哭的极限是六刻钟,你的肺很不错,竟哭了这么久还健在。”
我抽噎得肚子里一阵阵剧痛,还扒拉住他的腿死不松手:“等、等你和我处久了,你就会知道,我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地方也不错。”
“比如?”他挑挑眉。
“比如,我报复心很强。”
沈珣无语。
“今日你让我哭这事我记住了,等我长大了,我非得……非得按你在泥里,狠狠那什么你一顿,让你哭着求饶,哭不够六刻钟,绝不放过你。”
然后沈珣一脚踢开我,又钻出风雨飘摇的大门,遁了。但这一遭我没如他的愿,愣是死皮赖脸地追上了他。
一面想着这些往事,一面不知不觉地便到了慕府。我站在两丈开外,仔细打量着这里的残垣断壁。黄沙铺道,模糊了视野。依稀暮光里,我将这十年点滴,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我才恍然惊觉,我与他之间,竟十之七八都是些不尽如人意的事。就如同今日这一见,也不晓得,还有没有下回。
念想间,我穿过敞开的两扇木门,看见一身暗红色长衫的人,正坐在院落的石桌旁。桌上置着一张棋盘,纵横交错的棋路上,黑白子难解难分。陆渐离两指间夹着一枚黑子,想来正在思索该落哪一步。我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他,那眉眼仍旧是我惯看的风华,一举一动,都撩拨着我的心弦。我突觉可笑,时至今日,我对他竟生不出半分恨意,依然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陆渐离见我经久不语,抬眼淡声道:“你来了。”
“嗯。”我应了一声,如往常般走到他对面坐下,“你还是喜欢一个人下棋,不无聊吗?”
“世人愚昧,能对弈者不过一二。”
“包括我吗?”
“嗬。”陆渐离冷笑一声,并不作答。
我自顾自地拿过白色棋篓,充当着他的对手。这棋路甚是熟悉,似有意无意地重现着我登基前一夜的棋局。我状似漫不经心地落着子,缓声道:“你还记得上一次我与你对弈的光景吗?”
他默然。
我兀自道:“若不是棋差一招,今日这北曌之主,也不知是谁。”
他仍旧沉默。
我道:“陆渐离。”
“嗯。”
“你是从何时开始谋划这一局的。”
“唔,”他沉吟少时,调笑般地道,“或许,是第一次见你;或许,是那日争执过后;也或许,是我突发奇想。”
“是吗?”我语气涩然,“这几日,城中有传言,说当年我大哥,是你毒杀的。此话,也是你故意放出的吧?”
他不置可否。
“你当真不曾留给我退路。在众目睽睽之下,诛杀七人,引起民愤。放出我大哥被毒害的消息,让朝中人心惶惶。而长孙煜的出现,更是让我退无可退。你将这一局谋划得如此精细,你要我如何破局?”
“破不了,你便只剩两个选择。”他云淡风轻地道。
我怔怔看他。
许久,甫苦笑道:“是啊,只剩两个选择了。所以,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想要的……”陆渐离喃喃吐出这四字,旋即又道,“我没什么想要的。”
我指尖白子一颤。这句话,在不久前,我亦曾对他说过。我恍惚忆起我被陆珉危算计后的那一日,这十年来,我最圆满的,便是那天。可不知为何,我与他之间,总是满布荆棘,让愉悦短暂得稍纵即逝。我眼中有些发热,埋低了头,将目光锁在棋盘上,小声道:“那天在船上,我问你,你可喜欢我。你为何要说喜欢呢?你可知,这两个字让我有多欢喜,欢喜得得意忘形,欢喜得忘了你如今是连你自己都忌惮的黑暗。禅宗、梁国,所有人都防着你为祸天下,我本知晓你那些经历,也明白你现在是个什么性子,我该离你远远的,再不济,也该对你有所防备。可是……”我顿了顿,一个不注意,一滴透明的水泽便绽在了棋盘边缘。
陆渐离放低黑子的手一滞,少时,才堵住了白子的一条生路。
我就着袖子擦了擦眼睛,瓮着声气继续道:“可是……我登基这些年,防得了想将我拖下地狱的百千人,怎么却独独防不了你。怎么……防不了你……我真是痴愚。”泪意汹涌,擦之不净。我努力平复着喉头的阻塞,想将心底弥漫的痛意连根拔起,却怎么做都是徒劳。我一把一把抹着脸上的泪,揩得满面都是湿意。
陆渐离一只手伸进袖口中,我以为他会有所动作,到头来,他却重新抽出手,夹起了黑子。
“现在说这些,是想我放过你吗?”
“有这种可能吗?”
“没有。我说过,此局无解。”
“是。的确无解。”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咽下所有情绪,“你让我二哥回来夺位,是要我尝你当年兄弟操戈之苦。你杀段锐峰,是要我尝你百姓相逼之苦。而你自己,是要我尝公子珣叛离之苦。已经走到这一步,又怎能回头。”
他无声默认。
“那么,不如一局为赌,就像当年你要我登基为皇那般。你赢,我放你走。你输,你同我回去。”
“你可想得清楚了。”
“是。”我将白子排成当年一般无二的局势,朝他勉力笑道,“还请先生落子吧。”
“还请先生落子吧。”
七年前,沈珣在我对面眸光一敛,冷清道:“公主留意了。”
风过,卷起漫天的尘沙,腐朽的木门吱呀作响,不时阖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院外的枯叶随风而来,打着旋儿落于脚边,横亘在我与对面人之间。过往现时的画面两相重叠,像历经了一个轮回。
轮回尽,棋局末。
我终归输在相同的一子。黑子成围杀之势,白子生路断绝。我手中棋子再也无处可落,出神地睨了半晌溃不成军的棋路,我将最后一颗白子放回了棋篓里。站起身,我故作轻松地道:“你看,我又输了,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天际忽然风起云涌,原本如血的残阳被一方乌云掩盖。寒风愈发刺骨,眼看着将有一场小雪。
我讷讷道:“不知不觉,又快到年关了。若是过了年关,就是第八个年头了。”
我收回远眺的视线,垂首看他:“你以后,会去何处?”
“不知。”
我自顾自颔首:“若有可能,我希望你以后能够平静度日。这些年,你受了不少伤,那时候百草堂的老丈说了,需好生调养。刮风下雨时,你身上旧患恐会作痛,还是少出门为妙。我在宫里这些时日,打听过坊间有名的大夫,大燕与北曌交界的地方,有一处名唤日月楼,内中有个姓慕的姑娘,医术很是精妙,不输早年消失的药王谷,你若闲来无事,便去碰碰运气,兴许她能治好你的内伤。你的口味向来清淡,大燕那边吃辣重,也不知你能不能适应,若是不能,便带个厨子去。我与高灿说了,将我藏的那几根白玉雪参埋在了以前太傅府的大门前,那雪参是个续命的奇珍,你留着,以备万一也好。还有……”
话到此处,我忽地停了下来。陆渐离定睛在棋盘上,表情是一贯的疏离,我这才回神,已没有什么立场说这些多余的话。
“是我执迷了。陆渐离,你……保重。”
一字叙罢,我转身往府外走。行出数步,身后人蓦然道:“此去,你有死无生。”
“我知晓,”我驻足仰头,“陆渐离,那时候,你是不是也像我今日这般绝望?”
“那时候,若我在你身边,该有多好。”
“长孙婧……”他低低唤出我的名字。
我心尖一抖,巨大的悲伤没顶袭来。我瞬间失去理智,回头扑进了站在桌旁的人怀里。豆大的泪珠砸在他胸口,我紧紧抱着他,即便知晓他不会有所回应,还是用尽了我所剩的一切气力。
“陆渐离,那一日,你问我,第一次见你时,是沈珣还是你。你可否告诉我答案?”
“不重要了。”
“是吗?”说不出的痛如山倾,我五脏俱焚。须臾,我与他拉开些许距离,在他的嘴角印上一吻,轻声道:“如果这一回我如了你的愿,很久之后,你还会不会想起我?想起曾有一个人,把心丢在你这儿了?”
陆渐离不语。
“你不回答,也好。”
我松开双手,循着来路离开,再不敢回望。陆渐离独自站在萧索院落里,一动不动。木门掩阖,我与他,终归天各一方。
十年光阴弹指瞬过,如烟云消散。
我哼起了那回他唱给我的小曲儿,调子起伏,却怎么也唱不出,他那般的缠绵动听……
回宫当夜,长孙煜便带了朝中半数大臣逼宫。因禁军统领高骁的倒戈,让我一时孤立无援。无奈之下,我只得禅位于长孙煜,将陆渐离所犯之过一力担下。
次日,我被打入天牢。
我以为,不出数日,长孙煜便会治我的罪,不承想,浑浑噩噩地过了半月之久,长孙煜还未有行动。
待元宵过后,高灿找了个机会来天牢探望我。我彼时因吃不惯牢中饭菜,瘦得还剩个皮包骨头。高灿见我这副形容,哭得倍加伤感。我从他口中得知,长孙煜之所以迟迟未对神机门之事下决断,乃是因他出征梁国去了。这倒是意料之中。沈珣说过,当年我这二哥是被大哥连同梁国合力算计,如今他大权在握,要一雪前耻也是常情。可惜我眼下自身难保,再也无力考量百姓受不受战乱之苦。
至四月中旬,长孙煜回朝。我尚在思虑他这出征怎会如此迅速,未想得出结果时,他已亲自纡尊降贵来天牢看了我一遭。
我的二哥,穿着一袭明晃晃的龙袍,就坐在我对面。那张容貌,不在人前时,隐了虚假笑意,显得尤为阴鸷。他说:“三妹,这个地方,可还住得习惯?”
我眨巴着眼睛看他,像听不懂他的话,一味地装聋作哑。
他也不恼,弯着腰觑我,眉眼平和道:“三妹,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你在打什么盘算?”
我依旧不语。
他自顾自道:“你到底是我带大的,我又怎能不知你的心思。看来,你当女帝的这些年,还是没学好为君之道。为了那个怪物,竟把自己置于如此绝境。”
“他不是怪物……”我喑哑着嗓音道。
“嗬,不是?我真想看到,若你晓得了他这半年所做之事,还能不能如此笃定地说出这句话。”
我心脏一跳,眉头深拧起来:“他……做什么了?”
“这个嘛……你会有机会知晓,倘若,你能活得下去的话。”
我敛下眼皮,该来的,终归来了。
长孙煜见我再度陷入沉默,直起身子摸了摸下巴,森森道:“你确实没输这一局,那个人,还是动了救你的心思。三妹,听见这句话,你高不高兴?”
我蓦地双眼睁圆,干涩地问:“你说什么?”
“你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算是成功一半了。不过,三妹你是不是算漏了一个人,你将二哥我,放在何处?”
“二哥……”我喃喃道。
他冲我笑起来:“你今日所受之苦,还及不上我这十几年的万一。我这满腔的恨意,都得一一报复回去,所以,我要这皇位。你说,这种情况下,我怎能放你活着,身旁还有一个我掌控不了的变数?”
莫名地,那看似和煦的笑意让我生生打了个冷战。我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些许,背靠着墙壁,道:“二哥打算如何处置我?”
“如何处置你,啊,这是个好问题。”他站起来,转了一圈,背对着我道,“本来杀了你是最简单的方法,但,我实在不想和一个怪物为敌。所以,我苦思冥想,总算让我想出一个法子,让三妹你再也无法见他的法子。”
我浑身战栗得愈发厉害,抱着双臂问:“什么法子?”
长孙煜回头咧了咧嘴,道:“不必着急,很快,你就会知晓了。”
话罢,他大笑着踱出了天牢。片刻后,一行面生的侍卫钻了进来,用黑色面巾将我兜头一罩,拉着我的手,将我拽出了天牢。我不知他们要将我带去哪里,恐惧钻入我的每一处血脉。我动作极其僵硬,被他们塞进了马车里。约莫一个时辰的颠簸后,我听见类似于军队练兵的声音。马车彻底停下来,我被人拽出车厢,往下一推,重重摔在了地上。我疼得龇牙咧嘴,因目不能视物,嗅觉便很是敏感,周遭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汗臭味,以及男性的气息。
我瑟瑟发抖,听见有个冷冰冰的声音道:“二皇子念你等此回出征有功,特地命我送来这个女子,以慰尔等常年不近女色之苦,你们可尽兴享受。”
我心下惊骇,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二哥,竟用了这样下作残忍的方式来对我。难怪他说,这是一个让我再也无法见陆渐离的方法。我大口喘着气,极度地害怕让我四肢紧缩,动弹不得。马车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纷至沓来的污言秽语。
我头上的面巾此时不知被谁揭下,眼睛适应了少时的强光,我才看清,已然身处在一个大帐中。四周,全是赤裸着上身、大汗淋漓的男子。
我木讷地摇着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群男人邪恶地打量我须臾,一个面相丑陋的矮个子道了句:“啧,姿色不错,二皇子待我们不薄。”
另一个高瘦的小眼睛道:“的确。兄弟们,那我就不客气了,当哥哥的,先去给你们探探路,看看这小娘子还是不是个黄花闺女。”
说着,他便向我走来。我揪紧衣领,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尽量沉着气道:“你们……敢。你们可知我是谁?”
“小眼睛”已经走到我面前蹲下,笑嘻嘻地道:“知道,你是送来给我们解馋的。”
话毕,他倾身要亲过来。我陡然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下了一块肉。“小眼睛”痛极,猛地按住我脑袋往石头地面上一撞,我脑门上顿时血流如注。这一下,我眼冒金星,瘫倒在地,确实是没什么力气再反击了。
那“小眼睛”不解气地踹了我两脚,捂着手臂大怒道:“疯狗!竟敢咬我,我马上就要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刺啦”一声,我襟口被扯破。我极力想侧过身体遮住露出的肌肤,却不防又上来两个人,一人一边按住了我的手。绝望铺天盖地。我已听不清这些人还在说着什么,满眼都是嗜血的豺狼虎豹。“小眼睛”坐在我身上,七手八脚地开始解我的衣带。我一合眼,泪水奔涌而出。
“陆渐离,陆渐离……你在哪儿……”
“救我……救我……”
道完最后一字,我将头扭向一边,不敢再看接下来的画面。
忽然,帐中突来一阵刺骨的寒风。“小眼睛”还在说着侮辱我的言辞,冷不防,外围的一圈大汉都飞身摔了出去。听见动静,按着我的两个人和“小眼睛”一道,抬头往后看,一句“什么人”还没说得清楚,“小眼睛”的脑袋就咕噜滚到了地上。另外两人见势,大叫一声,正欲起身拿兵器,那取命的利剑已欺身而来。不过眨眼,帐子里的二三十人全数死于非命。
我迷迷糊糊地被一个人抱入怀中。那冰凉的指尖抹去我额头的鲜血,他解开他的外裳,裹在了我身上。我嗅着他的气息,一时情难自禁,哭声越来越大。
他将我的头按在胸口,说:“好了,别哭了。”
我抓着他的臂膀,眼中尽是血泪:“陆渐离,我好怕你不来。若你不来,这世上,恐怕就真的再没有长孙婧这个人了。我死了,你会不会后悔?”
他一顿:“不会。但我会让梁国和北曌为你陪葬。亡了这两国,我再去陪你便是。”
“你……”我突然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将我打横抱起,慢悠悠地往外走:“困不困,睡一会儿,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带我去哪儿?”
“回家。”
“好。”我把头埋进他颈窝,一字一顿道,“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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