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我特别喜欢你动情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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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吧,你现在是不是紧张我了?”

    “我翻来覆去地想,你设下的这个生死局,到底有什么目的。我觉得,你并不是想让我体验你的悲剧,让我打心眼里给你加点同情分,我觉得,你就是自己在吃自己的醋。”

    “明明沈珣也是你,你怎么能因为我说了句要换成是他他不会这么干,你就把我往死里怼呢?”

    “来,说实话,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救我的?是不是那天我离开慕府后,你的心就跟猫抓似的?”

    “这一局,你承不承认,是我赌赢了。”

    “长孙婧。”陆渐离冷冷开了口。

    我扔了颗瓜子进嘴里:“干吗?”

    “闭嘴。”

    我噘了噘两瓣唇。

    陆渐离又转向我床前的年轻大夫:“她的伤怎么样了?”

    大夫收回把脉的手,从旁边的药箱里取出一个针包,一边展开,一边说:“姑娘头上的伤倒不严重,稍后我留一些草药,你每日按时给她换三次,不出十日,保管连疤都不会留下。”

    “嗯。”

    我紧张道:“那你取针干什么?”

    大夫瞥了我一眼:“不过,姑娘先前因血流进了眼睛,情绪恐又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导致现在视物有些困难。我需得替她扎三次针,再慢慢调养,也能完全康复。”

    “好。”陆渐离道。

    我退了数步:“好个球。头可断,血可流,这针不能扎!”

    “长孙婧。”陆渐离端出威胁的口气喊我。

    我皱眉睨他:“你就是打我都没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晕针。你要扎我,还不如让我瞎了算了。”

    大夫无奈看着陆渐离:“公子,这……”

    陆渐离语气笃定:“无妨,你扎就是。”

    我:“不准……”

    话没说完,陆渐离忽然坐到我床上来。他猝不及防地禁锢住我的手,一张俊脸凑近,只余咫尺的距离,他似笑非笑道:“你除了晕针,还晕不晕其他的?”

    我认真想了想:“好像不晕其他的,像一般人晕血,我就不怕血。”

    “哦,那晕不晕我?”

    “啊?”

    我一个上扬调刚刚脱口,陆渐离便用唇齿堵住了我的嘴。我想着旁边还有人,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开,他的舌头又如蜜糖般趁机肆掠进我的口中,我舔了他一下,被他一阵猛烈反攻。这势头起得太快,我眨眼就被吻得晕头转向,不知不觉间,手便攀上了他的肩膀。

    半盏茶后,年轻大夫在边上尴尬地咳了一声,说:“好了。”

    陆渐离没搭理他,一只手掌住我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托住我的腰,带得我一个翻转,让我趴在了他身上,依旧抵死缠绵。

    大夫约莫看不下去这辣眼的场景,匆匆道了句“在下先告辞了”便落荒而逃。

    陆渐离扔出一锭银子,顺手以掌气阖上了门,继续同我战事胶着。我与他一番较量,渐落了下风。为了挽回局势,我索性探出手,笨拙地去解他的衫子。他那身衣裳里三层外三层,解得我很是恼火。待扒得干净了,我也被他撩拨得面红耳赤,四肢无力,不断地哼唧。我在他喉结上不轻不重地咬上一口,陆渐离估计是受不得这种挑衅,亦闷哼出声。

    我再接再厉,准备去扯他的裤头。

    他骤然抓住我的手,一双眸子被欲火烧得通红,却还保持着几分澄明看我,道:“你要做什么?”

    我不解:“做你想做的事啊!”

    他抿抿唇,不再动作。

    我奇怪地捏了一把他的关键部位,贼笑道:“装什么装,你的身体可诚实多了。”

    他倒抽一口凉气:“长孙婧。”

    “嗯?”

    “你是不是想变刺猬?”

    “什么意思?”

    他挑了挑眉头,瞅了一眼我的肩背。我莫名其妙地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顿时,哀号直冲九霄。

    “啊啊啊啊啊!陆渐离你这个浑蛋!你又诓我!这针什么时候扎下去的啊!”

    陆渐离捂了捂耳朵,看着在屋里跳脚的我,施施然起身穿好长衫,冷静道:“就方才,你闭着眼睛说想要我的时候。”

    “我什么时候说这话了!”

    “哦,没说吗?那我帮你把针取了。”

    “好!”我闪着泪花扑过去。

    他搂住我:“然后再把那大夫叫回来重新给你扎一次。”

    我:“我想起来了,刚才确实说过想要你的话。”

    “嗯。”他眉眼一弯,在我脊椎上画了个圈圈,“等你身子骨稍微好些了,我一定尽量满足你。”

    我倏然想起他在这种事上的天赋及战斗力,立刻觉得双腿发软:“其实……其实你也不用太拼,我这个人,向来不怎么贪心,很容易满足。”

    “好。”

    我长舒一口气。

    他补充道:“就一晚做个十次八次的,我也觉得够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他哭号道:“你这是要我的命!”

    他低笑一声,将我抱起来放回床上,揉着我的发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放心,这一回,我只要你的人。”

    我很受用他这温柔的一面,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他的气息,哼哼两句,不再纠缠这个问题。陆渐离仔细凝视了我片刻,转过身,欲往门外走。

    我拉住他道:“你去哪儿?”

    他淡淡一笑:“给你做饭。”

    我惊得张大了嘴。

    他兀自抚了抚下颌:“我记得,你喜欢吃蹄髈。不过,我尚未下过厨,要做好这道菜,怕是有点困难。”

    “不怕!”我斩钉截铁地道,“只要是你做的,再难吃我也吃。”

    陆渐离一怔,随即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当真?”

    我那阵儿还没想到此话乱说的后果,只拍着胸道:“当真!”

    然后……

    两个时辰后,我在房里抱着一个痰盂吐得昏天黑地……

    陆渐离这一手厨艺,绝对是当年梁国的秘密武器啊!这威力,灭一国妥妥跟玩儿似的。可怜我天真不谙世事,居然还许下了那样的重誓,简直哭瞎……

    入了夜。

    陆渐离生了一盆火炉在我脚边。他带我落脚的这个地方,名唤昆恶山,地处晃都以北三百里。山中常年积雪,人烟稀少。眼下虽是入了春,却仍旧寒冷如冬。我和他住在一间新搭的竹屋里,因屋子狭小,是以一盆火炉,已足够让屋内十分暖和。我坐在窗边,将窗户撑开了一条细缝,趴着看屋外的绵绵细雪。陆渐离端坐在方桌前,手里拿着刚刚赶下山买的菜谱,正像往年看兵书一般,眉眼凝肃地钻研着。

    我看一会儿雪,又回头看一会儿他,这岁月静好,眼中人美得如同一幅惊世画卷。我傻笑着,道:“换成几日前,我都不敢想,你居然会为了我洗手做羹汤。”

    “嗯。”他淡淡应一声,翻了一页书,“这蛋煎土豆饼看起来不错,你喜不喜欢吃?喜欢的话,明日给你做。”

    “好。”

    须臾,我又叫他:“陆渐离。”

    “嗯?”

    “要不你来掐我一把,让我看看这是不是梦。”

    他放下书册,依言走过来。却不是掐我,而是挑起我的下巴,吻了我一下。末了,他又坐回桌前,道:“不是做梦。”

    “哦。”我接着傻笑。笑够了,我跑到方桌前趴着,撑头看他,一面用手指戳他的手臂,一面喃喃道:“你这阵势,是要把我当猪喂吗?你以前还说,我长了一百多斤的赘肉,现在瘦一些,不好吗?”

    一言至此,他的面色倏然有些阴沉下来:“你若半年前死了,便也作罢。长孙煜用这种方式对你,应该能想得到,他将会面临什么。”

    我闻言,登时拧起了眉头:“你想做什么?”

    他抬起眼,越过书看我:“你说呢?”

    “不要。”我断然道。咽了口口水,我坐在竹凳上,缓缓地说:“过去的事,便过去了。二哥他……”我顿了顿,觉得这称谓不妥,又改了口,“长孙煜他,当年受大哥和梁国迫害,在外流落十几年,其中艰险,是我不得而知的。再者,这一局中,他不过是你我对弈的一枚棋子,我以自身作赌,逼出你的真心,他不过也是顺手做个圈套罢了,你又何必再去计较。”

    “我向来计较,你不知吗?”

    我哽了哽,耐着性子继续劝:“好,那不说这个方面。你应该明白,我早年本就无意皇位。登基大宝,一则是因长孙一脉已无合适的人选,另一则,是你要我当这个皇帝。我一直想和你归隐山林,做个普通人,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你若杀了长孙煜,谁来接手北曌?裴林吗?他年事已高,又怎有这份心力。”

    “这不是我在意的。”

    “可我在意。你深知我的心性,应当清楚,我不愿百姓受苦,不管是大梁,还是北曌。平民无辜,你我曾身在皇室,重权在握。天家之人,食民之膏血,享民之跪拜,理应为天下担一份责,这是你教我的。”

    “我……”陆渐离蹙了蹙眉头。

    我知他要说什么,抢先道:“你就是沈珣。”

    半晌。

    他总算软下神色来:“罢了。听你的便是。”

    “这就对了!”我咧开嘴,笑得满面春风。他在我脸颊上轻轻拧了一下,又埋头钻研菜谱去了。我摇头晃脑地瞅了他良久,才又准备回窗边去看雪。不想,刚起身,他便一把将我拉进了他怀里,坐在他腿上。我身子一绷,听他絮絮低语道:“高骁,是你指使的吧?”

    “啊?”我脸色一变,努力打着哈哈,“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嗬。”他笑,“高骁当年不过是一个戍边的小小守将,由你一手提拔起来,成了宫中的禁军统领。他对你,向来忠心。我与你在宫中见过最后一面之后,你同他曾秉烛夜谈了一回。若我没猜错,你应当是对他说,倘若此后出现了第三个长孙家的人要争夺皇位,去笼络他时,就让他演一出倒戈的戏码,我说得对不对?”

    我凝神盯住陆渐离。

    他也回视着我,嘴角浮着浅淡笑意,却是字字珠玑:“他的假意叛变,是你下得最好的一着棋。一来,可以制造出你把自己逼入绝境的假象,试探我的底线。二来,让他取得长孙煜的信任,如若最后关头我没有救下你,想必不出数日,长孙煜也会亲身体会到,他这妹妹早已不是旧时任人欺辱的小白花。”

    我叹了一口气:“你都知晓。那你还……”

    他忽然将头埋在我的肩胛处:“你说得对,我……后悔了。我不想你再成为第二个陆渐离,这样的人生,太黑暗。”

    我喉咙生生地作痛起来,捋着他的发,柔声道:“以后,我牵着你,陪你走出这黑暗。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不会舍你弃你,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算计你。我会用我的生命来爱你,直到我死。”

    “这些话,太重了。我会当真。”

    “求之不得。”

    他低笑一声,将我抱起来,吹熄了烛火,走向床榻。

    “那就先从同床共枕开始。”

    “好。”

    一宿好梦。兴许这幸福满溢了心间,连梦中都充斥着让人欣喜若狂的缤纷颜色。我勾画出无数关于未来的光景,每一幅,都由我和陆渐离携手走过。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真是一句最写实的诗词。

    这日过后,我和陆渐离基本就过上了没羞没臊的生活。主要还是他没羞没臊。那年轻的大夫来给我扎了三次针后,我的眼疾几乎痊愈了。从那往后,我再有什么风寒感冒,那大夫是打死也不肯再来出诊,只肯开药给陆渐离,带回来熬给我吃。我问为什么,陆渐离就表情梦幻地答:“可能他狗粮吃多了,有点不消化。”

    再往后,陆渐离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孜孜不倦地用他日益精进的厨艺催肥我。我没辜负他的期望,终于恢复了虎背熊腰的形象。自此,他在某事上,也就不怎么节制了,想起一出是一出。

    譬如,我每隔两日去山坳温泉里沐浴的时候,他要尾随。我看个彩虹的当头,他就能把我按在石壁上……

    再譬如,我与他去戏楼听个戏,他都要选个最隐秘的角落。我听得起劲儿时,他便一把把我捞进怀里,双手不老实地四处游走。我偶尔会生气,嗔道:“你是来听戏的,还是来挑逗我的?”

    他便一本正经地回:“挑逗你的。”

    “你这样还让我怎么听戏?”

    他又很认真地回:“你听你的,我摸我的。”

    这种情况下,一般我只能听个前半场,后半场已经处于把持不住的状态。陆渐离一看我松了口风,立刻就会把我抱进厢房里,让我一两日出不了门。

    再譬如,这厮主动去买了许多不可言说的书,晚上钻进被子里说要和我研讨书中动作的可行性。我常常被他折腾得苦不堪言。

    当然,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他完全经不起半点挑逗。我俩游船时,或逛集市时,只要我稍稍碰一碰他,他就能带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钻进客栈或树林,简直禽兽不如。

    好在,我向来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对他这个老处男保持了二十几年的清白之身深感不易,便也随他去了。

    我与他深陷情欲之海里不可自拔,日子过得像是蜜里调糖,并乐此不疲。

    一晃,到了初夏。有一日,我兴之所至,问陆渐离:“按着咱俩这进度,估摸很快就得有个小崽子了,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仍旧拿着本菜谱坐在屋前的石桌上仔细翻看,闲闲应了句:“我喜欢你。”

    我脸上一烫:“问你正事呢!你看,我俩这辈子都出生在天家,基本没怎么做过照顾人的事,若真是有了孩子,估摸还挺棘手。”

    “怕什么,”他放下书扬着嘴角看我,“若真是有了,我便把那肥太监揪来,将崽子扔给他带便好。”

    我张大嘴:“不好吧。高灿始终是个太监,又不是奶娘,孩子要吃奶的。”

    “那就去买一头奶牛。”

    我绞着手指挣扎了一下:“可我才是孩子的亲娘,我不喂孩子,这说不过去吧。”

    “嗬。”他眼睛微眯,起身向我走来,一脸邪恶地勾起我的下巴,道,“你是我的。”

    我无语。

    他:“所以,你负责喂饱我就好。”

    “陆渐离!”

    “嗯。”他语调带笑,不由分说地将我抱起来,问,“今天,是要去温泉处看虹,还是回房?”

    我:“大中午的你能不能克制一下?”

    “哦,那就是回房了。”

    “别别!”我深吸一口气,“还是去温泉那儿吧,我喜欢看彩虹的颜色。”

    “好。”他在我脸颊上蹭了蹭,轻功一提,迅速向着山坳掠去。

    我那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怎么这看起来越是矜持的人,发起春来就越是要命呢。嘤嘤……

    待到端午前夕,我着实在山上闲得百无聊赖。反观陆渐离,倒是有许多打发时间的方法。诸如上午下棋,下午做饭,晚上就折磨我。我寻思着,不能再这么废下去了,便央他下山去买些好看的布料,我无事之际,也可琢磨琢磨,怎么给还未降临的小崽子置些衣裳放着。陆渐离深以为然,便独自下山去了。

    这一日,山中还飘起了小雪。

    我料想着,山路崎岖,又恰巧逢上这种天气,他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大半日。索性,我便躺回了床上,打算睡个回笼觉。

    这一睡,我足足睡了三四个时辰。后来还是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才不得已从美梦中醒转过来。定了会儿神,我将衣裳穿妥帖,准备去伙房瞅瞅,陆渐离有没有给我留吃的。刚推开门,我的脸色便凝住了。

    屋外白茫茫的雪地中,站着四个白衣僧者。打头一人,单举着佛掌,清俊非常的面容显得略为疲惫,他抬着满是血丝的双眼望向我,沉声道:“施主,又见面了。”

    我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眼他身后法相庄严的三个和尚。这三人,我也是见过的,能动手绝不叨叨的禅宗六法王之三。

    虚云带着这三人前来,很明显,来者不善。

    我缓步踱下木阶,走至他跟前数丈处,微微颔首:“想不到,今时今日,还能再见大师。”

    虚云亦朝我点头回礼:“尘缘所致,贫僧亦是不得已。”

    “尘缘?”我无奈笑了起来,“大师,我已不是北曌女帝。如今的长孙婧,无权无势,还是北曌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保自身且来不及,还有什么尘缘值得大师千里来寻。”

    “施主聪慧,理当明白其中缘由。”

    我心尖一颤。

    是陆渐离。

    敛目半晌,我再睁眼,涩然道:“他已愿意为了我放下过往,大师是出家人,怜悯众生,为何独独不能放过他?”

    “施主此言差矣,非是贫僧不能放过陆师兄,而是陆师兄从未放过这天下人。”

    “什么意思?”我肃然道。

    虚云面上露出几分痛色,放缓语气说:“施主只需随贫僧去一个地方,自会明白。”

    “去哪里?”

    “梁国边境,泗河州。”

    我环望一圈那四人,拧眉道:“若我拒绝……”

    “施主无法拒绝。”虚云骤然打断我,他身后的三个法王也蠢蠢欲动。

    我心知今日这一遭难以避过。眼下陆渐离不知在哪儿,我又手无缚鸡之力,必然没法同他四人相抗。两厢衡量之下,我还是决定先与他们走这一趟。总归,依着陆渐离那变态的智商,只要我稍稍留下痕迹,他定能猜到是谁带走了我。届时,找到我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况且,虚云在我的认知里,算是个慈悲和尚,我应当没有性命之虞。

    思及此,我便默许了此行。

    虚云四人带着我从另一条隐秘山道下了昆恶山,寻了辆马车,带着我奔赴泗河州。

    这泗河州离昆恶山算不得太远,车马兼程,不过也就十一二日的路途。到得第九天头上,我们入了梁国国境。此时的梁国已不再闭国,边境一线荒无人烟。我一路上捞开帘子观视着,总觉得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怪在何处,只得闷在心头思量。而这四个和尚,一直都在诵经,听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再行了两日光景,我们总算到了泗河州内。马车停在长满青苔的斑驳城墙外,我望着这斜阳之下的城镇,忽然明白这几日的怪异感是出自哪里了。

    一个偌大的边城,竟无军队驻守,且几乎无人进出,这便是令人疑窦之处。

    我不安地捏了把掌心,率先起身,欲往车厢外行去。虚云倏然拉住了我的袖口。我诧异之下回首,正想说我家外子醋劲儿大,见不得我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话还未出口,虚云却道:“施主,你曾身在皇位七年之久,贫僧有一事请教。”

    我默了默:“大师请说。”

    “在当权者眼里,民生为何?”

    这个问题,很是沉重。

    我认真想了想,斟酌着答:“民生乃社稷之本。民安则国安,民乱则一国衰败之象。”

    “嗯。”虚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问,“那黎民之命,有几分轻重?”

    “这……”我迟疑片刻。

    虚云眸中哀色顿时无限放大,似一片汪洋,卷着浪涛将人淹没。

    “自古以来,王权斗争,牺牲者总是无辜百姓。当朝权贵,也往往将百姓视如蝼蚁。江山稳固的表象下,是累累白骨的堆砌。于天子而言,黎民之命,可重得过在手的权力?”

    “大师,你起分别心了。”

    虚云一怔。

    我低声道:“我承认,我在位这些年,为百姓所做之事有限,但能力范围内,我素来将百姓放在第一位。所谓王权斗争,此乃历史更迭的轨迹,人力不可阻。但并非每一个当权者,都是抱着吸取民脂民膏用以享乐为目的。古往今来,大多站在权力巅峰的人,一开始,也是想名垂千古的。不过,人到底非佛,孰能斩断七情六欲?大师说对不对?”

    “那……施主经历诸事之后,可还保有初心?”

    “我的初心即本心,是否保有,自知即可,无须他人评断。”

    虚云仍是颔首,似在细细琢磨我的言辞。

    许久,他终是站起,一步跨至我身前,道:“施主行至此境,心境仍澄明,让贫僧叹服。今日这条地狱行路,便由贫僧为施主开道吧。”

    我刹那失神,尚在回想什么叫作地狱行路,虚云就已领着我下了马车。穿过宏伟城门,一行人来到了城中。

    那一霎,天地间仿佛顷刻换了一轮颜色,目光所及,皆是猩红遍布。我犹如从尘世坠入了阿鼻之地,只见四下全是堆积的死尸。滚落的头颅,残缺不全的尸身,肆意横在城中。青石板的街道上,路边房屋的墙壁上,写着商铺字号的旗帜上,处处都是血迹。整个泗河州,已成一座死城,只余下稀稀落落、面色麻木的数十人,在收敛着、缝合着那些破败的尸体。在一个角落处,有一名披头散发的妇人在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妇人发出了嘶哑的尖叫声,穿透耳膜,震慑人心。她像是疯了,抱着一个婴儿的尸身号啕大哭。未几,她竟开始啃食那幼子。

    我眼前一黑,止不住地踉跄了一步,蹲在地上大口作呕起来。

    虚云拍了拍我的背,替我顺着气。

    我五脏六腑如被火烧,眼泪鼻涕呛了满脸。好不容易止住反胃的感觉,我拽住虚云的手,声如蚊蚋地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虚云搀我站稳脚跟,脸上溢满无可自控的苦楚,半敛着眼皮道:“屠城。”

    “屠城……屠城……”我摇着头重复,“是谁做的?”

    虚云悲悯地看着我,说:“三个月前,长孙煜兵临城下。陆师兄以手中国玺命守将大开城门,放任长孙煜屠城。”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兀自道。

    虚云逼近我:“不只是泗河州,还有束川及渝都城,皆被北曌大军屠杀。三座城池,二十万百姓,一夜之间,血流成河,独余百人生还。”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捂住耳朵,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虚云仍不停,继续说道:“贫僧句句属实。施主眼中的地狱,即是陆师兄与长孙煜所犯下的罪孽。”

    “别说了!”我脸上顷刻水泽遍布。我抱着头,双手紧紧拽着自己的头发,乞求道:“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不是皇帝了。陆渐离……陆渐离他答应过我,要放下过去,我只想和他过平凡的日子,大师,我求你,放过我吧。我求你……”

    “贫僧能放过施主,可谁来放过这二十万百姓!”虚云的声调陡然拔高。向来平和的他,一字一句间尽是磅礴怒意。他血红的眼睛紧锁住我,寒声道,“贫僧曾数度规劝施主,陆师兄早非当年的梁国太子,他将天下人看得轻贱如斯,人命于他而言,早无任何意义。但施主还是决意赌这一局。施主确实赢了自己所求,可百姓何辜,皆做了施主这局棋的弃子。施主的黎民为重,究竟在何处?”

    “我……我……”我周身气力瞬时被抽走干净,膝盖一软,重重跪在了地上。我崩溃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低吼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长孙煜掌权,我不该让陆渐离有机会与他合作。都是我的错……这二十万人……这二十万人……”我再也说不下去,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虚云不再言语,只杵在我跟前诵起了佛经。

    良久。

    我捂着抽痛的心抬头问虚云:“我该怎么做?”

    虚云眸光哀戚,沉声道:“施主可愿为了苍生大义,放下一己私情,再登北曌皇位?”

    “我……”

    我正迟疑间,那名疯癫的妇人由两位法王带着,从我身侧经过。她似听见了虚云的话,忽然停下步伐,歪着头看我,问:“你是北曌人?”

    我木讷地颔首:“是。”

    话音甫落,那妇人大叫一声,挣脱了两名法王的禁锢,冲到我跟前,在我肩头狠狠咬了一口。三人见势,皆是一怔,待得反应过来,虚云连同另一名法王上前拉这妇人。可这妇人死死瞪着我,如何也不肯松口。不过眨眼之间,我肩上已然浸出血迹,那妇人的嘴角也溢出了一丝鲜血。我咬着牙,没有吭声。虚云猛一用力,将妇人拖出半丈远,她的门牙竟也因此掉落了一颗。

    她满嘴血红,面目狰狞地冲着我吼:“杀人凶手!杀人凶手!你还我儿子的命来!你这个杀人凶手!”

    此话一出,城中其余人也不约而同地走了过来。有人问:“怎么了?”

    妇人指着我道:“她是北曌人!”说着,她便要再次扑上来。

    虚云见状不妙,想带着我离开。我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那收敛尸体的二三十人听闻我是北曌人,二话不说,开始捡起周遭的棍棒和锄头,群情激奋地将我团团围住。每个人都红着眼睛,对我道:“你这个北曌人,丧尽天良,竟敢再入我泗河州!”

    “还我妻儿的性命!”

    不知从何处砸来一块石头,正中我额角。我吃痛地闷哼一声,登时鲜血如注。

    虚云大惊:“施主!”

    他与三名法王同时挡在了我跟前。

    我看了眼众人,埋头道:“你们……让开,这是我该偿还的。”

    “施主……”虚云喊我。

    我闭下眼,一言不发。

    他终究叹了一口气,和三名法王退到了一边。没了阻拦,诸多的棍棒和锄头一一朝我身上落下,每一击,都使我痛彻心扉。血光飞洒,我的视野被红色覆盖。嘈杂的人声在我耳畔回荡,每一句,皆是人世的生离死别。

    痛极,悔极。那些断筋裂骨的苦,竟不能将我心头的负罪感洗涤一二。我已分不清脸上的是血还是泪,一身翠绿色的衫子渗出血水,在我膝盖下汇成一条细流。我被打得趴倒在地,又颤颤巍巍地再次跪起来。

    这一刻,仿若半生之久。

    直到,一个冰封三尺的声音遥遥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人群一顿,有人迅速扔了手中棍棒,面露惊恐地向后退开。虚云诧异道:“陆师兄!”

    随后,三名法王如临大敌地拦在了百姓身前。

    我听见像来自炼狱的脚步声步步逼近。来人行到我身侧,粗重的呼吸声彰示他盛怒的心绪,他负着手,那寒彻人心的气息使人肝胆欲裂。他看了我一眼,再迈近一步。我抓住他的衣袂,低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他不答,只敛目扫视着众人。

    我咽了一口喉头极重的腥味,缓声道:“你要杀人,可以……先杀了我,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长孙婧。”

    我已没有力气再去阻止他,只松了手撑在地上,虚弱地喘着气:“怎么……你能无视这二十万人的生死,却杀不了我一个长孙婧吗?”

    “你……”陆渐离的声音陡然冷厉下来。

    我哽了哽,自顾自继续道:“既然下不了手,你就站到一边,好好看我,赎完这场罪孽。”

    “你这是在逼我吗?”

    “是。这一回,你有得选。”

    陆渐离沉默须臾,当真向后退了半步。他不带感情的腔调冷冷传来,说:“你可以尽管试探我的底线。看一看,你若毁在这群人手里,北曌和大梁,还有多少人能活。”

    “陆渐离……”我喃喃道出这三个字,一眨眼,泪如雨下。

    人群中的一名老者倏然高喊一句:“我的孙儿都死在你们北曌人的手里,我也不想活了,我和你同归于尽!”

    话落,锄头狠狠砸到我身上。我只觉得痛意钻心袭来,身子一沉,重重摔倒在地。临昏死前,我看见那绣着卷云纹的衣裳朝我奔来,我用尽最后一口气,断续道:“别再……杀人了……算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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